------------ 正文卷 ------------ 第一章 虞家女身怀至宝 “那丫头人呢,怎么不见了!该不会跑出关去了吧!” 三个戍兵骂骂咧咧地提着红缨枪跑过来,四处张望。 四周是城门入关处,被高大的城墙所围拢,唯独城门洞开。 他们口中的丫头,虞七,此刻正缩在一间土坯民房旁,很认真地思索:自己是不是跑得太快了。 不行,她必须吸引戍兵注意力还又要保证自己能逃出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尽量为往其他方向逃去的爹娘争取时间。 顺着追兵的目光,她也看到了城门,又闻: “这丫头身上有重宝,嘘,我听别人说的,据说那宝物得到了可号兵百万!” “难怪殿下查了这么七年,这回一听通风报信说虞家人要通过平沙关,连夜通缉令就下了。老子要是抓到了,岂不是封官进爵不在话下!” “妈的别说了,肥羊都跑了,还不快找!” 虞七心头一颤,紧紧攥拳,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这些年背后她们虞家二房一直被通缉的幕后原因。重宝?嗬。 再说戍兵口中说的告密之人,只需稍加思索一番便全通了。她们此番回京如此低调,除了同一屋檐下的虞家大房,还能有谁提前知晓。时隔七年,他们竟还要赶尽杀绝。 这时,城门开始徐徐关闭,连通大漠的吊桥也开始徐徐上升。 这是要瓮中捉鳖啊。 虞七把心一横,从藏身之处冲出去,冲着转头朝后面三个戍兵做个鬼脸笑喊:“有本事快来抓我呀!” 而后她飞快朝着即将合拢的城门奔去。 牺牲自己是下策,但比起她的安危更重要的是爹娘。 “抓住她,献给殿下!” 咻。 一道凌厉风声擦着虞七脸蛋而过。她震惊地看着红缨枪影跃过她,一截枪尖倏地扎进右边黄沙地里,颤巍巍地直立着。若准头再失个半分,或许扎穿的就是自己的喉咙。 她咽口唾沫。 说不害怕是假的。 城门近在咫尺,却即将关闭。 最多只容一人通过。 虞七听闻马蹄声,由城外传来。 咯哒咯哒。 细密如鼓点。 随后一道高大暗影挡住虞七眼前出城的光亮。 一团熊熊燃烧奔来的火团,啊不,是一匹枣红色马驹载着一位绛装女子如一道流光在最后时刻冲进城门。而城门随后关闭。 还是晚了一步。 “不要啊……”虞七喃喃拍着厚重的城门。 她咬着牙,握拳缓缓转头瞪向马背上的女子:“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就差一步就能出去了。” 马上红衣女子恍若未闻,甚至未施舍给虞七半道目光。反倒是她的坐骑,摩擦着四蹄,用喷着热乎响气的马鼻去蹭虞七的脸。虞七拨开,它又凑上来。 虞七将红衣女子从下到上打量一遍。 那姑娘有一双长腿,手执长鞭,背脊挺直,看起来英姿飒爽。只是……搭着宽阔的肩膀,和平平无奇的胸部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 等等! 虞七的眼睛却倏地亮了。她凑上去抓住缰绳。 “这位姐姐,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吗。能不能把你的马卖给我,多少钱都可以。”若是有马,或许她和爹娘还有一线生机。 那姑娘蒙着面,只淡淡扫虞七一眼便挪开了,不为所动。 “姐姐帮帮我可以吗?若是我不能逃开,被这些戍兵抓住的话会死的。求求你了!可以吗……”虞七咬着唇,搓着手,眼眸水汪汪的。 “……”那姑娘视若无睹,缓缓走开。 留下虞七一人在风中凌乱。 那三个戍兵奸笑着慢慢喂上来,手里的红缨枪尖头闪着寒光:“哈哈!谁敢帮你,这可是平沙关!妈的,抓你们虞家人抓了七年,自己乖乖走过来,兴许还能饶你一命。” 果然靠别人都是靠不住的。 虞七缓缓直起背脊,扯动唇角。若真被抓走,还有命吗?她吐出二字:“做梦。” 说罢,她抬头看看那位冷若冰霜的姑娘,冲他轻轻笑了。这个笑容比方才释然松快不少,但真心实意,所以在外人看来可以用眉眼弯弯来形容。 “姐姐你快走吧!免得误伤了你。本就与你无关,我刚才不该想拖你下水。” 不就是区区三个戍兵吗,她虞七也不是吃素的。 虞七转头用坚毅的目光望向戍兵,伸出手昂起下巴露出修长的脖颈大喝一声:“来吧!” 大不了就是拼一把,只要爹娘能跑掉,就值了。 她没注意到的是,红衣姐姐的眼神变了。 下一瞬,虞七只见一道红色残影掠过,耳边连着响起三道砰砰闷响,紧接着便见三位戍兵已然直挺挺地瞪着双目倒下。红缨枪落在地面。 红衣姐姐并未就此收手,如鬼魅一般游移在三人身旁,动作干净利落,她掌中一柄小巧匕首转着玩似的贴着戍兵的脖颈轻轻划过,三道血液溅得老高,一汩一汩。 先敲晕再补刀,多么利落的身手。 血溅在虞七脸上,是烫的。 好狠…… 也好飒。 “好,好厉害。”虞七蓦地亮起晶亮的眼,灼灼望向她。 这,就是抱上大腿的感觉吗? “多谢姐姐出手相助,妹妹感激不尽……等等,你这是!” 话尚未说完,一阵冷风袭面,冰凉的手指搭上虞七的脖颈。这是虞七第一次听到姐姐开口说话,这声音雌雄莫辨,低沉、喑哑,还有点勾人。但飘荡在耳边的字组合起来,却让虞七浑身一颤。 只听她说—— “虞家人,我也找了七年。” 细密的鸡皮疙瘩起了全身。 越是如此,虞七告诉自己越要冷静。 ------------ 第二章 入京 “东西在哪。”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虞七强自镇定。 可她说话时,颤抖的喉咙,溢出的音节却不如面上所显现那般平静。 胆子不小。 第五胤略感讶异,自己竟尚有精力分神去想别的。哪有猎手去管猎物死活的。他鼻间溢出轻微一道冷哼,手却不动声色地将那柄小巧的匕首收回袖内。搭在小丫头脖子上的手指,在感受到她喉间的颤抖后,也悄悄放松了些。 嘴上愈发冷硬:“说实话。 七年前虞家二房出狱后从栾京消失后,你们把东西带哪了?” 大抵是察觉到他手上的退让,虞七哪怕仍就被他挟持着,却慢慢平静下来。 她愣愣盯着第五胤那双露在面纱之外的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说话!” 见她怔住了,第五胤拧眉,失了耐心。 “我……” 谁知虞七嘴巴一扁,眼角耷拉,晶莹便开始在眼眶里积蓄,“姐姐,七年前我才五岁,哪里会知道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抽抽搭搭的。 又好生克制。 第五胤皱紧了眉,手上力道再松了几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虞七以袖遮脸,唇角弯起。 可就在此时,不远处再度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他们在那儿!快,把人带过来。” 只见一男一女被扯到前面,明晃晃的两柄寒刀架在他们脖颈之上。这回虞七是真的慌了,瞳孔一缩,整个人往前撞,失声喃喃:“阿爹,阿娘!” 她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站好。”幸好第五胤拎住她孱弱的胳膊,将虚软的她提住。 他蹙着眉想:明明自己是来威逼这丫头的,怎地当起好人来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小丫头竟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仰着一张惨白惊慌失措的小脸:“姐姐姐姐,我知道你要找的东西在哪儿,我们做个交易,只要你能配合我救我爹娘出来,我便全都告诉你!” 第五胤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又不是没见过泪眼涟涟的小姑娘,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奔霄这匹爱学人样的也配合赞同地喷气。 接着,他按照小丫头的指示,将她提上马背,一路冲过人群,将虞七放在搜刮成小山一样的财帛旁。而后纵马重新闯入人群之中,赤红马鞭左抽右抽,鞭影飞舞,替她挡住冲来的十数个戍兵。 实在是……飒。 虞七收回艳羡的目光,手在虞家的箱子中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能让她安然逃命的神器——鞭炮。 “好了没!” “好了,接住!” 虞七瞥一眼姐姐的身影,理智告诉她不能心软。纵使这位姐姐帮了她,但也不过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东西罢了,算不得什么好人,于是她狠心将鞭炮丢出去,落在地上立刻噼里啪啦地炸响开来。 虞七手上不停继续点火,扔出去。她这一箱子装了一大半鞭炮,全部点燃整个平沙关立刻硝烟弥漫,震耳欲聋,将所有人统统笼罩其中。 戍兵们一时分不清身边之人究竟是敌是友,只顾提枪便刺,提刀便砍! 虞七望了一眼红衣姐姐的方向,已是一片烟雾弥漫。 她别开眼,不能再想。掩住口鼻往爹娘方向摸过去,拉过他们便冲进虞家马车之中:“阿爹阿娘,我们快走!” 满目硝烟中,两个车轱辘载着车舆冲出来,头也不回地往栾京方向冲—— 而车舆之内,虞七悄然摊开掌心,露出一个原本不属于她的,刺着“胤”色金字的玄色锦囊。这是她趁其不备从她腰间扯下的,那质感摸着便知绝非俗物。 可如此精致的锦囊内却只有一张被妥善珍藏的小纸条,摊开来看,是一幅小画。 但其上描绘的却让虞家三人脸色蓦变,互觑对方,不约而同沉默。 外人只道虞家二房有号令百万军队的至宝,有猜是夜明珠的,有猜是海底珊瑚雕琢成令牌的,有猜是血玉佩环的,反正在他们口中样样皆是举世无双的珍品。 可唯有这画像分毫毕现地绘出了“至宝”的模样,是唯一猜对的。 虞七将画匆匆塞回锦囊中,仓促的动作透出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的内心波澜。 所以红衣姐姐究竟是何来头! 为何会对此知道的如此清楚? 她们又还会再见吗? 不。 应该祈祷永远不要再见。 伴随着车轮飞驰碾起向后飘扬的滚滚尘土,车厢里传出虞七的声音:“阿爹阿娘,回到栾京切记莫对任何人提起此事。若有人问至宝下落,一概只说落在了大漠,再也找不回。” “好。” …… *** 大漠到栾京,需跨越整整三千里,历时一月方能到。 疲惫的马车停在虞家门前。 门房的下人见到三人从马车下来之后,大惊失色,而后第一反应不是立刻迎上来,而是转头往府内跑去,仿佛看到的是那洪水猛兽,边跑边喊:“二爷回来了,二夫人回来了,二姑娘回来了!” 声音一直传到西厢的千芳苑。 陈妈站在苑门口往外张望,直到确认了消息来源,这才蹬着粗壮但麻利的腿脚往房里赶。 “大夫人,来了来了,二房的回来了!” “吵什么吵。” 房内,一位身着紫衣蓝裙的妇人似是刚睡醒,虚摆了摆手,缓缓从榻上翻起来。不过下一瞬,她那满脸的睡意朦胧便尽数消散:“陈妈,你说什么!” “我的大夫人呐,你没听错,这一个月来他们都没寄信回来,现在已经全须全尾地进府哩喂!” “怎么可能!不是让你写信向关口匿名举报吗,那些兵头子能放他们走?”妇人便是陈妈口中的大夫人常氏,如今一脸愕然,怒气丛生。 不等陈妈解释,她立刻翻身下榻,鞋都没穿匆匆往外走,走了两步又颠转回来,来回踱步:“怎么办,他们这次回来一定是要来跟我重千抢家主位置的!七年前的事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大风雪夜里,一群人刚从狱中拖着疲惫不堪孱弱的身子回来,就又被当年的她箍住双腿,半推半攘地往府外赶。那么大的风雪,二房那小姑娘整个人都陷进雪里,脸冻得发紫。她看不下去,只好找来一辆马车,丢给他们一个包袱的干粮和衣衫。 那是她最后的仁慈。 可谁知道。 二房竟然能活下来,没有死在那些面目狰狞的京城守备军手中,还远赴大漠,七年后—— 又回来了。 常氏眼皮直跳,支配着乏力的双膝坐到雕着四鸾菱花的黄铜镜前,竭力按压下因青筋跳动而略显扭曲的面容:“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陈妈,上妆。” “诶,夫人。” 镜子里多了陈妈暗色的衣裳色调,愈发衬得常氏素颜苍白凌厉。她笑起来,换上轻柔的语调:“败将只配永远待在泥地里。 对了,记得让人去庙里传信,大少爷和姑娘们该回来了。” ------------ 第三章 虞二姑娘打人了 虞七扶着爹娘往东厢的重阳苑而去。 重阳苑的木门上已经爬满了藤蔓,隐隐约约露出其后遒劲有力的大字。这门匾当年也是由阿爹亲手所书,如今重回,不知他是何心情。 虞七侧头仰望,看见阿爹滚动的喉头。 “子渊……”阿娘柔声轻唤。 “没事,咱们进去吧。”阿爹冲阿娘笑了,又转过来拍拍虞七的脑袋。 虞七朝他咧出大而坚定的笑:“那是,以后除非我们自己想走,谁也都再赶不走我们!” 推开尘封已久的木门。 三人朝里走去。 “玉兰姨,玉锦姨,我们回来了!” “玉兰,玉锦!”娘亲也喊道。 可重阳苑空无一人,满地落叶,可明明此时正值初夏啊。这般荒凉似是已许久许久无人居住。 不应该啊。 七年前娘亲的两个陪嫁丫鬟玉锦和玉兰都留了下来,她们怎会允许院子变成此种模样。虞七眼皮一跳,已有最坏猜测: 失去二房做支撑的丫鬟,会被打压到何种地步?大房的人肯放过她们吗?光是想想她便觉得胸口一窒,喘不上气。 这时,苑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响动。 紧接着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惊呼:“夫人!” “玉锦?” 一身粗使丫头灰扑扑打扮的女子呆立原地。她怀里抱着的柴火全掉落,咕噜噜滚了满地。她悲戚地奔过来,手在脏衣服上擦了又擦,直到被柳氏像搂婴儿一样抱进怀里,她这才放声大哭。 “夫人,二爷,玉锦终于活着见到你们了,请你们救救玉兰吧……” “你快起来,发生了什么。” 玉锦哽咽着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述一遍。 听完后,虞七气血翻涌。 “我去找常蓁算账!” 她冷冷抛下一句后便大步流星往西厢奔去,路过散落一地的柴火时捡起一根紧紧握在手心。 她这模样吓呆了玉锦:“姑娘跟以前,真是完全不一样了……” “子渊,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跟上!” “哦哦。”虞重阳和柳氏紧随其后。 ***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东厢的要往西厢去,西厢的要往东厢来。 两边的人刚好堵在前厅,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虞七没看路,脑子里被玉锦方才说的话给塞满了,满得要胀开。 玉锦姨说玉兰被大房发卖了! 那可是发卖啊!一个年逾三十的女人被发卖除了去矿里做奴隶还能如何!一念及此,她心里就难受得要裂开,鼻腔也像被堵住一般。小时候明明玉兰姨最疼她,每次出府采买都会悄悄给她带最爱的糖画。可现在…… “给我让开。”虞七拨开被撞的婆子,一门心思要往前走。 可那人一口尖利之声,像摔碎了划在桌面的瓷片发出划破耳膜的声音:“你个小丫鬟,赶着去投胎啊,不长眼睛四处乱窜,撞到主子怎么办!” “……” 虞七没工夫跟她计较,只想着绕开这人臃肿的身形。 可这偶然一瞥,让她脚步顿收当场。 她一把揪住陈妈的领子,将她拖到面前,咧开一口森森白牙:“找的就是你。这府里嚣张跋扈的狗,属你叫得最欢!” “你你你,你个小贱蹄子骂谁呢,不想活了是吧,我可是陈妈!”陈妈先是一愣,然后立刻从虞七手下挣脱出来。 “我当然认得你,陈、妈。”新仇旧恨,历历在目。 虞七将那根粗壮的柴火直直对准陈妈面门,硬生生将陈妈的眼珠子瞪成了斗鸡眼。 “你你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我问你,玉兰在哪儿!” “玉,玉兰?” “我再问一遍,玉、兰、在、哪。”虞七没那么有耐心,若非为了玉兰姨,她一定先打断这狗奴才的腿。 “……”陈妈双膝弯曲,满脑惊疑。这蒙面纱的小姑娘究竟是何来头,竟敢帮二房的人说话!大夫人规矩莫非白立了不成! 况且粗使下人玉兰因到盗窃主家财物,早在一年前就被发卖了…… “虞七?” 一道试探性的询问从陈妈身后传来。 陈妈甩着臃肿的身体往那声音后面躲:“夫人,这贱婢帮二房说话,该罚!” 那女声主人终于露出真面容来:两道眉毛飞入鬓中,眉头低垂。只有常皱额之人方有此面容。嘴边一粒小黑痣,随着说话微微跳动。 夸张的是,此人似乎将所有的行头都穿戴在身。光是头顶上的金步摇光就有足足两支,还有珠花耳珰沉沉坠着,手腕上薄薄的初夏衣裳遮不住里面的一二三四个镯子。 这般招摇的,除了大夫人还能有谁! “常蓁!” 虞七扬起柴火棍,忍耐住怒火止步:“玉兰呢。陈妈身为你的狗不会叫,那你这个当主子的总会吧。” “你果真是虞七。” 被指着面门,常蓁丝毫不惧,反倒享受地眯起了眼。 然后,她笑了:“大伯母正要去找你们呢,没想到在前厅就碰上了。你说这还真是巧呢。”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要挑战我的耐心。常蓁,你们将我玉兰姨卖到何处了!” “玉兰这个名字,让我想想。呀,你说的不会是那个偷盗主家财物拒不认错的贱婢吧!那种恶仆自然是,该、死!不是吗?” 虞七不是个容易被激怒的人。是的,直到现在她仍旧这么认为。 “好,恭喜你求仁得仁。” 她重新扬起棍子,向常氏面门砸去。 可棍子被常蓁用摇晃着金钏子的手接住了。 “小姑娘,你还嫩了点。你看谁来了?” 虞七顺着她得意的目光望去,只见多年未见的祖父背着手匆匆而来。 祖父满脸怒容,大喝一声:“这是做什么! 虞七,放下棍子!” 这时,常蓁也立刻换上一副不敢置信的面孔:“宝儿……我可是你大伯母啊,为什么一回来便要这样对我?” 虞七环视四周。 阿爹阿娘焦急的身影正朝她奔来。 再远处依稀还见杵着手杖的祖母。 虞七眼眶一酸,顿时像进了砖头。祖母的腿似乎正是她和爹娘被逐出栾京的那个冬天冻伤的。 “二姑娘,这么多人来了,就算是我卖了那贱婢,你又能奈我何?”常蓁掩住脸无声用口型道,噙着胜券在握的冷笑。而后高扬声音:“今日你对大伯母我尚且如此,日后岂不是连你祖父也敢打!?……啊!” 砰。 一声闷响。 常氏的话化为尖叫。 她被击中匍跪于地,靠双肘才堪堪撑住身子,免于脸部着地。她仰起头满眼的不敢置信,表情似乎痛得说不出话来:“你,你竟然……” 虞七手执脏兮兮的柴火棍立于她身前,神色漠然,唇瓣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你莫以为,老家伙还能像七年前一样再救你一次?” 她几乎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冷静过。 而陈妈吓傻了,像八哥一样惊声大叫:“二姑娘打人了,打长辈了,二姑娘不孝啊!” ------------ 第四章 赌局 “反了你了!重阳,这就是你们教出来的好女儿!”祖父颤抖着手指头,哆嗦着胡须。 虞七毫不怀疑,他能喷出一嘴的唾沫星子。 常氏跪在地上蹭过去,抱住虞老爷子的衣摆,涕泪满面:“父亲,你可要为儿媳做主啊!哪有小辈对长辈大打出手的,我这腿……”她声音凄厉极了。 她那形影不离的狗腿子陈妈也噗通跪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们家夫人可真是命苦唷! 辛辛苦苦为虞家操持了十几年,生了虞家三代唯一的男丁,到头来竟然不知是什么杂种都能蹬鼻子上脸。今日我们明明是要去重阳苑看望二爷二夫人的,谁知二姑娘……这要是让少爷知道,可不得心疼死自个儿母亲呀。” “陈妈,别说了……呜呜。” “奴婢倒想要斗胆问问二爷二夫人,为何要怂恿姑娘这般对我们夫人!” 矛头直指虞七爹娘,将他们二人钉死在居心叵测四字之上。 “够了。” 虞七冷然出声:“有什么直接冲我来,与我爹娘无关。常蓁,别装模作样……” “虞七!跪下,向你大伯母道歉!” 苍老的声音满是不容置疑。 虞七望着虞老爷子,目光里满是凉薄。早猜到是这种场面了。七年前祖父他不就做过一次选择了吗?眼睁睁看着大伯大伯母将二房所有人扔出府外,他人却躲在书房闭门不出,算是默许…… 虞七去看阿爹阿娘,果不其然他们绷着脸掩饰受伤。 阿爹大步走来,张开手臂将虞七护在身后,对虞老爷子道:“父亲有事冲儿子来罢,莫为难宝儿。”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常氏被陈妈扶起来,哭哭啼啼地添油加醋。 偷偷藏着看戏的下人纷纷探出头来。 咚咚咚。 随着木头敲击青石板的声音,一道上了年纪的女声穿过众人而来:“我看谁敢动我二房的人!” “祖母!” “够了。虞潜,他们才回来,你到底想怎样。” 一身青骡子面衫,素面朝天,不施首饰的老妇人杵着拐杖而来。除了走得慢些,她同其他人无甚两样。 但虞七立刻扑进她怀里:“祖母,宝儿好想你。” 她声音软软糯糯,与方才冷若冰霜简直判若两人。 而虞七背对着,看不见。 此时的虞老爷子面色闪躲,裂出一丝尴尬:“你怎么从禅堂里出来了。” “我这个做祖母的若是不来,怎会知道你和大房的想要裹挟起来对我儿和宝贝孙女下何毒手,虞潜,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了?” 葛氏一手轻轻抚摸虞七的脑袋。她身上的檀香味钻进虞七鼻腔。 “……”虞老爷子没了话说。 常氏一看情形不对。这么下去还怎么治二房的罪!于是她主动将身子软倒在陈妈身上,眼泪花子不要钱似的往下流:“婆母您怎么能这么说媳妇。虽说我夫君不是您亲生的,但您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偏帮您亲生的罢!您看看,虞七将儿媳的腿打得都站不起来了。” 哭着,常氏偷用眼角余光去瞥虞老爷子的脸色。 果真见他黑如锅底。 哈哈。 这可是公爹的逆鳞! 过去这么多年,只要提到葛氏并非虞重千的亲生娘亲,公爹便会对大房千依百顺。 看吧看吧,一个卑微的农家女跑来给人做填房,也永远比不过死去的正妻地位! 陈妈道:“是啊老爷,你看大夫人都站不稳了……” 躲起来的下人们发出小声议论:“二姑娘好过分啊,不管怎么样那可都是长辈啊……” “是啊是啊,大漠里长大可真惨!” “想必二爷二夫人一定没管教过她吧。” “老爷不惩罚她真的说不过去。” “……” 这些声音飘进虞老爷子的耳朵里,他脸色更难看了,似是陷入两难。 常氏看出他的为难。一面是有所愧疚的儿子一家,一面是一直以来袒护的大房,的确难办。她眼珠子咕噜一转: “其实也怪不得二姑娘。毕竟她年纪还小,要说有错那也是大人……不如,让二弟将从大漠运回的货物充公便算了吧。” 什么! 虞七从祖母胸前抬起头,目光若是剑,常蓁早已死得透透的。 “你做梦!”她攥拳。 “我倒觉得……蓁娘说的不错。”虞老爷子沉吟,“你们在京城无熟悉门路,这些货物怎么卖?倒不如交给重千去打理,反正都是为家族做事。重阳你怎么看?” “我若说不呢?” 虞老爷子拧起眉头:“你没这权利。你若想跟着打理家产也可,那丝线铺就交给你吧。” 那间已在倒闭边缘,入不敷出,苟延残喘,早已做好关门大吉下场打算的丝线铺?虞七气笑了。她拦住阿爹,示意他别开口。 “祖父你可决定好了?”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我说话一言九鼎。” “那好啊。”虞七笑了,眉眼弯弯,只是谁也看不见她面纱之下的嘴角噙着怎样冰冷的弧度,“来打个赌罢。” “什么赌?” “赌我能不能在三个月内让虞氏丝线铺起死回生。若能,我要大伯母将她这七年做的所有肮脏事公之于众并向我爹娘下跪认错。若不能,我向她斟茶磕头认错。敢吗?” “……”开什么玩笑! “你?小小年纪,别不自量力了。”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心声。三个月内拯救那么一个烂摊子,根本不可能! 可接下来—— “不,一个月。” 出言的并非常氏,亦并非虞老爷子。 而是虞重阳。 他声音冷淡至极,像淬了十二月天的冰雪。身子压迫性地站到虞七身边,遮住众人愤恨讶异咬牙切齿的目光。 虞七望着阿爹坚毅的侧脸,笑了:“好,就一个月。” 虞七眼眸晶亮。 “好。”虞老爷子一锤定音,深深看他们一眼后,拂袖离开。 常氏轻蔑地笑:“小姑娘,你会哭的。”说完,她扭着腰和陈妈一道踩着影子离开前厅。 虞七笑得肆意张扬,将手指掰得听几声脆响:“阿爹,看来他们还没见识过我们的实力呢。宝儿好像兴奋起来了。” 哦,这该死的胜负欲。 他们大概还不知道,吃下大漠一整条街市的幕后老板,就是自己罢。 ------------ 第五章 至宝 回到千芳苑,常氏越想越气。 一脚踢碎了小丫鬟刚搬来新花盆,哪里还有半分腿脚不便的样子。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肥了肥了,竟然敢跟我叫板。陈妈——” “老奴在。” 陈妈咚咚咚几步跑至她跟前,躬身听她指示:“二房那些尽是蛮夷之人,夫人不必对他们手下留情。依照老奴所想,既然他们自己跳进锅里,那咱们就再往灶下添把柴让火更旺,让他们彻底翻不了身。” “有什么法子,快说!” “老奴跟那丝线铺的掌柜正巧是同乡,知道他最近正缺钱用……” 听了陈妈的耳语,常氏眼睛都亮了,当即拍板:“好!就这么干!” 两个人互相望着笑起来。 不过—— 常氏似乎忽地脸色突变:“对了,那东西可还在他们身上?不行,陈妈你去给我查清楚!” “是,老奴知道,秘密去查。” 常氏这才蹙着眉点头:“还有,本夫人总觉得哪儿有点怪,说不上来是什……对了,是那死丫头。” “虞七?” “方才这么长时间,她竟一直戴着面纱。你就不觉得奇怪?” 说到这个,陈妈也思索起来。 常氏斩钉截铁:“一定有问题,你一并去查,现在立刻马上!” 她一脚踹在陈妈小腿上,惹得陈妈往旁边一踉跄,立刻堆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谄媚道:“是,夫人且等好消息罢!” *** 在接手丝线铺之前,二房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们要去见一个人,把在其手里保管了七年的东西拿回来。 翌日。 他们备了薄礼,往城西的舅父家而去。这是娘亲的娘家,更是西市中名号响当当的皇商。 何谓皇商? 千商之中方出一个,给宫里稳定供货的。有菜肉生意的、有珠宝生意的、有丝质布帛生意的、林林总总整个栾京也不过几十户配得上此名头罢了。而柳家,就是开绣坊的。 伴着颠簸,马车吱吱嘎嘎缓缓启动。 虞七掀开车窗垂帘。街道小贩吆喝不绝于耳,大街小巷食肆香味争先恐后钻进车厢。来往的人们皆穿做长袍、罩衫装扮,然与大漠偏爱铃铛细服不同。 不消多久,柳家便到了。 可方至巷口,便见柳家门庭若市,数辆马车堵塞了整条道。 “阿娘,舅舅家这么火爆?” “我也不知。”毕竟已经离开七年,严格来说算是姓柳的外人了。柳氏无声动了动唇,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上前。 可柳府正在外面忙着招呼客人的老管家却隔着众人一眼瞧见了他们。只见老管家明显一愣,然后激动地花白胡子直颤,一路拨开众人小跑过来:“姑,姑奶奶!哎哟我的天爷勒,真的是您,您可算回来了!还有姑爷,这位是……表小姐?!长大了啊!” “柳叔,是我。”阿娘已然哽咽。 “姑奶奶,我都多少年没听您这么叫过我了哎哟喂。”老泪从老管家眼角的皱纹里漏出来。 “您会一直听到长命百岁的。爹娘过世后,若没有您,哪会有我和兄长长大成人,更哪里会有如今偌大柳家。” “诶,诶。”老管家抹了把泪,将三人往府中引,“我这就去通报老爷,老爷一定更高兴!” “兄长……可是在办喜事?” “是呀。姑奶奶你离开那时候,少爷才到腰,现在可都中一等秀才勒!十五岁廪生全栾京可都没几个勒。裕隆书院还开了特例收少爷入学,老爷夫人欢喜得紧,设宴熟人一同高兴高兴。不过您这一回来,就是实打实的双喜临门!”老管家将三人引到书房,奉上茶点来悉心招待,“你们先坐着,我这就去请老爷夫人过来。” 说完他喜滋滋地便走了。 虞七看着阿娘不断用手拨弄鬓边明明听话规顺的耳发,便将自己的小手塞进她的掌心,朝她弯起眉眼:“阿娘别担心,舅舅见到我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希望……是吧。” “……”虞七刚想继续抚慰她,却听得外面匆匆脚步响起。 人未至,声先临。 “荷苒——” 柳家现任当家柳长河带着夫人杨氏匆匆赶来。两兄妹许久未见,顿时便疾步向前湿了眼眶。 “兄长……荷苒回来了。” 这时,阿爹虞重阳却立时领着虞七径直朝来人跪下:“舅哥对我们一家的大恩大德,重阳没齿难忘,请受我们一拜。” “你们这是做什么!” 夫妇二人连忙去扶:“你们这好端端的,还拉着宝儿跪作甚,快起来快起来,我们哪里受得起。” 柳氏却异常坚定:“兄嫂完全受得起。当年若非兄嫂帮忙,我们一家便只有被乱刀砍死在栾京城门口,别提还能有机会或者远走大漠,更别提现在还能活着回来。” 听着阿娘这般描述,虞七依稀忆起那晚的景象,寒风凛冽,火光冲天。个栾京潇风涩雨,人人自危。城门紧闭,持着刀枪剑戟的禁卫挨家挨户搜查。谁也不知道这些禁卫在找什么,如同疯了一般,全城戒严,连哪家新埋的先人土坑都要刨出来好生查验一番。 刚才狱中出来的他们又被虞家,像仍垃圾一般丢了出来。 他们坐在马车上驶过半个轮子那么高的厚雪堆,进退维谷。 还是被禁卫抓住。倘若被搜到身怀那物,只有…… 死。 还好舅父及时赶到,冒着危险将那物带走,才救了他们三条命。那日的火光和雪色仍在眼前灼烧,不依不饶,不灭不休。 一别七年,此恩难还。 阿爹拱手哽咽:“今日,我与荷苒前来,一是为了感谢舅兄。 二来,也是为取回那物。不能再叫你替我们担风险了。” 舅舅沉吟片刻。 转身往内室而去,再次来时,袖中已多了一个遮掩住看起来半分不打眼的陈旧木盒。 他将木盒递到三人面前,笑道:“是时候,该还予你们了。” 那外人追兵口中能号令百万雄兵的至宝。 那害得虞家二房颠沛流离命悬一线的至宝。 可有谁知道,那盒子里装的不过…… 只是一支再朴实不过的女子所用的珠钗罢了啊! ------------ 第六章 被求亲? 虞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木盒。 与模糊记忆中一般无二。 她伸出手想去接。手却被舅娘牵入掌中:“让大人们说事,舅娘带宝儿去玩。今日你天宁表兄考上裕隆书院摆酒,后院可热闹了。” 说着,舅娘杨氏便将她往外带。 虞七眼巴巴地望着那木盒,咽了口唾沫。她知道这是长辈想保护她。 于是仰头弯起眉眼,重重点头:“好。宝儿一切都听舅娘的。” “真乖。” 二人穿过垂花门,避开男宾集中的前厅,往后院而去。 在后院同席的都是各家女眷,有夫人辈的也有尚未梳髻的闺阁姑娘。她们分成两排席蒲团而坐,案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茶歇果点。 只是这些人,虞七一个不识。 她寻了席间最末的位置坐下,撑着下巴思索着将珠钗拿回家中该如何处置。虞七一直怀疑那些人口中的天下至宝不过是个幌子,或者本就是什么有心人散发出来的流言。 那珠钗其实是七年前的她在家门附近拾到的罢了。 她一时贪玩,从狗洞爬出去。却在巷子外发现一个倒在血泊中的老妇。 那老妇套着灰扑扑的棉衣,面朝下趴在地上,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已经发黑的血路。即便那日鼻子已快被风雪冻住,可也架不住血腥味如跗骨之蛆般往鼻腔里钻。 那老妇身前散落的便是这样一支朴实无华的珠钗。 那时她还小,吓得捡起来又从狗洞钻回去,跌跌撞撞往苑里跑,边跑边喊娘亲去救人……途中被常氏看见……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支钗会给二房带来几乎灭顶之灾。 虞七思绪一时有些许游离。身旁几个以团扇遮面的姑娘们的低声议论漫无目的地飘进她耳朵里: “这姑娘好生奇怪,为何以面纱遮面,莫不是长得见不得人?” “我看她举止好生没规矩,像极了我曾见过的蛮夷之人。” “……” 虞七默默翻个白眼,身子往旁边侧了侧。蛮夷?可明明这些生活在京城贵圈里的人才是真的吃人拆骨不留情面呐。 花团锦簇中,一位少年出现在后院。 他一袭简单大方勾勒着祥云暗纹的青衫,挪动着规整的步伐从女眷中穿过。而频频有数位未及笄的姑娘们持着半娇羞半矜持的目光朝他跑去。 虞七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噗嗤轻笑一声。 因为这少年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实则,身子两侧摆动的双臂都已明显僵硬。看样子,他似是也不习惯此种场合。 虞七叹口气,饮了一杯桌上的稠酒。居然品出了种同病相怜的意味。 柳天宁深吸口气绷起笑容,忽视所有女子,脑子里将她们全当成大白萝卜。没事,都是萝卜而已,没什么好怕的。这么想着,一直走到母亲身边,他才缓缓放松下来。 “母亲。” “天宁来了,快跟伯母们见礼,都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杨氏转头看见他,格外开心。 柳天宁一一照做,礼数周正。 引得同杨氏一道交谈的诸位夫人们对他赞赏有加:“天宁啊,你今年才十六吧。” “是的,伯母。” “不得了不得了,前途无量啊,小小年纪就考上了裕隆书院。咳,伯母有个姑娘,说起来你也要叫一声妹子的,不如……” “诶诶诶,说到哪里去了。你家那个都十五了,还是我家姑娘十三比较好,等天宁再过两年正正好……” “……” 嘴角尴尬地僵在柳天宁脸上。他想拒绝,可母亲今日开宴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别多说话。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他从小撒不来谎,永远一根肠子通到底,常得罪人罢了。 还好母亲杨氏打圆场,几位夫人这才停下来。可眼咕噜一转又想到了新法子:“咳咳,那个天宁啊,听闻你十步能作诗,可否向伯母们展示一二?” 这……不妥吧。 柳天宁眉头轻蹙,求救望向母亲。 可夫人们仍旧不依不饶。 柳天宁烦了,开口:“抱歉,不能。师长说过诗书并非为取悦他人之物,有辱圣贤,我作不了。” 在场夫人脸色都变了:“合着我们几个伯母在你眼里就是有辱斯文?” 柳天宁抿唇不语。 气氛一度尴尬。 得亏杨氏机敏,一指头戳在他脑袋上:“你这孩子定是学迂了,非要在静心环境中方能做学问,快走快走,去那边找你表妹,别打扰你娘我和姐妹们清静。” 说着说着,柳天宁便被她推远了。 他目光微黯,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他常听见别人说柳家小子天生天生是个闷葫芦,直来直去,说好听点是耿直,难听的就是愚蠢。 他轻呼口气,重新挺起胸膛,告诉自己莫要去在意这些俗事。 不过……若他方才没听错的话,母亲说的似乎是,表妹? 他拧起眉,顺着母亲所指方向望去。一位戴着砖红提花面纱身着白芨红的少女映入眼帘。 席间中众人偏生只有她以面纱遮面,专心于案间佳肴。 难道是她? 柳天宁踱到最后一排角落,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谁知不过片刻,便与她抬起的眼神正巧撞在一起。他闪躲不及:“姑娘好,在下柳天宁。” “你……好。” 小姑娘嘴里包裹着糕点,目光里似乎还有些许茫然。 柳天宁尴尬得手足无措,大概是自己听错了罢。毕竟明明唯一的表妹虞七远在大漠,七年未见啊。 于是他拱手行礼,转身欲走。 “抱歉,是在下认错人了。” “等等!” 谁知那小姑娘竟蹭蹭蹭便窜至他身前。细嫩的手在身上擦干净后于身后交叠,身子猛地凑近:“你就是柳天宁?” 隔着面纱听闻她软绵的尾音就在自己呼吸可及之处。柳天宁被她圆睁睁双眸所凝视的脸,蓦地烧了起来,被迫后仰。 “姑娘你!” “噗,不是,柳天宁,你一个大男人脸红个什么劲儿!”虞七笑弯了腰,捂着肚子直不起身。 “你!”这回不是臊的,是气得。柳天宁有些怒了,放低声音立刻要走。 可衣袖却被一把拉住。 两人拉扯间,一片轻若薄翼的提花面纱缓缓从上落至地面。 柳天宁倏然双眸睁大。 “你……” 少女恍若白瓷略带婴儿肥的脸庞上,但—— 左颊上却赫然是三道泛着黑紫色的爪痕。 就如水头十足的冰种翡翠,却硬生生被切了三刀。 四周各位夫人小姐交谈的声音渐渐歇了,数道目光径直朝虞七投来。不用看,她都能感受到目光中种种惊讶、同情、鄙夷,如同十几二十只幽深灯烛,要把她给烧出洞来。 虞七的笑戛然而止,慢慢直起身,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喃喃道:“啊,差点把这伤都给忘了。” 可外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天啊,这位是谁家的姑娘,年纪轻轻的可怜得紧……” “这么丑还出来晃什么!” “千万别跟她定亲,一准是娘胎里带来的。” 声声入耳。 虞七沉默抿唇弯腰。 可柳天宁却先她一步手忙脚乱地将面纱捡起低着头双手奉上—— “对不起。” 微微颤抖的手臂,闭着眼,视死如归的声线:“……如若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与姑娘定下婚约,只要姑娘需要,在下绝不反悔。” 虞七愣住了。 在场所有人也都愣住了。 ------------ 第七章 柳天宁 柳天宁沉沉地埋着头,思来索去总不能自己犯了错,还这般不情不愿的样子。 于是他下定决心猛地睁眼抬头,用澄澈而坚定的目光将虞七牢牢望住,想告诉她,自己说的不是大话。他柳天宁也从不说谎。 其实,如果仔细看,是能从他眼深处看出羞愧。 因为两年前他曾与一位来家中作客的女子多聊了几次,然而没多久,他却从旁人口中听到许多难听闲话。对他虽然无甚影响,但后来没隔多久,那姑娘便被家中强迫许了人,远远地嫁到千里之外的随州去了。 从那以后,他与所有女子都可以保持着适当距离。 可今日,出了意外。 他竟害得一位容颜有损的姑娘暴露人前、饱受非议! 他实在想不出有何更好的办法来杜绝那些吃人的流言蜚语。因他而起,那便由他结束罢。 定亲,是最好的选择。 柳天宁坚定地注视着虞七,目光灼灼。 “慢着,打住!” 杨氏出声打破这扭曲的氛围。 “……” 杨氏急急忙忙走过来,横在两人中间。用宽大的袖摆挡住众人望向虞七脸庞的视线。她呵呵笑着打圆场:“俩孩子不懂事,叫大家看笑话了。这是我一位姐妹的千金,交由我妥善看顾着,宝儿若是出了什么事,传出去让她娘听到,可不得埋怨我呢么。大家可得帮衬帮衬我呀。” 众位夫人俱都是人精,配合着打哈哈。 不外传?恕难从命。八卦可是人之天性。 杨氏一手拉一个,将两个小的拖到后院墙角。她为虞七重新系好面纱,动作轻柔疼惜得紧。怎地这么好一小姑娘,在大漠被折损成这模样。 让她更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自己这个引以为傲的儿子。 胡说八道的毛病又犯了! “母亲,君子但求所行无愧于心。天宁愿意与姑娘订下婚约……” 话还没说完,便被杨氏慌乱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订什么订,这是你姑母家的表妹,虞七。宝儿,你表兄他口无遮拦,就是一根筋,轴,从不会正常说话。你可切莫记怪。” “舅娘,我知道的,哪会当真。”虞七眉眼弯弯。 “宝,宝儿表妹!” 柳天宁手一抖。 “欸。”虞七眉尾一挑。 她清楚地注意到,柳天宁面容僵硬,脚尖悄悄往后退了一寸,便噗嗤笑出声来:“小时候的事你还记着呀。” 柳天宁抿唇不语。 这个名字带给他的似乎只有被支配的恐惧。小时候他光过头半年,落进池塘一次,被砸破过胳膊一次,被咬破胳膊两次,被迫穿过小姑娘衣裳一次,如没记错,统统都是拜这个名字所赐。 后来好长时间未曾见到她,他偷偷跑去问母亲,母亲抱着他悠悠叹气,说宝儿和姑父姑母一道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问:是跟院子里的大黄狗一样吗?母亲失笑答自然不是,他们去了大漠,未来的某一天总会回来的。 原来,未来某一天就是今日。 柳天宁如是想道。 杨氏长舒口气:“好了,现在误会解开。天宁你领着宝儿去院子里转转,莫叫旁人再欺负于她,我得先去应付那些麻烦的夫人。” 说完,杨氏拍了又拍柳天宁的肩膀,揉着额头换上一副得体笑脸往人堆里去。 柳天宁领着虞七到人少的地方,免得再与旁人碰见。 一路上,无论见到什么,虞七都显得极兴奋。 “这个池塘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俩就在这玩的!”她指着那片浅浅的布满淤泥的小池塘道。 “是。你就是在此处将我一脚踹进去……” “……” 虞七白他一眼,想起当年柳天宁的狼狈模样又忍不住捧腹而笑。 当年也就是在这个大石头上,她一脚将柳天宁踹了下去,还好是个浅塘,滚下去后池水刚巧淹到他的胸口,他懵着,满脸是流淌下来的水花,嘴巴用力往下一扁,也不大哭,就是委委屈屈地马尿水在眼眶打转。 没想到现在,竟然长得人模人样。 “长大真好。”虞七拍拍柳天宁的肩膀,郑重道。 迎面走来两位方才也在宴席上的姑娘,用团扇掩着口鼻,一边目光却肆无忌惮地在虞七面纱上打转,似是要透过面纱将她的伤疤看个清楚。边走还边小声嘀咕。 虞七已经习惯了这种打量,并不在意。 谈不上恶意满满,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好奇罢了。在她们的身边从没见过在大漠里长大的小孩,也没亲身经历过长途跋涉生死一线的时刻,像是笼子里的金丝雀。与其说是自己在被她们品头论足,不如说虞七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游走在大观园中看扑粉抹脂精致猴戏的局外人。 可偏生,有一只绣着精致云纹的衣袖遮挡在她眼前。 柳天宁大步跨至她身前,用胳膊将她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虞七愣住了。 她,被人保护了? 视线里放大的云纹,仿佛细致清晰得可见衣裳上细密的针脚。 知道柳天宁做了什么,两个姑娘似是啜泣着加快脚步小跑着离开了。 “柳天宁,我没事的。” “放心宝儿,我不会让她们欺负你的。待会我就告诉母亲,让母亲好生同她们长辈说道说道,定不会让她们有乱嚼舌根的机会。” “嗯?谢谢。” 实不相瞒,虞七感觉很怪异。 胸腔像是被人强行塞了一团棉花进来。 这种感觉好陌生。 虞七扬起下巴,哼了一声绕过他背着手往前走:“谁要你帮了,我是会在乎这种小事的人嘛,多此一举。” 柳天宁似是愣了一下,而后笑着快速追上去:“不在乎你走这么快作甚。诶诶诶,等等,我们去书房寻你爹娘……” “知道了,啰嗦。” 话是这么说,但虞七还是放慢了脚步,等他赶上来后,才一道往前。 他们到的时候,虞七爹娘怀里揣着木盒正准备离开。 虞七脚步一顿,立时跟着爹娘行至柳府外,郑重地朝姑父、柳天宁拜别。 上了马车,她从车柩伸出头,对着柳家人挥了挥手,而后马蹄开动,马车缓缓步上轨道。 此时已是午时过,栾京城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初夏的骄阳垂怜在地,嘁嘁喳喳的人声送走匆忙的车轮。柳天宁将自己的影子踩在脚下轻跺了跺,不转头问道:“父亲,姑母带走的东西是什么?” “哦,你问这做什么,没什么要紧的。走吧走吧,咱们也回去罢,厅里的客人还等着呢。”柳父摆摆手,嘟囔道。 “当真?” 没人注意到柳天宁此时的表情,蹙眉紧皱,喃喃张了口,还是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惊觉父亲已然进府,忙追上他,“对了父亲,我记得您有几位相熟的名医大夫,可否帮孩儿引荐……” 声音消散在慢慢合拢的柳府大门之内。 ------------ 第八章 五皇子回京 车厢里三人都盯着那木盒,谁也没有出声。 虞七终于忍不住道:“可以打开看看吗?” 柳氏手指一顿,轻轻将盖子往外抽,只堪堪露出里面一根木质的簪子尾。还未看到更多的,突然马车一个急刹。 柳氏立刻将其合拢捂进怀中。 “怎么回事?” 虞七扬声问车夫。 “二姑娘,是要去出发去迎五皇子的官老爷。咱们得等官老爷先过去。”外面车夫的声音飘进车厢。 “官老爷?” “别担心。”察觉到阿娘的紧张,虞七握住她的手。 如今似乎一听到官兵二字,她们都会反射性地绷紧身子。是七年前和这次平沙关留下的后遗症。 直到马车重新启动,才放松下来。 车辕咿咿呀呀地摇起来,像是唱着不着调的歌儿。 虞七轻轻撩开窗幔一角,看见数十个士兵跟在青色官袍的男人身后,方向是南城门。 听见百姓议论:“五皇子从太庙回来了?那个混球。” “就是啊,回来做什么,反正也只会拈花惹草,欺负良家闺女!” “呸,我是给我家闺女说了,要是路上遇见他,千万躲得远远的。出了这么个皇子,真是丢了我们大霖的脸哟!” 虞七放下帘子,将五皇子这个名字放在心上咀嚼两遍。 不知道平沙关戍兵口中的殿下,跟他可有关联? 她也只是随口这么一想。很快,马车就到了虞家。 她们一进府,便紧紧揣着木盒往重阳苑而去。 然而她们没注意到,大房的陈妈缩在角落中,用一双细长成缝的眯眯眼将一切尽收眼底。 陈妈斩钉截铁:二房有古怪! 莫非与当年那支珠钗有关? 陈妈倏地跳脚,像是被火燎了脚底一般,往千芳苑跑去。 大夫人嘞,您让我查的事有消息了嘞! *** 静安寺回京的路上,平日里车马并不会太多。但今日却莫名其妙地堵了起来。 天气逐渐闷热起来,垂着帘子的马车更是如此。从马车里传出来姑娘不耐地嘤语: “哥,怎么还没到城门啊,咱们路上都走了这么久了。我和姐可还等着快点回府会那虞七呢。” 驾车的男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别催了别催了,这进城的马车都堵成一烤串了,我也没办法啊。要不然你们俩下车自己走回去?” “虞长庆你!” “好了,一人都少说一句。天已经够热了,还要听你们俩斗嘴,还嫌不够闷吗?回去便能看出好戏,再忍忍罢。”另一道女声出言道,声音虽轻,但也清冷。 “依湘知道了,长姐。” “长庆明白。” 让二人垂首听令的,便是虞家小辈中最年长的,虞依沅。 今年已经及笄,到了议亲的年纪,凭她名动南市的才情相貌,提亲者络绎不绝,让家中长辈引以为豪。 虞依沅垂眸轻笑:“我们三个可是大房的门面,若是连个在蛮夷之地长大的丫头都比不过,岂不是太过丢脸?我听说,虞七好像毁容了……这么有意思的事定然要好生看看才行。” “没错!”虞依湘咬牙切齿,双目泛光,“还有要让她们付出代价,我永远都忘不了,爹娘竟然对他们二房……跪下了。这笔账我虞依湘要帮爹娘讨回来。” 虞依湘的言语不仅没有得到其他人的斥责,反而三人心中都有着近乎同样的想法。 试问七年不见毫无亲疏可言的堂姊妹突然出现,你难道会毫无芥蒂地接纳她? 别做梦了! “嘘,别说话。” “怎么了,哥?” “嘘,五皇子的辇队。” 闻言,虞依沅立时撩开车帘往外望去。 见两列长长的人链队伍从她们车旁边通过往城门方向走去。队伍最前方的少年一袭暗绛色的蟒袍,头戴金冠,骑于一赤红马背之上。队伍中间是一辆宽大富丽堂皇的辇车,柔软的轻纱内传出女子们的娇笑声,听得路旁的男人们耳朵都酥了。 虞依沅不舍又厌恶地放下帘子。 果然,只有传说中的那位五皇子才能干出这事。原来这么长一串堵在城门口的马车都是为了让他的队伍先过。不是说这位爷去皇陵吃斋祈福去了吗,吃斋祈福也能带回这么多姑娘? 这位,若不是他流连花丛的“盛名在外”,就凭圣上对他的宠爱允许他自主选择五皇子妃,不早成了栾京众人争相抢夺的好女婿? 当然,若是那样,连她虞依沅也是会心动的。 待得五皇子回京的长队通过南城门之后,虞家的马车这才穿小道疾驰回府。 虞依沅和虞依湘第一时间便相携往重阳苑而去。 重阳苑关着院门,推开进去第一眼,两人便蹙起眉。 因为——墙头上挂着一个人。 没错,正是虞七。 她听闻定南道上吵吵嚷嚷的,隐约听到五皇子三字,好奇心驱使,她实在想看看这个传闻中被百姓厌恶到此种地步的皇子究竟是什么样。 于是她通过院子里那株粗壮的黄角树爬上了院墙,趴在上面往外望去。 “虞七?” 虞依沅和虞依湘的的喊声,差点没让她整个人掉下去,还好眼疾手快扒住墙头。 虞七眉头高高皱起:“你们是……” “你不记得了?我们是你长姐和三妹啊?” 虞依沅?虞依湘?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常蓁的女儿。 虞七瞬间攥紧了手,反气笑了。 而此时,一墙之隔的定南道上,持长枪剑戟的兵爷们将行人和摊贩全部驱逐,高声呼喊:“五皇子回京,回避——” 开路的士兵敲着铜锣,拖长嗓子走在最前面。 最外侧是两列统一粉色服饰的侍女婀娜娉婷。 她们的中间夹着一匹一眼便非凡品的马驹。那马有着一身枣红色发亮的皮毛,额间点缀着火焰形状的白芒,优雅地迈着蹄子,昂着脖颈呼着精致的气圈朝前走去。马背上暗绛色蟒袍,头戴金冠的少年,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视线恍若恩赐地施舍给周围众人。 鲜衣怒马少年郎。 虞七只随意地瞟一眼,脑海中凭空浮现出这几个字。 那少年手执着凌厉马鞭,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动。 但似乎隐隐有种熟悉之感。 ------------ 第九章 五皇子是女装大佬 那少年手执着凌厉马鞭,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动。 虞七看得有些呆了。 突然,她蹙起眉,目光回到马驹身上。 这马……似乎总有几分熟悉。 像极了平沙关红衣姐姐的坐骑,唯一不同的前者额间有白芒,后者额间并无。对,没错,就是那想要她命的红衣姐姐。 虞七眯起眼。 可脚下的声音将她的思绪猛地拽回—— “虞七,你怎么能翻墙呢!噢,你完了。我这便去告诉祖父听,你就等着挨板子吧!”看着年纪稍小的橙衣小姑娘跺着脚兴奋地叫起来。 “依湘,冷静点。二妹妹才受了处罚,我们怎么陷她于不利呢。况且,听闻二妹妹脸上有伤,我们做姐妹的不能雪上加霜。”绿衣女子佯装斥责。 从她们的话里,虞七分出来了。青色衣裳的是虞依沅,长姐。红色衣裳的是虞依湘,三妹。 她皱着眉打断:“所以……你们来做什么。” “就是专程来看看妹妹,看看你七年没见过得好吗?” “好与不好,又同你们有何关系。”虞七冷睨她们。虽然七年前的被赶出府与她们并无直接干系,但有句话叫爱屋及乌,自然也就有因恨而恨。 “虞七,你别不识好歹,长姐这么低声下气同你说话……你你你,气死我了。你下来,我要拖你去见祖父!” 说着虞依湘便朝虞七扑上来,跳起来试图拽住虞七的腿将她拖下来。 虞七冷笑,一脚蹬在虞依湘头顶将其踹倒在地。 虞依湘四脚朝天,头发凌乱。从地上爬起来后整个人仿佛变了个模样,张牙舞爪地抄起一根扫帚向虞七戳过去。 虞七躲过一次,两次。 躲不过第三次。 她神色陡变反射性地想抓住扫帚,整个身子却因为避让向后倒去—— 完蛋了完蛋了。 她眯起眼咬紧牙关。 这要摔到下面的路上,肯定能将肩胛骨摔错位。 预想之中肩膀的疼痛并未来临,但屁股却率先被硌痛! 紧接着便是座下的马匹受惊高高扬起前蹄想把背上从天而降砸下来的人儿甩出去。虞七惊吓不已,她此时此刻的姿势太容易被甩下去了,反射性地便抱住旁边之人胸口—— “啊不要把我丢下去,我不是故意的……” 在她紧闭着眼的絮絮叨叨中,马驹渐渐平复下来。 虞七终于敢缓缓抬起脑袋,发现自己埋头之处,正是……一个男人的胸膛。 她颤巍巍地抬眸,卑微地上对上马驹主人眯眼似笑非笑的眼眸。 那一瞬间,熟悉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虞七瑟瑟发抖:“五皇子?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哦?” 男人开口了。 竟连声音都是这般熟悉。 可虞七知道,皇家人不是可以招惹的。面前的五皇子更是百姓无比厌恶的,指不定有什么怪癖,她一定得讨好着来。 “不。您当我胡言乱语罢,我自小有脸盲,不认人,只是瞧着您的坐骑格外熟悉。”虞七拼命摆手。 少年尾音上挑,“每个妄图攀附我的女子都这么说,你不是第一个。但你是敢对本殿做如此姿势的第一个。” 虞七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仍旧双手环抱着他的胸口,惊呼一声松开手。松手的瞬间,脑海中再次闪过些许不着调的片段。熟悉之感再度涌上,她抽动着鼻翼仔细分辨,然后蓦地睁大眼:“你,平沙关!” 还未等她说完。 下一瞬,她的嘴巴便被少年不留缝隙地用手捂住。少年的眸光倏然凌厉。虞七毫不怀疑,若是此时有柄刀在他手里,自己不会活着吐出下一字。 当然,他也无需亲自动手。 “来人啊,抓刺客!”分散在少年身边的护卫全部朝虞七冲上来,明晃晃的十余柄闪着寒芒的锃亮长剑对准她的眼球、额头、胸口、大腿、小腿。 这是要把她扎成个筛子啊!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寒光以更快速度从她眼前划过。 待她反映过来发现,那哪是什么寒光,分明是一柄袖箭,直直地斩断自己面纱的系带,插进发髻之中。她惊恐地睁大双眸失去焦点,所以忽略了面前少年在见到自己模样后同样缩紧的瞳孔。 再下一瞬,少年大腿发力紧紧蹬在马肚子上,马驹受了刺激长啸一声扬腿往前冲。被清理得畅通无阻的街道此时成了最佳赛马场,撒开蹄子毫无顾忌。 随着突如其来的加速,虞七的头猛地撞在少年坚硬的胸膛上,捂在她嘴上的手毫无放开迹象。 “唔唔……” 我不是刺客。 要带我去哪! 事已至此,虞七终于能够确认,面前此人、百姓口中厌恶不已的五皇子,就是平沙关想要她命的红衣姐姐!可他为何要男扮女装? 但看来……自己也被他认出来了。 跨越三千里,兜兜转转,竟然又在京城相遇。 这种缘分,不要也罢! 虞七开始拼命挣扎,试图用牙去咬他手掌心的肉。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奈何嘴巴被捏得太紧,怎么都咬不到。 第五胤嫌恶地皱起眉头,掌心里不停传来濡湿的感觉。这小姑娘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更无底线,竟张嘴在自己手心里乱舔。若是别的什么丢掉便是,可自己的手,总不能砍掉吧…… “护驾护驾,有人劫持五皇子!” 后面的护卫跑步紧追不舍,但哪里跟得上五皇子堂堂御赐天马奔霄的步伐,几条街道便被甩开不见人影。 裕隆书院门口,才刚下学的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出书院。 柳天宁新认识了几位同窗书友,正同他们行礼拜别,忽闻街上一片喧哗,只百姓们惊恐地往左右两边闪开,一团熊熊燃烧的暗火从人群中冲出来,马背上两道人影一闪而过,往前飞驰过去。 柳天宁眼眸睁大,就那一瞬,他看清楚了被捂着嘴挣扎着的小姑娘的模样。 “虞七!” 他不管不顾扔下背后的书匣,拔开双腿便往前追去。 可他两条腿拼命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很快便不见了前面之人的踪影。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那是五皇子的坐骑,对,烟波阁!” 他眼前一亮,差点忘了,烟波阁就是五皇子的歇脚之处啊,这全栾京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 第十章 小命不值钱 这一路上的颠簸,到了地方虞七便像只小鸡一般被捆着双手抓着脖颈提溜着上楼,扔到一个装潢五彩的房间内。 紧接着门便被关上,室内萦绕的馥郁香气慢慢飘散进鼻子。 虞七缩着身子蹭到墙角,离第五胤越远越好。 她脑子开始飞快思索,该如何反制,冷静比任何都重要。可麻烦的是,她对栾京丝毫不熟,在七拐八拐之后压根不知此乃何处。 “说说吧,你觉得本皇子哪里熟悉了?” 第五胤自在靠上榻,手搭在膝盖上,似笑非笑的睨着虞七。 虞七只想活下来,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响。 “没有,哪里熟悉了,完全没有。我一个小百姓,怎么可能见过尊贵的五皇子殿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是吗,那可能是本皇子听错了。” “对对对,误会误会。” 虞七点头如捣蒜。 “嗯,明白。容庇,这是个刺客,你看着办罢。” “我不是刺客!” 伴随着一声破窗之声,木头窗户比纸糊的还不结实,被一双黑靴一脚踢破。一身黑色侍卫装束的男子手握寒刀跃进屋内,朝虞七步步逼近。她惊慌起来。虞七你不能慌,稳住,能赢! 虞七膝盖在地上摩擦,步步后退:“这是个误会,真的是误会。你们信吗?” 第五胤嗤笑一声:“平沙关三字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吧,怎么,莫非你在那儿见过本殿?” 没办法,关于认出第五胤一事她一定不能承认。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虞七狠狠咬舌头,蓦地眼泪花子涌上来:“五皇子啊,这不过都是民女想引起您注意胡诌出来的啊。您相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吗?民女今日一见便……喜欢上了您,刻意用这样的方式,若您觉得这是冒犯,民女便认了,若因此能死在您手上,也算是不枉此生。生不能做您的人,死能做您的鬼也是极好的。” 虞七偷偷用噼里啪啦掉眼泪水儿的眼睛缝儿瞄他,发现他皱着俊眉若有所思,似有几分生了恻隐之心。她索性哭得愈发尽兴,掩唇啜泣,话本子里都说这样弱柳扶风的女子最容易叫男人生出保护欲。 也许……当真有点效果? “爷,这……” “继续。” “是。” 容庇继续朝虞七靠近,近到虞七刀出鞘的声音已近在迟尺。 等等,剧情发展不对啊。 虞七咬牙,什么装柔弱,话本子都是骗人的! 可话都放出去了,还不如孤注一掷。 “若能让民女死在五皇子身边,也算死得其所了,啊,来罢……”她闭上眼,昂起脖颈视死如归。 滴答滴答。 房内水滴石板发出微弱的声响,也是时间流逝的警告。 每一滴,都敲在虞七心头。 寂静了数息,她到容庇收刀从窗户翻出去的声音,虞七慢慢放松肩膀,知道自己赌赢了。 她悄然掀开一只眼皮,正巧对上榻上之人正冷睨着自己冰冷目光,立刻又如寒蝉过身,端端正正跪好,朝他露出讨好的笑。 “还要演吗?” “呵呵,真情流露。”干笑两声。 “别废话了,我们在平沙关见过面,我说我要你手上的东西。” 不是疑问,是陈述。 冰冷的声线让虞七心弦瞬间再次紧绷,而后她却觉得又像什么被戳破了,再不用藏着掖着,像大夏天里穿貂,在旁观者眼里就是一傻子。 也罢。 “是,我和殿下见过面。但至于你说的东西是什么,我毫不知情。” 第五胤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眨不眨,想从她眼里看出点破绽。可惜,丝毫没有。这双眼比起暗卫里受过训练的还要沉静,不敢想象是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所拥有。 但所有的谎言,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都会是不堪一击的。 第五胤瞥到肘边的酒具,眸光一转,笑了。 他从酒壶中倒出一杯酒,手指发力,那酒杯便旋转着跃过空中,落在小姑娘面前,只微微洒出一滴。 这份巧劲,绝了! 第五胤似是很满意虞七脸上出现的所谓叫做惊讶的表情,勾起唇角,抬手在自己耳垂上摩挲:“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想走也可以。喝掉它,我就放你离开。” “这是什么?” 虞七防备盯着他。 “毒酒。” “说笑呢吧!?” “你觉得呢。” “……”虞七尴尬僵在脸上,“那你又觉得我会喝?” “你可以试试,只不过走不出这个房间而已。喝了你还有一个月可活,只要说出真话,本殿可以考虑给你解开,不喝……嗬嗬。”第五胤不得不承认,虞七咬着牙憋着愤怒的模样完美取悦了他。 他惬意地眯起眼。 当然他也想看看,虞七所言真假。 事实证明,他猜中了。 小姑娘用拙劣的演技上演了一幕:“不小心”打翻酒杯后的手足无措贼喊捉贼。 “呀,它它它,洒了。” 这种小伎俩,第五胤掀唇:“那就舔干净,别浪费。” “舔舔、舔?” 虞七瞪大的眼眸里满是不敢置信。哪怕隔着乌黑的眼珠子,那些脏话也迫不及待想往外冒。 “这样不好吧殿下。我怎么说也是个大活人,死在这里岂不是弄脏了殿下这么华贵的屋子,不妥不妥。” “容庇,喂她喝。” 话音刚落,黑衣劲装的容庇又再次从窗户处翻进来。出鞘的刀芒横在她的脖颈间,冰凉硌人。 下作!尽知道靠武力压人。 “别过来,我喝。”虞七拾起倒在地上的酒杯,入手一片冰凉。那杯肚里就只剩下浅浅几滴,透明的色泽,刺鼻的酒味。 她紧闭眼,绷着下巴艰难地伸出舌头,去触碰一下杯肚。容庇就立在她身旁,她不敢作假。 “这样……总满意了吧!” 她目光里满是恨意,死死地攫住第五胤,狠狠擦干嘴巴,恨不得将刚才舌尖上蘸上的火辣辣的毒酒都在袖子上抹干净才好。 “别白费力气了,沾之即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本殿的奴婢。给你一个月时间,告诉本殿那东西的下落,我给你解药。还有,管好你的嘴,什么不该说的若是传出去了……”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您啊,变、态! “您就算问几遍,也依旧是哪个答案,不知道。还有……” 还没说完,便听闻屋子外传来吵吵嚷嚷之声。 吵嚷之中,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顿时眼眸一亮,如见救命稻草一般,手指扣地,恨不得即刻冲出去,却不敢妄动分毫。 “容庇,送她出去。” “?” 虞七正纳闷为何会如此爽快便放过她:“我还没说完,等等,我该怎么找你拿解药?” 然而没等到回复,她便被推搡出房间外。 通过走廊向下望去,只见三层楼高的筒子状建筑里塞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准确地说是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姿态妖艳巧笑嫣然的年轻女人。 这里,是青楼。 ------------ 第十一章 回家 虞七脑海中被第五胤最后恣意的笑胀满,胀得她头顶发木。仿佛是浪潮一浪一浪拍过来,将她身子拍在岸上,爬起来,又被无情拍倒。 她被容庇推搡着往下走,下了最后一层阶梯后,身子被猛地推进大厅之中。 回过头,只剩下微微摇动的深色布帘,容庇已不见人影。 四周喧嚣,各种男男女女的娇笑之声充斥进虞七耳中。果然是青楼,女人衣着暴露,男人搂着女人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趴在女人身上。调情尺度之大,是话本子里不曾展现过的。 虞七睁大眼睛,有点求知贪婪地盯着。 “咦,小美人怎么被绑着手,是不是惹妈妈生气被惩罚了,来,叫一声哥哥,我就帮你解开……” 吃酒吃得烂醉的烂脸男人眯着眼凑过来,用他那腥臭的嘴巴一个劲地往虞七脸上挨。 虞七手腕被绑。该死,刚才那个侍卫竟然不帮她松绑。她只能抬腿顶上那男人的下体:“滚。” “呸,什么玩意儿,长成这样也出来接客?妈妈,妈妈,你这烟波阁养的什么货色啊!” 虞七脑袋被猛地一推,头晕目眩。 这时她才意识到,面纱不见了。 还好一双胳膊接住她。 “宝儿,没事吧。” 还未听清声音属于何人,绣着精致云纹的布料便将她的眼睛挡住,也遮住了旁人上下打量她的眼神。 “走,我们先出去。” “柳天宁?” “是我。” 虞七点点头,心下安定,她伸手攥住柳天宁的衣袖:“好。” 旁边仍旧传来女子们娇软的声音:“哎哟,小公子瞧着面生,别急着走啊,留下来跟姐姐一起玩啊。” “让开。” 柳天宁的声音听起来染上薄怒,拉着她往旁边闪避。一路磕磕绊绊逃出莺声燕语,柳天宁这才放下手,为她解开绑在手腕上的马鞭。 他焦急的神色落入她眼中:“怎么样,还好吗,绑你的是谁还记得吗?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虞七眼眶里依稀可见方才濡湿过的痕迹,她深吸口气半是祈求地望着他:“可以先带我去最近的医馆吗?” …… 从医馆出来,虞七目光茫然。 在医馆里,她郑重地告诉大夫自己中了毒,一个月之内可能就会死,请他务必要救她。可大夫把了脉,却皱着眉对她摇头说:看你目前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啊。小姑娘,你莫不是在测试老夫医术水平?说吧,你哪家医馆派来的。 啊? 虞七一脸茫然。 于是他们又去了另一家医馆,可得到的答案同样如此。 虞七迷茫了。 究竟是大夫医术不精还是第五胤的毒酒稀有罕见至极,连寻常大夫都诊断不出。 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难倒只能听凭第五胤的摆布? 虞七任由柳天宁带着自己坐上马车,任由马车在屁股下颠簸摇晃,也激不起她半分反应。 可她的模样落在柳天宁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柳天宁抿紧唇,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的伤疤上。怎么好好的小丫头老是遭受这些呢?她明明已经有伤在身,五皇子怎么狠得下心。果真是百姓口中人人厌恶之人。这般做派该为天下人所不齿! 可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 如今栾京商贾圈里已经传遍了:虞家二姑娘烂脸! 一个个的如割席决裂一般,一说到还是否会与虞家议亲,那头都甩得跟拨浪鼓似的。 柳天宁实在是不齿这些人的做派! 既然祸是他惹出来的,那就由他来弥补。若是他能够寻到法子治好宝儿,是否也能挽救她的名声,还她一个正常的人生呢? 柳天宁眼眸亮了起来。 马车停步。 “少爷,虞府到了。” 柳天宁回过神去扶虞七:“宝儿,你家到了。” 虞七抬眸注视着他细腻得仿佛没有一丝绒毛的脸,郑重地深呼吸道:“柳天宁,你又帮了我一次,这份情我记着,定会好生报答于你。” “不……我也不是什么大义之人。”更何况我还犯了错。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今日之事可需要我同姑父姑母解释一下?” 让阿爹阿娘知道五皇子就是平沙关的红衣姐姐,要来抢珠钗,还给自己喂了毒药?别别别! 虞七立刻将头甩成拨浪鼓,“不用了不用了。嗯,我的意思是……左右不过误会一场,大夫不也什么没查出来嘛,就没必要小题大做惊动爹娘了。况且五皇子那等人物,就算说了,难道就能找回场子了吗?你说是吧。” 柳天宁思忖一二,点点头:“那好,听你的。如果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记得千万千万来找我。” “好,放心吧。” 说着,虞七踩着马凳下去了。 她站在大门前冲着柳天宁挥手道别,目送着马车吱吱嘎嘎地载着他往西面驶去,这才转身拾阶而上。 虞家大门紧闭,门外竟连守门的家丁也没有。 去推门,门却是从里面插上了门闩。她叩响门上的铜环,以掌拍门,呼叫家丁,可却始终没人来应门。倒是虞七,成为街巷来往路人指点的对象。 虞七听得见嚼舌根的在说些什么。说虞家的姑娘不检点,顶着这副尊荣上赶着蹭五皇子,就凭五皇子在京中的名声,这虞家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什么样的萝卜配什么样的坑。 没想到风言风语这么快就传遍了。 得。 也行。 虞七算是看明白了,这是要让自己当出丑。 那就……试试呗? 虞七索性在台阶上坐下,捶了捶腿,而后逍遥地向后对着路人眨眼轻笑。 吸引有人上前来:“咳,小姑娘啊,你这脸咋搞的呀。” “这个……他们不让我说。” “咋的,是虞家给你弄成这样的?” 路人提到这儿,虞七叹了口气,点头又摇头,将路人的心揪成一团一团,恨不得立刻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姑娘,你倒是说话呀。” “他们嫌弃我的脸,怕我连累长姐的婚事,就不让我吃饭,还要把我送给五皇子……你们都不知道那个五皇子有多变态,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可他们却不给我开门,想让我自生自灭。可你说我才十二岁,该怎么活呀。” “太过分了,哪有这么做长姐的!小丫头别难过,我们帮你……” “真的吗?”虞七眼珠子湿漉漉的,看在人心底就像一头可怜兮兮求食的小兽。 路人将胸脯拍得砰砰响,刚想继续说下去,边听吱嘎一声。 吱嘎。 府门打来。 一脸怒容的虞依湘领着两个面带难色的家丁走出来:“虞七,你还有没有点羞耻之心!” ------------ 第十二章 出卖色相? 一脸怒容的虞依湘领着两个面带难色的家丁走出来:“虞七,你还有没有点羞耻之心!” 台阶上坐着的身影似乎在瑟瑟发抖,只见那人缩着身子转过头来,弱弱地问:“妹妹,你终于开门了,是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围观的众人一片哗然。 “这虞家的姑娘可真是了不得呀!对自己姐姐都办这么呼来喝去,简直有辱家风。” “太不懂礼数了。” “想必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虞家长女也是一样哩!” 被围观众人指点的虞依湘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更让她生气的是,虞七竟然歪着脑袋朝她咧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 真是……! 恨不得将她两颗小虎牙拔下来。 可虞依湘知道现在的局势很难掰回来,干脆朝家丁怒喝:“你们两个,站着干嘛,还不赶紧把二姐姐请、进、来!” “不用,我自己会走。”虞七演戏演到底,在众人眼中踉跄着站起来。 随后,面向虞依湘唇角勾起微微一笑,用肩膀撞开她,施施然走进府中。 刚路过虞依湘,边感受到一道更为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同秋日里浸了毒的刀子,冬日里加了砒霜的炭火。 身着红裳的虞依沅站在府外人绝对看不见的位置,幽幽开口: “二妹妹是存心的吧。你冲撞皇家,能活着回来已是幸事,为何还要诋毁我的名声?” “……”虞七饶有兴致地看她。 “我们身为闺阁姑娘家,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家中教养。也许二妹妹长在大不知道京城规矩,如果身为长姐的我闺誉受损,你这个做妹妹的也一样不会有好下场。”虞依沅冰冷道。 “那正好,同归于尽。”虞七笑了。 “你!” “你什么你!”虞七蓦地变脸,话语转冷,一步步行至虞依沅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将我推下强仇的时候又可曾考虑过虞家的声誉!你母亲是这样,没想到教出来的女儿也是。虞依沅,人人都说你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他们大概没见过你这副面孔吧。” “虞七,放开长姐!” 虞依湘张开指甲朝虞七扑来。 然而他还未到身前,便听虞七将一个响亮巴掌摔在她脸上。 虞七愈发挺直背脊,目光漠然。 “你,你竟然敢打我!我杀了你……” 虞依湘挂着鼻涕和眼泪花子,哭的响亮极了。 虞七闪身躲开,蹙了蹙眉。 她刚想说什么,便闻一声厉喝。 “虞七!” 虞老爷子和常氏匆匆赶来,满面怒容。 “祖父,虞七她勾搭五皇子。丢尽了咱们虞家的脸面。她她她还这般嚣张,您可得帮沅儿做主啊。” 有意思了,这个戏码。才隔几天又是打算再来一次。 虞七唇角泛起凉薄的弧度。本来还想同他们争论几句,忽地也就没了兴致。 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轻笑:“真无聊。你们慢慢聊,我困了,回去睡了。” 说不定她都是一个快死行将就木之人,若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岂不愚蠢至极? 虞七噙着冷笑。 任凭身后暴跳如雷,却慢悠悠,施施然的回了重阳苑。 *** 略微有些毒辣的日头。 容庇拉着奔霄的缰绳,身形笔直如松立在御书房外。 在御书房伺候的小太监们对此场景已经见怪不怪。 作为圣上亲赐给五皇子的天马,奔霄成为大霖开国以来第一匹被允许在宫中自由活动的马。 容庇身为五皇子的近卫,一仆一马在主子父亲书房外等候主子出来,也是再正常不过。 御书房的门开了。 第五胤长腿一跨,颀长的身影便从中出来,显露在日头的炙烤下。 他身旁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太监正弯着腰笑眯眯地同他说:“那五皇子,老奴就不远送了,您慢走。忘了说,您身上今个儿的味道,是老奴闻过这么多次以来最好闻的。” “尧公公请回。” 那老太监行了个礼,重新退回了御书房。 听了他的话,第五胤挑眉,抬起胳膊嗅嗅,似乎与平时并无二异,都是眼波阁里的脂粉气,也许她们最近换了脂粉? 第五胤也不纠结,掸去衣裳上莫须有的粉尘,步下阶梯。 容庇迎上来:“爷,太傅可有为难你?” “自然。”第五胤眼尾挑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他那个老古板怎会看得过去堂堂皇子从太庙祈福归来便当街强抢民女然后还一头扎进烟波阁这种地方?难为他了,明知道父皇不会为难于我,还每次都要重复陈腔滥调的说辞,嘴皮子说起老茧了也要一意孤行。” “圣上对您的疼爱全朝野都有目共睹。” 第五胤笑笑,笑意不达眼底。 他习惯性地伸手抚摸奔霄枣红色油光锃亮的皮毛,突然想到方才被一个满口谎言的小姑娘挨过,蓦地收回手,皱起眉:“待会去把本殿的马给刷干净。” “是。” “还有派人盯紧那个丫头。容庇,你觉得那丫头有在说谎吗?” 容庇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不像。她并不知道那是您随口诓她的,而是当成毒酒喝下去了,按理说的应该不是谎话。” “是吗?我怎么觉得那丫头精灵古怪得很,不是那么好骗的。你别忘了,我在平沙关遭受的一切,可都是拜她所赐。”第五胤眯起一双桃花眼,舔了舔唇角。 容庇不说话了。 容庇想起他在太庙等了超过约定期限的数日,殿下仍然未回来,差点便被随行官员发现殿下擅离太庙的事实!虽然最终殿下回来了,可迟了几日身上更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衣裳炸开了洞,手臂添了几道爆炸的伤。 明明是去大漠,怎么搞的像是从战场回来一般。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殿下遇到了一个棘手的小丫头。而这小丫头,极有可能就七年前所有真相的关键突破口。 又要留着她的命,又要撬开她的口。 可真不是一般难呐。 容庇思考了很久。 终于下定决心般缓缓开口:“殿下,要不您考虑考虑出卖色相?” ! “滚。”第五胤愠怒。 “嗯,好嘞。” ------------ 第十三章 丝线铺出事 重阳苑新来的下人春苓有一双巧手,出得厨房,入得绣房。 在她做的美食下,虞七暂时忘却了五皇子、毒啊什么的。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笑靥。新的一天,要继续过,过到一月期满为止,总有解决之法。 不是吗? 虞七破天荒地围在小厨房里,像个小跟班绕在春苓身边,等着新鲜出炉的烤鸭,待会送到丝线铺上给阿爹他们吃,顺便去看看现如今的情况。说来也好笑,都是一月之期,撞一块了。 虞七蘸了一刷子腌制酱料,慢慢刷在被开膛破肚的鸭子身上,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春苓你是栾京本地人?” “回姑娘,奴婢是。” “那京中可有什么有趣的奇闻秘事,比如说关于一些达官贵人的市井坊间传言,你可知道?” “奴婢知道的不多,也仅仅是听邻居说起过一些而已。不知姑娘想听关于谁的? 欸姑娘,这烤鸭的酱料得这么一层一层均匀地刷,您不能先刷了肚子再来去刷背面。” “咳好。 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有谁。啊对了,前几日我正好跟五皇子接触过,不如聊聊他罢。” 春苓将刷子还给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思忖道:“五皇子啊,市井坊间传言里八成以上都是关于他的。” “哦,都是说什么的?” “说他风流成性,性子乖张,仗着圣上对他的宠爱为非作歹,怙恶……” “怙恶不悛。” “对,就是这个词,姑娘懂得真多。主要是五皇子他年纪不大,也不过才十六就夜夜宿在烟波阁,出行也必有佳人作伴,流连烟花之地。您说就算是圣上特赐他自行选妃的权力,他行事如此过火以后怎会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烟波阁…… 虞七垂眸。她被绑去的便是烟波阁,的确是娇声软语,莺歌燕舞,乌烟瘴气。 可她并不操心第五胤的婚姻大事。他是娶是矜与她何干。 她想知道的,无非是第五胤的背景。 “如此说来,他似乎确实过分。可为何圣上如此一再纵容于他呢?” “奴婢也不知,大概是因为怜其生母早逝?” “那你可知,五皇子常去哪些地方?” “除了烟波阁……奴婢不知。 啊姑娘,您这刷的太多了,会咸的!” 虞七被她的惊呼吓得手一抖,心虚笑笑:“多吗?还好吧……” “真的很多,二爷吃着定会咸口的。” 虞七伸手在她的围裙上擦干净,伸手拍拍春苓的脑袋:“没事,待会再做个汤菜便好。你先做,记得多备些碗筷,待会我去送到铺子里,让其他人也能吃点。” 说起来,父亲已经一整晚没有着家了,铺子里想必也遇到的不是善茬。 虞七微微眯眼。 收拾好一切之后,她一手提一个食盒便往丝线铺而去。丝线铺就在城南,离虞府并不远,走过去也只要一炷香时间。 牌匾上刻着“虞氏丝线”,右下角有个虞家的印章。这家店是虞家发家的老店,门廊,梁柱都是经了年头没修缮的,斑驳掉漆。 大白天的,铺子里不仅一个客人都没有,连伙计也不知道去何处了。整个店面空无一人,也就货架上还摆放着零零星星色种不全的丝线。 内室里传出木头倒地的声音,虞七心里顿感不妙,匆匆跑进内室,一把推开声音来源的房门。 “发生什么了!” 入她眼帘的是一排倒塌在地的货架,成捆成捆的丝线散落一地,她爹蹲在地上,手扶在额头。虞七连忙将他扶起来:“爹你怎么了?” 虞重阳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缓了片刻之后直起身子,摇了摇头:“没事。晚上没休息好,猛地一站起来有点晕,现在好了。” “您慢些,快吃点东西补补。”虞七扶他坐下,再摆好碗筷菜品。 趁着他爹用膳的时候,虞七将货架扶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何铺子里竟连一个人都没有,我看外面货架上好些丝线都空了,我先把库房里这些拿出去摆上。” “别。” 虞重阳连忙叫停。而后虞七听他声音低沉缓缓道:“这些都用不上了。” “为何?是这些货……有问题?” “没什么大问题,这些待会我让伙计来做就行。” “爹,你不擅说谎的。”虞七放下丝线,沉沉凝视于他。 背后绝对有隐情。莫不是大房又动了手脚? 虞重阳在虞七目光的沉凝下,微叹:“铺子的掌柜跑路了,现在铺子里所有的类目都要从头拟起。盘算下来,有笔货出了问题,还在排查损失。不过目前看来应该尚好,数额不大。” 这时,对面账房里窜出一道人影,高举着账本冲进来:“二爷二爷,我算出来了。 吴成东那个天杀的总共让我们亏了三四千两银子!把现如今账上的钱都亏光了! 二、二姑娘也在?小的姜生,见过二姑娘。” 姜生? 这名字有点印象。 哦,她想起来了。祖母身边的张麽麽和姜管家的家生子就是这个名儿。模样生得也老实,但也不乏透着股机灵劲儿。 别忙,等等。 “亏了多少?三四千两!”她惊道。 虞重阳扶额:“到底是三千,还是四千?” 姜生支吾:“具体的我就算不出来了,平时都是吴掌柜管账册管进货的,小的不太熟悉。” 虞七深吸口气,防止自己七窍生烟,她伸出手:“把账本给我,我来算。” 姜生接收到老爷同意的目光后,这才将账本郑重交到虞七手上:“二姑娘,我去给你拿算盘。” “不用,给我就行,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从何时之后的账不对劲。” 父亲淡定地从地上拾起一捆绯色丝线,默不作声将茶水淋在上面,再在手心摩擦几下,很快他的手心便被染上斑驳的绯色,像是打翻了姑娘家的胭脂:“六月初九日后进货的所有丝线全部会褪色。” 虞七眼底的惊诧藏不住,几乎顷刻便明白如今情况。 她飞快翻动手中账册,目不斜视,仅凭口算便在数息之内之内将目前情况摸了个透彻。 “进货总共亏损三千四百两,等于这个铺子一年来的纯利。更重要的是,现在账上的资金只有九十两银子。” 也就是说,这笔亏损,亏掉了丝线铺账面上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 虞七捏住拳头:“报官,抓人!” “没用的,报了也没找到人,吴管事家早就人去楼空。不过,他是大房的人。” “……” 一句话,所有的巧合。 时间上的,动机上的,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房要赶尽杀绝,不留一丝后路,不给一丝他们一月之期逆风翻盘的机会。 够狠厉。 可越是如此,越好玩呢。 虞七无声咧开嘴。 ------------ 第十四章 人去楼空 “现在重中之重是如何让铺子起死回生,现在账面上连下一次进货的钱都掏不出来了吧。”她道。 虞重阳和姜生都闭口不言。 “母亲那儿还有私库,卖了的话应该恰好有几百两银子,若是可以的话,不如……” “绝不可。大丈夫还得靠妻子变卖家产接济,那我宁愿将这铺子也一并拱手交与大哥,从此闲赋于家!”父亲一拍桌案,一口回绝。 虞七沉默后道:“那如果找人借一笔银子先解决燃眉之急,度过危机呢?比如舅舅家,又或者我们能将这批次等的丝线像当初买回来一样再卖出去,低价打包卖给小作坊,应该也能回个三四成的本,再拿这笔钱去进新货回来?” “你这样与吴成东有何区别?” 虞七噤声,垂下头。 阿爹的坚持她能理解,可是再大的坚持也得先填饱肚子才行。这手段和堂堂五皇子对她做的,根本不值一提。 虞七突地有想向五皇子索取钱财度过此次危机的冲动。左右都活不过一月,不如趁机向他索取些,算是她用自己性命换来的微薄馈赠吧。 可这个念头才浮现,便被虞七主动扼杀于脑中。 什么时候,她竟也有了如此龌龊的想法。 虞七叹气,将散落一地的丝线一捆一捆拾起挨个放在架子上。 抬眸时看着他的肩背不知怎地心中浮现出忧伤。她想,若是一月之后自己毒发,那肩膀是否还能扛得起如此重担,是否会将他顷刻压垮,明明才而立,却什么都不同自己和母亲讲,一个人憋在心里。 她飞快别开眼,抿唇。 “阿爹,你先吃,吃完了才好继续想对策。我忽然想起阿娘还吩咐了我去买东西,我一个人提不动,正好姜生在,借我用半天。” 虞七不等虞重阳回复,一手顺了两捆丝线藏在袖子里,另一手拖住姜生便往外跑。 “欸,二姑娘,我还要帮二爷呢!” 跑出虞氏丝线铺所在的巷子之后,虞七才松开手,扶着大腿喘气:“别嚷嚷了,跟我也是帮忙。带我去吴掌柜的住所!” “啊,二姑娘,咱们要不去叫上二爷一块,你一个姑娘家……” “别废话,快走。” 在姜生的带领下,两人很快来到一处位于城西靠近城墙的院落。这里人员往来复杂,一路走在巷子里,可与各种三教九流异族他乡之人擦身而过。吴掌柜就住在此处被三教九流所包围的院落之中。一扇木门和石头砌成的院墙将院子与巷子隔开。 门上铜环灰尘分布不均。平日不会被触碰的地方灰尘堆积严重,而常年被握住的地方也染上来了一层薄灰。 姜生拍动门板:“吴成东!吴成东!” “别喊了,屋里没人,直接破门。” 虞七眸中寒光一闪,抬腿直接踹在两扇门板的缝隙处。 咔嚓一声。 虞七唇角僵硬,表情扭曲。 “嘶……” 痛。 “二姑娘你没事罢,这门背后有门闩的啊,光踢是踢不开的。” “……”虞七咬着牙,只顾摇头,说不出话来,眼泪花子都憋出来了,可却还露出一个笑,“我没事。” 话……本……误……人。本子里的英雄都是徒手劈砖,徒脚破门的。 她这笑看得姜生心里难受,他道:“姑娘若您实在想进去,咱们翻墙吧。” “……好。” 姜生带着她绕到侧面,因着是石块垒砌的墙体,不愁没有下脚之处,稍微费点力气便进去了。 落地之后,虞七拍拍身上的尘土。 院子的确像是几日没有人住的样子。 堆在屋外的柴,已然受潮烧不得了。 姜生指着那柴:“我之前来的时候问过柴夫,他说已经有半个月未曾给这家送过柴火了。” 那说明吴成东那时便已不见踪迹。 “嗯。”虞七点头以示知晓,径直走进屋内。屋里也被蒙上了一层薄灰,寝卧都看过了,里面大部分的日常用品都不见踪影,敞开着的柜门,依稀可以根据灰尘的积攒情况判断出曾经安放在柜中物品的形状。 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往她鼻腔里钻。 “姜生你过来闻闻?” “欸,来嘞。”姜生使劲吸气,哭丧着一张脸,“姑娘这哪有什么味道,我怎么什么都没闻到。” 虞七俯身寝卧内的桌案上细细轻嗅。 拉开抽屉,愈发明显。 抽屉的角落里有一些细微的粉末,她用手指沾了一些凑到鼻尖轻嗅,涂抹在手背上。粉末质地丝滑,看起来像是某种女子用的脂粉。 味道果然由此而来。 有些熟悉,可她想不起来在何处闻到过。 “姜生,吴成东成婚了吗?” “这个……小的似乎从没听过吴管事说起过家中事务,也听闻他都是一个人居住在此。似乎并未成婚。” “他可有心上人?” “这小的就更不知了。吴管事快四十了,平日里也没见他跟哪家妇人有来往。” “下来你查下这点。若他在栾京有所牵挂,必然不会贸贸然逃离京城做永不回京的打算。更甚至,他此时此刻就藏匿在老相好家中,等着看我们笑话。” “小的明白。 姑娘,你看这是什么?” 姜生从枕头下抽出一张信纸,展开看了片刻,尴尬地将信纸递给她,挠头:“我……不识字。还是您看吧。” 虞七从他手中接过信纸。 一张大信纸上,不过寥寥数语,还有一个刺眼的红指印。 “借据?” 虞二爷: 小人在丝线铺干了二十年,如今手头紧急需银子,钱庄不肯借,只好出此下策。权当本人吴成东向丝线铺借三千五百两,一月之后自会回到虞家向老爷请罪。 吴成东 六月初九 嗬。这么一封信便想要拖时间?是算准了要让二房输掉一月之期的赌局。 虞七将借据攥紧,蓦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生气,于是松下肩膀,调整放柔脸上的表情:“我拿回去让阿爹看看。” 这回,吴成东的住所再也没有任何值得翻找的线索。 他这房子,很明显是被刻意打扫过,干净得就如他这个人的踪迹一般,像断了尾巴的耗子,抓不着痕迹。 找不到人,难不成生意便不做了吗? 不过是三千多两银子,一定有办法可以让铺子起死回生。 “我们走吧姜生。” 说着她拉开门闩,从大门而出。 ------------ 第十五章 求助柳天宁 街坊邻居好奇地打量于她,似是在奇怪为何吴成东的房子里竟会钻出来这两个生面孔。 虞七不放弃,上前询问:“大娘,你可知道这屋的主人,除了这地方可还有别的落脚之处?” “你们谁啊。这几日怎么官府的人也来,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人也来。老吴可是个老实人嘞,我跟他做邻居都好多年了,他一直一个人。” “您从没见过他有相好?” “没有啊。我以前还给他张罗过呢,可他说心里只有亡妻一人,说什么也不肯,就给那姑娘拒了。” “这样啊。”虞七沉吟。那真是怪了,一个人住,却藏有脂粉,那脂粉究竟是送给何人的呢? “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你给大娘说说?” “其实我们是他的东家,就是他好久没来铺子里,想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也是担心他的安危。大娘,您若是有他的消息,或者他回来了,可以请您差人到虞家丝线铺告诉我们一声吗?我们必有重谢。” “啊……那好吧。” 虞七再次向大娘致谢,而后才和姜生一道离开此处。 沿着杂乱的小巷子一直往前行去,穿过闹市,来到承西大道,周边变得秩序井然,周边皆是高院大户。 不知不觉竟走到柳家来了。 而前方迎面而来的人让虞七蓦地眼前一亮。 “柳天宁!” 对了,柳家就在城西。 或许可以求舅父舅娘施以援手?虞七笑起来,提起裙摆蹦着朝柳天宁而去。 “柳府”的牌匾搞搞挂起,气势壮阔,一笔一桩,遒劲有力,尽显皇商风范。而柳天宁和他的小厮手中提着几个油皮纸串成的包裹,正往柳府拾阶而上。 他似是以为幻听,愣了片刻才转头过来。一见虞七戴着面纱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他奔来的模样,便立刻悄悄将手中的包裹往身后藏去,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宝儿,怎么是你,是来找我?” “不是。我来城西找丝线铺的掌柜……碰巧路过,正好看见你。上次你救我还没来得及正式多谢你,你要是有空,不如让我请你吃饭罢。”虞七笑弯了眉眼。 她本以为柳天宁会一口答应,却没想到他竟连连摆手拒绝:“不必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身为表兄若是连自家妹子都护不住,岂不是废物。”可他说着,声音竟低下来,似是有些强颜欢笑。 “你怎么了?” 虞七试探道。 “就是……我听到最近的传言了。说得很难听,你可还好?” “什么传言?” 柳天宁实在难以启齿:“那日在我家,不小心将你面纱揭下,害得你被那么多人围观。她们都说你的脸……是得了怪病。” “就因为这?哈哈。” 柳天宁本以为会看到小姑娘垂着头耷拉着耳朵,一言不发的样子,甚至他都已经默默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手帕,准备好要递给她了。毕竟这种伤心事,谁又愿意多提呢? 可他万万没想到,虞七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柳天宁眨巴眨巴眼:“你笑什么?”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我虞七是那么脆弱的人吗!”虞七伸出拳头锤在他肩上。 “……”柳天宁瞪着眼,不着痕迹地与她拉开距离。这人来人往的,被人看见,她的名声岂不是更别想要了,“对了,五皇子可还有为难你?” 虞七的笑缓缓收了,挺直背脊眯起眼:“没有。 不谈他了,多无聊啊。” 话是如此说,可垂在身侧的手却紧了又紧。 突然,一个油皮纸包裹掉落在地。 小厮慌忙捡起抱在怀中:“不好意思,绳子断了。” 那分明是药铺开药专用的药包。虞七抬眸关切:“你生病了?” “啊,没有。” “那你拿药做什么?”虞七疑惑。柳天宁似有些支吾。 他犹豫着是否要说清楚,抓药是想试试帮虞七恢复容貌,虽然他已经去了好几个医馆,都说大漠貂抓的伤口难在解其爪子上的毒。可他还是想不死心地试一试,或许等到虞七脸上的伤好了,她才能有全新的人生,他也才能抵消自己一时冲动的过错。 可他又担心,若提前说了,给虞七莫须有的希望,最后失败,岂不更难受? 正当他犹豫着,小厮反倒抢着发言:“是我们家的兔子病了,少爷宅心仁厚,见不得兔子受苦,便去找兽医帮帮忙。” 此话一出,柳天宁立刻不赞同地看过去。 小厮噤声垂头。 看他俩的互动,虞七明白了,必然有难言之隐。她也不强求。 话题绕到正事上来。 虞七舌尖沾湿干涩的唇瓣,抿了又抿:“其实我有一事相求,想请你帮忙。 是关于……”钱。 这话她说得艰难,极难启齿。 这种低声下气求人的事,她几乎没做过。况尤其是因为钱这件事。 哪怕在大漠最困难的时候,阿爹阿娘的本钱被地皮蛇截了去,她也咬着牙设法将钱从地皮蛇口袋里重新要了回来。现在却为了这区区三千多两银子,就要给亲人带来困扰吗? “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定义不容辞。” “……”虞七沉默了。 “宝儿?” “没事。”虞七抬起头笑了,眉眼如方才蹦跳而来一样弯如新月,“哈哈不过逗你的,你倒当了真!” 此话一出口,她反倒觉得如释重负。 “嗯?”柳天宁似是有些困惑,不明白她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 “好兄弟,真的只是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没什么大事。”说着又是一拳落在柳天宁肩头。 这次他没躲,满眼将信将疑地打量着虞七的神色。 “好了,我先回了。铺子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去做呢!下次再请你吃饭!” 说完,虞七摆摆手,转身蹦着跑下台阶。 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整个人身轻如燕,她肆意地笑,反正带着面纱,也没人能看到脸上三道爪痕皱到一块不雅观的样子。她想,这一定是她回到栾京后最潇洒的时刻。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大路尽头,转角被高墙遮挡之后,柳天宁才收回留恋的目光抬步回府。 身后的小厮怀抱着药包,背着书箱,吭哧吭哧地跑到他身边。 他淡淡瞥了一眼:“自去柳管家处领罚。” 小厮扑地跪下:“少爷!蒲草知道错了。” “……” 小厮见他不语,立刻又慌张道:“蒲草再也不敢撒谎了,蒲草只是知道您不忍到时候让表小姐伤心,这才想帮您想法子糊弄过去,是蒲草自作主张了。要不您罚我帮您洗衣吧,别让柳管家把我调走。” 柳天宁沉默了。 半晌开口:“既然知道我平生最讨厌人说谎,为何又要明知故犯呢?” “少爷……” “不必再说。” 话音落下,他已提着药包往府内而去。 ------------ 第十六章 柳暗花明 回到重阳苑,柳荷苒将虞依柒接进房中,轻柔地用丝帕为她拂去衣衫上沾上的尘土。 “瞧你这孩子,又去哪儿玩了,都十二了还整天上蹿下跳。” 翻吴成东院墙的时候,没注意到衣摆和屁股上都沾上了黄褐色的泥土。 虞七想了想还是没把铺子发生的事对母亲说,只扬起撒娇笑道:“阿娘,我饿了。” “你这丫头,还是这么贪吃。想吃什么,阿娘去给你做。” “我想想,想吃豆包、糯米鸡、酥皮糕……”虞七扳起指头一根一根地数。 柳氏笑着用手戳了戳她的脑袋:“真是个贪吃鬼。” 说完便转身走了。 虞七吐吐舌头,回到自己房中,将从丝线铺带回来的几捆丝线放到桌上。 春苓搬进来几匹料子,见她回来了,笑着朝她福身:“姑娘,原来您在啊。大夫人差人送来了几匹布料,让奴婢给您和二夫人做夏衣,您是否要选一选?” “大夫人?” 虞依柒瞥那料子两眼,蹙起了眉。 那几匹料子,朱的,深的,暗的都有,并不似是给正儿八经姑娘家做衣裳能用得上的,严格说来,更适合父亲和祖父。 春苓看出她眼底的不悦,垂头低声:“这些不是奴婢选的,是陈妈直接送来的。奴婢问过可还有别的更艳丽的料子,但麽麽说,这些都是上好的云锦料,全府上下也就只有十几匹,其他的都送去给其他主子们了,没有多出的。” “……” 主子没发话,春苓也不知如何应对:“姑娘您看用还是不用?若是不用奴婢便去街上自己扯布给您做两身。” “用啊,为何不用。产自江南的上好云锦,好几两一匹呢。”虞依柒气笑了,“等等,正好我现在缺钱,这些全都拿去卖了吧,好歹能回本个几十两。” “啊?好的,奴婢这就去办。” 春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料子下去。 她走之后,虞七也不闲着,翻书查了好些办法,想知道能否将褪色的丝线重新固色。若是能解决这个问题,或许铺子还真有一线生机。 她维持着一个姿势一直翻查到落日洒下余晖。 金乌落山去,鸟敛翼回巢。 虞七揉了揉眼睛,捶了捶肩膀,终于合上书册。 可等她回到房间,却发现桌上原本放着的丝线不见了。 “春苓,你可有见到我桌上的几捆丝线,我记得就放在这里的,怎地不见了。” 春苓背手低头踌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有见到吗?” “我错了,姑娘。我以为那几捆是能用的,于是便拿去用了,正好绣了一张手帕,但不知为何,一下水,便褪色了。手帕也晕开了。姑娘您看。” 看着春苓摊开的手,虞七噗嗤笑出声来:“这绣的什么?鸳鸯?” “姑娘好厉害,这样都能看出是鸳鸯!” 只见朱色青色黄色斑驳晕染在整个手帕上,能明显看出是水面,不过水面上漂浮的东西,全凭胡乱猜测罢了。 “哈哈,竟还真是。若不是看得出水面,我都要猜是两朵云了。”虞七捧腹大笑。 春苓臊红了脸:“我也是绣了才发现褪色的。白费了好料子,姑娘还是别看了,我这便拿去烧掉,重新给姑娘绣好的。” “这也不怪你,本来就是铺子里的劣等丝线……等等,别走。” 虞依柒突然脑子里闪过一道弧光,伸手拉住她,“这水面竟然如此逼真。平常我见到的水面好似都是绣几道波浪上去,这水面褪掉的色和绣线融合在一起,竟然像极了画里的模样。” 春苓来了精神:“姑娘这么一说,倒当真有几分相似哩!” “若是这样可行,那岂不是刺绣也能绣出作画的神韵?”虞依柒眼眸一亮,“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虞依柒趿着绣鞋咚咚跑到虞重阳的书房,在大榆木书架上仔细翻找。 她记得父亲有一本山川名画集成的册子,幼时她常当话本子翻着看,想象着长大后离开大漠去往不同地域见识不同风景的场面。后面大了不常看,再后来就找不到了,直到快回京之前,才从垫桌脚的里面拖出来。挪开宝蓝藏红宝琅瓶,画满美景的册子便贴在架子背板上。 虞依柒连忙捧着它跑回房间。 “快看,我找到了。”她将其展开平铺在桌面,多余的部分还从两边垂掉下来。 册子里每四篇连起来便是一幅画,都是从别的画作上截取下来,比起普通的鱼跃龙门图、鸳鸯戏水图、翠竹廊洞图,更多了气势恢宏的远景,以大江大河大山,高云红日青原为特色,近景以人为主,远近结合,绝非闺阁之画。 虞依柒指着册子上的远山:“你瞧画中这些部分,若是放在绣图中,能不能也做出方才水面的效果?” “姑娘的意思是…用手帕上的劣等褪色丝线来绣?” “聪明。” 说起自己擅长拿手的,春苓眼睛亮了,自告奋勇:“奴婢可以一试!只要将褪色的丝线只用在远景的部分,等绣完之后再用盐水固色,也许能有好效果哩!” 虞依柒眼眸晶亮:“若是和当真能绣出来,说不定丝线铺便有救了。” 谁说只能卖丝线,卖成品绣画岂不溢价更高? 说完,虞七便敦促着她快些去绣。时间不等人呐。 一日之后,虞七便捧着春苓新完成的红日落海图,爱不释手,连饭都顾不上吃,一个劲儿地啧啧称叹。 春苓不仅厨艺了得,绣艺也如此出类拔萃。这样全能的姑娘,若不是家中遭逢巨变,十四岁的年纪也该是安心在家中待嫁,等着各方少年媒人上门求娶的。 这样一幅绣画,比那些绣在帕子上的物什生动了不知凡几。即便是和当代大型绣庄出品用作礼器的绣画比起来也有一较高下之力。 虞重阳和柳荷苒也从没见过如此绣画,激动地红了脸。 这就是商机啊! 瞧瞧瞧瞧! 他们从没想到绣线竟可以和染色如此融合,近景凹凸有致,远景朦胧秀美,堪比绘画啊! 若是这样一副绣画拿出去,再辅以气势磅礴的山海图,一改往日刺绣尽是些什么鸳鸯、蝴蝶之类的小家子气,岂不是能引得那些收藏大家也前来侧目? 更重要的是,经过盐水染色的绣画,已经完全不会再掉色。 春苓现场端来一盘温水试验,将绣画当场泡进去,哪怕半个时辰也没有褪。 虞重阳当即拍板:“做,立刻,马上,批量绣! 我们丝线铺就靠这翻身了!” 虞七笑得肆意,眉眼弯弯。而后想起极其重要的事,将手放在唇边压低声音:“嘘。小心大房。此事只有天知地知我们四人知。” “奴婢明白!我一定会加油的!” ------------ 第十七章 开业前夕 虞重阳带着关于此绣画的计划去到柳家,希望能寻求帮助。 柳家听闻虞重阳讲完整个计划之后,当即便决定参加,出资三成,虞家以绣艺独占七成。就在现如今虞氏丝线铺的地址上重新装潢,以“翠微坊”之名,成立新绣坊,并将这种独特的绣艺取名为“墨绣”,并砸重金于七夕重新开业。 一晃地,七夕将至。 听春苓说,每年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日,栾京里南北两大坊市都会举办花灯庙会,才子佳人于此日邂逅月下廊前,灯谜诗词互传情意,是除了过大年以外最热闹的节日了。 光是听寥寥几句描绘,虞七手上的活计停了。 她爹娘倒也有过七夕的习惯。所以她历年的七夕都是被夹在爹娘中间,看他们眉目传情,情意绵绵……淦,虐狗呢。 不过,她倒真的想亲眼看一看栾京的七夕盛宴。 这么想着,一不小心,银针扎到指尖,殷红的血珠浸出来。 像是什么不好的兆头。 盯着那血珠,虞七倒是又想起第五胤来。对那个人所有容貌上的赞美和褒奖,全都被那装满毒酒的被子砸得稀巴烂。呸! 可七月初七离一月之期只有三日光景。时至今日,五皇子仍旧没有主动寻过自己。 他忘了? 不行。 解药。 虞七立即放下绣篮。本想拖一拖看第五胤是否会主动联系自己,可现在……她不能再佛系下去。 她快步到桌案前修书一封: “我写一封信,春苓麻烦你务必将信送到五皇子手中,请他七夕于翠微坊一叙,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五、五皇子?” “是。”虞七忽的担心这样并不能勾起第五胤的兴趣,于是咬牙道,“若是他不愿前来并问起究竟是何事,你便告诉他是关于在平沙关所发生之事,他便一定会来的。” 春苓结巴:“可,可五皇子传闻不佳,品性不善,奴婢担心他会对您……” “无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做便是,不必担忧我的安危。” 见不到第五胤,她才真的危矣。 “那好吧。可五皇子长什么模样?奴婢不知哩。” 额。 说起来,虞七自己好像也想不起。 “我也不记得了,你且只管在烟波阁外守着,如若看到有人牵着一匹白色额头通体赤红的马,那便一定是他,你便将信交到他手里。事关重大,还要小心些别被大房的人发现了,记住了吗?” “奴婢明白,一定做到。” 春苓郑重接过收进衣裳内,丢下绣篮,立刻往苑外跑去。 送出信,虞七并未感到片刻放松,不安反而在心底快速坍塌。 商贾女和五皇子的第一次交锋,便以她被迫饮下毒酒暂落于下风。如今为了拿到解药,她又再次不得不以平沙关见过五皇子男扮女装作饵,长此以往,她永远居于弱势,身上的秘密迟早会被他掏个一干二净。 她必须这次一次性将五皇子和朱钗究竟有无干系的秘密探听清楚。趁着第五胤还不知道虞家七年前曾被举家抓捕过,也还不知道二房一路西行所谓何事之前,她先行杜绝第五胤再往下查的心思,拿到解药然后便离开他远远的,再不相见。 若东窗事发,与其等着被他或旁人定罪获死,大不了再次远走大漠,此生此世永绝大霖。 虞七眯眼,唇角划开弧度。将桌上刺绣诸物统统拂进绣篮,执起毫笔于纸上记下她心中计划。 她必须定个完美策略,才能从第五胤口中套到话。 *** “少爷,药来了。” “快拿给我。”柳天宁从小厮手中接过白色瓷瓶,里面是乳黄色的膏状物体,泛着油光。 “少爷,咱们试了这么几个方子,总算有个疗效奇佳的了。院子里的那些小兔子,就只用了这罐膏药的好得最快,腿上的疤痕已全然愈合,完全看不出之前被划拉了那么大一个口子。回春堂的大夫医术可真高明。” 柳天宁笑:“用上这个,虞七的脸一定能好。” 不会再有人对她冷嘲热讽,不会再有人嫌弃她相貌不堪,她再不用戴面纱,能骄傲地挺直了胸膛说出自己的名字,日后也能名满京城。 “收拾收拾,我这便去虞家拜访姑母。” “那这些兔子该怎么办,奴才把它们送回厨房?” “不必了,寻个地方放了它们罢。它们被当做试药的工具已经受过一遍世间苦,再让它们成为盘中餐我过意不去。” “少爷心善。” 柳天宁没理会奉承,将白瓷瓶小心地揣进怀中跑出自己的院子。途中经过前院,碰见府中来来往往的下人正往外搬运系着红绸的大箱子。他的父亲柳长河正立在院中对管家吩咐什么。柳天宁歪着头思索,并未听闻最近谁家有喜事。 父亲叫住了他:“天宁啊,今日无需去书院?” “今日本不是休沐,但夫子特许我们回来去七夕灯市游玩,明日交上一份有关见闻的文章。父亲这是在忙何事?” 柳长河没理他的发问,嘴里嘟囔着:“这七夕有何好做文章的,无非是情情爱爱。这样吧,今日咱们柳家和你姑父家合开的绣坊翠微坊开业,你便随为父同去道贺,去帮把手。” “可……”柳天宁手捂着藏在胸口里的瓷瓶,慌忙开口。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你表妹比你小三岁还是女儿家,人家都在铺子里帮手。” 表妹也在? 柳天宁眸光一动,瞬间大声道:“若是父亲不嫌弃,不如便让孩儿替您将东西送过去罢!“这声音大得让父亲诧异侧目。柳天宁似乎察觉此举有些鲁莽,慌忙解释,“是这样的,平日里孩儿一心念书,未曾关心家中事务,今日有能为父亲分忧的机会当然求之不得。” 柳长河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想这小子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今日竟突然转了性子,怪哉怪哉。不过,既然他要求—— “咳,那便你去罢。垂柳巷十三户,现在便出发,莫去晚了让你姑父忙前忙后。” “是,孩儿这便过去。” 匆匆拜别父亲,柳天宁提起衣角登上自家的马车。马车拨开拥挤的人群,缓缓朝城南驶去。 ------------ 第十八章 柳天宁送药 离垂柳巷愈近,柳天宁愈发有些忐忑。见到表妹之后,他该怎样将药膏交给她才不会伤及她的脸面和自尊呢?倘若虞依柒心下认定自己是为了逃避誓言才迫不及待地送药膏于她,又该如何? 虽然…… 他的确存了这般龌龊、自私又见不得光的心事。扣着马车上的木架,柳天宁开始有些后悔至此的所作所为。正当此时—— 吁。 车轮吱嘎声与车厢摇晃劲歇了。 “少爷,翠微坊到了。” 后悔也来不及。 柳天宁掀开帘子下了车,理好身上的衣裳。面前的铺子,牌匾上还挂着红绸布,门口正下方摆着烧猪头。两根刷了新漆的门柱上也挂上了生意兴隆的对联。抬步走进去,墙上展示着三幅从未见过技艺精巧的绣画,伙计们忙着将瓜果点心摆好,并未留心到他的到来。 “姑父?表妹?” 回答他的是一阵热闹喧嚣,锣鼓齐鸣。 翠微坊正值开业,牌匾上的红绸布被一根绳子倏地扯下,伙计们越过他,冲出铺外敲锣打鼓地揽客。 此时华灯初上。 天将熄未灭。 开业的欢呼声在耳边一浪高过一浪,门口人影攒动,虞依柒望眼欲穿。 约定的时间已过,却始终未看见第五胤的影子。 虞依柒来回踱步几乎要将地板踱穿,不免开始担忧,倘若第五胤当真对她所说的秘密不感兴趣,不肯前来该如何。换位思考,若她站在第五胤的角度上,也根本无需担忧,只要再过三日,等到自己一死,哪怕天大的把柄,不也会随着一碗孟婆汤烟消云散麽。 虞依柒顿觉惊心。 不行,她必须将秘密写下来,否则她将没有任何能让那人有所忌惮的筹码。 “春苓,春苓,研墨。” 也对,春苓在外面帮忙,她自己来。 虞依柒撩开衣袖,省得墨渍站到衣裳上,提笔飞快落纸摆动。 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执起墨条,在砚中细细研墨起来。她只当是春苓,头也未曾抬起,径自吩咐:“你来得正好,帮我找个信封,我马上便写完了,到时候你找个地方仔细藏着,千万……” 毫笔啪嗒一声落下,在纸上绽开一朵好大的墨梅。 虞依柒蓦地将纸扯下来揉成一团背在身后:“柳天宁!怎么是你?” “抱歉,吓到你了。你这是……要不我帮你叫其他人过来?” “不用!”话出口,方才觉得有些冲。虞七干笑着飞快将纸塞进袖子里掖好,“不好意思,是我反应过度。我写的内容你没看到吧?其实也没写什么要紧的,左右……不过是些女儿家的东西。对吧?” “我没看到。” 呼。 虞依柒终于放松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卸下防备,随意起来:“怎么是你来,舅父呢?” “父亲命我前来帮手,顺便带了几箱贺礼来恭祝姑父表妹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这么见外做什么,让我看看贺礼是什么哈哈!”虞七来了精神,笑眯眯地往他身后钻。查看了几箱贺礼之后,满意地拍拍柳天宁的肩,“不错嘛小伙子!很上道嘛!” 柳天宁似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们要不要去前面帮帮忙,外面客人还挺多的。” 虞七忽的想起,第五胤随时可能会来,神经一崩:“没事没事,这不还有我呢嘛。再忙也不能让堂堂柳家大少爷纡尊降贵来这小店里劳作吧,你若还有别的事,大可放心将铺子交给我,去逛逛灯会挺好的不是!” “你,不想让我留在此处?”柳天宁嘴角一撇,可怜巴巴的劲立时便上来了。 上头。 “没有没有,你瞧我这嘴。” “那我留下来陪你!” 果然这小子,肯定装的! 看着柳天宁霎时明媚起来的眼眸,虞七嘴角忍不住抽动嘴角。 柳天宁自来熟地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双膝,像小兽似的仰头望她:“宝儿,我渴了。” 虞七无奈:“看着我做什么,喝水自己倒啊。” “哦好。”他乖乖巧巧地为自己斟满茶水,又用袖子将不小心洒在桌上的水渍擦拭干净。 他盯着虞依柒的脸,循着她的目光往外张望,半晌轻声问: “宝儿,你可是在等人?” 虞依柒的视线陡然落到他脸上,却被烫得有些恍惚闪躲。 “没有!怎么会!” “……” “你笑什么?” “笑你不会掩饰,反应这么大。” “柳、天、宁。” “好,我知错。” 现如今已是戌时三刻,离约定期限已经足足过去了三刻钟,要来的人早该来了,时至此刻仍旧不出现,恐怕今晚也不会再出现。 虞依柒突地想开笑了,可能她还是有些不自量力。事实证明,这样的小诱惑小刺激对第五胤根本不起作用,亏她还自以为是地将其看作第五胤的命门。殊不知,究竟是谁将谁玩弄掌心。 时间不多了,她必须重新想办法在三天内见到第五胤,必要时……以更大的秘密作饵。 不知怎地,此刻的心情反倒放松下来。 “柳天宁你莫笑我,此番出府,来翠微坊是借口,恐怕逛七夕坊市游玩才是你目的罢。我听春苓说,向来栾京的七夕可是会有许多闺阁女儿家,专程出门游玩,邂逅少年郎。” “我没有”柳天宁瞪大眼睛拼命摆手。 切,解释就是掩饰。 “我是来送东西的。” “送什么?” “喏。”柳天宁咬着牙从衣襟将东西掏出来,垂头低声道,“我帮你寻了点膏药,大夫说治疗疤痕效果奇佳,你拿回去试试,早晚各一次,半个时辰后再洗掉,差不多半个月便能有效果。” “等等,你是专程来送给我的?” “不然呢!”柳天宁怒了,磨着牙晶亮着眼眸,从齿缝里逼出这声音。 “……”虞依柒怔忪。 “我知道那日是我莽撞扯下面纱害了你,我想着,若是能够将你的伤治好,旁人再不胡乱嚼舌根,你一定能活到正轨的。” 虞依柒被他眼底的亮光烫得心脏一跳。正轨,多有诱惑力的词。可她现如今的正轨,只有第五胤能给。虞依柒垂眸:“其实阿爹以前找过很多大夫给我看的,都没有成功。” “万一呢,我们不能放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望着柳天宁的眼,她脑袋里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 “所以,在你家门口碰见你那次,药包是为我寻的?” “嗯。” “……”这么些天对他似有若无的刻意规避,蓦地便烟消云散,反倒有些愧疚。虞依柒瞬间笑弯了眉眼,又是一拳锤在他肩膀上:“那你不早说。” ------------ 第十九章 情人桥落水 “我那时还不知道药能不能成,不想让你空欢喜,虽然现在给你的也不知究竟能否起效。大夫说,大漠貂的毒甚是少见,他也没有太大把握,但这确是我们试过的几种中最有效的一种了,所以我才冒昧拿来给你一试。” 柳天宁挠着头,不好意思道。 虞七心中感动,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以茶代酒敬他一杯。 柳天宁弯起眼笑:“这酒劲大。” “哈哈。” 虞七笑作一团。 这样的时光真好。两人彼此眼中皆有对方,笑笑闹闹的,好像时光一直没长大。 笑累了,一齐托腮歪头望着店铺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铺子外正好是琼天巷和定南道交界,人影攒动,许多俏丽明艳的年轻面孔,遮着羞又好奇地露出明亮的眼眸,打量周遭的一切。 再远处,整个栾京里最高的擎天楼上灯火如炬,背后是一轮方透出光亮的半盈月。 栾京原来也不错。 虞七这样想着。 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挤过,面带娇羞地任前面一男子拉住。那绯色的衣裳好生熟悉,今日出府前她方才在虞依沅身上看到过。 虞依沅!? 和男子? 她蹭地起身,拍打柳天宁的肩膀:“快快,跟我来,我看到熟人了。” 柳天宁一脸不解地跟上她,瞧她踮着脚在人群里往前钻,有些焦急,怕她被人群冲散:“你慢些。” 瞧见虞依沅和男子来到码头,上了只容纳两人的游船。虞七无法靠前,有些懊悔:“你知道这船会到哪儿停吗?” “这里是渭桥,船家一般会沿着汜河的水流一直行至淮桥,绕完半个栾京。怎么,你认识船上之人?” “你应该也是认识的。”虞七一直盯着在水里飘荡的船只。船夫立于船头撑杆,鹊灯悬挂于船篷,轻纱作掩,轻轻飘荡,吹起的一角,露出其中拥抱着亲吻的两人,男人的手不规矩地在女人身子上下游移。 “我也认识……虞依沅?”柳天宁蓦地睁大眼眸。 “不行,我要看看那个男人是谁。” 眼看着船只摇摇晃晃地离二人愈来愈近,就要通过她所在桥下。虞七提起裙角,朝着空无一人的木绳桥上跑去。这木绳桥没有护栏,桥两头都站着人,只有弯弯垂着的桥身上空无一人。跑上去后,桥身也会随着人的步伐微微左右晃动。 她管不了那么多,只想凑近一点看清楚那个男人的脸。 “你慢点宝儿。” 谁知,待到柳天宁追至桥上之后,桥身突然开始猛烈摇晃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小心宝儿。” 桥头两侧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一阵掌声和笑声:“哈哈,终于有人敢踏上我们这情人桥了。兄弟们晃起来,让我们看看这对情人能在桥上坚持多久。小伙子小姑娘,你们在桥上坚持得越久你们的感情可就越长久哦哈哈哈!” “晃起来!” 桥头各站着两个大汉,岔开腿利用身体的重量使桥左右摇摆。 “情人桥?是不是搞错了?等等,别晃了。”虞七被桥突袭得左摇右晃,稳不住身形。况且,她一个人紧绷的声音在周遭一片叫好声中显得孤立无援。 “宝儿,像我这样,叉开腿跨在桥两边,压低身子,控制住重心。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抓住我。” 如弯曲蛟龙般盘踞在栾京的汜河水道沿岸的烛火全都摇晃起来,虞七背对着柳天宁。若是此时回头,定能看见一直伸在她身后虚扶住她的双手。可她被这桥打得措手不及,疲于应对,纵然分开双腿站立,可她个子小,身子轻,每每都似乎要被惯性给丢出桥外。而且,这绳桥越晃幅度越大。 “不行,我转不过来抓不住,啊!……”随着桥再次晃到高点,虞七砰地跪倒在桥上。条件反射,只想抓住浮木,她立刻紧紧抱住柳天宁的腿。 下一瞬。 两人齐齐落下,不过运气好,正好落入驶过桥下的船尾之中,将船尾砸得灌入河水,猛烈摇晃。 再下一瞬。 摇摆着的绳桥依着惯性再度朝刚刚狼狈爬起的虞七撞来。 预料中的砸面之痛未曾到来。一声闷哼,一个怀抱,似有若无的淡淡药香。虞七视线落入被云纹衣裳和袖摆遮住的黑暗之中,被人环住,落入水中。 砰! 好大一朵水花。 水花溅起在船篷和轻纱上。轻纱帐中的虞依沅惊恐地睁大眼,将脸和身子埋入男人怀中。 “沅儿别怕,是个意外,这里没人认识我们。” 虞依沅悄悄将头从男人怀中抬起,双眸闪动着惊慌失措的波光:“不一定了,方才砸下来的是我二房的妹妹。我们快走,船家,划快点。别让她起来看见我们。” 小船摇摇晃晃地加快速度驶离,从围观百姓看热闹的笑声和叫好声中脱身往下游远去。 岸上和桥头一片热热闹闹。 “这情人桥可没几对儿敢上,上一对湿一对,哈哈,这不正好碰上对敢作的!” “还没人能从我们哥几个摇的桥上平安下来的哈哈!” 喧嚣声和着倒映入汜河水面的烛火,碎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虞七眯着眼,憋紧气,紧紧抱住柳天宁不撒手。憋到再也忍不住,鼻子一露出水面,她便贪婪地攫取空气。不听话的河水顺势拍入她的鼻腔。呛水的瞬间,才是死亡离她最近的时候。 虞七蓦地四肢紧紧攀附住柳天宁,猛烈咳嗽起来。此时柳天宁对她而言就如唯一一根浮木,无论如何也绝不能松手。 “宝儿,你没事吧,太紧了,你下来罢。” “唔……咳。” “不要,我不会水,我不放。”她还没从呛水中恢复,太难受了,眼泪花儿都被呛出来。放开真的会死的。 “宝儿,听我说,我拖住你的,别怕,你试试,这水不深,你也许能踩到底的。” 感受到后脑下一直有股力量的存在,腰上也有力量环住自己,虞七依旧不敢放手,将柳天宁上半身箍得紧紧地,才敢松开腿摆动,尝试性地往下试探底部。 踩、踩住了。 虞七眨巴眨巴眼,原来当真不深。踮起脚尖之后,她尚还能将脖子露出在水面之上。 “那我们上去罢,慢点。” 她听见柳天宁如是说道,便被动地点点头,小心而缓慢地往岸边走去。虽然不曾回头,但感受到柳天宁就在身后,便觉得也没那般惧怕了。 到了岸边,有大娘将她拖上来,给她披了件麻布衣裳,笑眯眯地道:“你们两个小娃真是胆大,好多大人都还不敢去玩那劳什子情人桥哩!感觉怎么样,我看小伙子可是全程将你护着,不错不错。” 四周人包括大娘热切的目光落在身上说不出的别扭怪异,冷风吹来,虞七身子一颤,脸上却热腾起来,丢下一句话后便拖住柳天宁的袖子,从人群的包围中飞快挤出去。 “谢谢大娘,晚些时候我派人还给您!” “欸,俩孩子慢点跑——” ------------ 第二十章 虞七在前方步履飞快。 柳天宁跟在她身后,穿过来来往往群众投射的不解好奇目光,赶上她,用湿漉漉的袖摆遮住她的面容。 “柳天宁,你挡着我看不见路了。”虞七伸手去掰他胳膊,但掰不下来。 柳天宁抿唇,执拗道:“那你拉住我的袖子,不用看路,我领着你走。” “你发什么疯,我眼睛生得好好的,干嘛不用,何须用你领路,你快放下来,这袖子的花纹我都看腻了。” “不可。” “为何?” 他别过脸去,目光闪躲:“你、你衣裳湿了,有失礼数。” 虞七发笑:“所以你才想出这招数,把我的脸挡住,别人即使看到我的身子,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对吗?” 柳天宁真想撬开她的脑子看看,小姑娘家家的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她的衣裳如今湿透了,黏糊糊地粘在身上。虽然方才大娘为她批了一件麻布外衣,但似乎只是个小孩子穿的,遮不住她的身子。盛夏时节本就闷热穿的少,衣领还是薄薄的一层纱,如今遮不住的肩膀处都隐隐有些透肉。虽然她年纪尚小,但没看到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麽,其中不乏不怀好意之徒。 自己帮她挡住脸,省得日后风言风语再生事端,她竟然还能没心没肺地笑出来。柳天宁气结。 但就在她转头的一瞬间,柳天宁瞥见粘在脸上湿漉漉面纱下,清晰可见的伤疤,蓦地所有气结烟消云散:“别笑了,这些人都是来看热闹和笑话的,我们凭什么平白让他们看了去,起码也该收个戏台子钱才行。” “说的也对,我们凭……你干嘛!”虞七捂住脸,瞪着小貂般黑白分明的眼眸防备地望向他。 “别动。脸上黏着面纱呼吸不难受麽,取下来罢。” 柳天宁手微微一顿,仍旧执拗地将面纱从虞七掌心抽走,察觉到她的反抗,轻声道,“我帮你挡住,谁也不能笑话你。” 面纱滑走的一瞬,虞七表情呆愣。 “走吧。” 柳天宁轻笑,放缓步子,配合着她因看不见路而迟疑跌撞的步伐,目光有些沉黯。 他费了这么多工夫,不就是为了帮她治好伤抵御外界的恶意中伤以讹传讹。可是今晚好像又搞砸了……若是流言再起,他就又成了伤害她的刽子手。这份愧疚,越还越多。 “柳天宁,你有看清方才和虞依沅在一起的男人吗?” 柳天宁从情绪中回过神来:“我不认识。” “嗯,我知道了。” “翠微坊到了,你先进去换件衣裳吧,这样湿着会伤寒。” “好。”虞七点头,正转身往铺子行去,离开柳天宁袖摆遮蔽的瞬间,瞥见前方良驹上坐着一人,身子陡然僵硬。 “宝儿,你认识此人?” “不熟。”虞七正色挺背,屈膝福身,“民女参见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小民参见五皇子殿下。”柳天宁吓了一跳。 虞七强自挺直了背脊,目光对上第五胤的。白额赤马背上之人一袭暗绛锦袍,高高睨着前方二人,唇边噙着冷然之色。 “虞二姑娘,好久不见。二位玩得可尽兴?” 柳天宁蹙起眉头:“殿下,我们并非……” “到同本殿的约定都忘记,这就是虞二姑娘做生意的信条?” 虞七冷笑,心情本就不甚明媚,如今火上浇油:“我与殿下约定戌时正,先已快至亥时,是谁不守时一目了然,殿下的火气撒不到我头上来。”反正她如今也身中奇毒,没几日好活。本以为拿捏不到第五胤,但他竟然来了,足以说明此事有牵制他的筹码。她断然没必要伏低做小,索性由着性子来:“我进去换件衣裳,还请殿下在此等候片刻。” “……” 被女人甩了脸色,不,还是个小女孩儿。 第五胤面色沉黯,抿唇不语。 “殿下,草民乃是虞七的表兄。宝儿年幼,长于大漠,不识大霖风俗,行事可能会冲撞于殿下,但恳请殿下莫要与她计较。一月之前,您将她绑于烟波阁中,已有损于您的威名。她一个女儿家,也因此被人指点。草民私以为,您不当再烦扰于她。” 第五胤眯起眼:“烦扰于她?” “是。” “现如今是个苍蝇也配同本殿说话。” 奔霄配合地摩擦铁蹄,鼻孔喷气。 柳天宁抱拳深揖的身子僵硬:“……” “柳天宁你这是做什么?” 虞七换了身白芨红的衣裳从翠微坊中出来,立时冰冷望向第五胤。她将柳天宁扶起来:“你浑身都湿着小心生病,我方才帮你问过了,姜生有一套下人服,不知你穿得惯不?” “不用,我先送你回去。”柳天宁却立时将她护在身后。 第五胤气笑了。 小书生满脸防备地打量自己,小姑娘也一副埋怨自己的模样。他用手轻抚奔霄脖颈上的鬃毛,似是在对奔霄耳语:“无知小辈。” “宝儿,我送你回家,五皇子行事诡谲,可能对你不利。” “柳天宁,你停下。你若是不换衣裳便先回去罢,今日是我约他前来。你之前问我是否有等人,没错,我等的就是他。我有要事同他商量,你不用担心我。” “宝儿。” “放心。” “二位你侬我侬,可还将本殿放在眼里。虞二姑娘,约定还作数否?”第五胤更气了。 “作数。”虞七挺直背脊,直面于他,“请殿下下马,进翠微坊说话罢。” 第五胤斜眸打量翠微坊,冷漠之色更甚:“能跟我讨价还价之人,甚少。” 他扬起马鞭,朝虞七抽去。本以为将会狠狠落于小姑娘身上的马鞭,转了个弯,将她的双臂捆于身侧,再用力一拉,跌落入马背之上。 “殿下,你要带她去哪儿!”柳天宁高呼。 “烟波阁,花魁大会。”第五胤掀唇:“驾!” “柳天宁,你先回去,我没事的——” 虞七朝愈来愈远的柳天宁大声喊道。也不知他可有听清,若是招来她爹娘可就麻烦了。 她和第五胤之间的事,最好少让他们担心。 ------------ 第二十一章 苏鸾 “放我下来!” 奔霄不愧乃天马后裔,即使在闹市中,仍旧行动敏捷快如闪电,远远地将柳天宁抛在身后再看不见。 此种趴在马背上的姿势,极易呕吐。可她被绑住手,又被第五胤按住,动弹不得。 周围飞快闪开的人群指指点点,她知道,不外乎又是在说:五皇子再度当街强抢民女!脸上还有疤,这不会又是虞家的姑娘罢!作孽呀! “怎么不叫嚣了。你大可趁此机会好好想想如何同本殿交代你所知道的事,也顺便想想翠微坊的未来、虞重阳的未来、虞家的未来,还有,你的性命。” 听第五胤如是说,虞七咬紧了牙。 她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讨解药,而是弄清楚第五胤与朱钗有无瓜葛。她没显赫身份,唯一的底牌只有第五胤感兴趣的“秘密”,只是“秘密”这种底牌,如刃上起舞,稍有不慎便是刀山火海。她必须得想个合理的说辞,掩盖住第五胤对她的猜忌怀疑。 相互试探,谁底牌先交完,谁必输。 颠了一路,总算到了烟波阁。第五胤就着马鞭捆住她的姿势,将她扛在肩头,往烟波阁内大步迈入。 女子们和男人的调情娇笑声灌入耳朵,虞七垂着身子,没手来盖住污言秽语。胃部被第五胤的琵琶骨顶得已接近麻木。 一股子似有若无淡淡的幽香钻进她的鼻孔。 这味道……有些熟悉。 但却只有在当她鼻子撞到第五胤暗绛锦袍之上方能嗅得一丝踪迹。她抖动鼻翼,脑子里蓦地闪回过数个片段。终于记起在何处嗅到过—— 吴成东寝卧的抽屉里,那散落在夹缝中的脂粉末。 第五胤扛着她直上三层顶楼天字一号房。推开房门,虞七像被卸货般丢在地上。 “关门。” “……” 把她丢在地上,还使唤她关门? 好得很,好得很。 虞七踢上门,手仍旧被束缚在前,可已经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壶咕咚咕咚入喉的第五胤明显没有替她解开马鞭的念头。只见他放下茶壶,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揩唇发问:“想好怎么同本殿交代了吗,你身上的毒不知道还能撑几个时辰?” “我想同殿下做个交易,只要交易成了,我便将我所知道的事全部如实告知殿下,殿下也必须为我解毒。” “不可能。二换一,你太贪心了。你所知道的事对本殿没那么大吸引力,你的命也对本殿不值一提,就是不知道对你自己而言是否也同样一文不值?”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虞七蓦地笑了,她索性自己用牙去扯马鞭,一边扯一边含糊不清道:“那就奇怪了。殿下明明是去太庙祈福,怎会同一时间分身出现在千里之远的平沙关,还一副女装扮相?不知道这故事若是讲给说书人听,对他们有没有吸引力。呸!”她一口吐出马鞭,总算扯开了。剩下用手将马鞭扒开,丢在地上,活动活动淤青的手腕,接着便听到好大一声闷响。 砰。茶碗抖了两抖。 “殿下,您手痛吗?”她憋着笑问。 “你脖子痒麽。” 虞七耸肩不甚在意:“反正我命不久矣,为了让殿下这段离奇事迹不至于失传于史册,我特地将其记载了下来,只要我一死,这些文字稿自然会出现于各大说书人的野史之中。当然,小女也怕我记载有误,殿下大可帮我过目一下。” 那封被柳天宁撞见的文字稿正巧帮了大忙。 第五胤阅完后抬眸,目光冷然:“什么交易。” “我只想知道,殿下您身上的脂粉味道从何处而来。” “记不清了。” “……”虞七直视于他。 第五胤轻笑一声:“本殿阅女无数,多少女子对本殿投怀送抱,每个身上味道都不同。不过,这件衣裳倒是今日才换的。只有苏鸾碰过。” “苏鸾?” “烟波阁的姑娘。” 烟波阁的姑娘身上的味道,同吴成东会有关系吗?虞七脑子里线索烦乱,但揪住了便没有放的道理:“殿下可否帮忙引荐一下?” 第五胤寒眸睨她,唤了老鸨进来。 老鸨一进门,虞七便凑到她身上细细嗅了一下,差点被浓重的脂粉味呛得咳嗽。两种脂粉味完全不同,一种是幽梅冷香,一种是廉价迎春花,看来这幽梅冷香并非是烟波阁的通用脂粉。 “哎哟哟,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小人给殿下请安。” “花妈妈,将苏鸾叫来,本殿有事找她。” “这,这……殿下,苏鸾她一时可能走不开,要不小的给您换个更可心的姑娘?” “我们只要苏鸾。”虞七道。 “可苏鸾她……她今日会参加花魁大会,竞,竞拍初夜呀……若是殿下中意于她,不如将她拍下来,到时候苏鸾的初夜就是您的啦!” 初夜? 虞七愣住了,脸颊染上绯色,看看第五胤,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还要吗?”第五胤漠然睨她。 “要。”虞七咬牙,点头。 这烟波阁的地形就是个筒子楼,从天字一号房的大开窗望下去,正好是一楼中间搭起的台子,是平常演大戏的地方。二楼厢房程环形,窗户都开着朝里,只要打开窗子就能将台子上的表演一览无余。 花魁大会已然开始。几曲歌舞之后便是初夜竞拍。苏鸾便是第一个。这七夕夜宴,楼里聚集了不少男客,叫价之声此起彼伏。 “二百两!” “三百两!” “四百两!” 价格很快攀升至一千两。此时再叫价之人已所剩无几。 “你再不出价,人可就被别人抢走了。” 虞七眨巴眨巴眼:“我?” “不然呢。”第五胤气定神闲。 虞七霎时便紧张起来,手不自觉摸上空荡荡的腰带:“我以为是你帮我竞,我是没钱的。” “嗬。”第五胤气笑了,“跟本殿讨价还价功夫不错,出钱就身无分文。” “我……”虞七咬牙,伸出食指,“一千一百两!” “好,这边天字一号房的客人出价一千一百两,可还有更高者?” 场下众人似乎皆知天字一号房乃是五皇子尊驾,顿时噤声没人敢再老虎头上拔毛。除了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 “一千二百两!” 虞七和他一路将价格从一千一百两抬高到三千两,那人终于没了声音。 虞七却也恨得牙痒痒。那可是足足三千两,纵然她打定主意要将这笔债赖到第五胤头上,但仍旧咂舌不已。三千两,便是能将虞氏丝线铺卡死的巨款,在挥金如土的烟波阁里,却只能买到一位姑娘的一夜春宵。 “你为何瞪本殿?” “没什么,您这觉睡得昂贵,请好好享受。” 这位叫苏鸾的姑娘很快便被送入天字一号房中,看见房中除了五皇子,还有一位小姑娘后,露出些许吃惊的表情,随后收敛住娇软福身:“妾身给殿下请安。” 虞七立时便趴到她身上去嗅。 “是同一个味道。”她惊喜道,“这位姐姐,你身上的味道是从何而来?” “殿下,妾身不明白。这位妹妹为何这般行事?”苏鸾从她身边滑走,柔弱无骨地往第五胤身上靠去。 原来第五胤身上的味道就是这么沾上的。 虞七尚有精力分神如是想道。 “她问你话,你答便是。”对着苏鸾,第五胤似乎比对虞七温柔许多,修长的手指从美人儿娇嫩的脸蛋上划过。 “这……” 砰。 突然—— 房门被踹开。 一柄闪着寒光的菜刀颤抖着满脸汗水的男人握在手中:“苏鸾,你跟我走!” 后面,老鸨惊恐的声音响起:“吴成东,把刀放下!惊扰五皇子,你不想活啦!” ------------ 第二十二章 吴成东? 吴成东。 听到这个名字,第五胤神色微动。他突然记起前不久容庇向他禀告虞家之事时提到过,似乎是叛逃的掌柜。 他饮下茶水,抬眸望向虞七。这种人,放在暗卫里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死。他忽然来了兴趣,想看看小姑娘会如何收场。 虞七似乎已经呆住了。不知是被寒光闪闪的菜刀吓住了,还是被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人砸晕了。 烟波阁的打手涌进来,将吴成东围住。但他情绪实在过于激动,虞七数次跟着他大幅颤抖的手一齐心脏忽上忽下,憋气吐纳。 “吴成东,你快把刀放下,万一伤了五皇子你十条命可都赔不起啊咧仙人!我早就给你说过,苏鸾的竞拍价高者得,你就准备了三千两银子,哪里能叫得过五皇子呢哟喂!” “我,我不管。我只要苏鸾。三,三千两都还不够,你们是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要我的命!只要你放苏鸾跟我走,我就把刀放下。”他已然尽力在保持冷静,可声音仍然在抖。 “吴成东,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虞七突然出声。 “身份?我一介草民,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能有什么身份!你个小娃子别激我,小、小心我的刀,不长眼睛……!”他汗水迷进眼睛,环顾四周,最终将刀横在自己脖颈,砰然跪下:“我只要苏鸾!求求五皇子大发善心,让苏鸾跟我走吧!” 这一跪,砸断了虞七包裹着心肠的冰壳子。 她突地想起在吴成东房间内发现的被刻意留下的纸条,上面写着一月之后会将钱如数奉还。正好是七夕刚过。这也是个细腻的男人,虽然年纪比苏鸾大多了,但也会寻与众不同的胭脂买给心上人。如今走投无路,即使握着刀也抖得像只鹌鹑,被稍微一激,更出格地也只会将刀刃对准自己。 这样的人,虞七很难想象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最起码,他对苏鸾的感情,令人动容。再看苏鸾,此时也捂唇难掩焦色。也不是个无情之人。虞七抿唇,冷道:“所以这就是你愧对虞家的理由吗?虞家供你吃住二十年,却敌不过一个女子,让你宁愿亏空三千余两,与外人合起伙来也要置虞家二爷于进退维谷之地。吴成东,你一个罪人,有脸去死吗?” “你,你是谁?” “虞重阳的女儿,虞七。” “二姑娘!” “吴成东,我找你很久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打算一个月之后便将这笔银子如数奉还,不会妨碍到二爷的。你们难道没有看到我留的信吗?” “口说无凭。你端准备将这三千两银子用在买烟波阁姑娘的初夜上,还打算用什么偿还!” “我从没打算将银子真正给出去啊!呜……”一个大老爷们,蓦地哭出声来。 菜刀掉落在地,虞七立刻上前将其踢到一边,再小心翼翼地退回原位,悄悄松了口气。 吴成东似是知道大势已去,颓然跌坐于地:“我是打算将鸾儿救出去后,再回来将银子抢回来的,所以早就带好了刀。只要能将鸾儿救出去,我就算是死又如何。虞家对我有恩,我也不会真的做那等忘恩负义之徒。虽然的确我是受人指使贪墨银子,但我当真只是打算借来用用再还的。” 这种感情,虞七难以理解。竟然不是为了厮守终身,单单只想要将心上人救出去,自己便以身赴死的的大义,却令人动容。 “你们可知,苏鸾她是我的女儿啊!” “女儿!?” 虞七睁大眼眸望向苏鸾,却见苏鸾已是泪眼涟涟,站不住身子。看样子,苏鸾早已知晓。所以,这是一个父亲,为了被迫沦入风尘的女儿,不得已干出来的蠢事。不知为何,她突然便能深切地感同身受。当然,她也深切觉得像第五胤这般冷血的人,必是无法理解。 她慢慢蹲下身,平视吴成东:“我知道你的苦衷了。也可以放过你。但你必须告诉我,是谁指使你对我们下手。” “当真?那我想带苏鸾一齐走。” 这个要求…… 虞七看看第五胤,心虚地点头:“好,我答应你。”将第五胤到手的三千两盘中餐送出去,虞七深感如芒在背。若是她此时回头,也定然能对上第五胤眯起的眼刀。 “二姑娘,我信你。实话告诉你,真正想对丝线铺动手的人,就是大爷。” 虞重千,与猜测分毫不差。虞七眯眼。 “而且,针对横空出世的翠微坊,大爷也还有新计划,后日便会正式实施。这次的计划用不上我,但自有很多人为他效劳。二姑娘,请附耳过来……” 听完他言语之后,虞七站起身,沉默了。 吴成东向二人行大礼三叩首后,带着哭成泪人的苏鸾离开了烟波阁。 她攥起拳头砸在桌上。差点就小瞧了大房,没想到他们竟也留着后手,若是当真等得到他们下手再疲于应对,只会被再次打得措手不及。就冲着吴成东透露的此消息,她哪怕是逆着第五胤的意,也要将人放走。 一切后果她自行承担。 “你就这般自作主张将本殿今晚的美人香给放了?” 虞七额头突突跳动两下,朝他笑道:“民女想着殿下阅人无数,苏鸾姿色平平实在配不上殿下,与其让她玷污殿下,不如成人之美,也算积德行善嘛。” 第五胤唇角掀起冷漠弧度:“那拿你补上。” “我才十二!” “本殿不介意。” 也行。 “殿下您不是想知道民女是如何认出您的嘛,其实…… 是因为爱慕呀!”虞七跪在凳子上,猛地欺身靠近。 第五胤眼前突然多了张稚嫩笑靥,小貂般黑白分明的眼眸晶亮晶亮。他惊得后仰:“……” “是那种一眼万年,非君不可的爱慕!殿下,你就从了我吧!”那笑靥再度逼近,朱唇一张一翕,轻柔的呼吸同羽毛般喷洒在他鼻翼。 ——她得哄第五胤拿出解药。 ------------ 第二十三章 解药? “殿下是不是害羞啦,我年纪还小,不懂婉转,只知道爱慕就要勇敢说出来。” “虞、七。” “我在!” “你对所有人都是如此?”他皱眉。 “只对殿下。平沙关的时候还好殿下救了我,我感激不尽嘛。” 第五胤眉峰微动。他对上虞七晶亮的眼眸,不闪不避:“哦,有这种事?” “……装。” 好,看谁装得过谁。 “朱钗在你身上。”第五胤眸光深邃,笃定。 “什么朱钗?”唯有这个不能承认,虞七道,“我所有心思都放在殿下身上,旁的不值得我分神!殿下还看不清我的心吗!” “……”第五胤退。 虞七再进。 第五胤再退。 他凝视虞七的脸,忽而嫌恶地蹙眉,一掌按住头将她按倒在床上,一手捂住她的嘴。耐心已经快用尽了。 “唔……你给我吃了什么!呕……” 他起身冷睨,将手心沾上的水渍擦在她衣服布料上:“毒药。不出三步即刻暴毙。” “你变态疯子有病瓜怂强盗混蛋……” “骂够了没有。” 边骂还边哭,张牙舞爪,到底是泥水做的女人。 “我马上就要死了,还不准我骂个痛快吗!我跟你拼了……” 第五胤闪身躲开。都到这般地步了,仍旧不说实话,一个小小商户女长了张铁嘴。她越是反应过度,他就越是确定她一定同朱钗有什么关系。提到朱钗时,那双恨不得看清自己脸上汗毛变化的眼眸,以仰慕为名,实试探之实。 有趣,慢慢玩。 反正她已不过是自己掌中之物。 “够了。” “……” 小姑娘扁着嘴挂着泪痕恨不得冲过来咬自己的表情,有些可爱。 “解药你已经吃了,不必再演戏了。你确定现在是爱慕本殿的模样?” “解、药?” “嗯。” 虞七顿时深觉头顶晴天霹雳。 再看第五胤此时气定神闲怡然饮酒的模样,她如何还不知道自己被玩弄了。短短不到几息时间,他便用一颗真假不明的药丸翻转局势,刺破谎言,等待自己原形毕露,自乱阵脚。是自己段数太低,还未曾试探出他与朱钗究竟有无关联便被一子将军。这种人无论他是否与朱钗有关,她都必须离他远远的,太危险。 “当真是解药?” “……”第五胤摊手。 所以,她此番的目的就这么达成了?有些不真实。 而她节奏已乱,和着被拆穿的羞臊,虞七觉得整个房间的气氛都憋闷得让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好。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要与我一刀两断两不相欠。我也不必再痴缠下去。民女回去便将那些不实传言全部烧掉,绝不让其对殿下的名誉有任何损害。殿下,保重。” “慢着,本殿今晚的美人还没有着落。” “您自己解决。” 虞七逃也似的离开天字一号房,冲出烟波阁,一路狂奔回府,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跟第五胤的交锋,她永远处于下风。甚至连他喂的药,她都不知真假。虞七攥紧了衣袖,抿唇。既然已别,那便希望以后真的莫要再见了。 她只希望,一切生活能回归正轨。她继续做虞家二小姐,做翠微坊的账房,做个日后会继承家族衣钵的商户女。那支让她们失去七年的钗,就永远像以前一样销声匿迹。她也再不会不自量力探听秘密。离过死亡近在迟尺,她只想好好活下去。 *** 从烟波阁离开后,虞七重新投入铺子诸事,所有与第五胤发生的事只有她一人知晓,甚至连春苓也未曾告诉。 日头透过窗柩晒进铺子,打在桌案上。 姜生气喘吁吁跑进翠微坊,咋咋呼呼地叫喊着,惊得桌上算盘一抖。 “姑娘,对方出招了!” “拿来我看看。” “如今满大街都是这些纸条,写满了对咱们的恶意中伤。说咱们翠微坊的绣品用的全是以次充好滥竽充数的劣等丝线,是骗人的铺子。看来吴掌柜跟您说的果然是真的。” 那纸张上透着廉价馊臭的墨水味,有点反胃。 虞七将纸张重新还给他,感到反胃迹象减弱之后,从店铺往外望,看得见大街小巷地面散落着不少同样的纸张。 “多捡几张回来留个纪念罢,省得日后搜寻罪证麻烦。毕竟也是人家费了心思的,怕人看不懂字,还特意画了图,尊重一下他们的成果罢。” “姑娘你当真不担心,虽然二爷和二夫人都已经在提前处理此事了,可对咱们这新开的店声誉影响很大,您就不怕客人再不来翠微坊光顾?”姜生踌躇道。 虽然很想对姜生一一解释清楚,但不知为何从方才开始,虞七就觉得一股反胃冲动屡屡涌上喉咙,她很怕一开口说话便呕出。只能摆摆手待得冲动再度咽下之后道:“多谢他们。他们发的越多,就更多人知道我们翠微坊,免费做宣……有何不好。”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没事,我喝口水歇歇就好了。你先去做事罢。”虞七摆手。 “……好。”见春苓提着食盒进来了,姜生朝她往虞七方向担忧地使眼色努嘴,看她明白意思之后,这才蹙着眉三步一回头地出了翠微坊。 春苓赶忙放下食盒,赶到她身边:“姑娘你这是怎的了。” 虞七反手抓住春苓的手。 有一个令人恐惧的猜测蔓延至心头。虞七压低声音:“我……扶我回家。不春苓,你马上去烟波阁找第五胤,让他过来、给解药……怎样都好,告诉他我知道错了,求他别见死不救。” “什么意思啊姑娘!您说了这么多,奴婢怎么一句都没有听明白。” “快去!” 一把被推到地上的春苓,慌张抽噎着挽起裙角就朝外跑:“好,奴婢知道了。” 第五胤真的给她吃的是解药吗!他又骗了她!这人好生恶毒…… 虞七蜷缩成一团,几乎要痛晕过去。 在痛晕之前她只想拿把刀冲到烟波阁,手刃第五胤! ------------ 第二十四章 祖母探望 虞七脚步虚浮地被姜生搀扶着走回虞府。姜生的父亲姜管家见状赶忙叫来两个丫鬟将虞七送回至重阳苑,见苑内无人,连忙往汀兰苑匆匆跑去。 此番动静属实不小,远远瞧见一切的烟儿提起裙角也赶回千芳苑,向虞依沅汇报此事。 跑进跑出的两个丫鬟又是打水、又是烧水,急得团团转。 而躺在床榻上的虞七捂着小腹,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疼得冷汗涔涔。身上的症状愈发明显,先是呕意泛滥,随后一股热意沿着脖子爬上后脑勺,密密麻麻地恍若蚂蚁上头皮一般冒起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现在是一阵一阵腹痛难忍。这就是毒发的症状罢! 虞七疼得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她是不是会就这样死去。 想到这个字眼,一阵悲凉涌上鼻腔。她咬牙,艰难起身,慢慢挪到桌案前。 就算要死,也总得留下遗言罢。她还有父亲母亲祖母,若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去了,她们该有多伤心,更何况,狠毒至此的第五胤难道就会因为她的死而放过而虞家人?呵呵,也许她来不及亲口告诉,但总能落笔提醒家人小心提防五皇子,最好即刻便远走高飞,远离栾京永不回来。 写了大半,葛氏闯了进来。 “祖母!居然将您惊动了,是宝儿不好。”她抬头强笑着。 “傻孩子,是哪里不舒服,还站着坐什么,锦屏快扶她回床上躺着。生病了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二姑娘慢些。” “谢谢嬷嬷。” 也对,张嬷嬷是姜生的亲娘,定然会第一时间禀报祖母。 虞七悄悄将没写完的信攥起来塞进枕头底下,现在还不能让旁人看到这信。也许春苓能够求动第五胤,而、而且就算她真的会死,那也必须等到死后,才能被人看到。现在尚不是时候。 “怎么,又难受了?是何处不舒服,你快说与祖母听。” 虞七的手被葛氏紧紧握住,两只都是冰冰凉的,在大夏天也捂不出热气儿。她蹙眉轻笑:“肚子痛。没事,祖母。待会便会好的。” “哎哟作孽呀,你这是吃了啥好端端地怎么痛起来了。会不会,是来初潮了?” 葛氏与张麽麽互看一眼,掀开虞七的裙子。 “是……初潮?” “……”葛氏摇了摇头,面色愈发紧锁了。 虞七眼里的光黯下。 她有点想哭了。 将头扭到一旁,朝着床里边,委屈扁嘴,眼泪滑过鼻梁落进荞麦枕头里。 “宝儿。祖母这便去将大夫给你绑来,你再忍忍。” 好。 重阳苑外,刚目送二奶奶葛氏与张麽麽匆匆离去身影的主仆二人显露身形。烟儿低声道:“大姑娘,现在苑里应该没人了。奴婢已经打听过,二爷和二夫人本就不在。” “好,我们进去。”虞依沅攥紧手中的锦帕,沉着眸子施施然走入。 推开房门,虞七缩成一团的身子像只掉了毛的鹌鹑,发出孱弱的声音:“祖母,大夫来了吗?” 虞依沅黛眉蹙拢:“妹妹好久不见,长姐来看你了。” “是你?” “我方才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祖母与张麽麽出去,想到此时定然无人照顾妹妹,便自作主张进来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宝儿你可好些了?” “……” 见虞七仍旧用防备的神情盯着自己,虞依沅尽量放松,卸下往日的清冷,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尽可能平易近人,是个关心妹妹的好姐姐。她将被子替虞七往上提:“很疼是吗,汗都出来了。” “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虞依沅尴尬扯动嘴角,收回手:“我的确有一事想问你。 七夕那日,你可在府中?” 七夕。虞七眯起眼,这样方才不至于被汗迷眼看不清虞依沅的表情。唇边勾起冷笑:“长姐怕是想问我有没有在游船上看见你罢。” “你!” “不要激动。小心别气坏了身子,像我一样躺着下不来床。” “虞、依、柒,你看见了,你看见了。” 虞依沅染着凤仙花寇红的青葱指甲就横在自己脖颈间,再往前一寸,便能在自己脖颈上留下红色的印子,甚至……按住呼吸的气管。 嗬嗬。 虞七笑,但她知道此时皱起五官并不会好看:“我不只看见了,还看见长姐身边的那个男人。虽然我不认识,但记得他的长相,若是再见到他,想必认出并不难。”其实,凭她脸盲的程度到现在都尚且分不清虞依沅和虞依湘。只是她知道虞依湘喜爱穿青色的,虞依沅却爱穿绯红的。那个男人一路被船上的轻纱遮脸,即使现在就立在面前她也大概率认不出。但不妨碍,让虞依沅惊惶失措。 “你想要什么,才愿意闭嘴。我能做的都可以答应你。” “可能要让长姐失望了。我这张嘴最是随心所欲,也许后天,也许下个月,再也许一辈子都不说,全看心情……” 呕。 突然一阵反胃涌上,虞七伏在床边,捧起痰盂,一阵又一阵吐了出来。 味道在逼仄的房间里流窜,虞依沅拉着烟儿捂嘴躲远:“虞七你别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她是怎么有脸质问自己说出这话的。她们大房对二房做的种种诸事,哪一桩哪一件是正大光明的。若不是因为她和虞依湘,自己又如何会掉下墙头,阴差阳错落入第五胤掌中,又怎会躺在榻上,忍受毒药噬骨之痛? 虞七目光冰冷:“滚。” “好,好。烟儿,我们走。” 亲眼盯着两主仆消失在阶下之后,虞七才颓然躺下,伸手到枕头下摸那封尚未完成的“遗书”。 然而,枕头下却空空如也。 信呢? 虞七慌了。 想到方才虞依沅横在自己脖颈与枕头近在迟尺的手,她冷汗蹭地冒了出来。信里有关第五胤的部分若是被大房拿到…… 瞒了整整七年的朱钗下落又会被翻诸案头,旧事重提。 “虞依沅你别走!” 她撑起身子,踉跄追出去。 ------------ 第二十五章 虚惊一场 春苓一路从烟波阁赶回重阳苑,刚到院门口,便见她家小姐弓腰捂着小腹朝她大喊一声:“春苓,拦住她们。” 虞依沅惊慌躲避,边跑边叫:“虞七你疯了,你要对我做什么!” 虞七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跌跌撞撞冲过去一手捆住虞依沅两只手腕,另一只手在她胸前、衣襟、腰带、袖口上下摸索,然而并没有发现信纸的痕迹。 “春苓,搜烟儿!她们偷了我一封信!” 春苓在乡下里长大,比起府里土生土长只做精细活禄的烟儿要有力气些。哪怕自己还喘着,也一只手将烟儿制服,把她身上也搜查了个干净。 “姑娘,她身上没发现信。” 没发现? “虞七,我们未曾见过你任何一封信,你莫要硬栽赃陷害于我!” “论栽赃,我哪里比得上你们大房之人。” 虞七不信,捏住虞依沅的两颊,连牙齿缝都检查清楚之后这才一把将其推开,身子踉跄。还好有春苓一把扶住她。 “欺人太甚。”虞依沅惊怒地挂着眼泪从她跟前跑出重阳苑。 虞七也没有力气再分心于其上。信不是虞依沅拿的,那会是谁呢?会是谁呢。思绪在脑子里左右乱撞,屡次碰壁。她再竭力否认惊疑交加也不得不妥协—— 在虞依沅之前进房间的只有祖母。 惊怕交加,虞七按住胸口,用力喘息数次才慢慢平复下来。起码,没有落入外人之手。但……信里的事情恐怕此刻已经被祖母尽数知晓,她明明想在自己死之前都瞒住的。恐怕如今已随不得人愿。 “春苓,第五胤他怎么说!” “姑娘,奴婢……” “没见到?” “见到了。奴婢跟五皇子说了您现在突发怪病,请他救您。可他说叫您……自生自灭。” 一股子寒凉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虞七低低地笑。她早该料到是如此局面,何必报太大期望,既然第五胤那日给她吃的不是解药,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魂归西天,永远闭上嘴,就又怎会临了关头善心大发痛改前非? “姑娘,奴婢先扶您进去罢,姜生说大夫很快就到,不会等多久的。” 虞七缓缓睁开眼,眼底此时已是清明一片:“春苓,将祖母请来罢,我有事要同祖母说。” 葛氏是同大夫一块来的。 “祖母,宝儿有话……” “嘘。一切等大夫诊完,我也自会同你好好说道。” 肃沉的面容,紧锁的眉头,叫虞七准备好的说辞又不得已咽了下去。果然,祖母已然知晓。 大夫也同样一言不发为她诊脉,拧眉细思。诊了又诊,思了又思开口道:“依老夫所诊,二姑娘似乎并未中危急性命之毒啊,倒是体内仍旧残余一些大漠貂的毒素,导致脸上伤疤久久难愈合,但确实无致命之相啊。” “曾大夫此言当真?” “会不会是极其罕见的毒,连您也诊断不出,否则……我又怎会在今日出现种种症状。”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正是第五胤喂她饮下沾之即中的毒酒后整整一个月发作。 “不会。老夫虽然并非华佗转世,但凡中毒濒死之症,脉象必会有所反应。可我看二姑娘脉象虽然虚弱,但底子却不错,出现腹痛、呕吐、颤栗的症状,极有可能与饮食有关。敢问姑娘今日吃了何物?” “苹果……” “那看来是苹果不耐症。” “您是说我家宝儿吃不得苹果?” “可我以前吃也并无大碍。”虞七捂着肚子,咬牙道。 “这世上种种万物纷繁复杂,有不少情况都是以前吃得,突然有一日吃了便不耐受。贵府姑娘的症状在我行医数年中,也算得上是极其严重的。我这便施针,相信施完针后便不会再痛。只是以后切莫再吃苹果,若再来一次,恐有性命之忧。” 曾大夫的针灸,虞七并无拒绝的权力。 但竟然的确如他所说,她身子感觉松快了不少,腹中抽痛也渐渐平息下来。被折腾了一整个中午的脑袋倦意涌上,迫使她沉沉睡去。 梦里出现了一个少年骑着白额赤红马,向自己蜷缩蹲在巷口的小团影子节节逼近。 她光着脚踉跄着往唯一的光亮处跑。 两条腿哪里赶得上四条腿,然后她的腰便被一条粗粝的马鞭缠上,整个人被拉飞面对面跌坐于少年身前。 四目相对,距离极近。 她看见少年薄唇轻启:爱慕本殿那就生生世世别想逃开。 …… 虞七豁然睁开眼,剧烈喘息。 一脚蹬在床板,硌得骨头隐隐作痛。 还好,头顶上方仍旧挂着素色帘帐。虞七缓缓撑起身子,腹痛之感已悄然散去,只四肢仍有力竭之感。 她还活着。 认清这个事实,虞七拽过枕头将脸埋进去哑声大笑,笑得差点岔了气,一个月来憋在胸中的烦闷和担忧一扫而光。她光着脚下床凑到铜镜前照了又照,甚至稀罕地打开桌上几乎从未动过的胭脂往手背上搽了搽,然后像跃上水面的锦鲤一般踮着脚在地板上转了几圈。她忽地意识到,第五胤似乎当真没骗她。于是,虞七更高兴了。 这时门开了,祖母的身影遮挡住外头璀璨的日光。 “刚醒就下地乱蹦,看来是好全了。” 虞七立时缩回脚,脚趾头不安地动了动:“祖母,我这就回躺着去。” 祖母将碗端至床边,舀起一勺送至她嘴边,突然又放下,将碗塞给她:“既然都好了,那便自己来。这是给你的惩罚,只准吃白粥,一丁点儿荤腥都不准有。” “啊?”虞七收到祖母警告的眼神,不敢多言,囫囵便将白粥一股脑都倒进嘴里,边倒便用眼睛瞄她,“祖母……” “咽下去再说。” “噢。吃完了,您瞧。” 祖母一言不发接过空碗,又塞给她手帕。 虞七慢吞吞擦过嘴,思忖后开口:“祖母您都知道了罢。” “知道什么。” “……” “你呀。若非我这把老骨头看到信,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到你香消玉殒。事关那钗,这本就是整个虞家的劫数,你一个人傻乎乎的用什么去扛!” “我没想那么多。到现在我也还拿不准五皇子究竟与朱钗有无关联。”虞七垂头嘟囔,“您看他这不是也将毒替孙女解了麽。“ “你还在替他说话。”祖母似是恨铁不成钢,怒视于她。 “那孙女也斗不过他不是。” “你就不该想着斗。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没有朱钗,没有七年前一事,你们就是永远不可能扯上关系的两类人,懂吗?你可曾想过,若他真是七年前屠杀的幕后之人,你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危险!”祖母喘着气。 虞七也一时忘了呼吸,从祖母愤怒的瞳孔里,她恍若看到七年前的火,从牢里长廊拖出去的一具具僵硬尸体。原来大漠漫天黄沙没能掩埋掉的记忆,祖母日日陪伴青灯古佛同样不能。 “什么事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知道吗。 我们二房已经受够苦难了,但求安稳。你是你爹娘唯一的骨肉,你若拿自己的命去赌,你爹娘该怎么办?” 虞七垂下头,闷声道:“我知道了祖母。我不会再去招惹五皇子了,两不相欠,再不见面。您放心。”手背上那簇胭脂红格外刺目,她狠下心用大拇指一遍遍擦去。 真的不会再见了,虞七深深觉得自己应当感到释然才对。 “乖孩子,以后有事记得要同长辈商量,别总想着一个人担。” 虞七迟疑点头,问道:“那这件事您能先不告诉父亲母亲知晓吗,宝儿不想让他们担心。以后我都同祖母您讲。” 唉。 虞七听见祖母的一声沉沉叹息,生着厚茧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什么也没应,只道:“吃过粥,再把药喝了罢。” “祖母。” “记得以后别再贪吃果子,更别让旁人知晓你这个弱点。” 说完祖母便走出房,将门掩上。虞七捧起药碗捏住鼻子咕咚咕咚灌下腹。 ------------ 第二十六章 真相大白 千芳苑。 烟儿正用芦荟往虞依沅手腕处轻轻涂抹。芦荟上那层透明的胶状粘液有淡淡清香,能够镇痛保养,尤其适合像虞依沅手腕上这种明显被大力握住后出现的淤痕。 “姑娘还疼吗?” “……” “那二姑娘简直就是个疯子!前日里发的疯弄得您今日手上痕迹仍旧未曾消散。咱们去告诉大夫人和三姑娘知吧,她们定能为姑娘您做主的,让二房知道咱们虞府究竟是何人执掌中馈。” “不许说。 此事要烂在肚子里。”虞依沅冷道。她和朱启之事,除了烟儿,府中再无旁人知晓。 至于虞七,只能让她开不了口。 嘶。“轻点。” “对不起姑娘,烟儿轻轻的。” 院子里传来通报声:“奴婢奉老爷之命前来请大姑娘、二姑娘务必移步前厅,有要事宣布。” “这位姐姐,请问是何事呀?”烟儿扬声问。 “是二爷和二夫人,说发现了一些关于大房的秘密,要当众宣布,老爷便将全家人都叫去。大爷大夫人和少爷已经在前厅了,就差二位姑娘了。” 虞依沅蓦地起身。 烟儿手中的芦荟也僵在半空,声音颤抖:“姑娘……不会是朱公子之事吧……” “闭嘴。”虞依沅呼吸急促,柳眉一拧。手指紧紧陷入掌心之中,“走。莫要自乱阵脚。” 若当真是虞七捅出来,那她虞依沅即便是拼死也要拖她下水,大不了两败俱伤。虞依沅笑得凉薄,放下袖子,婷婷走出房间,碰上满脸怒气的虞依湘。两人一道匆匆往前厅而去。 两人携手迈入前厅。 上首坐着虞老爷子和葛氏,左边三个椅子坐着父亲虞重千、母亲常氏和她们的兄弟虞长庆。对面三个椅子则是二叔二叔母和……虞七,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气氛凝固。 虞依沅朝长辈福身行礼后落座在虞长庆下侧。谁也不知道,袖子下的手心已经捏得死紧。她与虞七奇异的目光撞在一处。 她看见虞七对着自己唇角勾笑,扬声道:“祖父,连长姐和三妹都已到齐,咱们可以开始说正事了。” ! 虞依沅怒瞪她,呼吸停滞,手心发颤,若是虞七胆敢说,她便立刻冲上去掌掴于她! “嗯。”虞老爷子沉着脸,扫视众人,“今日让你们来,的确是有极重要之事要宣布,也让大家一起来做证。 时至今日,身为家主,我方才知晓咱们虞家丝线铺已经走到了生死存亡之际。重***体情况你来说罢。” 虞依沅上一瞬还怒火中烧,这一瞬陡然销声匿迹。 原来不是七夕与朱启幽会一事……心倏地跌落回胸腔。她复杂地看了虞七一眼。 虞七一门心思都放在父亲身上。 只见虞重阳沉着脸缓缓开口:“虞氏丝线铺如今已改名为翠微坊,做绣坊生意。最开始掌柜吴成东裹挟三千两失踪不见,现在我们好不容易站起来,铺子却再度遭人抹黑,我想要查清楚究竟是何人所为。” “咳,二弟啊。咱们虽不在同一坊市,但现在翠微坊卖劣货的事已传遍大街小巷,人尽皆知。可是二弟性格直率,得罪何人导致?”大伯虞重千从怀中掏出折叠好的街头传单,发给众人看。 谁知祖父一看便将其掷于地上,一掌将其拍在桌上,震得瓷器叮当作响:“实在让我甚是失望。鉴于此,我决定将家主之位……” 家主之位! 祖母停下转动禅珠,抬眼盯着祖父。 大房的人肉眼可见地身子紧绷起来,满脸喜色,像是知道祖父下一瞬会说出什么话一般。虞七面上泛起一抹奇异的冷笑。打脸的时刻就要来了。父亲出言打断:“父亲想要将家主之位交于兄长?他配吗?” “重阳,你何意!” 父亲冷漠异常,伸出手指向虞重千:“害我之人,就在此厅。正是我对面的‘好’兄长。” “哈哈,哈哈。重阳,能力不够不要紧,但是何人叫你空口白牙诬蔑你的亲兄长。这就是你去大漠七年学到的腌臜手段麽!” 两个男人的对决,让厅里充满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大伯急了,父亲却不慌不忙:“那兄长看看证人再说。” 紧接着,吴成东从厅外走进来,撩袍跪地磕头:“小人吴成东,愧对老爷。” 虞七没有错过,虞重千手明显的那一顿,勃然大怒:“一个背叛了虞家的罪人,能做什么证人!” “小人因为急用钱救人的确是贪墨了三千两不假,但却准备一月之后原数奉还。其实小人是受人指使的!是大爷! 大爷在知晓二爷用成立翠微坊化解之后,又命小人散播翠微坊用劣等丝线的谣言,令翠微坊无人敢光顾。但小人于心不安,故没有散播对虞家不利的谣言。请老爷明鉴!” “一个宵小之徒也胆敢冤枉我的夫君,父亲,这种人的话绝不能信!”常氏急了。他们都急了。 虞七笑容更甚,看着常氏争先恐后地跳出来泼妇骂街,心里说不出地畅快。 “的确,一面之词不足为信。若是再加上散播谣言之人亲手按下手印的供词呢。银票上面明晃晃地盖着大哥手下玉石铺奇珍轩的章子!而负责对接散播谣言之人,正是大哥身边的亲信,福顺。若有疑问,将人叫来一问便知。” 盖着鲜红手印的纸和一叠银票交到祖父手里。 父亲叫椿木带着两个家丁押了过来,一进来便直接踉跄跪下,在不说实话便交由官府处置的威压之下抖若筛糠,全盘托出。 虞重千冷汗涔涔而下,倒退两步跌坐入椅中:“父亲,儿子没做过的,是二弟血口喷人,处处陷害。” 大房的都坐不住了,索性撕开面子里子,当庭与父亲吵起来。 这一个家,早在根里,便已分崩离析。 虞七看在眼里,每一幕都只觉尽显凉薄。所以,这样还维持表面的和平做甚呢,不如就此散了分家有何不好:“既然大伯不肯认错,在背地使阴毒手段。那分家罢。” 虞七声音不大,轻轻的。 但却让众人不约而同都停了下来。 砰。 “都吵够了没!谁说的分家。”虞老爷子一掌落在桌案上,震得茶碗中的茶水都洒出来! “还能有谁,虞七呗。”虞依湘落井下石。 “好,想分家的现在就给我滚出去。虞七,出去在院子里跪下。我才是一家之主,我没叫起来不准起来!” 虞七呵呵笑了两声,稳坐不动,也不看他,自顾盯着前面。让她跪,她就跪?她虞七不是用来给人杀鸡给猴看的。 “我的话都不听了麽,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按住。” 立时便有两个家丁上前来架虞七的胳膊。虞重阳和柳荷苒立时起身将她护在身后:“父亲,此事与宝儿无关,别动她。” “与她无关,一个姑娘家家要长相没长相,要才德无才德。分家也是你教她的?那你一起去院子里给我跪,好好向祖宗反省过错。” “够了!”虞七从椅子上蹦下来,“与我阿爹无关。我自己说的话我自己承担。” 说罢她便挺直背脊捏紧拳头,走到院中,掀裙跪下。目光直直望向正首的虞老爷子,不闪不避。她虞七,跪也要跪得有气势。 ------------ 第二十七章 落棋无悔 “重阳,今日你在府内大动干戈,究竟想要做什么,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吗?” 虞七的目光与父亲的目光隔着半个院子碰上。 而后父亲转过头字字铿锵:“重阳只想要公道,请兄长道歉,请父亲公正处理。当年重阳因欲加之罪远赴他乡,如今兄长犯错证据确凿,是否也该按家法执行?凡构陷兄弟致阋墙者,打三十板,罚跪祖宗祠堂三日。” “他可是你兄长!” 父亲沉默地抿唇注视着祖父。 四下无人敢开口,空气凝滞。 半晌,突闻祖父笑了。笑声在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听他缓缓开口道:“子渊啊,其实一切都是为父对你的考验。这些不过是为父吩咐你兄长帮你设置的难关想看看这么些年未见,你可有长进。事实证明,你极有能力。不过若你一定要讨个公道,那便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去祠堂跪三日罢。” 此话一出,虞七哑口,想笑。 他竟然出来帮大房顶锅? 祖母指着他缓缓起身:“虞潜,你疯了。你竟然要为了你的大儿子顶罪。” “兰儿……” “你别跟我说话,我受不起。”祖母深吸气,抬手阻止他,“如今证据确凿,我儿子渊承受了多少,他为虞家付出了多少。七年前你明知道是厅里这群人栽赃给重阳,也还是让他远赴大漠,以命搏。我问你,还有你们,一辈子有几个七年可以挥霍。今日我原以为你总会公道一次,给我儿应有的疼爱。可你竟然不顾自己的名声,情愿替他,不择手段的虞重千顶罪! 虞潜,你既这般厌恶我,当初娶我作甚,生下子渊作甚!”最后已有些歇斯底里。 “葛兰,你扯远了。我说过,往事休要再提,谁再提家法处置。” “好,家法,来啊。” “够了!我是家主,这家中大小皆由我定论。重阳,你可需要为父挨板子跪祠堂。” 这般棘手问题被抛给父亲,让他如何作答?虞七按捺住想起身冲进厅里的冲动。只见父亲缓缓跪下,面对祖父磕了一个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父亲绷成离弦之弓的背脊。他声音清冷,“重阳不敢。” 这声线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淡,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流逝。 虞老爷子扣紧椅子扶手:“那此事便这么定了。任何人以后不得再乱嚼此事舌根,若是让我听到,家法处置。家主一位,日后再议。” 待他直直越过厅中俯跪身影后,祖母蓦地笑起来:“虞潜,你在作孽呀,作孽呀。” 大房的人受此拥庇,半是噙着笑,半是沉着脸互相拖着离开。 祖母丢开拐杖蹲到父亲跟前,一手将父亲揽进怀里,闭目,眼泪簌簌落下。她颤抖着声线,捂着心口。任是再想要冷静下来,可气息总是不听她的。 “我的儿,一切都是母亲的错,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不住你。” 只要想到她的儿子为了这次搜集了多少证据,隐忍了多久,到头来却仍旧被轻飘飘的一句打回原形,万般努力皆付东流,她的心就抽疼。 所以自己退让多年又是为何?无论如何都比不过虞潜心里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女人生的儿子。 阳光刺得眼睛生疼,照在身上遍体生凉。 虞七的嘴唇被咬出了血,沉默起身走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环抱祖母和父亲:“其实看清楚也挺好的。没有期待,日后才不会失望,对吧祖母。” 虞依沅随着大房众人走出前厅后,往后回望,目光冷然。这才是真实的生活。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哪有浓厚血脉亲情可言。 所以虞七,你既也知道了我的秘密。 那对不起。 我虞依沅只有让你说不出话了。 ==== 明灭的烛光里。 剪影斜在背后的丝帘上,随着烛光的摇曳而微微晃动。 笔落游蛇。 一气呵成。 “落棋无悔”四个大字安安静静地躺在昏黄的宣纸上,然而最后一笔明显用力过猛,成为败笔。 虞老爷子拧着山川沟壑一般的眉头。 姜管家亲自捧着铜盆伺候他净手。待虞潜净完手后,他熟练地字画取下吹干卷起:“老爷,这幅老奴还是替您收起来。” “等等,先放着,之后裱起来。” 这幅写坏了的竟要裱。姜管家敛眸应道:“是。” “我记得你儿子在翠微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姜管家如实道:“市井坊间的传言已经被止住了。二爷趁此机会推出墨绣工具包。客人可以不买成品墨绣,而购买单独的墨绣材料包,还会附送现场教授,包教包会,学会为止。现如今为了学手艺的人每日都将翠微坊挤得满满当当,数量比之前还多了一倍。老奴今下午过去一趟,差点没挤出来。还瞧见了不少熟人。” “谁?” “咱们丝线铺以前供货的那些绣庄里的人来偷师。” 本以为会在流言蜚语中被闷杀的翠微坊,竟然又有了死而复生的趋势。老爷抚掌连道两声好,只是目光依旧复杂:“好,好,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旁人狙他卖劣货,他就把原料全部摆到明面上来,如同书院,不止售书,还售教书先生。即便大多数人都学会了墨绣,可外人提到墨绣也只会想到他‘翠微坊’,一步好棋啊。重千倒白送他一轮宣传。” “……”姜管家不知接什么话了。 “虞家若是在老二手里也兴许当真能再上层楼。只可惜,我对秀君发过誓,只会将家主留给我们的儿子。” 是啊,您已做了选择,也伤透了二奶奶和二爷的心。但您对前夫人和二奶奶的态度差异大到连他这个管家都看不下去,为二房抱不平。 七年前亲手将二爷推出府去,差点害得二爷丢了性命。现如今,依旧对二爷不管不问,对大爷却偏帮如此。这一家人活生生被弄得四分五裂,嫌隙丛生。 人心难救啊,您没退路了。 唉。 这时,敲门声响起。未等姜管家过去,门就被推开。二奶奶逆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虞潜,我们谈谈。”二奶奶道。 “你先下去罢。”老爷沉吟。 “是。” 姜管家垂下老目,默默收拾好水盆和汗巾退了出去,他轻叹口气。 而在屋内两人中间,那幅“落棋无悔”的大字干了,宣纸下没有垫毛毡,墨迹透过纸张浸在桌案上,衬这明暗变化的烛光,时隐时现。 ------------ 第二十八章 祖母 原本以为二房已被贬低到尘埃里,连家中仆人都纷纷选择站队大房,唯他们马首是瞻。人性凉薄在这么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虞老爷子亲自出面,将中馈权从大夫人手中分走一半交到了二夫人手里。二夫人一掌权,立刻将府中摇摆两派的下人一番整饬。从此再无人敢轻视于二房,起码表面上能恭敬相待。至于背地里的闲话,还是不声不响地飞过高墙大院,来到翠微坊通过春苓传进虞七的耳朵。 “所以真的是祖母亲自去了致励堂,他才松口让母亲分掌中馈的?”虞七竟是连祖父二字也不愿叫了。 “确实是致励堂的下人传出来,说二奶奶和老爷在书房里谈了整整两个时辰,而且二奶奶离开的时候,像是,哭过了。” 虞七胸口一紧,绕线的动作顿了片刻。发生在大厅的事,对她这个孙辈而言,都已是绝大不公,郁愤难平。那对于跟祖父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共同抚养孩子撑起虞家的祖母,该有多心痛?所以,祖母是用这几十年的恩情为二房讨了个平等待遇。她喃喃道:“我们是踩在祖母的心口上抬起的头呐。” 所以父亲从那日之后愈发沉默寡言,但手段却如脱缰之马般愈发雷厉风行。对待大伯那边的人,抓到便直接扭送官府。家宅那些个糟心事无非是缠上了一个“亲”字,但凡将“亲”字拿去,便只剩“法”。 “其实奴婢有听到府里一些老人传的风言风语,不知真假,关于二爷和二奶奶的……” “说。” “是。 他们说其实二奶奶才是老爷的原配。” “什么?”虞七手里理好的丝线又被攥成一团,“祖母不是在大奶奶死后才嫁进来的吗,怎么会是…原配。”老一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家走到如今的地步。虞七知道自己身为孙辈没资格探听,但她太想知道了。 “他们说二奶奶其实才是当年老爷在乡下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娃娃亲,但后来老爷来栾京经商,遇到了先夫人,便娶了先夫人,依着岳家的扶持这才成事。后来二奶奶来栾京找老爷才发现老爷已另娶他人。再后来先夫人去世,老爷又娶了二奶奶。” “所以是他背信弃义负了祖母在先,那祖母为什么还要嫁与他!”虞七索性将丝线揉成一团重新丢回绣篮。已经乱了便不是轻易能理好的。心头一股股闷痛像锤子一样砸在上面,又气又痛,酸涩不已。气祖母的不争,痛祖母的苦。这么多年了,仍旧没有捂化那个男人的心,甚至愿意常伴青灯古佛来成全于他,只换来他一次又一次的变本加厉。 她想抱抱祖母,告诉祖母别难过,有宝儿陪您。若是她碰上这等事,她想自己一定没有祖母的忍耐。既然线乱了,那就全绞了,索性一根不要,再无烦忧。 虞七虽嘴里没说,但对自己从小到大的接受的遭遇是有芥蒂甚至怨怼的。才五岁正当了无愁思之时,突遭巨变,看破了人情冷暖,纸糊的亲情比那破庙里的纸窗户还脆弱。现在……想想祖母身上背负的,只觉得自己的不值一提。 “回去规束下人,此话若是再让我听到,甚至传到祖母耳朵里,我便将他们统统发卖了。”传主家口舌之人罪无可赦。虞七说到做到,直接拿了剪刀来将线团剪了数刀,直至其碎成小段小段,总算心情好些。 春苓刚应下是,父亲便从内室出来,叫住虞七:“宝儿你进来,为父有事交予你办。” 进去了方才知道是要递送拜帖给到南市丞大人。翠微坊在南市中初开张,人情关系自需多打点。市丞和市令便是在坊市中做生意人人都需要巴结的对象。 虞七数次想要开口问问父亲可知祖母之事,最终流于喉间。她垂下眸,福身退了出去。她也不耽搁,立时便拿着拜帖出门。从翠微坊到市署府路程并不远,只需穿过琼天巷再拐两道弯,是以她谢绝了春苓的跟随,带上面纱独自而去。 白日的坊市热热闹闹,琼天巷主道不知被哪位大人的仪仗占据,眼见前方拥挤不堪,若是硬要从中挤过去,恐怕会花些无谓的时间。虞七便打算从抄小道,虽路程会远上一些,考量起来也算划算。 只是当她深入巷中后,突地发现身后多了几道沉重的脚步声。 这若是放到琼天巷的人堆中,是无论如何也察觉不到的。她攥着手加快步伐,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朝后偷瞄,只见到四五个体格彪悍手持棍棒的男人阴影,顿时心跳慌乱。不该抄小路,走这僻静之处! 她这双栾京女子小巧的绣花鞋软绵绵的,半分不及大漠羊皮靴的坚硬,即便踹到人身上也是不痛不痒,说不定还会将自个儿的腿给震麻了。 她边走边抱着近乎祈求的心态,说不定不是朝自己来的呢。但她又一边深切地鄙夷自己这般的懦弱,她在栾京中,有生死之仇的,除了第五胤还能有谁。风流倜傥的五皇子背后竟如此心狠手辣,连一个自称爱慕于他的弱女子都不放过!虞七恨不得将他的名字放在齿间碾磨百遍。 “前面的小丫头,给老子站住!” 闻声,虞七脚步一顿,立时撩起裙摆的大步朝巷子尽头光亮处狂奔而去。 有病吧,傻子才会听你的!只要跑到大路上,就有一线生机。 砰。 一记棍风扫过肩头,敲在脚后跟处的地面上。 “娘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出棍之人稳住身形,骂骂咧咧一句又立刻追上。 ------------ 第二十九章 被救 大白日的,烟波阁的天字一号房又是紧紧阖拢着房门。 旁人见到也只会唏嘘一声:瞧瞧这风流种子五殿下,青天白日地又来烟波阁寻欢作乐,造孽哩! 实际上,此时包厢之中,并无姑娘们曼妙倩影,有的只是三个男人。 “柳大人,我今日所吩咐你之事,切记小心行事。我在刑部只有你一人,万要先保全自己,再谋卷宗。” 谁能想到,此刻坐于第五胤对面,身穿一套青灰色不打眼麻布衫的中年男人竟是刑部二把手刑部侍郎柳禄。此人在官场之上以廉洁著称,行事干净利落正直不阿:“请殿下放心,下官明白的。只是,您当真确定信物在虞家?” “极有可能。” “下官明白,这便去彻查。” “嗯。” 待柳禄离开后,第五胤靠于榻上,目光从窗户往下望,直到柳禄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收回。 “爷,柳大人当真会做背叛咱们之事?” 第五胤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送至嘴边。突地想起这茶壶曾用来唬过那个虞家小姑娘,眸里有片刻失笑。不过很快调整过来,反道: “柳禄寒门出身,娶了刑部尚书韩钟的三女儿,拜入刑部尚书门下。你可还记得他是如何投诚于我的?” “他在追查七年前栾京轰动一时的江洋大盗案,查到了爷您身上。”那案子牵涉其中的人都心知肚明。刑部案卷记载那让百姓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江洋大盗为了躲避官府追捕,一夜之间将三户人家全部灭门,从此再不是什么江洋大盗,而是冷血无情的刽子手食人魔,“他查出了证据,证明是幕后之人与太子有所牵扯。” “投名状。这一投便是六年。他从未属于过我。刑部尚书是三皇兄的人,可他柳禄这些年表面上是三皇子党,你我皆知他其实是我的人。但同样还有人也知,他表面上是我的人,实际隶属于那人。” “东宫?” “东宫或西宫,骡子或马,让柳禄牵出来遛遛便知。” “殿下英明。属下这就派人在虞家守株待兔。只要看谁去了虞家,就能抓到幕后之人。”容庇言语中流露出敬佩。 第五胤起身理好衣裳,怡然下楼离开烟波阁。 澄安街闻名于烟波阁,一条街上俱是跟风的香粉钗环铺子,供恩客们带些小玩意儿给姑娘们博红颜一笑。 第五胤路过钗环摊子的时候,多看了两眼,等回过神的时候,手里已然多了一支姑娘家的步摇把玩,鬼使神差地结了账。 容庇惊愕道:“爷,您这是……买来作甚。”他小声嘟囔,“阁子里的姑娘哪需要您亲自下这等功夫,逢场作戏而已,您莫不是当真动了情。” 第五胤脑子里此时浮现的是小姑娘的脸,连他自己都惊了一跳。 他正色拧眉:“这钗有点像咱们在找的那支,倘若我将这送给那虞家小姑娘,单凭她才堪堪十二年的道行,是否说谎一眼便知。她瞒不住的。” “可……”哪里像了。咱们那支明明有个鸽子蛋那么大的翡翠,这不过就是一只金步摇罢了!容庇欲言又止,正当思忖如何开口驳斥主子谬论之时,突地神色一凛,“爷,您瞧前面。” 第五胤顺着他所指之处望去,小姑娘一团娇艳明媚的白芨红从不远处阴暗巷子里窜出,撞入他的眼帘,后面追出四五个拿着长棍短棒的的大汉。第五胤顿时眉间拧起:“跟上去。” 还好虞七在大漠长大,没像正经的栾京女儿一样被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然今日她便要命丧于此。 刚巧拐过一个弯儿。 一道人影突地从旁边的暗巷中窜出,拉住她的手腕便将她拖入其中。 “松手,放开!”她惊慌的声音中瞬间便染上哭腔。那人只管拖住她的手往前跑,背影在暗巷里晃动如何看得清。 “谁让你来杀我的,我出两倍!唔……” “是我,嘘,跟我走,我来救你。” 那人总算回了头,皱着眉头疼惜道。虞七看清了他的脸,立时便双手拉住他的胳膊,贴身上去哀求道:“柳天宁,救我!” “她在这边兄弟们。呸,小坯子真能跑,后面两个绕过去堵住。”身后大汉们挤进巷子,长棍和石壁碰撞划拉的声音异常刺耳。 柳天宁握住虞七的手紧了又紧:“再坚持一下,拐过前面的弯便得救了。” “嗯嗯。” 眼前场景变换。柳天宁拽住她躲进一处后院内,掩门插上木闩。 听见外面一阵凌乱脚步声跑至:“人呢!丫头呢!你们堵人堵哪去了,还不快分头找。不把人打成瘸子,兄弟们一文钱也收不到!” “老大会不会躲里面去了。” “你疯了,那是书院,是她一个娘们能进的?快找!” 接着是一脚踹在门板上,插着门闩的漆木板当当晃动。再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跑远,消失。 虞七靠在墙边缓缓放松。 趁此机会她打量了一下此处景象。这看起来是书院的杂物偏院。 “你可还好?”柳天宁焦急问道。 虞七平复下呼吸,将手搭在他肩膀,小声道:“你又救了我一次,柳天宁。是我虞七我欠你的,受我一拜。” “别。”柳天宁忙虚扶住她的胳膊,将手藏进袖子里。 “必须的,你虽是我表兄,但屡次救我,我……”虞七咬唇,一时半会说不出还情的法子。 “傻瓜。那群人常年混迹在坊市里,是平日里专靠收钱做打手营生,你可是欠了外债?” 虞七摇头,眸色沉黯:“并未。” “那你仔细想想可有得罪过何人。那群人穷凶极恶,定是受人指使。”柳天宁有些急了。 虞七依旧抿唇垂眸。 她心里大致知道究竟是何人所为。想要致她于死地的,除了五皇子,她再想不出旁人。 “我大概知道是谁,让我自己处理吧。” “宝儿,你别冲动……” 正当此时,廊里传来脚步声,还有一声中气十足的叱喝: “何人在此。” ------------ 第三十章 书院一躲 来人是一位挺着圆肚子,迈着八字步的老先生。 “程夫子!” 看柳天宁对此人如此恭敬行礼的模样,想必此人在裕隆书院中地位定然不低。虞七不想给柳天宁惹麻烦,遂福身行礼,轻声道:“程夫子有礼。” “佑安?今日休沐你为何在此,为何还将女子带进书院!”程夫训斥起人来,胡子跟着抖动。 柳天宁垂首:“是佑安的错。她是佑安家中表妹,方才为躲避恶人迫害,佑安才不得已带她进入偏院中躲藏片刻,请程夫子恕罪。” “书院规矩条例分明,禁止女子入书院,你身为本届一甲,竟敢公然无视院规,该当何罪。若非我此番撞见,你不知还能干出何种荒唐事,莫不是要带她到前院圣贤之地也走上一遭!” “夫子言重。佑安从未如此打算。” 柳天宁慌忙解释,但程夫子怒意逼人,似是半点没将他的解释放在心上。虽然程夫子并未直接朝虞七发火,但字字句句都冲她而来。 虞七胸中一股闷气升腾而起,抬起头不闪不避地直视程夫子:“夫子好大脾气。 我们都说了是不得已进来避难,叨扰清净的确有错在先。但我除了这门口之地,尚未踏足也不准备踏足其他地界,夫子大可放心。况且表兄舍身救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人命在夫子眼中还不比小小规矩重要?” “佑安!” 程夫子只管训斥柳天宁,“枉顾信任于你。你立刻留下罚你多做三篇文章,立刻将此女赶出去,圣人地界,一介无知妇孺浊气,搅了这圣贤之气。” 柳天宁拉拉虞七的衣袖,对她含歉摇头,示意她莫要再顶撞出言。而后将头愈发垂低:“学生知错,请夫子责罚。” 这夫子口口声声,都是女子不配。合该着踩了一块地砖便是污了圣人地界?虞七愤懑,却顾念柳天宁恐他难做,还是紧紧抿唇忍住不语。 “今日不行。学生必须将表妹安全送回家中,方可安心。明日,学生定然交上三篇文章,还请夫子见谅。” 柳天宁拜了再拜,将门闩取下,打开门对虞七轻声道:“我们走吧。” 虞七怔怔望着他的眉眼,再瞥一眼面色铁青的夫子,为难思忖后先行跨出院外。待他也出来之后,轻轻拽拽他的衣袖,蔫搭搭道:“是我连累你了。我刚才一时口快,出言顶撞你的师长,是我不对。我刚看见程夫子脸都青了,日后他定会为难于你。” 柳天宁笑了笑,伸手似想触碰她发顶,又在距离两寸处收回了手。他摇摇头,好似不值一提:“无事,不用担心。” “我欠你的好像越来越多,柳天宁。你可有什么心愿,我能帮上忙的,定然不推辞。” “……”话未说完,柳天宁神色一变,伸手拦在虞七前。 虞七目光也转向前,蓦然眼眸一缩,脸色一变。 巷子口拐角处站着道身影。少年似笑非笑的面容不知为何看起来似乎隐隐带了点讥讽,一身暗金线点缀的麒麟长袍,果真只有五皇子方能如此高调。见他,虞七第一反应便想躲。她已然答应祖母不会再与这位爷产生任何纠葛。可想到今日自己所受种种,甚至包括柳天宁受到的夫子训斥,统统都拜此人所赐,她便挺直了背脊,口中溢出一抹冷嗤:“五殿下,好巧。” “不巧,又打搅二位了。” 听第五胤这么说来,虞七想起上一次和第五胤相见,也有柳天宁在侧。那又如何,堂堂皇子何至于如此阴阳怪气。她道:“的确不巧,前脚打手才走,后脚殿下便亲临。没想到我面子这么大。” 第五胤朝她步来,锦靴步步稳重,眯眼。 “你何意?” 虞七心中嗤笑,轻轻拂下柳天宁的胳膊,不甘示弱地挺起胸膛,咬牙切齿小声道:“殿下自己找的打手,一定要我明说?” “你过来。” “我不。有话请讲,没什么我表兄不能听的。若没事,我这便跟表兄走。”虞七偏头不去看他,心里有个声音时刻提醒她,面前这个人可是要将她往死里逼的! “你爱慕于本殿之事,他也能听?” 第五胤已尽力克制住气性,他抬眸在柳天宁身上扫一眼,忽地轻笑,自顾往左几步。 果然,小姑娘亦步亦趋跟上来,压低了声音:“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什么叫我找的打手,你先解释清楚。” “殿下一定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吗?是,我的确曾说过爱慕于殿下的混账话,可殿下对我又是下毒,又是要打断我的腿,再是任一个人也受不起殿下这般折腾。殿下还是当民女什么也没说过罢。但若仍想要我的命,也请给个理由,我虞七究竟哪里碍着殿下的眼了!” 小姑娘眼里的不屑和愤懑一览无余,一番斥责叫第五胤从方才在巷口站着便有说不出来郁结的情绪愈发凝重。他拧眉讥讽道:“不是我派的打手。我若想要的,一定是命,或者你的嘴和会写字的手,要双腿有何用。” “当真不是你?” 嗬。 仍旧不信,白费口舌。第五胤不愿再与她多说半字,踱至柳天宁身前,他的个头比柳天宁还高上半头,刚想开口说什么,面前的少年就被小姑娘像护崽子一般拖到身后:“殿下,如若无事,我们先行离开。” 压根没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两人便只剩匆匆离开的背影。 第五胤脚下生了根。他还有话没问出口,兀自喃喃张了张唇又合拢。 不长眼的容庇此刻偏生来提醒:“爷,您忘了送刚买的步摇。” 闻此,第五胤突地察觉怀里收着的步摇硌在胸前。他皱起眉头摸出来,看了看,忍住负气想丢掉的冲动,忍怒道:“下次罢,下次定会将她的秘密尽数探出来。” 容庇小声道,“其实您可以拿官府吓唬她。”左右是个小孩,官府定然有用的。“实在不行,属下将她绑回亥堂,这世上还没有亥堂审不出来的人。”就是每个进去的人,也没有能全须全尾出来的。 第五胤冷睨他一眼,漠然道:“打草惊蛇。按原计划,夜查虞府,守株待兔。” 这是场一箭双雕的局,把人绑去亥堂了,谁还陪他唱这场戏?夏日池塘面上波光粼粼,但总有太阳落山,露出池底阵容的时候。一会说爱慕,一会又恨不得溜之大吉,她身上的谎言一个串一个,却让第五胤愈发来了兴致。 ------------ 第三十一章 夜探虞家 虞七拖着柳天宁快步走了数十丈,回头望了一眼后面无人之后,她方才松开他的手,像是卸了口气般,撑在身体里的劲儿缓缓散去,笑笑: “抱歉。 若他要找你麻烦,你叫他来找我。我不会让柳家也卷进来。” 柳天宁却蹙起了眉,正色望她:“宝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打手是何人找的,是……五皇子?” 得到她垂头不语的反馈,他明白了。 “身为皇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有这样的权贵,我泱泱大霖该怎么好起来。”柳天宁眉头打结成一块,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意。他对着虞七道“不行!你不能再出府了,不安全。我这便送你回去,向姑父姑母禀告此事。” “欸……不要,别别。” “为何?”盯着被她拖住的袖摆,柳天宁停下来轻声道。 “我,我是要去市署府向张市丞大人递拜帖的,还没做完,怎么能半道而回呢?”虞七随口蹦出借口。谁知柳天宁认真起来不依不饶,对着她伸出手掌: “那你给我,我替你送。待将你安全送回之后,我定亲自将拜帖送达。” “不行!” “为何?”虞七倏地捂住拜帖,柳天宁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实在不知她为何反抗如此激烈。 “那我又为何一定要听你的,我自己回去同阿爹阿娘说便是,我知你是好意,但不用你费心。” “虞七,我是你兄长。”我得对你的安危负责。你一个女孩子家,那等人物的可怕你还未曾见识! “表的。” 气氛沉凝了一瞬。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此事当真不能被爹娘知晓,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你明白吗。” 他盯着她泄气垂下的肩膀和发顶,呐呐地动了动嘴,最后终是心软了,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发顶:“好,那我陪你去市署府,然后再送你回家。” 虞七沉默不语,顺从地点了点头。 “对了,我送你的药膏有用吗?” 药膏? 虞七记起来了,那都被她扔在桌上积灰去了。 “这个……” “没事,我近日又找到了几种新药,一定能治好你的。” 他目光灼灼,郑重其事。 虞七慌乱点头,与他一道去市署府递了帖子后回到虞家。 正好碰到虞依沅迎面出府。 两人谁也未看对方,挺直背脊,交错而过。 虞依沅袖笼下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之中,愈发高傲地昂起了头。 *** 夜幕已至。 今夜空气沉闷燥热,没有一丝风儿,浓云遮盖,天上月盘子也不见影,只听闻蝉鸣阵阵,似暴雨前的狂欢。 八个深色劲装之人半跪于地。 容庇挨个从其身边步过,他手上的纸张上临摹的是一支镶着翡翠玉石的镂刻朱钗:“待会两人一组,分开在四个苑搜寻,柴房恭房院子各个角落一律不得放过。目标是这个,全部看仔细了。若但凡碰到除你们之外也来寻此之人,切莫打草惊蛇,给我活捉。” “属下明白。” 八人齐声应道。 容庇收起画,呈给换上夜行暗装的主子:“爷,都吩咐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第五胤转头望跪在地上几人一眼:“听明白就行动。今夜有雨,小心行事。” “遵命。” 话音刚落,八道声音分成四组朝不同方向跃去。 第五胤提气飞上虞家瓦檐,脚下快步,如履平地。 和正门相对的是前厅,他的脚步却在前厅屋顶停了下来,目光微微拧起。目之所及正巧看到院中有两道人影。 怎么又是他? 那个被虞七唤表兄的。 还有虞七。 两个人相对立在院中,不知在说些什么,笑得斜肩抖动,捧腹乱颤。 容庇跟上来,看看自家主子,再看看檐下院中两人,心中大呼不巧。真跟做了孽似的,每回都能碰见这两人,也不知是有缘还是倒霉。 “爷,咱们还有正事。” “我知道。” 第五胤漠然收回目光。他是被一滴雨水烫醒了,敛眸转身:“要下雨了,速战速决。我去那边,你去柴房。” “是。” 沿着屋顶几个跳跃闪身,便来到最东边的院落。隔着院子外面便是定南道,也是那日他骑着奔霄招摇回京所走之路,若是没记错,这个墙头便是小姑娘落下之处。 那这个院子,看来是她的住处。 两间卧房,一间亮着烛,一间熄着灯。还有一间下人房和耳房。 第五胤鬼使神差地从窗户翻进熄着灯的房间之内,第一眼便瞧见床上摊开的白芨红外裳和襦裙,他印象中只有小姑娘穿这等颜色。浅浅淡淡的,不浓烈不艳媚,正好是豆蔻年华应有的活泼。 这房间不大,但格局方正。 正打开房门是一套漆木桌椅,正对着是他刚从那里翻进来的窗户,支着木头架子,给他行了方便。他不禁在想,出门也不关窗,若翻进来的非他这种正人君子,该怎么办。 窗户下方是一张桌案,上面摆放着黄铜镜,和几盒女儿家的胭脂首饰。现如今桌案上,却多了一道不算明显的脚印。他拉开抽屉,细细翻找,小姑娘首饰很少,一眼便看尽了没有翡翠式样的朱钗。也对,一般未嫁人的闺阁女儿的确极少佩戴翡翠式样,大多还是以金银簪花为主。 左边是一张搭着床幔的雕花木床,铺着锦被。室内一股淡香,不像是熏出来的,倒像是自然而然萦绕于室的。 他绕过屏风,拉开柜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不同的衣裳,摸起来都是女儿家常穿的轻纱缎子,并没有藏有什么可疑之物。但里面还有一种薄薄小小的布料,触及光滑异常,另第五胤猛地收回手阖上柜门。 呼。 怎么回事,脑子里方才竟不自觉地勾勒出,房间的主人对着满柜子的衣裳精挑细选,左比比,右量量的画面。 今晚果然燥热。 他从凭风里走出来,拎起茶壶往口里灌了几口水下肚,正巧瞥见黄铜镜中出现自己的倒影,又情不自禁地想到每日清晨都会有人坐在镜前对镜梳妆,上口脂,描蛾眉。 这房里怎么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第五胤目光幽深。 正待他调整呼吸之时,突闻屋顶上传来细微瓦砾抖动之声。房顶有人,听脚步声并不像他安排的暗卫。他神色一凛,一把披上摆放在床边虞七的外裳,飞快翻身上床盖被,一气呵成。 再下一瞬,便是一人踩桌跳至房内的落地声。 ------------ 第三十二章 深闺歹人 房内接连闯入两位不速之客,可房间的主人并不知情。 稍早些时刻,春苓前来通传,表少爷深夜来访,已被迎至前厅等候。虞七正在缝补寝衣。听到通报,她也觉得奇怪。这大晚上的柳天宁怎么来了,况且明明并非是书院休沐的日子。难道……他是来向爹娘打小报告的? 春苓又催促了一声。虞七忙应道:来了来了。她立时便将针线扎在缝补了一半的开线处,吹熄了烛,小跑着一路去了前院。 “柳天宁。” 她小声喊道,仔细注意周遭没有爹娘后方才松下心神,“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还当你是来告状的。” 最后一句嘟囔得极其小声,柳天宁还是听见她的声音转身笑道:宝儿。” “没什么。我记得今日不是你休沐。” 柳天宁不好意思地别过眼:“我有东西想尽快交给你。” “什么东西这么要紧?”瞧他额上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想必是一路飞奔而来。虞七拿出手帕递给他。 柳天宁接过手帕,腼腆笑道:“谢谢,这两日你没有出门罢,可有人找你麻烦?” “那倒没有。我也是个爱惜小命的,连门都没出,那些人再大胆总不至于到家里来绑我罢!” “那就好,你把这个拿着,防身。” 一柄样式小巧,点缀着绛色玛瑙的小匕首被塞到她手中,手柄处温热,想来是被握了一路。虞七抽出刀鞘,将刀刃在指腹轻轻拨动两下,便知锋利程度如其寒光一般无二。她拿着比划了两下随即惊喜道:“这……样式是大漠的。谢谢,我很喜欢。” 这种小匕首在大漠就是给女子防身使用,一看便是精心挑选过的。还有人将自己的安危这般放在心上,虞七心有意动。 “其实我还有一个要给你,等等。” “是什么? 柳天宁从衣襟中掏出三个安安稳稳躺在手心里的三个白瓷小罐。每个小罐上贴着工整的簪花小楷。 “……” “你不是说,之前的药膏没效果嘛。我重新寻了三种,试过有生肌活血之效,你若是信我可以再试试。” “你……试过?” “……”柳天宁目光闪躲。 “你别动,把袖子掀开。” “男女授受不亲。”柳天宁索性将手背在身后。 “废话哪这么多,还不赶快。”虞七双眸一瞪。就凭此刻柳天宁刻意躲闪的目光,和藏得更深的手腕,她敢肯定,方才一定没看花眼。他的手腕一定—— 虞七蓦地扯过他的手,掀开衣袖。 话僵在唇边,在喉间绕了一圈又一圈,怔忪开口: “柳天宁,你受伤了为何不说。你在哪儿伤的,为何会有这么多道规整的新鲜利痕。”有的划痕新浅,有的划痕过重,排在她眼前让她一时慌了神。若不是因为夏天衣裳穿的松快,换处冬日,恐怕过去数月都没人会发现,他身上竟有这么多不知何来的划痕。 柳天宁反应神速,立刻抽回手,拢住袖摆:“不碍事的。” “柳天宁,你从来都不说谎的。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虞七强迫掰正他身子。 “……” “你、是、不、是、为、了、试、药、自、己、划、的!” “……”柳天宁还是不说话,闭着嘴,怎么都撬不开。 虞七气呼呼地推开他,娇道:“你就算不说我也猜到了。你你你,我该说你什么好!你以为这样而来的药膏我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吗?这样跟变相饮人血有什么两样。况且我的伤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根本不需要做到这地步。” “是我的错我会承担。只有把你治好了,你才能恢复声誉。”柳天宁像个呆子,现在说话倒是理直气壮,气得虞七伸手去推他。 “算了算了,我警告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若再敢,我便登门去告诉舅父舅娘,叫他们收拾你!” 柳天宁也不明确应她,只支吾应付。 虞七看他这模样更气了,真不知道舅父舅娘是怎么将人养出这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劲的。 “真是蠢极了。”虞七头疼,“待会落起雨来,小心淋成落汤鸡。” “好。”柳天宁露齿而笑,小跑着出了大门。 不过,他很快又折了回来。黄犬似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一副害羞的样子,眼睛东瞅西看。 “我要一把伞。”他小声说,“快下雨了。” *** 一滴豆大的雨水砸在虞七面上,她看看天,喃喃道看样子真要落雨了。 若待会下起暴雨来,也不知一把纸伞遮得住柳天宁吗。她摇摇头失笑,回重阳苑去。 爹娘的屋子还亮着光,春苓正巧从下人房里拿着伞出来,扬声道:“姑娘您回来了,我看快下暴雨了正好说给您送伞去呢,这下不用了。” 虞七笑笑:“统共也没几步路,即便淋雨也无事。” “表少爷找您是何事呀,看他怪着急的。” “他呀,没什么大事。爹娘都睡了吗?”虞七转移话题。 “爷和夫人方才要了热水,您也准备歇息了吗,灶上还有烧好的热水,奴婢这就备来。” “嗯,好,谢谢春苓姐。” 虞七走上台阶,又是一滴雨水砸下,落在她眼皮上。眼皮蓦地跳动两下,突然生出不祥之感。 忽闻房间内传来异响,她即将推门而入的手脚蓦地收回。 房间内传来金铁磕在木头上的哐当一声,再然后是几道闷声暗响,最后重物落地。这声音让她瞬间头皮发麻,最初她以为是耗子,可如此大动静,大到连母亲关切询问的声音都从隔壁房间内飘出来。 “宝儿你回来了麽,发生何事了?” 脑子里一根弦忽地绷紧,虞七低呼:“别!” ——她房里有人! 完蛋,坏人知晓她在门外,接下来……是不是要杀她灭口。 那母亲绝不能出来,也不能让母亲听出她话中的颤抖:“阿娘没事,我没秉烛,把铜镜挥在地上了。您和父亲先睡罢。 唔!” “这孩子做事毛毛躁躁的,人呢?”柳氏从房中出来,微弱的影子投射到虞七房门上,“要娘帮忙吗?” “……” “宝儿。” “不,不用,我要睡了娘你也早些休息罢。” “这不还没到亥时麽,怎么今日睡得比我们都早。为娘还说问问天宁来所谓何事,罢了罢了,明日再问。” 直到母亲的身影从门前消失,那柄滴着血的剑刃才从虞七的脖颈缓缓移开一寸。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她拼命抖动着鼻翼,争夺指缝间透出的稀薄空气。 才说那些害她之人不敢登门,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她这嘴怕不是开过光! “……” ------------ 第三十三章 夜深 “别出声。” “……”虞七点头。 在她方才刚想跑之时,却被身后人一把推开房门,从身后掩住口鼻一路拖到床上。 她挣扎中双脚踢到一处软肉。现在她目之所及正对之处,是一具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的蒙面男人。横亘在自己颈上的剑刃还淌着暗色液体。 这就是出声的下场,她明白的。 她更清楚,如果坐以待毙,一样是个死。 在嘴上的禁锢慢慢放松之时,她悄然握紧了柳天宁赠予的匕首,在身后之人完全松开之时转身—— 第五胤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魄力。一道寒光甩来,差点当真插入他的琵琶骨。 还好,一手擒住她的手腕,另一手从后钳制住她的后脖颈。他若当时反应再快一些发力,此时她应当已入地上那人一样,颈骨碎裂。 “是你……” 虞七身子僵硬,喃喃,“事不过三啊,殿下。 你是来杀我的?” 小姑娘先是不可置信,再然后是目中光亮尽数黯淡下去。更何况两人现在面对面贴近的姿势,第五胤更是一览无余。但他并未松手,掐住她的手腕将匕首甩出去。匕首稳稳当当不偏不倚扎在黑衣男腹上。 虞七颤抖。 而他再度发力将她脖颈往下压:“你见到我就是这个反应?” 这话,怎么听起来三分不满,三分失落,三分…邀宠? 虞七:“您不就是想要我的小命吗,来来来,您拿去。一来二去地这么折腾,我受不……” 门外传来春苓用脚叩响房门的声音:“姑娘,您在跟谁说话,我打了水方便进来麽。” 她忽地打了个激灵,蓦然睁大眼。 她一把抱过自己的荞麦枕,牢牢护在胸前。那枕头里是珠钗。颤巍巍道:“不用了春苓,我我要准备歇息了,你快回吧。” “可姑娘……” “你快回罢,别打扰我。” “好。那姑娘记得晚上睡着多盖层毯,小心着凉。” 门外的春苓抱着盆缓缓离开。这才亥时将至,姑娘平时哪里是这么早睡觉之人? 又唬走一个。虞七防备地望着第五胤:“她走了,殿下您若不想要我性命,便也快走罢。这是女儿家的闺阁,你在,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哪哪都不合适!你现在穿的……是我的衣裳,你当真如此喜欢女装?平沙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是。也对,上层人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癖好。” 初听第五胤面上还觉得有些烧,反应过来之后反倒笑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床上:“你若想宣扬那便尽管去。就是不知道有多少女儿家会羡慕你。不舒服……把你的枕头拿来给我垫腰。” 他伸手便去拽她怀里的枕头。 可小姑娘抱得死紧,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借着隔壁透进房间的微光,看得见她鼓着圆圆的眼睛死瞪着自己。一个枕头有何要紧的。他用力再拽,却直接将小姑娘整个人连人带枕头一块扯过来。 她的鼻梁磕在自己胳膊上,连他自己都听到一声闷响,他低低笑起来,扶住人手臂:“没事吧?” 却见小姑娘眼泛泪花,是疼的,咬着牙忍痛似乎刚想说话,动作又明显变得慌乱。 “我的枕头怎么开了!” 她一动,沙沙声更明显。 原来是枕头裂开了,里面的荞麦籽从缝里哗啦啦地涌出来。 不知何时,屋外雨声渐起。 隔壁的烛火摇了一下,也倏然熄灭。 瀑敲阶檐覆盆下,皆如珍珠落玉盘。大珠小珠,哗啦啦啦,屋内屋外,连成一片。 虞七手忙脚乱捂住缝,捏住攥成一把,这样荞麦籽才没法继续流出。 一道惊雷而下,将她面容映得雪白,是没有血色的惊。第五胤这才收笑,正色:“你这是为何?” “我没事!” 回答得极快。 “一个枕头而已,为何如此在意?” “这……是我阿娘为我亲手缝制的,我自然在意,有问题吗。是不是你将我枕头划开的!” “……”第五胤眯起眼,拉她的胳膊将她带到自己面前,四目相对。他不信她的鬼话,但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你口口声声说爱慕本殿,这种小事也要撒谎?” 虞七一手攥住缝隙,一手抵住他的胸膛,脑子里浮生出一个令人恐惧的念头。枕头里藏的珠钗会不会已经被他拿走了。虞七无意中触碰到他衣襟内有块形状不规则的凸起。 虞七顾不上别的,立刻将枕头放到一旁,将第五胤一把压住,跨在其身上,身上去扯他的衣襟,往衣襟内掏。若是此时有烛火在旁,定能见她面色并非第五胤预想中的羞赧绯红,反倒唇色苍白无血,但可惜此时并无光亮。 “喂,你来真的。”第五胤被吓了一跳。 “你闭嘴,别动!” 夏天衣裳薄,手伸进去和温热的肌肤也不过只隔了一层蚕丝,第五胤呼吸一滞。随后硬生生将她手拔出来,很巧地连带捎出了那支藏于他衣襟之内的步摇。 步摇的流苏上下摆动,留下划破空气的细碎声响。 听见步摇的声音,第五胤眸光闪了闪,从唇齿间嘶磨溢出声: “虞、七。” 虞七没空在乎这些细节,她全然高兴起来,因为这是只步摇,不是朱钗。那岂不是说朱钗现在极有可能还躺在枕头里。她一把将步摇扔回到他身上,宝贝地抱起自己的枕头:“放心,我不拿你东西,还给你。” “……” 夜色下看不清第五胤此时是个什么表情,但虞七现在胆子可壮起来了,一个人嘟囔解释道:“我可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只是实在看不惯您穿着我的衣裳,想叫您脱下来一时情急才做此举动。话说殿下,您为何会将此女儿家的物什揣在身上……瞧我这话问的。您身上没有恐怕才奇怪罢!”死中求生的释然已经让虞七全然忘了曾经向祖母保证要离五皇子远远的事。 “……”第五胤仍旧没说话。 虞七的话匣子开了却停不下来,却没想第五胤一把将她拉倒栽进床铺,随后一团布帛塞进她口中,两人陷入软绵绵的垫絮中。 ------------ 第三十四章 同寝 “嘘。别吵。” “唔唔。”第五胤一手搭在虞七胸前,一腿压住她膝盖,好整以暇地支起脑袋似在欣赏她被寝衣堵住嘴拼命挣扎又动不了的窘境。 “给你个机会好好反省下自己的错误。” “……”虞七不说话了,只盯着他。要说错误,从他们见面就是。 “怎么不说话了。” “……”虞七疲了,第五胤的胳膊腿好重,压在身上确实动弹不得。她索性扭头到一边不去看他。 第五胤强行将她脑袋掰过来,恶狠狠地道:“你若再敢随意用它扔我,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说完,收回手脚抽出寝衣。 虞七立即坐起来下床抱着枕头想离他远远的。但地中间横着一具尸体,她也不想靠近,于是缩在床尾看他:“你到底是为何而来?来杀我,还是……”来找珠钗。 料定了一定得不到真正回复,但还是想问。 “来见你啊。” 闻此,虞七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有咬紧牙关。这人嘴里从来没一句实话:“滚。既然见到了,那你快走罢,就当你今晚没来过,我没见过你,以后咱们也不要再见了。” 先是沉默,而后正在懊悔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的虞七听他道:“那可不行。外边暴雨,本殿得你委屈自己在你房中留宿一夜。你意下如何?” 虞七心提起来,又极快沉下去:“不行!” “反对无效。” 紧接着,虞七锁骨处倏地麻了一下,随后整个人便僵住不能动弹,除了眼珠子。一粒荞麦籽从她锁骨处滑下。 第五胤好整以暇地看她问:“今晚你想站那儿睡还是躺床上睡,想躺床上就眨眨眼睛。” 虞七拼命瞪大眼,又干又涩也绝不闭上。 床榻上传来第五胤的低笑,他翻身一下便到虞七跟前:“满足你。”说着他一手抓住她胸前领子一手抓住她膝盖襦裙,将她整个人横提起来丢上床。 虞七睁大了眼,痛。 随即一双手蒙住她的眼:“闭眼,睡觉。安安分分睡几个时辰,自然解穴。” 小姑娘的眼睫扫在掌心,轻柔略痒。第五胤收回手,径自闭上了眼。 快睡吧,用不了一个时辰,藏在虞府之中的秘密便能真相大白。若是虞府中并未搜出那物,便是他直觉错误,但倘若当真找到,第五胤也想不到自己会做什么。 只能将虞家人丢到亥堂。也不知小姑娘的身子骨能不能在亥堂熬过一日。 思及此,第五胤心中有些说不出的烦躁,是连屋外瓢泼大雨也浇不熄的闷气,不知从何而来,他索性合眼假寐。 虞七听闻身旁的呼吸逐渐变得匀称绵长,她却只能气闷酸涩地盯着暗沉沉的床帐,绝不入睡,不能给第五胤趁她睡着偷走了朱钗的机会。 但瞪着瞪着,眼睛逐渐酸涩。 这货身上原本的甘兰花淡香,和自己寝衣上的淡淡皂荚味道混在一块,有些说不出的旖旎。叫她眼皮打架终沉沉闭上,但紧绷的思绪仍旧活跃着。 迷蒙间,她听见有叩窗之声传来。 当当当。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之声。 身旁凹陷回弹,第五胤似乎越过她走到窗边。 “爷。” “嘘。” “……查过……” 虞七费劲地想睁开眼,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何事,但她连睁眼都难做到,更遑论靠近些听清他们所谈之事。而且她直觉没错,第五胤不会一人前来,必然是有所图谋。 只可惜他们似乎没谈多久,再接着便是有人翻窗出去的声音。 整个室内重归一片静谧,屋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滴在窗檐上水滴啪嗒,啪嗒。 伴着此声,虞七昏昏沉沉,彻底跌入深眠。 *** 少女骑着白额赤红马,包着金铁的马蹄叩响于地。 一路尘土飞扬。 马儿像是不知倦一般,一直往前跑,一直跑。忽地,听闻一声脆响。 马前腿别着,蓦然跪着朝前栽出去! …… 虞七倏然睁开眼眸,连喘数次。 场景变换,目光直视之处,仍是自己看了数月有余的素色轻纱罗帐。 又做梦了。 只是梦中第五胤那匹专属坐骑奔霄上骑的竟然是自己。她依稀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奔霄就在梦里载着自己不知疲倦地跑了多久。 咯哒咯哒……她听了一整晚铁蹄的韵律。 多么荒诞的梦。 她明明记得昨晚百般告诫自我,不可闭眼。但不知为何最后却沉如憨猪,连半点眼皮都无力掀开,更不知昨晚第五胤是何时离开。 视线扫到地面。 空荡荡的。 她从恍惚神游中惊醒。这里不是应该有具尸体? 再看床边,寝衣老老实实地搭着,柳天宁送的匕首也安安稳稳躺在枕边,匕首上的玉石蕴着寒凉的纹理。 一切都与她记忆有所出入。难道,第五胤根本没来过,是她梦中臆想?但她分明记得那柄长剑上沾染的血腥味,还有他身上浅淡的甘兰花味,还有……荞麦味! 虞七立时起身,忽略胳膊挪动传来一阵又一阵连绵不绝的麻木感,将枕头捞进怀里。 一部分荞麦从里面滑出来,落在她衣衫,粒粒分明。 都是真的,不是做梦。她慌乱将荞麦从枕头里一把一把往外掏,嫌慢干脆拎起枕头两角,往外倒。荞麦哗啦啦地落在床上,堆成个小山包,直到最后,一支翡翠金钗摇摇晃晃从枕头落进山包之中。 咯噔。 虞七的心落回胸腔之内。 还好,还在。 屋外传来敲门声和春苓的问候:“姑娘,您起了吗。” “起,起了,等一下。”虞七飞快将朱钗拾起,藏进衣襟内。但她胸上并无二两肉,平白塞根翡翠有鸽子蛋那么大的朱钗再显眼不过。她只得手忙脚乱将其塞入垫褥之下,“好了。” “那奴婢进来伺候您梳洗。” 春苓推开房门,惊讶张唇:“这是怎么回事哩!姑娘枕头怎么破了,洒了一床!您快起来,我来收拾。” 她放下铜盆,将虞七牵起来,手脚麻利地去捞空瘪瘪的枕头:“说来也怪,昨晚不是下大雨麽,千芳苑那边居然遭了贼人,而且那贼人还窝里斗打起来了,这才被下人发现。还好发现得及时,什么都没丢,但大夫人还是一早就在苑子里嚷嚷。 姑娘!你这枕头不会也是被贼人所划烂的罢!” ------------ 第三十五章 划清界限 “哪有!若当真是贼好好地划枕头作甚,那那是柳天宁送了我一把匕首,我试试锋利不!但你刚才说的,除了千芳苑,可还有别的苑也发现贼人?” “这倒是没有。据说只是两个小毛贼罢了,刚爬上房顶被家丁发现举着灯笼一照就跳下去了。” 小毛贼? 昨夜在窗边向第五胤报告之人,哪里会是小毛贼,分明是某人率人前来搜查! 东西还在,搜查结束了麽? 见春苓挽起袖子打算撤掉褥子,虞七忙拦住她:“不用撤不用撤,来来,搭把手,我们一人牵单子两头,端出去倒了便是。” “好吧。” 好容易将春苓哄着一道处理干净这堆荞麦籽,换上干净单子。虞七刚想喝杯茶润润口,忽然又听春苓疑惑开口:“姑娘的这支步摇怎么我从来没见过。” 姑奶奶,又怎么了! 虞七反射性地蹭蹭几步冲到她身后,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被自己藏起来的朱钗。但被春苓捏在指尖的,却是昨日自己从第五胤怀中硬生生掏出来的,没想到竟然还在。 “你,从哪儿找到的?” “呐,就大大方方摆在桌上哩!” “……”虞七愣怔。 “也没被收进妆匣里,所以奴婢猜测,是……柳家表少爷送您的吧!” “呵呵。”虞七目光闪躲,微微点头,将步摇收进自己掌心。忽视掉春苓脸上打趣笑意,她的思绪不知不觉飘了很远。 是一个不可说之人所留下,但应该并非刻意,或许只是不经心遗留。 自己与那个人,一个进,一个退,互相试探。 她此刻心乱如麻。 有一就有再,她必须想办法尽快将朱钗处理掉,才能真正不被抓到把柄。她们一家的生活才能不受影响。在偌大府中,能帮她的,也只有祖母一人。 * 丑时三刻,重阳苑姑娘闺房的窗户里,跃出两道人影。 一人肩上扛着重物,一人身轻如燕。两人一道翻过院墙离开虞府,又从窗户回到烟波阁。 回去之后,第五胤浅寐数时辰后起身。有人敲响他的房门。 “进。” “爷,属下查到线索了。”是容庇。 “说。” “所有暗卫皆禀报,并未在虞府中发现先娘娘遗物,但虞二姑娘的房间并未查找。”说及此,容庇抬眼观第五胤脸色。 发现了爷的小秘密该怎么办?昨晚偶然看见爷穿着姑娘家的衣裳…… 在线等,急! 容庇沉思,他这个做近身侍卫的是不是不称职,或许也该给爷备几身那样? “在想什么呢。她房中我已全部搜过,并未发现。昨日那伙人呢,可查出背景?” “是,查出了。加上您杀死的那个,总共抓了五人,故意放了一个回去报信,我们跟到首辅李大人府上不见踪影。” “太子岳家。”第五胤出声,“柳禄啊柳禄,果真极好。” 他轻折断一枝瓶中含苞待放的干枝,喃喃道:“知道三面人是什么下场吗,呐,这样。” “可需要属下将他——” “无需。东宫这回折损了人手,自会怀疑柳禄。第五胥的小性子,你以为能留他多久?此事很快也会传到三皇兄耳朵里,心腹的女婿竟然倒戈东宫,刑部尚书的位子也该动一动了。 我们的人可准备好了?” “嗯,准备好了。是小职位,不打眼。” “好。”不打眼最好,慢慢升。总有一日能升到可接触重要卷宗的位子,哪怕再久也比养吃着三碗饭的狗强。 “属下明白。还有一件与咱们无甚相关之事,是属下昨日在虞家听闻。”容庇思前想后,迟疑良久终于开口,“属下去到西边院落的时候,听见丫鬟对似乎是二姑娘的长姐之人说,花钱请的街头地痞未曾将二姑娘腿脚打断,钱财却要不回。二姑娘的长姐说此番失败,下次定然不许再败,还说待到开春宴上会亲自来解决二姑娘这个麻烦。” “是她长姐?” “是。” “你再走一趟虞家,知会她一声便是,其余的无需多言。 还有将她身边的哨子撤回来,既然她身上并无秘密,日后便无需浪费时间于她。一个平民商户女,无需再见。” 第五胤是用极轻淡的语调说出的,将手中折了一半的枝条复又插回瓶中。那瓶中桂枝虽有一枝已断,但藏纳于瓶身内,表面看着仍是完整无憾。有些人同物一样,都需回归原样。 * 容庇领命前往虞家。 将此事说与虞七听的时候,从她身上看出一番英气。 “好我知晓了,多谢大人前来告知。若有时间,我也想当面向殿下说声多谢。” “二姑娘客气。话我会传到,但殿下事务繁忙,应当无甚机会了。” “无甚机会是指……” 见她似有顿怔,容庇又拿出一物,“此乃治疗大漠貂毒素的圣药,用地藏莲子所制成,服用三月之后便能完全去除毒素,整个大霖不超过十人拥有。殿下感念姑娘爱慕情谊,将其赠与姑娘,至于旁的,殿下给不了。姑娘接过此药,日后便无需再见,同殿下再无半点瓜葛。” “……”虞七想笑。 嗬。 这是打算与她划清界限? 呼。 可为什么心里有些堵? 而她应该感到轻松才对,能说出这一番话,明显第五胤已经放弃了对她的调查,嫌疑洗清,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结束吗? 当然是! 但她抿唇,接过的药瓶如金铁重。 她深深吸气,吐气,露出笑靥:“好,我知道了。多谢大人,麻烦转告殿下,我求之不得。” “但殿下也说了,期望姑娘的脸能重回吹弹可破,到时姑娘长大了定能成为栾京一大美人。”容庇咳了咳,将第五胤常挂在嘴边的调笑语调也学了出来。 虞七手指一跳,既恨得牙痒又感到恍惚。 玉瓶攥在掌心,不仅不凉,反而有阵阵温热之感从指尖传到血脉里。她忽地对三月之后的自己有了期待。 对了,忘记告知姑娘,贵府大姑娘似乎会对你不利,你要小心。” 虞依沅? 虞七兴致缺缺,将容庇送走。 她紧紧攥住药瓶,服下一粒,感受到苦口化开,五官都皱成一团。 而后她跑出重阳苑,一路奔至汀兰苑,抱住祖母低声呜咽:“祖母,我们自由了。” 她想:自己应该是感到开心的吧。 ------------ 第三十六章 飞雪至 天气转凉,岁入秋种。 九十月的天,后娘的心。 一场暴雨过后,好似夏季便彻底消弭。不知不觉身上的衣裳多了起来,裹得厚厚的,以抵御萧瑟的秋风。 祖母的汀兰苑里种满了各种品种的兰花,一年四季常有馥郁香气环绕。一开始,虞七还提防着,但自从接连数日再无第五胤踪迹出现在生活中,她便也慢慢松下心神,时常到祖母院子里坐坐,陪祖母唠唠,话话家常。 正当祖孙俩说着体己话,院子外边突然一阵吵闹,掺杂着发号施令的声音,叫素来喜静的葛氏不由皱起了眉头。 无需她出声,张麽麽便匆匆进来汇报。 “老夫人,是秋菊带了人在外边喧哗,说是奉大夫人的命要将院子彻底打扫更换一遍,还带话过来说若是惊扰到了您,请您多担待。” 一听大房又作妖,虞七不悦道:“哪有叫长辈担待的道理。大房为何要重新布置宅院?” “老奴打听过了,据说是哪个地方县通判的亲戚要来家里相看,大夫人现在乐开了花,正在张罗着粉饰宅院呢。” “相看?给虞依沅?” “自然是的。现如今咱们府里紧着要说亲的可不就是大姑娘麽。” 虞七放过兰花株,兀自思索着。 七夕那日,她分明见到虞依沅和一陌生男子相交甚秘,那男子看起来并非普通人家。难道虞依沅还打算另嫁他人? “怎么,对你长姐的亲事这般上心?”葛氏望向她。 “没有,只是……”一念之慈,虞七没说实话,“只是好奇长姐会许一个什么样的人家罢了,常氏可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人。” 祖母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宝儿说的是,与我们何干。若她们执意要嫁高门,随她们去。人这辈子,苦都在后头留着。自己选的路,自己受着。”祖母手心有不少粗粝,虞七忽地想起春苓提过祖母出身农家。 她分神想着,又闻祖母提及自己:“可你不一样,虽还小,但祖母仍要告诉你,切莫以家世论品性,哪怕你以后找个凡夫俗子,只要他待你好,那便是余生幸事。瞧我,现在跟你说这些还太早。日后你的婚事,祖母定会亲自帮你掌眼,绝不叫你吃苦。” 虞七怯笑推脱:“还早着呢,铺子里还需要我。” 祖母和张麽麽对看一眼,笑她。 “祖母!我不同你说了,我先回去了。”虞七蹭地站起来跑走,脸色悄然飞上不知所措的赧意。祖母今日怎的拿我打趣! 她从汀兰苑出去的时候,正巧碰见前来相看的京郊县许通判夫人登门,被大伯母胁肩谄笑迎进前厅。 再接着虞依沅迎面走来,与她擦肩而过。然而虞依沅一反常态,失魂落魄。 “长姐,恭喜啊。”虞七停下脚步,唇边轻讽。 “猫哭耗子假慈悲。” “嗬。”虞七不在意,不过想起虞依沅想要对自己动手一事,眼眸又深了几分。而虞依沅背影绷得如同长颈黑鹅。 这其中必有故事,甚是有趣。 虞七想道。 *** 一晃地,岁末将至。 栾京里降下今冬首场皑皑瑞雪。 翠微坊生意蒸蒸日上。 虞依沅的亲事据说快定给许家了。 除夕之前,虞家已挂上了祈福的红灯笼,张灯结彩,翠微坊门前搭起了木梯子,挂上了红绸子,向来来往往的行人派送着大红的喜线。派完之后,便收铺贴上红底黑字东家贺,给赏钱给伙计们,好让他们拿了赏钱好生回家过个年。 除夕这一天,栾京依旧盖上了厚实的鹅绒。 小心翼翼地呵口气,就是一团袅袅的升烟。 这雪自从第一场打了个头阵之后,就没停过。 都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农户可算能有个丰收年。不过这日子能吃上新鲜的菜都实属不易。农户们照例吃着存储的干粮,将新鲜的菜推到街上来卖,年年如此,每到除夕加大雪的时候物价总是会贵上几分。这两日,连平南道两旁卖烧饼的都涨了两文钱。 岁寒隆冬,这样的天气让虞七格外兴奋。 重阳苑里堆起一个雪人,她还将珍贵的貂裘斗篷围在雪人身上。捏五官的时候,她脑子里总是不经意乱入第五胤的脸。也不知他哪里同冰雪相似,她一见着雪,就会想起他逼自己饮毒酒时候的模样,还有偶尔在自己梦境中奔驰不停的奔霄,那朵额间摇曳白芒像极了纷飞鹅毛。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她甩开脑子里乱麻一般的柳絮团,跑到春苓跟前,瞧她干活。 井水也结了一层薄冰。木桶放下去要将面上的冰捣碎了之后才能慢慢提起来。 望着虞七求知若渴的眼神,春苓不得不一边干活一边给她讲解,带着她将井里的冰打捞起来,一块一块地搬进地窖里。地窖不大,专门用来储藏过冬的蔬菜和留待至夏季消暑的冰块。 即使手上裹了厚厚两层布套子,可手心依然被冻得通红,颤巍巍的,冰得不听使唤。虞七不管,反而将手贴在脸上塞进领子里,浑身抖个机灵又咯咯笑得像个脸上抹着红油彩的搪瓷娃娃。 柳氏在门口驻足了好一会,摇了摇头,还是拎着她的领子将之拖回房内。 “阿娘……” “……” “阿娘阿娘,宝儿七年没见过落雪,再玩一会可好……” “站好,别撒娇。” “哦。”瞧见桌上一个捂好的汤婆子,虞七伸手就想要抱进怀里,被柳氏的一声低喝又一下缩了回来。 “摸了冰雪的手,不能立马受热,小心坏掉。来,阿娘帮你搓搓。”柳氏宠溺地将虞七两只肉乎乎的小胖手夹在掌心里来回搓动。阿娘的手格外好看,骨节分明,莹白如玉。 等到搓暖和了,才将汤婆子塞进虞七的袖笼里,捂得严严实实:“玩归玩,仔细别着凉了,不然有你受的。过来看看,今个除夕,给你做了几身新衣裳你来选选。” “这么多,娘,你是不是把你的例份也给我了。” 床上铺了一二三四五六套新衣裳,从鲜色到淡色挨个过渡。 柳氏没有答话,摸摸她的脑袋:“大年要穿新衣裳,晚上叫春苓带你去驱傩大会凑热闹,记得别玩疯了回来守夜。” “宝儿知道。” ------------ 第三十七章 驱傩大会 虞七前脚刚走,后脚柳天宁便登门拜访。 玉锦将他迎进重阳苑内,沏茶招待,禀给柳荷苒。柳荷苒匆匆而至: “天宁,来也不提前给姑母说一声,姑母也好招待你。” “天宁拜见姑母。” “行那些虚礼作甚,一切从简。哎呀来让姑母好好看看,这才小半年不见,个子长高不少,姑母以后都得望着你说话了。” 柳天宁腼腆一笑:“侄子不敢让您累着,以后都坐着同您拉家常。” 柳氏看上去高兴极了,倒想起问正事来:“今日除夕,元三日我们便要摆酒请你们赏脸上门一聚,那你今日上门可是有何要事?” “并非什么要事。”柳天宁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卷用红纸包裹的字画,双手奉至柳氏面前,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侄儿亲做春联,方为恩师送去一份,特来也将为姑母家誊写的交予您。春联内既含姑母姓氏亦含姑父姓氏,寓意阖家欢乐,锦绣同章。” “哎哟!” 柳荷苒接过,笑得合不拢嘴,忙要留他下来吃饭。 柳天宁委婉拒绝,虞府外还有同窗书友等他一道去欣赏驱傩大会,于是他将春联留下之后便匆匆离去。 剩下柳荷苒望着他愈发笔挺的背影,目露欣赏。 都说姑母看侄儿,越看越欢喜,她更是欢喜得恨不得将他留下来做自个儿的孩子。说起来,虞七也才走不久,若是这两人能一块去玩…… 虽说有些可惜,但看看手中的春联,柳氏越看越喜欢,赶紧唤来玉锦,要将才贴上没几个时辰的联子揭下,换上这新的来! 刚出虞家,柳天宁连忙匆匆朝几位候在外面的书友便行礼。 “抱歉让诸位同窗等久,天宁在此谢过。” 那三位等他的书友,虽穿着不一,有锦缎大氅加身的,也有朴素棉罩衫拢体的,但都纷纷笑道:“柳兄见外了,我等既是约好要一块去驱傩大会见识,自然得等着柳兄一道不是。” “自然是。” 柳天宁腼腆一笑:“那咱们这便过去。现在酉时一刻,咱们到坊市的时候刚好能赶上仪式开始。” “好好好,快走罢。” 于是一行四人便往南市赶去。到了冬日,日落得早,不过酉时未完,整个天日全部暗下。坊市之内大小街巷升起灯笼,照亮整条街道,一路延伸至驱傩大会。 “我听其余同窗说,此次驱傩大会邀请的可是来自西漠的法师,有通鬼神之力,阵仗可大了!” “是了是了,我姐夫便是京戍军,负责维护今晚秩序,我也听说今日场面盛大,京中许多人都要前来观礼呢。” “胡说,咱们大霖不是同西漠已经中断往来了麽,怎地还会请西漠人来!” “是不是胡话,咱们倒是一瞧便知。柳兄,你评个理。柳兄,你在看什么?” 三人视线齐齐投向柳天宁。而柳天宁的目光却怔怔地直望前方,被三人一叫,顷刻避之不及收回,愣怔道:“没没有。” “柳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今日是同窗聚会,你却怎地一个劲儿地盯着人家街上的姑娘背影看,莫不是哈哈哈。”锦缎大氅的杨公子揶揄道。 “让我来看看,是前面两位姑娘吗,个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就是看不清脸啧啧。” 柳天宁脸皮薄,顷刻便涨红脸睁大眼,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看看见她们脸上都带着魃倛面具,在想我们是不是也该买几个。” “哦!” “……”三人这个我们都懂得的眼神,摆明不信。 杨公子凑到他身边,用扇子轻轻敲在他肩膀:“都是男人,柳兄也快到说亲年纪,赶紧让伯父伯母为你说门好亲事,你便不会再抗拒情这个字。你瞧李兄,岂不就活得滋润至极?” 他口中的李兄便是四人之中唯一一位穿棉布罩衫的书友,虽然家境普通年纪尚轻,但家中已有娘子,平日生活起居一应为他照应妥当,成日待人愈发谦逊有礼,与娘子相敬如宾。 实不相瞒,这也是柳天宁所求生活。 但,前面那两位姑娘,其中一人让他侧目失神,因为那是虞七呐! 他连忙推开杨公子,连连摇头:“我当真不是那意思。咱们还是先买面具罢。”赶紧买个面具遮遮他脸上升腾起的热度。明明是霜雪天,他脖颈处却涌上温热。 选面具之时,柳天宁鬼使神差地又望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虞七,手指最终驻留在和她戴的同款之上。那香樟木面具上是被漆上大红大绿的笑魃,远远看去就像所戴之人也在一同发笑一般。 进入到四街汇聚的菜市便是驱傩大会的地方,进出皆有京戍军把守,里面聚满了带着形形色色面具的男女。人群之中筑起的高台上,有带着面具的法师执剑挥动,跳傩舞,捉鬼驱邪,以此破旧岁,迎新元。 虞七和春苓携手,好容易挤过乌泱泱的人群到最前面。此时台下众人已经在法师的带领下,开始张手舞动起来。 虞七和其余几位男女一块被请上高台,法师带头跳起来,那舞姿着实不太美观。可法师频频向她做手势,她才似有所悟:“您是说让我们跟着一块跳?” “……”法师点头。 “可我当真不会。”虞七摆手,可法师却态度坚决。周边鼓声震天,火把摇曳,伴随着鼓点,台下众人已然投入忘我,好似当真能忘却世间一切烦恼。 面具下的她嫣然一笑,此情此景,让她回到栾京后首次生出忘我之感。 带着面具,众人互不相识,却尽情发泄。 不舞尽力气不成活。 她又何必想那么多,让世间种种枷锁束缚?虞七一个长达十数圈的旋身,衣裙鼓起,跳起了大漠人们围着火堆对歌助兴的舞蹈。 隔着重重人影向她望去,柳天宁笑魃面具下的目光深邃震撼。 “如此良辰,我们何不作诗写词以纪念此盛世光景?” “好主意,我先来。” 话头被传到柳天宁次序之时,他再次出神,喃喃张口:“朱雀盏,玄武鼓,汉衣一袭舞一樽。九天流火映飞雪,胜似瑶宫仙子入西胡。” “柳兄……” “口口声声说自己未曾心动,但为何作的词句中尽皆是台上女子娉婷身姿?” 揶揄之声环绕耳边,柳天宁蓦然回神,张唇不知如何作答。 而远处虞七已然舞毕下台去不见踪影,他心慌推开书友匆匆而去。 ------------ 第三十八章 姑娘有喜欢的人了? “柳兄等等我们。” 四人拨开重重人群,穿到另一条街巷,总算瞧见虞七和春苓的身影。 柳天宁慌乱的心总算归位,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 人多嘈杂,她们两个姑娘家需要被保护。 驱傩大会毕,人潮分流散去。四通八达的巷子如同八爪鱼触手上根根分明的脉络,人潮顺着脉络回流至千家万户。 虞七和春苓顺着人潮往回走,所到之处,家家户户庭燎接二连三地亮起。 若此时登上擎天楼去,定是遍地流火,庭燎交映成辉。 “姑娘,若是以后有机会春苓真想到擎天楼上去看看,俯视整个栾京城究竟是怎样的景象。”春苓叹道。 “擎天楼,是何地?” “您往北边天上瞧,是不是能瞧见一处灯火最高之处,那里便是擎天楼,足足有十层楼之高,只可惜在皇宫之内,我们平民百姓哪有机会能去。但光是想想便知在那里看整个栾京风景定然最好!” 顺着春苓所指方向望去,的确见到那处最高灯火。 只可惜相距甚远,虞七感受不到其巍峨。比起遥不可及的擎天楼,她更有想看看近在咫尺烟波阁的冲动。 她停下脚步,抬头往三楼的天字一号房望去。 可只一眼,攥住春苓的手便握紧,眸光紧缩。 见前方二人驻足,柳天宁也停下脚步,顺着她抬头的方向往上望去。 烟波阁恐怕是全栾京唯一一个,连除夕夜都烛火通明娇声不停之地。而从天字一号房的窗户纸上也映着缱绻摇曳烛光,和数道女儿家扶鬓婀娜的身影。乐声从其中飘扬出来,丝竹之声如诉呢喃。 虞七驻足片刻,收回目光,状似无谓往前走。 春苓拽拽她的袖子:“姑娘,您有没有觉得后面那四个戴面具的男人是一直跟着咱们的哩!” “……” “姑娘?” “嗯?” 她总算回过神来,往后一看。只见四个带着魁拔面具的男人……她蹙起眉头,莫非是虞依沅又雇人来搞事? “咱们走大路,尽快回府罢。人多眼杂的,谅他们也不敢大庭广众动手。”只是她倒觉得其中一男子身形总有几分似曾相识,但裹成粽子,她也分辨不出。 总算安稳回到虞家。那四人跟到此处便识相离开。 虞七轻松口气。 前院庭燎已经升起,升烟刚起,便被寒气冻住。庭院四周阑干点起了一排烛火,中间空地的积雪已经被扫除干净,摆上了大桌和精致的菜肴。 等到虞老爷子和葛氏落座之后,除夕家宴开席。 大房与二房泾渭分明,不多说半字。虞老爷子甚至感觉到自己这个二儿子也无甚话想与自己同说。他看看葛氏,想起书房内裱上的“落棋无悔”四字,沉默哂笑。 倒是常氏开了口,说起后日许家人会来府中正式提亲下聘交换生辰八字,将虞依沅定下来,日后做京郊县主簿独子明媒正娶的夫人。 闻此,虞老爷子和虞重千哈哈大笑,一派喜气。 而虞依沅却倏然掉箸于地。 “怎么了依沅?” “我……”虞依沅面色惨白刚欲开口,却被她亲娘打断。 “我们家沅儿定然是太过惊喜。日后可就是官夫人,地位自然不同以往。你呀也别压力太大,嫁人乃是世间女子必经过程……” 此席,虞依沅甚至连反驳机会都无。 她低垂螓首,身子颤抖,低低喃喃:“母亲,女儿身子不适,可否陪女儿下去看看?” “身子不适,娘带你下去。” 说着,常氏与虞依沅二人便带着各自丫鬟婆子先行离席。 虞七淡漠收回目光,夹了一粒花生米至口中,佐一杯淡酒。都到这份上了,她这位才情享誉南市的长姐还有什么招没使呢,会是那般容易放弃之人?莫说虞七不信,连春苓都不会信。 用完膳后,按照规矩,每年除夕都是要守岁的。 除去二奶奶葛氏,家中女眷聚在一块坐于阶下,用大氅给裹成了粽子,做好了抗风一晚的准备。虞七特意关注着,仍旧少了虞依沅和常氏的身影。 她呆呆望着被庭燎和烟雾染红的天边。 八年前,也是像今日这般寒冷的天气。 不同的是,当年的天是被血和禁卫的火把染红的。她们也并非像今日一样因为年关才聚在一起,而是被驱赶到大街上,被手执滴血长剑的禁卫逼迫紧紧搂成一团,瑟瑟发抖。 现在想想,这风波当真挺过来了,还真是不可思议像是做梦。 被第五胤折磨的日子也已过去,她当真犹如重生。 可又似乎失去了些什么。 究竟失去了什么呢,才会让她偶尔梦见少年与奔驰骏马…… 女装蒙面的少年,麒麟锦袍加身的少年,与不同女子们周旋的少年…… “姑娘。” “嗯。” “有一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奴婢最近发现您,有点奇怪。” “何意?” “您最近时常发神,有时会一个人笑,有时又会一个人叹气,喜欢上了作画,可画的全是骑马之人,还会在路过某处之时频频回望。我感觉……” “感觉什么?” “姑娘一定是喜欢上别人了!” 春苓蓦地靠近,直视于虞七的双眸,掷地有声。 “……” 虞七睁大双眼,脑子里有雷光轰然炸开。 *** 再说千芳苑中,烟儿与麽麽被主子吩咐一道守在院门,不准任何人进入。 但房中,咚地一声。 虞依沅双膝重跪于地,朝常氏行大礼:“沅儿恳求母亲切莫答应许家提亲,女儿已有心悦之人。” “你糊涂啊……你嫁过去可就是官太太了!你那些什么爱慕之人不过都是些卖弄文采的穷书生,听娘的!” 虞依沅摇头,无声拒绝:“不。他并非是穷书生,他是栾京府县令的嫡二子朱启。而且,女儿已与他有了肌肤之亲!” “什么!” 这声怒喝径直传出屋外,麽麽与烟儿对视一眼,沉默垂首。 “女儿知错……” “这这这,这是好事呀!” “娘?” “只要他还没娶亲,娘就是想尽办法也要让你嫁与他!堂堂从六品大人的嫡子,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 “您不怪女儿?” “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 “还有一事,虞七她知道此事。” 此话一出,常氏立时变脸:“她?!” ------------ 第三十九章 我治好了她 元正,各方使节汇聚上京,和文武百官一同列队入宫。红绸从宫里一直铺到赤凤门外。定南道官兵把守,直到宫门关闭,才恢复往日的热闹鼎沸。 元月初三,陆陆续续开始走亲访友贺新春。 柳长河来拜见了虞老爷子后,便和虞重阳两人钻进书房里谈天论地去了。 母亲将舅娘杨氏迎到重阳苑里,唤丫鬟添上新鲜的炭火,将屋子里烧得旺旺的,又上了院里最好的茶水款待。 虞七向她道贺新元大吉,得了块通体翠绿净澈的玉坠子。 “荷苒,你是怎地将女儿教得如此乖巧懂事,可叫我好生羡慕,恨不得从你这儿抢来变成天宁的亲妹妹才好呢。”舅娘杨氏拉着她娘的手。 她娘亦抿唇浅笑:“大嫂,你太看得起她了。她皮猴子模样的时候,我可恼心管不住她。” 二人见面根本收不住话匣子,虞七吐了吐舌,端端正正坐于一旁的玫瑰椅上,腿藏在宽松的衣摆里前后晃荡,手缩在镶了绒毛的袖管里把玩玉坠子。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起头。 见裹着一身紫檀色大氅的少年掀开厚门帘小跑进来。帘子一开,冷风往里灌,虞七不自觉地将脖颈往领子里收。 柳天宁的脸被厚实的皮毛大氅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晶亮明眸。 他尚在微微喘气,行礼道:“母亲,姑母。天宁来晚了,在这里向您拜岁。”又转向虞七,“表妹,有礼了。” 虞七虚还他一礼。可柳氏连忙唤他起来: “快起来,你这孩子,可别如此见外。大嫂,天宁虽是柳家单传嫡子,但懂事学问有成,前途无量的,定能够让柳家兴旺昌盛。” “瞧你跑得气吁吁汗涔涔的,快把大氅脱下来,厅里生了炭火,待会出去反倒受不住冷了。宁儿,你不是去夫子家拜岁麽,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孩儿去夫子府上递了拜岁帖便回来了,夫子门生众多,正在待客,孩儿觉得不便打搅,又想着今日正式来拜见姑父姑母,便赶紧跑来了。” “天宁有心了。”柳氏越看越满意,目光不免落到虞七身上,两相比较,轻轻摇头。 “瞧我,他们两个小的性子活泼,跟我们两个老的黏一块听我们聊些家长里短怕是坐不住。不如让天宁带宝儿去府里转转,咱们姑嫂俩许久没见也能说些体己话。” 听了母亲的话,柳天宁晶亮目光转向虞七:“宝儿意下如何?” “好。” 虞七从椅子上跳下。 柳天宁替她掀开帘子,用身子不经意地为她挡掉大半寒风。他未曾回头,没注意柳氏眼中浮现出的满意之色。 *** 两个人出了重阳苑的门,一左一右。 天上的雪早就没下了,地上的雪还未化尽。两人走过,留下两串湿漉漉的脚印。 “好像有点冷了。” 柳天宁局促地偷瞄一眼旁边穿得红艳艳的小姑娘。 “……” “你会不会冷?”再一眼。 “……” “你……”又一眼。 “……”终于招致虞七无奈低笑,“有事尽管说便是,吞吞吐吐的不像你。” “其实我是想问问,你的脸好些了吗!”一口气说完,柳天宁已然面色微赧。 “……”但虞七却怔忪片刻,轻垂下头。 “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别放心上。药不管用也无所谓,我再去帮你找便是,总能找到有效果药的……”他急促道。 从他语速中惊醒,虞七打断他,扬起大笑:“逗你玩的,其实已经好了。”算起来,柳天宁除了春苓第一人知晓她脸已康复之事,她可连爹娘都未曾告诉。 “多谢你一直以来帮我寻找方子,感激不尽。” “那你为何还戴着面纱?” “……”虞七愣了。一句习惯僵在喉间,突然脑袋里浮现出容庇说的:想必爷也期待见到姑娘容颜恢复的模样,她忍不住唇角上扬。但惊觉于此,她心下又慌乱起来。碰上柳天宁这个憨子这么一问,心跳陡然加速。虞七开始思索这三月以来一直停留心底但却未曾面对的问题。我为何总是期待见到第五胤。 “宝儿?”柳天宁见她不语,又追问。 虞七恍惚道:“习惯了,一时忘记罢。” 柳天宁轻呼一口气,眼眸晶亮:“那是我给你的药膏起了作用吗?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当然不是,但虞七不能透露出此药与第五胤有关。她只好点头:“自然是,你再不用故意受伤来试药了。”但不知为何虞七却并不想摘下面纱,眼见得不远处张嬷嬷急匆匆而来,似是往前院而去。虞七立马叫住她。 “张嬷嬷,您怎么走得这么急,可是祖母有何事?” 张嬷嬷朝二人笑着微微见礼:“那倒不是。” 见她欲言又止,往柳天宁的方向瞄了几眼,虞七道:“嬷嬷有事直说便是,若实在不方便我们便不问了。” “唉,有些惭愧,让柳少爷见笑。大夫人和许家人在家门口闹起来了,老夫人派我赶紧过去看看情况,这大过年的。” 许家人,岂不就是前两日还口口声声说要跟虞依沅定亲家里是京郊县主簿的?又与虞依沅的婚事有关。虞七蹙紧眉头:“嬷嬷我随您一块去看看罢。若是当真闹得难看,只会让街坊四邻笑话。那柳天宁你……” “无事,你去罢。我认得回重阳苑的路,自行回去便是。” 虞七点点头道好,而后随着张嬷嬷一道匆匆而去。 ------------ 第四十章 争夺开春宴 刚至前院,便闻重重拍门与叫骂之声。 “开门!大夫人我们知你在里面,你如今无故悔婚,我们连聘礼都抬来了,你却关门不让我主家进去,可是不将我家老爷主簿大人放在眼里! 开门!” 砰砰。 厚门板被砸得轰轰作响。 常氏的身影立在院内,攥拳,一副恨得牙疼的表情。 砸门声暂歇,一道声音不大但冷漠的女人声音从外边飘进来:“常蓁,本夫人知道你在,莫装了。咱们现在便将话说开,亲是你谈的,生辰八字是你收的,聘礼如今来了,你却将本夫人拒之门外。也好,本夫人就让街坊四邻看看你们虞家的做派。今日,要么你乖乖出来收了这一半聘礼,要么即便是让你女儿做妾,我今日也要将人抢回去。 不出来就继续给我砸。” 门板继续轰隆作响。 常氏气得浑身发抖,呲着牙:“混蛋、赖子。” 虞七眯起眼,行至她身边:“大过年的,大伯母这是惹上什么人了。若我没听错,您是要悔婚?” 常氏吓一跳,压着嗓子:“你个姑娘家家的,听什么墙根,还不给我滚回重阳苑。” “滚?哦,原来大伯母是要人滚啊。”虞七冷笑,朝张麽麽挑起眼尾。 张麽麽立时识相提高音量,扬声高喊:“大夫人说了,滚——” 此话一出,砸门声顿歇,那道冷漠女声中夹杂着气急败坏:“拿着我的帖子,请官府派人来走一趟,敢折本夫人的面子,那就刮干净她的里子。” “是夫人。” 常氏神色蓦地变得阴狠朝向张麽麽和虞七,低声怒喝:“你们想干什么!” 虞七身高不够,明显矮常氏半个头,她猛地踮起脚,站不稳,又再度叉腰起身:“谈好的亲事,大伯母说不要就不要了,说悔婚就悔婚,做这种事的时候可想起家里还有我和虞依湘两个尚未出阁的姑娘!” “你,长辈的事岂容你一个小辈置喙。” “路见不平,仗义执言。大伯母,你是不是知道了虞依沅的秘密,故而存心帮她遮掩?” 虞七几乎是附在常氏耳畔,声音字字传进她耳中,想不听见都难。这如魑魅魔音,让常氏陡然退身睁眼,身子发抖:“你……知道些什么。” “……”虞七笑,刚欲开口。 “宝儿,过来。” 柳氏匆匆赶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将其拖在身后。后面还跟着朝她投来鼓励和欣赏目光的舅娘和目含愧疚的柳天宁。后者朝她垂首,轻启唇无声念着抱歉二字。是他没有阻拦住姑母和母亲前来,也许宝儿会因此受罚也说不定。 虞七朝他摇头,不甚在意。 “常蓁,我已知道发生何事,什么时候退婚不好,你要挑今日元月初三,明知家中有客人,怎地,你是想将虞家脸面丢在地上再踩两脚?此事我已禀报父亲母亲,让他们来定夺罢,你更犯不上向小辈撒气。” “柳、荷、苒,多管闲事。” 如今柳荷苒与她平掌中馈,论权利平齐平坐,自然更不会耐着性子。八年前的帐算不清楚,现在的烂账总要让她将吃了的全都吐出来。 姜管家来得及时,瞄了一眼二位少夫人针锋相对的场面,又迅速垂下眼去,轻咳两声:“咳,大夫人,二夫人,老爷与二奶奶有请移步前厅用午膳。柳夫人,柳少爷,不嫌弃家舍招待不周,也请一道,老爷亲自向您二位赔罪。” “……”常氏咬着牙,怒瞪向柳氏一眼,在门外不曾停歇的砸门声中怒而甩袖,率先离去。 “……” 柳氏再转头向自家嫂子:“大嫂抱歉,让你见笑了。不介意的话,一起用膳罢。大门被人堵着,一时半会可能出不去。” 就算能出去,总不可能叫外面守着的官兵在大过年的日子冲进家里来,像八年前那样,站满整个院子。柳氏拉住虞七胳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颤。 好在杨氏通情达理: “好,叨扰了。” *** 众人围在桌前落座。 主位是虞老爷子和葛氏。虞七父亲和舅父姗姗来迟,向虞老爷子见礼之后,一一坐下。虞七身为小辈,左边是虞依湘和虞依沅,右边是柳天宁,她并不多分半个眼神给到左边。 席尚未开,大伯虞重千突然发难。 “跪下!” 扑通一声,却是大伯母常氏倏然跌跪于地。 凳脚在地上摩擦出嘎利的声响。 “你可知错!” “夫君……” “……” “妾身不知何错之有!”常氏梗直脖颈,咬牙道。 虞七扫视一遍席间所有人脸色。虞老爷子拧眉,大房三个儿女皆是担忧,虞依沅神色更为复杂。二房则漠然注视于其所呈现的这出闹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常氏脖颈红了,连青筋都爆出来。 大概是难堪罢。 虞七突然无比想看看,这到底演的哪一出,究竟会如何收场。 便见大伯手指大门方向,厉喝:“何错之有?许家夫人堵门控诉你悔婚,还嫌脸丢得不够!” “我没有悔婚。不过交换生辰八字而已,官媒律例中清清楚楚写道,男女双方需三书六礼定好良辰吉日交换婚书后方算婚约礼成,如今聘礼未收,婚书未换,我沅儿自然不是他们许家人,他们跑门口来撒泼,难不成便要怕了他们!就算县老爷来,我们也堂堂正正无甚可惧!” “你这是强词夺理,那你说如何处理!” “我……”常氏倏然掩面呜咽,“夫君你好狠的心。我也不过是为了咱们沅儿着想。那许家不过区区八品主簿,沅儿知书达理品貌皆佳,理应有更好选择不是吗?” “你……” 虞七算是看明白了。 闹这么一出,恐怕常氏已然知晓虞依沅与某人私会的秘密。难不成她以为,只要为虞依沅毁了许家的婚,便能嫁与那位不知身份的男子?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虞老爷子紧皱眉头。 祖母轻轻冷笑:“常蓁素来机灵通透,在富庶家中长大,有凌霄花一般的骨气,攀附起来一流。为亲生女着想自然无可厚非,只是这数月以来,为难你和依沅穿着不合脚的鞋子仍然四处炫耀走得飞快了。 快起来罢,省得被不合脚的勒得脚痛。” 祖母一出口,便是损人不带脏。她率先执起筷箸用膳。 ------------ 第四十一章 开春宴 虞七暗自称好,见大房之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更是大感舒畅。她向舅父舅娘分别夹了一筷子鸡肉:“舅父舅娘,尝尝家里厨子的手艺。” 常氏的泪水挂在脸上,抹也不是,掉也不是。她咬牙起身重新坐下,开口:“二弟,听闻南市令曹大人向南市中的几家大户都发了开春宴的邀请帖,翠微坊也收到了罢,不知明日可否带我们一同前行。” 开春宴。 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第五胤后,容庇曾来提醒过她。雇人买凶于她的正是虞依沅,下一次动手极有可能便是开春宴。 原来竟是明日。 她懒得将时间花费在同虞依沅玩这些无聊把戏上。既然如此,她不去便是。 反正那种场合,也没几个认识之人,去了又何妨,不去又何妨。 她刚想开口说明决定,却听闻父亲冷漠拒绝:“曹大人邀请的是翠微坊。既然翠微坊是我二房产业,与大哥大嫂又有何相干?二弟我总不能将一大家子都带上,到时旁人只会说我翠微坊怕不是来蹭吃蹭喝!我已决定,只携荷苒,宝儿同行。” “阿爹,我不……” 一旁虞依沅却轻柔开口:“二叔可听闻,五皇子明日可能也会到场。宝儿曾经被五皇子……倘若二人相见,岂不流言又会满城飞,侄女实在不忍二妹妹再遭受此等待遇。” 虞七手僵住。 蓦然不受控制地提高音量:“谁说我怕的。我要去!” 她要去! 她要去弄清楚究竟为何会对第五胤有这般奇怪又复杂的心思!是不是第五胤替她下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蛊,叫她像那些江湖传言话本子里说的那样,情不自禁总是想一个人。 虞七愈发昂起头,目光直直对上虞依沅的,不闪不避,针锋相对,带着刀尖儿直戳敌方心窝子:“长姐话说的难听。我曾被五皇子怎么了,我与五皇子清清白白,怎么到了长姐口中,就成了我似是不守礼教,有与人苟且之行。” 她刻意将后半句咬重,于齿间碾磨。 虞依沅眸光闪躲,似有晃神:“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妹妹你想多了。”欲拒还迎,欲说还泣是她的拿手本事。娇艳欲滴的姑娘快垂泪了,总是让人难免心生疼惜的,也会让人忘记责怪。 “够了!” 虞老爷子的大掌拍于桌上,瓷盏震动。他嘴边的胡子也翻飞。 “这是过年,这是家宴,吵吵吵,叫亲家见笑。 亲家,柳氏绣坊可是也受邀在列?” 舅父柳长河抱拳:“的确是。” 虞老爷子点点头:“那便好。我们虞家以前并未收到过曹市令的邀请,也多亏了亲家仗义相帮才有如今的翠微坊,也才能入了市令大人的青眼。倘若亲家愿意多帮衬,可否到时向市令大人解释一二,明日虞家便大房二房一道前去叨扰。” “……呵呵,这……自然是没问题。” 舅父面上多有尴尬,可这种场合,难道还能说不? 虞七完全理解于他。 “哈哈,那多谢亲家。我敬你一杯。” “呵呵。” 大房皆露出喜色,虞依沅更是由紧张变为掩藏不住的笑意。虞七的目光再次与虞依沅相撞,此时虞依沅眼中已褪去楚楚娇弱,满是挑衅。虞七轻笑,移开眼。所有的招数尽管放马过来,她做好准备了。 甚是期待。 热热闹闹围坐一桌人,实则神鬼莫辨。 “……”葛氏放下筷箸,抬眸深深望进虞老爷子眸中,良久不言,面色冷然。而后,她唇角扯出似是嘲讽的弧度,起身将手搭在张麽麽手上,任麽麽扶着离开了前厅。 雅雀无声。 那碗饭一口未动。 由于门口当真有官兵围堵,柳家人又留下用了晚膳,直至夜幕渐深,门口人散去,这才动身告别妹妹,妹夫,返回柳家。 杨氏暗叹:“看样子妹妹过得并不算如意,摊上这样的妯娌和公公,若不是还好婆母相护,还不知会被大房那群狼吃干抹净成什么样。” “唉。还好重阳疼爱于她。” “对。不过我倒越来越喜欢宝儿那丫头了。今天看她怼长姐,倒别有妹妹年轻时的风范,青出于蓝啊。遇上那种得寸进尺不要脸的家人,就是该硬起,不然就让别人白白欺负去!” “……” 耳旁听着爹娘二人说话,柳天宁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想起虞七今日偷偷掀开面纱露出已然全好的脸颊,还有冷嗤虞依沅时的劲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宁,你……怎地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发笑。” “啊?” “那还用问,你这个做娘的太不了解咱们儿子。他除了念书作诗,何曾会对旁事分心。必然是因为想通了某处难解学问,对吧儿子?” “……嗯。”被父亲用这般目光看着,从未撒过谎的柳天宁破天荒地首次点了头。 “果然。”柳长河一副我的儿子我最了解的模样,惹来杨氏嗔怪。 柳天宁耳根有些发热,匆匆告别父母,进了自己院落。 抑制不住的唇角仍旧高高上扬。 撞见小厮,他拍拍小厮的肩膀,难抑激动:“她痊愈了,当真用了我的药痊愈了。” 小厮连道:“恭喜少爷,您的付出总算没有白费。这回您总可以抛下那劳什子约定,不必再娶堂姑娘了。” 柳天宁眸光一顿,收回手,重重点头。 嗯。 是的。 *** 第二日便是南市令曹大人在府中举办的迎春宴。 照例市署会在旧历新翻的时间节点,在市署府的后衙举办一场开春宴,邀请市署下辖有名望的商户携家眷,一同共商大计,畅怀共饮。说到底,既是一场犒劳宴,也是一场迎新宴。有能耐受邀的,大多是皇商。 车轱辘吱吱呀呀碾过前车的雪印子,沾上未化的薄雪。 车窗被厚实的棉被挡住,一丝缝隙也不漏,叫寒气无处可钻。 车梁四个角悬挂着手工编制的梁穗,随着马腿的“哒哒”声,来回摆动。 马蹄声渐渐歇了,车门外传来椿木的提醒:“二爷,二夫人,姑娘,市属府到了。” ------------ 第四十二章 恭迎殿下 虞七随着爹娘从马车里钻出来,往后望一眼。跟在后面的马车也停了下来,常氏和虞依沅踩着马凳一步步走下来。目光相触,虞七漠然移开眼。 不知道今日等待着自己的,会是虞依沅怎样的招数? 寒风刺骨,冷冽如刀,她裹紧身上雪青色大氅,轻声道:“真冷啊。” 再往前望去,入目所及一片繁华。市属府大门外是荣安道。整条路上的积雪都已经被清扫干净,堆在道路两旁,足足有三尺深。 赴宴之人互相抱拳呵呵相携进府。 虞七的目光却在人来人往接踵车影之后搜寻一匹额间有白芒的马。 只要奔霄在,那人肯定便来了。 只是人来人往,并未看见。 所以虞依沅昨日说的也不过是传闻,兴许是为了哄骗家中长辈出面命令自己不准前来的幌子。可她还是信了……也对,想想第五胤的秉性,这种场合他哪里会感兴趣,除非能将整座烟波阁一并搬来! “宝儿?” “欸,来了。” 她绕过一字影壁,视线豁然开朗。 整个前院都成了宴会的场地,两排桌席从正厅阶下数一共八排十六桌,红绸布搭于其上,两头垂穗,官瓷果盘酒盅压于其上。庭院和阶下的积雪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唯有两旁的枯树枝上还残留着素白裹身的景象,和正厅门檐上挂着的两盏红灯笼交相辉映,残雪新红。 虞家的位置挨着柳家,是最后一排。 舅父和柳天宁已经落座。后者视线注视于她,朝她点头轻笑。 阿爹与其他同行攀谈起来,虞七坐到位置上,视线在全场来回游移。在场人群中没有那人。 嗬。 果然是自己奢望了吧。 怎么就能被春苓胡说的那番什么当真心悦于第五胤之言给蛊惑了,鬼迷心窍地放在心上。难道忘了第五胤之前是怎么对待她的麽! 小厮新搬来一处桌案,放置于虞七左手边作最后一排,虞依沅坐下。 浅淡香粉的味道弥散在虞七鼻间,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眼角余光瞥见虞依沅仪态端正,指尖翘起,在茶盏上轻轻摩挲,听闻她出声:“二妹妹可是在找人?” “……” 虞七并不欲理她。 “看来二妹妹还是很怕遇见五皇子的。也对,我若是出了那般毁损名声之事,恐怕也不敢再碰见那人。” “……” 虞七时刻提防她,将自己的茶盏往中间移开,防止隔壁这位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招数,比如趁自己不注意往茶盏里下药。但不代表她怕了虞依沅。 “虞依沅,什么事真正损毁名声,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 瞧见虞依沅手指用力,虞七翘起唇角,收回目光。 在场众人一片谈笑风生,始终没有那人身影。但在第二排席间,却有一紫衣男子让她每每目光扫过都觉似曾相识。 她轻蹙眉间,唤来一位侍奉酒水的丫鬟,轻声问道:“这位姐姐,请问第二排左边席位的紫衣公子是何人?” “回您的话,奴婢不识,不过那桌是京城府令朱大人的位子。” 朱大人……似乎从未接触过。 “对了,请问可有听闻五皇子会来?” “回您的话,五皇子本来是要来的,但临时通知不来。所有为五皇子准备的舞姬都歇着准备打道回府了呢。” “是是麽……谢谢。” 虞七勉强扯动唇角,眸光黯淡下来。 是了,他都托容庇前来送了药膏,带了再不相见这种诀别的话,怎么会再出现。在明确她于他没有价值之后,堂堂五皇子又怎会继续纡尊降贵陪一个小商女玩试探的把戏。 她摇摇头,手指慢慢在桌上画圈,几乎要将楠木桌子摸出一个洞来。 此时。 市属府高墙之外传来马儿长嘶。 在座各位刚想议论纷纷,就瞧见曹市令和张市丞脸上迅速换上一幅谄媚至极的嘴脸,匆匆至门口迎接。 来了来了! 贵客上门。 一双绸云缎面,瑞兽麒麟跃于其上的靴尖从影壁后露出。 视线游移往上,紧接着便是紫棠色的衣摆,随着动作摆动开,露出里边的素白的靴筒。镶嵌着拇指那么大白玉的规整腰封,紫棠色大鳌,肩部的流云纹饰和手臂处恰到好处的白玉收束。头顶的绾发用整块白玉牌加冠,五官分明,轮廓自然,端是从浓墨重彩中跨出来的画中人。 虞七立时便又按捺不住冲动妄图起身,大氅却将茶盏碰落在地。 “五皇子殿下驾到,诸位行礼罢。” 她怔忪地被父亲拉扯在地,一同俯跪,高呼:“吾等恭迎五皇子,殿下千岁。” 少年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都赶不上曹市令,可只要往那儿一站,就恍如珠玉天成,贵气袭人。曹市令只配跟在他身后,微微弓腰追赶着他的步伐。 路过虞七那桌的时候,一股冷然甘兰香与她不期而遇。 她竟能分出神想,原来走路当真能带风。 “起来吧。”第五胤行至主位上首,负手而立光华熠熠。 “开席——” 随着曹市令一声令下,从后方涌出数位大雪天依旧衣着暴露的舞姬,露着肚脐处姣好的腰段,随着升起的丝竹之声舞动身姿。 虞七的视线不仅要跃过几乎整个宴席场地,还得从她们舞姿间隙望去,方能瞥见最上首之人的神色。 仅仅有这些舞姬便算了,谁知不知从何处钻出几个模样妖娆身段玲珑的姑娘,轻柔地将第五胤围在中间,替他斟茶、布菜,甚至,喂他吃酒! 嗬。 自己没长手还是怎地! 虞七瞬间觉得自己整个人身上都气热了。 春苓说的什么胡话。什么心悦、喜欢、爱慕,不可能。她虞七怎么可能会看上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男人。 一杯茶下肚,啊呸,哪里是茶,分明是又辣又呛的酒! 然而,几乎所有未出阁女子都不约而同取下了面纱,含情脉脉,如泣如诉。缱绻眸光如飞鹤般丢往第五胤身上。她们秉持多年的女诫,轻如鸿毛,一转眼就抛诸脑后,不过过眼云烟。 ------------ 第四十三章 毒是苹果 “恶心。” “五皇子,小女不才,但在诗词上素爱潜心钻研,惯闻您才气冠绝,诗意潋滟,今日当着您的面,也愿意不怯于技展示一番,可否请您指教一番?”欲瓷还休的何老爷卑躬屈膝道。 “殿下,小人家女儿习得一身好舞艺,不如让小女为您跳一曲罢。” “还有我家……” 全场十六家商贾老板几乎个个都将自己女儿推销了一遍。谁都心知肚明,冲的是第五胤身上那福厚的圣宠,和圣上亲口允诺,五皇子妃将由五皇子自行决定,无论是胖是瘦,无论家世如何,但凡得到五皇子青眼,都有机会一飞冲天。 谁不想推自家女儿试一把呢。 另类的就在一直未曾发话的柳家和虞家。 柳家只有一个儿子。而虞家…… “那边角落的,有何能展示的?” 五皇子的声音高高扬起,跃过丝竹和人群,引领着全场目光集中到虞七身上。她瞬间身子紧绷,如芒在背。 “我不会。” 虞七抿唇。 “哦?不会? 虞姑娘大概是羞了,全场可只有你一人戴着面纱。”小巧精致的玉杯在第五胤指尖被慢条斯理地玩出花来。 是! 虞七想理直气壮义正言辞地回他,可倍觉难受。 “请五皇子见谅,小女虞七自小长在大漠,半年多前才回到大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学艺不精,不敢在您面前献丑。” “这些都不会,那就跳舞罢。” “……”好。 她起身,走到宴席正中。 舞姬们识相地纷纷退下,整个场地中只有她一人。 几位乐师刚想开始奏乐,却被虞七出言制止:“我不需要配乐,你们的乐器奏不出我想要的,只保留鼓点即可” 乐师们面面相觑,放下乐器。 虞七直视上首几乎斜靠进姑娘怀中的第五胤,目光漠然。 随着鼓点启奏,她跳起了除夕驱傩大会上的舞蹈。兴许在大霖众人眼中这不够优雅,不够展现女子身段,过于粗鲁,但这就是她唯一会的,最享受的状态。若硬要逼着她去学矫揉造作,抱歉,不会。 面纱飞舞间,隐隐约约露出其后的面容。 第五胤唇边勾起弧度,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颇为陶醉。似是在看她,又似是跃过她在看旁人,朦朦胧胧,遥远的身影与虞七重叠在一起。 他的神色渐渐变了。 慢慢直起身子前倾,眸光紧锁。 她竟然也会这舞…… 鼓点轰隆隆,愈来愈急促,伴随着最后连续十余个脚尖踮地的转圈,倏然收尾。虞七整个人盘腿坐于地上,谢幕。 第五胤倏地回过神,眼前朦胧的过去景象散去,定睛一看,只有小姑娘乖巧福身退回座位。 他双拳蓦然紧握。没想到,此行竟有此意外之喜。 其余众人悄悄摇头,深深皆认为此舞上不得台面,再看殿下面色有异样,想来必是十分不满,纷纷朝虞家人投去自求多福的目光。 虞七胸口起伏,微微喘气,回到座位重新披上大氅。一舞完毕,身上出了薄汗。她索性不再管旁人看法,更不要去看上首被美人环住的第五胤。这样的场景在她眼里,只觉得讽刺。 她垂下眼帘,一杯接一杯茶水入肚,方浇熄了心中摇摇欲灭的火星。她满脑子里都被杂乱、气氛、酸楚负面情绪环绕,顾不得什么礼仪,拼命往嘴里塞东西,咀嚼才能让强迫自己莫分神去想刚才的场景:他仍旧是高高在上五皇子,她却转眼成了众目打量中烟波阁里的姑娘。而且,在场大多数人是比她更称职的“姑娘”。转眼间,桌案上的扇贝粥便已见底,虞七拍打梗塞的胸口。 然而,一股极其熟悉且诡异迅猛的热度从胸口经脖颈上往头顶烧去! 虞七顿时双手捂住脸,滚烫滚烫。此时,她眼角余光瞥见第五胤转着扇骨,迈着松散惬意的步伐离席,而那位一直坐于曹市令身旁的紫衣姑娘似是有意跟在他身后,也悄然离开。 虞七掩住口鼻,唇齿不清道:“爹,我要去恭房。” 没等父亲答应,虞七匆匆捂住胸口,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快步穿过垂花门。 可她第一次来市署府,对地形完全不熟,还未等看见小厮丫鬟问恭房位置,便扶在一株梅树旁俯身干呕。 鸡皮疙瘩从胳膊上一路往上蔓延。 她终于忆起是何症状。 是苹果! 可方才她明明只用了两勺扇贝粥……虞、依、沅,坐于她身旁。若是趁自己跳舞间隙,偷偷往粥里放苹果,不是不可能。 回想起自己跌撞出来时,不小心瞥见的虞依沅脸上挂着的浅淡笑意。虞七便知猜测已有八分真实。 “呕……” 大夫说过,她不耐症状极其严重,若是再来一次,或许小命的都能交代。 虞七慌了神,将手指伸进喉咙里扣,试图将食物吐出来。反复数次之后,总算将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在胃里转了一圈的食物残渣依稀能分辨出属于苹果的细小颗粒。 没想到,虞依沅当真要下死手! 虞七力竭地靠在树干上,艰难地喘息歇息片刻,却听闻不远处有男女说话之声。那声音,有些熟悉。 “曹姑娘也想做本殿正妃?” “是。殿下,如儿当真爱慕您,在您前年于七夕烟火会上,从歹人手中将如儿救下开始,如儿就对自己说,此生非君不嫁。 不知道,殿下是否也对如儿……” 虞七心中咯噔。 听闻殿下二字,她已知是何人。 她悄悄将身形隐在梅树后,偷偷往两人方向看去。 那女子赫然便是坐在曹市令身边的姑娘,身披绛色大氅,领口处绣了毛绒,衬得整个身形娇小玲珑,但却凹凸有致。再低头看看自己…… 没想到,他这般坏名声的人,也还有京中贵女想如扑火飞蛾一般嫁与他。 那第五胤,会如何呢? 以他的性子,送上门的猎物…… 推开她,推开她…… 虞七心中祈祷。 ------------ 第四十四章 被发现 曹姑娘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以第五胤的性子难不成还会将人推开不成? “正妃,本殿并不想给你。” “可如果殿下不要如儿,如儿就要被逼嫁给朱启了!殿下您舍得吗?” “但你若肯委屈做妾,尚算可以。” 果然,多情,且凉薄。什么都想要,享齐人之福。 无名之火再度烧上心头,在虞七荒燎燎的心里肆无忌惮地燃烧。虞七一脚踢在树干上,梅花树瑟瑟发抖。虞七并不理,转身就大步往外走,迈的步子既大又快,双臂紧绷,后面曹姑娘的答复,她一句都不想听到,光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郎情妾意。她看错了第五胤,更昏了头,才会错以为自己竟然对那种人当真生了爱慕之心。可笑! 这边的动静被后面两人注意到。 “那边的,站住。” “……”虞七脚步未停。 “虞七。” “……”脚步顿住。 那声高喊如同有法力一般,将她的身子硬生生定在原地。 听见后面踩着碎石子而来的步伐声,曹市令的女儿行至虞七面前,幽怨愤恨地瞪她一眼,而后拎起裙摆匆匆往宴席方向跑开。 也对,的确是自己打扰了曹姑娘与心上人的二人幽会。 她垂下眸,盯着脚尖,直到另一双点缀着麒麟纹饰的鞋面进入视野,身子瞬间绷紧,昂起头直视于他。 “见到本殿,也不知行礼?” “原来是殿下,失礼了。” “看到了多少?” “殿下是指什么,民女路过,什么都没有看见。” “装。”第五胤吐出一字,露出笑,“人家姑娘都害羞得匆匆跑走了,你打算如何补偿本殿。” 虞七后退一步,警惕看他:“补偿不了。”看来是糊弄不下去了。虞七索性收起疏离。他的眼眸很亮,脸上挂着哂笑之色,刺进她眼里,酸胀,“殿下可还记得上次派容庇来交代过民女,日后再也不见。即使见了也要装作无甚关系,民女一直记在心里,不敢逾矩。就是不知为何殿下却出尔反尔命令民女做不想做之事。” 比如在众人面前跳舞。 比如突然叫住她。 比如像现在这样离她不过一尺之距。 第五胤收笑:“好。本殿同你聊正事。” “殿下请说。” “你方才跳的舞,是从何处学的,是何人所教?” 虞七眉头轻蹙:“大漠不同部族舞蹈略有不同,我的是整个部族都会跳的基础,并无特定师傅,部族在绿洲之中,常人很难找到。” “我曾经也见过有人和你跳同样的舞。但可惜,她不在了。” “是吗……”虞七呼吸一顿,清晰心脏漏音一顿一顿的嗡鸣声。 那个人想必,是他曾经的某位红颜知己罢。她有片刻软下来的心又立时硬起来,别开脸:“殿下若无其他事,我回去了。” “等等。” “你干什么,疯了吗!” 在完全没反应之际,提花面纱蓦地被扯下来。虞七一把捂住自己的脸。 “检验成果。”第五胤将面纱勾在指头轻晃了晃,“你既已经好了,又何必还继续戴这玩意。” “……这玩意怎么了,招您了?” 虞七怒瞪于他,心里埋藏了许久的委屈顷刻涌上来:“不是它招我,是你! 都说了再也不见,那就烦请信守承诺,不要用对其他姑娘的那套用在我身上。我跟她们不一样!还有,我戴面纱是因为习惯,不是因为要给你看。最后,您爱喜欢谁便喜欢谁,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日后路上相遇,权当不识! 最最后,多谢您的药。” 最后一句,声音蓦然低下来。 虞七嗓音已然像吸了水的绢布,吸了把鼻子,狠狠一脚踩在第五胤洁白的锻绣鞋面上,脑袋顶开他的胸膛,抽出袖子转身就快步离开。听闻身后并没有传来期望中跑步赶上来的声音,虞七哂笑一声。 一腔热络慢慢坠入深井,满目华光被窖盖挡去。 突然间,好似之前的期待都成了最好笑的窘迫。她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是今日碰巧随长辈过来,他们可能就这样了。没什么难过委屈的。毕竟,怎敢奢求九天佛祖施舍给它三千世界中不起眼一叶以余光? 虞七低着头跑回席间,爹娘问她究竟发生何事,她也不曾抬头,只道一切无事。 有三道目光一直注视着她。 一道关切,是柳天宁。 一道愤恨,是虞依沅。 一道嫉恨,是曹珂如。 * 到席间吃完,寒风隐隐大了些。 瞧着天阴沉沉的,似是又要落雪。 这种天气若是再坐在席上不动,恐会觉得生冷。于是主人家曹大人便将诸位前来家主召集一块,簇拥着五皇子往前厅而去,众人在厅里吃茶聊天,赏赏字画。谁也没敢不识时务地贸然开口,堂堂五皇子殿下素白的鞋面上竟多了一个黑乎乎的鞋底印。 曹夫人亦是个人精,不摆半点五品官夫人的架子,张罗着诸位夫人去后院亭子里吃茶闲赋,四周升起了炭炉子,暖烘烘的。而在场未出阁的小姐姑娘们则簇拥着曹熙容去园子里逛逛赏新开的梅花。 诸位夫人笑道:“果然还是年轻人不怕寒,我若是还是个姑娘家定也是要去玩玩雪的。” 同龄女孩子交谈起来少了平日里诸多规矩,但游园赏梅的队伍却也几乎严格按照身份有别排列。像席上坐于最后的虞七和虞依沅自然也是跟在最后。 感受到虞依沅几番悄然用目光打量自己,虞七悄然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但没想虞依沅又不着痕迹地黏过来,香粉味飘近。 “宝儿,又降温了,你可会觉得冷,长姐这里有手炉,不如你抱着暖暖罢。方才献舞一曲,怕你落了寒。” “……” 虞七目不斜视。 “瞧你脸色发白,可是身体不适,要不咱们去亭子里歇歇?” “……” 如果不曾吃到苹果,或许她的脸色能正常一些。 “小心,莫踩到雪里,会冻会滑。” “……装够了麽。” “你这是何意?” “长姐,我现在还这样称呼你,不是因为别的。你最好别在我身上动心思,否则我也不知我还能管住嘴不。” ------------ 第四十五章 虞依沅落水 虞七皱着眉躲开她的搀扶和触碰。 其实这威胁几等于无。 那日七夕她并未看清船上男人的脸,或者说看到了,但根本未曾记住。她这脸盲,时常坏事。所以,即使与虞依沅私会之人此刻就站在面前,恐怕她也依旧认不出。 “宝儿……”虞依沅似未听闻。 虞七刚想发作,怒气却被人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打断:“虞家二姑娘是吧,你对长姐的态度当真恶劣。她事事为你着想,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威胁于她。 你这个人果然与我听到的传闻差不多。从大漠染了一身坏脾气,粗鄙丑陋,难登大雅之堂。” 从队伍前面穿过数位姑娘,迎面昂头蔑视虞七之人,正是方才在垂花门后与第五胤的单独在一起之人,曹熙容。 虞七心里翻涌,漠然道:“曹姑娘还请慎言。不了解事实莫要开口。” 怎地好像,胃里又有了反复的迹象。虞七匆匆别开眼,不欲再言。 “哼,也对。我非你家姐,你的确没必要听我的。” 曹熙容冷笑,款衣提步前行。 感受到胃里翻涌稍好,虞七方继续跟上队伍。再往前便是水榭,水榭之后转个弯便是诸位夫人们所在亭子。待会到亭子了她便打算进去歇着,没必要亏待自己身子,跟这些栾京官家做派的小姐们实在没什么好聊的。 水榭是在塘上建起的一座游廊。游廊中间一处亭子,四面透风,视野极好,但也凉意十足。这个天气,塘面上结了一层薄冰。薄冰之下依稀可见一些游动的锦鲤。 刚过水榭,虞依沅似是脚下一滑,先是突然往虞七的方向撞来,而后尝试稳住身形,却往另一边倒去,将手递给虞七: “宝儿,别推我。” 这一声叫喊,不仅迫使所有姑娘们的脚步都停下来回望,更让虞七几乎没有权衡时间,不得不伸手拉她。 若是不拉,岂不坐实了是自己动的手? 没想到,虞七伸出的手,被虞依沅不着痕迹地拂开,手心相触间,将一个绵软的东西塞到她掌心。 虞依沅则跌倒进道旁的雪堆里,双手插进雪里,再拿起来时,已是彤红。 “你!” 虞七眼眸一缩,手中被塞入的是一个扎得有些松散的红色香囊,她几乎不假思索便又立刻将香囊甩出去。 虞依沅故意的,那定不是好东西。 “宝儿,你为何要抢我的香囊!”几乎瞬间,虞依沅的泪珠子便从眼眶中成串落下。 她狼狈起身,哭道:“还给我。” 可脚下打滑,慌乱中踩到了自己的大氅,整个身子往后连摔几步。此时脸上的惊慌不似装的。 噗通一声。 冰层的碎裂声。 虞依沅整个人竟从路旁一路跌落池塘之中,撞碎了冰层,泡在水里:“救命!” “还愣着干什么,快先救人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众位姑娘们顿时反应过来,慌乱喊道:“来人啊,救人啊。” “塘子不深,淹不死人的,快帮把手将人拉起来。不然这寒天在冰水里泡着,身子定会出问题的。” 塘子淹不死人,可比淹死更可怕的是烧热病死。 一拨热心姑娘们上前人拉着人,试图将虞依沅从池塘里拖出来。 可就在此时,不知是谁捡起了那枚被虞七条件反射扔出去的红色香囊,以及从香囊里甩飞出来的纸张,展开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天,天呐……她她竟然跟朱公子私定终身!” 几位姑娘围在一块看完整封信,哑言:“熙容,你爹娘不是想将你许配给朱启吗,这……!” 惊天大瓜。 诸位夫人也从亭子里绕个弯过来匆匆赶到。 “哎哟喂,这是怎的了!发生何事了,怎么落水快救人啊!” 一时场面更加混乱,虞七被拖上岸来,她浑身湿淋淋的,进了水厚重的大氅拖在身后,将她整个人衬得狼狈不堪。但她上岸第一件事却是拖着咳嗽的身子冲到拿了她香囊的姑娘跟前,想要去抢夺:“还给我,这是我的。” “不行,这不能给你。” 那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匆匆跑到曹夫人面前,将香囊与信纸一并交于其手上:“夫人,这女人竟然与朱启私定终生,我们跟她一块,岂不是要毁了我们的声誉!” “什么!” 朱夫人亦在场,匆匆凑到旁边,就着曹夫人展开信纸读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的儿子何时做出这种事,竟然看上一个商户女! 在场众人望向湿淋淋虞依沅的目光瞬间带上鄙夷。 虞依沅惨白着脸,抽噎着,快步到虞七面前,将浸了水沉重的大氅扔到她脚下:“你满意了!” “我没有抢你的香囊,是你自己摔的。”虞七挺直背脊,目光漠然,她的脸色也不好看。但旁人兴许只会认为是她心虚。但她相信,行得正做得直,公道自有老天看。 “你还狡辩。虞七,我哪样对不起你了,怕你冷着将手炉给你,怕你累了扶你去歇息,怕你没吃饱伤着胃,但你呢,为什么要对我这个长姐做出这种事……你明知道我与他是真心的,但已打算断掉,为何要在此时间抢走香囊,将我推入湖中,让一切都暴露人前!你好狠的心呐!” “我再说一次,我没有做过。” “……”虞依沅惨笑,单薄的肩膀轻轻抖动。 “是你硬要我拉你,将香囊塞入我手中,也是你自己站不稳跌入塘中。”虞七气息开始急促,四周的目光已经开始渐渐转变。望向虞依沅的染上了同情之色,而落到她身上的,满是不忿。 “长姐对你太失望了,没想到你是这般心狠的女子,宝儿……咳咳。” 虞依沅咳嗽数声,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颤抖。 曹夫人蹙起眉头,吩咐身边麽麽立刻去找干净衣裳和大氅。这毕竟是她曹家主办的开春宴,发生这种事传出去……而且,当事人还是自己看好的女婿私定终生的对象。 她还未想完,只见一阵紫风刮过。 一道紫衣男子已然冲入人群,将阖上目身子向后软倒的虞依沅接入怀中:“沅儿,沅儿。” ------------ 第四十六章 虞七被冤 那人赫然便是虞七在席间所见似曾相识的男子。 原来他便是朱启,也是七夕游船上将虞依沅抱入怀中之人。两人如今这般姿势,和那日所见,太像了。 虞七愣怔原地,目视着朱启抱起已然晕倒的虞依沅挤出人群,边喊着虞依沅的名字边道:“快让开——” 全然未曾顾及在场还有他的亲生母亲,以及正在谈的未来亲家。 虞七顺着他冲出的方向望去,那边乌压压的人影,领头那人也正望着她。 视线相触,眼眸一缩。 第五胤为什么来了,为什么他们都来了。 不止有第五胤,还有柳天宁。 虞七匆匆回过头,不敢与他们的目光直视。她一个人接受所有人质疑鄙夷的目光即可,不能连累虞家,不能让父亲承受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虞七,我真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冷漠也就罢了,竟然是个心机如此深沉之人。”曹熙容推开姑娘,突然冲上来抓住虞七的袖子。 “……”虞七猛地被撞一把,踉跄稳住身形,试图将袖子从她手里拽出来,“曹姑娘你冷静。” “是不是因为我方才替虞大姑娘说了几句话你便怀恨在心。不止要当众让她名誉扫地,也要让我难堪。你,你明知道我正在与朱启谈亲事,为何要用这般伤人的方式公布这一切!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说着,曹熙容掩面哭泣。 字字句句,仿佛都是虞七的不是。 在旁众人的目光犹如幽幽青烛一般,将她围在中间,孤零零的。 她愈发挺直背脊:“我说了我没有。一切都是虞依沅自导自演,若你一定要怪人,那便找虞依沅去罢,与我无关,请你放手。” “你还要狡辩!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呜……” 嗬。 我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虞七无语至极,反而想笑。 背脊挺直,下颌抿紧,双手在身侧攥紧。这些人的目光她统统不在意,唯独用清冷的眼角余光往乌压压那边扫。那个锦衣的少年是用何种眼光看她,才是她真正在乎的。 但可惜,那人蹙着眉,冰冷地注视她。 那目光,让她的身子瞬间像是结了一层寒霜,脚下生根挪动不得。 此刻,虞七觉得落湖的仿佛是她。 她轻垂下眼帘,遮住眼中沉黯自嘲的眸光。 是因为自己害得他的曹姑娘名誉有损,所以才这么看她麽。 “够了。” 曹夫人终于出声。 在场议论声戛然而止,只有曹熙容仍旧抽噎着哽咽着。 曹夫人扫视在场众人,沉稳开口:“今日之事实属意外,我曹家定然会将事情原委调查清楚,还大家一个公道。请大家移步花厅,我们这便去向虞大姑娘问清楚。也请虞二姑娘跟我们走一趟罢,若是虞大姑娘在我们曹府出了何事,二姑娘的供词将非常重要。” “……” 虞七直视她。 上来两位家丁,一左一右,擒住虞七的胳膊和手腕,押着她往花厅走去。 背对着第五胤,直到感觉那道视线从自己身上消失之后,她身子才软下来,方才充盈体内的那股子说不上来的硬气尽数都泄了。 *** 用厚帘子封住的花厅,比室外温暖得多。 诸位夫人姑娘们齐聚一室,更甚至连第五胤都到了。 曹夫人要向他见礼,被他抬手免去:“曹夫人只管处理事务便是,本殿只是来了好奇之心,想凑凑热闹,当本殿不存在便是。” “是,殿下。” 然而有第五胤在,一切定然不能再泛泛处理。曹夫人顿感压力,皱着眉坐于主位,对立于堂前的虞七道:“说说罢,究竟发生何事。” “……” 虞七还未开口,方才一直不见人影的常氏却突然冲上来,软倒在地:“曹夫人啊,求您给我们家沅儿做主啊。她才及笄,还没定下婚事,若是此次因为有人存心陷害,心狠手辣丢了性命可该如何是好。” 曹夫人命自己的贴身麽麽将常氏扶起来:“虞大夫人,你先宽心。大夫还没出来,待会便能知道大姑娘究竟情况如何。” “大夫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背着药箱的大夫匆匆进入厅中,朝曹夫人和第五胤行礼:“回禀夫人,老夫已经为姑娘诊断过,并无性命之忧,虽极有可能今晚出现发热之症,但只要按时服用方子,想必能熬过去,只是需要好生将养一段日子,才能去除体内的寒气。” 大夫此言一出,众人原本以为不会再哭天抹地的常氏,竟然哭得愈发大声了。 “我的儿啊,虽无性命之忧,但失了名誉,日后可该怎么定亲,不如让我这个做娘的代她去了罢!”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匡扶。 “虞大夫人,那你说,想怎么办?”曹夫人扶额。 “让这个罪魁祸首去官府自首,杀人未遂。 还有既然我儿与朱夫人的儿子情投意合,不如成全二人罢,是实在不忍心见到一对鸳鸯被拆散,实在承受不起再失去女儿的痛苦了……” “你做梦!” 愤而出声的是朱启的娘,“一个不要脸的商户女还妄想用这种方式攀高枝!” 朱夫人的手指向立得笔直的虞七,又颤抖地指向俯跪于地的常氏:“你们存心算计我朱家,都是一丘之貉,竟然还妄想嫁与我儿!” “够了。 朱夫人,虞大夫人,二位的婚事请下来解决。我曹家的地方不是让二位来说亲的。”曹夫人的声音已然带上怒气。 这出闹剧无论如何都会扯上她曹家,毕竟今日本是有意将熙容与朱启凑成一对的,没成想……唉! “至于虞二姑娘,在场众人都看到你将你长姐推入湖中,你可有证据辩解?” 证据? 虞七抿唇:“是她陷害于我。她今日还曾在扇贝粥内放入苹果粒意图让我死。” “区区苹果如何能够害人?” “我有苹果不耐受症,大夫说过,若是再吃一次,极可能会死。” “那你又为何现在好端端地站此?” “因为我全吐出来了。” “可有何人能佐证?” “……”虞七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第五胤,但他垂着眸,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把玩着玉石扳指。 ------------ 第四十七章 饮酒 虞七眼里的光熄了。 除了第五胤,还有一人也曾见到自己。可曹熙容更不会帮她。 虞七沉默后轻声道:“无人。”她未见,第五胤把玩扳指的修长手指停顿了一瞬。 “既无人证,亦无物证……” “若是膳房尚未将粥倒掉,一查便知。”虞七忽然道。 曹夫人贴身麽麽开口:“用完膳后,菜肴便都撤了,分不清哪盘是哪盘了。” “曹夫人,我敬您是长辈,但我虞七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自从我七夕亲眼目睹虞依沅与朱家公子私会游湖之后,虞依沅还曾雇打手要断我双腿,今日的找不到证据,但给我时间,我定能将打手找出来。” “我能证明。” 一道清雅声线蓦然从后响起,虞七扭头看去。 花厅厚重的垂帘被掀开,寒风径直吹进来又被进来之人用身体挡掉。虞七浑身一颤栗,望向来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柳天宁将虞重阳带来了,行至她身旁向曹夫人行礼:“夫人,依柒被追杀之时,我正巧在现场救了她。我以廪生名义作证,确有此事。” “柳天宁,父亲……” 虞重阳制止她:“夫人,严格算来,这本是虞家家事,不如交还给虞家自行处理可好,也省得让夫人费心大动肝火。” 父亲和柳天宁将她护在身后,虞七别过脸去,遮住眼底不自觉涌上的晶莹。 曹夫人与麽麽商议后,同意放虞七回去。此事在曹家闹出的波澜不小,让南市所有商贾甚至官员都看了一出自家姐妹相残、闺中私情的闹剧。 还好有人在她身旁:“宝儿,我送你回去。” 父亲必须留下来将卧病在床的虞依沅接回去,可虞七在此处已是无法再待,众人的目光犹如食人之蟒。她没力气再去应付。父亲郑重托付柳天宁送她回去。 虞七抬眼望进柳天宁关切的眼眸,轻轻点头。 眼角余光往后扫,心下沉黯。 出了市署府,寒风凛冽,似是要变天了。 天压得阴沉沉,暴风雪像是要来了。 虞七望望天,克制住想往府内回看的冲动,拢紧雪青色大氅,对柳天宁轻声侧道:“我们去喝酒罢。” 柳天宁一时语塞,半晌:“好。” “……” “去前面街口那家罢,能看见市署府,还能坐着等姑父出来再一道回去。” “好。”虞七乖巧应了。 两人身影往酒肆而去。果真坐在二楼上,能大致瞧见市署府内高高院墙一隅发生的琐碎事务。好些姑娘小姐们陆续乘上马车离开府中,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随着她们离开明日城内又是流言蜚语不断。 直到—— 一抹素白少年身影出现在府门前,身后跟着卑躬屈膝一脸谄媚的曹市令和曹夫人。 虞七蓦地将头低下。 *** 第五胤似有所悟地抬头望向二楼,瞧见柳天宁的身影,柳天宁对面空空荡荡,目光染上复杂。 “爷。” 容庇将奔霄牵来。 第五胤回神:“曹大人回去罢,今日府中诸事繁多,不必相送。” “今日让殿下见笑了,是下官对府中约束不力,没有防范好出现急事的应对,惊扰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不用回头看,第五胤已然听出身后之人紧张急促的喘息。他轻笑一声:“这话大人不必对本殿说,对今日被冤枉的女子说去罢。” 说完,他飞身上马,深深再向上望去,仍旧没有看到露出窗檐的小脑袋,攥住缰绳的手紧握,目光冰冷:“回宫。” 枣红奔霄长嘶一声,撒蹄狂奔。 留下曹大人和曹夫人面面相觑。曹夫人:“殿下说此话是何意?” “你,你个老婆子,是不是你今日冤枉了人,殿下都在替人出头了,啊呀,我真是被你给害死了!” *** 酒肆之中声音嘈杂,听不清下面在说些什麽。 知道听见奔霄跑远之声,虞七才缓缓抬起头,一掌拍于桌上:“小二,上你们这最烈的酒来!” “好嘞!” “宝儿!只能喝最淡的!” “抠门。” 柳天宁压住她,硬生生将烈酒重下新换成了酒肆中最淡的桂花稠酒。离最晚的桂花落不过才过去两月,这时候酿出来的稠酒仍旧味道是极好的,抿在嘴里浓浓香味,酒液上还漂浮着几片淡黄花瓣。 “你尝尝,别光我喝呀,这味道当真不错的。” “……是。” 柳天宁欲言又止,小姑娘坐在风口上,寒风将她的鬓发全都吹乱去:“你这样小心着凉,还是将氅帽戴上罢。别喝太多了,尝尝鲜即可。待会姑父出来,闻到你身上的酒味会生气……” “你这人怎么叨叨叨叨的,别说话,我不开心,要么陪喝,要么陪聊。” “聊什么?你知道的,我不太会说话。” “那你听我聊。我在大漠的时候就经常偷喝马酒,不过只有一点点,特别辣,喝了之后整个舌头都是麻的。那种只适合开心的时候喝,因为喝完就会变得不开心了。 今天,我也不是觉得有多难受,虞依沅要对付我,我早有准备,无论是怎样的冤枉我都不介意。但我就是受不了他看我的那个眼神…… 好像真的是我做的一样。”虞七脸上没有醉意,但眼泪却如她说喝了马酒之后的症状一样,从眼角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噘着嘴,侧着脸,迎风往外看。 这姿势就好像等着风吹一吹,便能将眼泪吹干了一般。 柳天宁既觉心疼又觉好笑。虽然不知她说的“她”是谁,但想想这个年纪的女子若是被人冤枉成这样,还能忍着在众人面前挺直背脊不掉半颗眼泪,他便深感佩服。 可她现在的模样,又像是外面那层壳被敲碎后露出里面原本的柔软。 “……” “其实我之前骗了你。” “骗我?” “对。我的脸其实不是你送的药治好的,是他把千金圣药给了我,吃了接近三个月才排掉毒素……但从今以后,我再不会同他有任何瓜葛,桥归桥路归路。” “……是这样吗?” ------------ 第四十八章 圣旨 柳天宁愣怔,他知道虞七口中之人究竟是谁了。心里突然别扭起来。昨日他还因为治好虞七的脸而欣喜若狂,却没想全然不是自己的功劳。 可不是只要宝儿痊愈便好麽,为何自己隐隐有失落,和嫉妒的情绪在阴暗处滋生。 “我不太会安慰人。” “……” “但我每次难过的时候,用这个办法准能让心平静下来。” “什么办法?” “閟宫有侐,实实枚枚。 赫赫姜嫄,其德不回。 上帝是依,无灾无害。 弥月不迟,是生后稷,降之百福 ……” 他每次难过的时候,只要一遍一遍地背诗念诗便会好,于是他一字一句念出来。 抑扬顿挫的声音飘进虞七耳朵,替她隔绝掉周遭其余喧哗。可她望着市署府,抽搭着肩膀,似乎哭得更厉害了。 声音堵在柳天宁的心口,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即便虞七痊愈,即便承诺可以不作数。 但他还是有想要她日后成为自己娘子的冲动。 柳天宁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柳天宁,你是不是生病了? 再后来,虞七便不哭了。 后来虞七便不哭了。 春苓焦急地在大门外等她,来回踌躇了半天,从日暮等到更夫都从大门口绕过两趟,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跑哪去了这是,二爷都回来半晌了这都。派去柳家寻人的家丁哼哧哼哧跑回来,扶着大腿朝春苓汇报:春苓妹子,柳管家说表少爷也没回去呀。 坏了。春苓一连说了几声,急得家乡话都冒出来:姑娘和表少爷不会出了什么事罢。 她撩起裙摆蹬着棉靴子快步往苑子里跑,朝着二爷夫人房里喊:夫人呐姑娘姑娘不见啦,快派人去找找。 二爷夫人的门没开,倒是对面的门开了,玉锦探出个披散的头来:出什么事啦,全家人都到祠堂去咧,大姑娘那边出了事。 春苓这下慌了神,结巴道那可怎么办!嘴里嘟囔着不行,又片刻不停地踩着棉靴子飞快地跑出苑子。祠堂在前厅背后,必须得从前厅绕方能过去。脚下踩着冰凉的雪,她这不是能防水的皮靴子,此刻冻得脚趾格外湿冷。 路上撞到姜生,姜生忙拦住她:“春苓妹子你这般急急忙忙地要去哪儿!” 春苓见他像是从祠堂方向过来,急得快哭了:“二爷夫人可在祠堂?姑娘到现在还没回来,听闻今日开春宴大姑娘让我们姑娘吃了亏……” “我刚从祠堂过来,那里现在乱得紧,大姑娘吵着闹着要上吊,如今被捆在地上,老爷气得连几年不曾拿出来的藤条都动了,气得捂着心口躺在椅子上像鱼一样直喘气。如今真真是乱成一锅粥了。你先别急,我这便寻几个人同你一块出去找找,再派人跟二爷说一声。”姜生年纪虽轻,脑子活泛,思路清晰,处理惯了铺子里的事,面对突发情况还是有两把刷子。 “好好。”春苓抖着唇,没有不应的。 两人一合计立刻拐了个方向朝大门跑去,刚跑下台阶,便见一辆马车吱嘎停在门前。马车门朝外打开,里面传出关切的男声在说慢点。紧接着下来的是柳天宁,他朝上高举着双手,紧张兮兮地重复慢点二字。 裹着双层大氅的虞七娇憨地点头应道,指着马凳说我不要这个我要抱抱,然后鼓起腮帮子猛地从上面跳下来。 哎哟,这哪里是跳,分明是被厚大氅拽下来的。春苓忙接住她,嗅到了一身的酒味,不悦道:“表少爷,您怎么能带我们姑娘去喝酒呢!” “我……”柳天宁不欲辩解,手依旧虚扶在边上,“快进去罢,小心她回去头疼,方才回来的路上已经吐过一回,也许还会吐,记得帮她煮碗醒酒汤,按按穴位。” “多谢。”春苓匆匆留下一句,搀着虞七便要进去,姜生扶着另一边费劲地往苑子里搬。 好不容易将人搬上床,春苓送走姜生,又赶紧端来热水,帮姑娘擦净手脚。再去厨房里熬醒酒汤,特意多放了几粒青梅,熬了小半个时辰便匆匆端去。可一推开门,床上哪里还有人影子,连床罩子都不翼而飞。春苓一个头两个大,姑娘姑娘地喊着,眼尖瞧见衣柜里拖出一截素白色帐子。她走过去打开柜门,果然,衣服摞里露出一个浑身披着素白帐子,只露出一张憨笑的脸蛋。 姑娘眼笑成了弯月牙,还有浮肿未退的痕迹,嘟囔着:“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干。你信我,必须信我!” “好,好。” 春苓再次将人弄到床上去,哄着醒酒汤下肚,替她掖好被子,罩子索性也不挂了。 饮了醒酒汤后人果然安分许多,脸上的笑慢慢收了,只是嘴里还模糊不清地嘟囔着:“你不信我,五……,只有你不信我,柳……都信我。”然后眼角慢慢滑下泪来,渗进枕头里。 春苓垂下头,替她吹了烛,带上门,这才幽幽一声叹息。 翌日一早,家中有贵客临门。 不仅是贵客,而是贵贵贵贵贵客。凭春苓的才学,她只想得到用这种话形容。她一路冲进姑娘闺房,顾不得门板砸在墙上发出砰的声响,小脚在床边急得直跺,伸手去拽:“姑娘姑娘,快醒醒!” 姑娘皱眉翻身将枕头压在脸上:“……” “姑娘——” “……”烦死了,像蚊子,“春苓让我再睡会罢,我昨天喝多了,头疼。” “不行,圣旨到了,快起来接旨!” “什么圣旨。”虞七挺身坐起来。 春苓拉住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赶忙帮她梳洗,边梳洗边道:“就是您想的,没时间细说了,咱们快去前厅罢,全家人都在了。” 虞七还穿着昨日染着淡淡桂花稠酒味道的衣裳,被春苓拉着匆匆跑到前院。只见全家人,上至祖父,下至家中洗衣洒扫的仆妇都跪于院中,乌泱泱地,正面朝着太监服饰之人。 虞七被母亲拉住扑通一声跪下。 元月初五。 圣旨首降平民百姓家。 “虞氏翠微坊技艺精湛,深受朕爱,封‘天下第一墨绣’;虞家有女虞七,品貌端正,贤良淑德,特宣入宫,封五皇子伴读,另赏纹银千两,择日进宫,钦此!” ------------ 第四十九章 进宫 虞氏翠微坊技艺精湛,深受朕爱,封‘天下第一墨绣’;虞家有女虞七,品貌端正,贤良淑德,特宣入宫,封五皇子伴读,另赏纹银千两,择日进宫,钦此!” 这是春苓头一次见宣旨,心中激动难耐,可她看姑娘的表情,却好似被惊雷劈中一般,呆愣原地。 那位公公许是见惯了这等场面,噙着笑翘起兰花指将明黄锦帛递到姑娘面前:“这位是虞侍读罢,请接旨罢。” “为什么会让我做侍读?” “傻。自然是五皇子殿下亲自向圣上讨来的,快接旨罢,咱家还要回宫复命。”那公公依旧笑着。 “我不接旨。”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疯了疯了。”虞老爷子面如霜降,抖着唇朝天张手。别说老爷了,底下跪着的一干仆妇包括春苓在内腿都开始抖起来。完了完了,姑娘定是酒还没醒。 公公敛了笑,皱起眉,冷声问可知道在干什么。 她家姑娘依旧固执道:“我说我不想进宫,不想去给五皇子当下人。请问,这旨能退吗?” 公公倏然边吸气边大笑起来,笑得春苓脑袋发晕,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倏地整个人栽倒在地,知觉全无。 被塞进那顶绿色的大轿中,虞七仍旧恍惚着。方才府门外站着的众人,祖父哈哈大笑,大伯父面上假笑,大伯母满脸嫉恨,兄长目光复杂,三妹妹差点要把手里的锦帕扯烂。祖母训斥着祖父,父亲步下台阶将眼中含泪的母亲揽入怀中。唯独少了一个人,虞依沅。噢,听说她昨夜挨了几鞭下不了床。 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半年前刚回栾京的时候,坐在马车里进了城门,听着摊贩的叫喊与熟悉的口音摇摇晃晃地停在了家门前。那日的清晨有白白的雾气,拨不开,吹不散,始终萦绕在脑袋里。如果不曾选择回到栾京,待在大漠一辈子,是不是就不会遇到平沙关女扮男装的第五胤,不会中毒,不会有烟波阁的温声软语,不会醉酒,不会现在觉得像是一场大梦,睁着眼睛也分不清谁是梦中人。 是轿夫吗?是后面越来越远的家人吗?还是她自己?——一切都只是她躺在黄沙里打的一个盹,闷热的,沉闷的梦。 然而现在将她冰醒的事实是,她要入宫了。外头天寒地冻,簌簌地飘着雪花。从宫里抬出来的轿子所用帘子也是上等厚实,可颠簸间还是隙开一条缝,漏了几片白芒在轿厢地上,化成湿漉漉的水渍。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追着行径路线一路追上来,直到轿子拐了个弯,鞭炮声仍旧被封在巷子里闷声响个不停。外头的景从素白换成朱红,轿子停下来。 有人掀开帘子往里头看一眼。那人穿着厚厚坚实的盔甲佩重剑,他身后的宫墙和城门一片肃穆,彼此连说话声都变得正经起来。几番交谈之后,虞七被重新抬了起来,通过赤凤门,走过一射之地,再入内门,跟着一纵巡逻的禁卫,又路遇几列太监宫女服饰的人,穿过回廊和小门。回廊旁,一片梅林飘香,冻了冰层的水流缓缓流淌。最终兜兜转转,轿子颤颤巍巍地落下,嬷嬷伸手掀开帘子,对虞七道:“到了,下来罢。” 虞七下了轿,环顾四周,此处是后院,方才从后门进来。这里也栽着两株梅花树,香气淡淡的。老嬷嬷冷冷打量她一番,似有诸多不满:“从今起,你便跟她们一样,称呼老身廖嬷嬷。这里是西林宫的后院,旁边有两排下人奴婢的住所,待会你自去挑张床住,收拾好后下午到此处来,老身教你规矩。切忌宫中贵人众多,一不可踏出西林宫半步,二不可擅自去前院殿下住所,违者杖刑二十。” 虞七脑子里装不下这么多,她想见第五胤,质问他为何不守承诺,要将她弄进宫!于是她深吸口气开口问:“廖嬷嬷,请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五皇子殿下?” 那嬷嬷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神情怒道:“合着老身方才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虞七张了张嘴,哑口。 “一个连规矩都不懂的奴婢妄想见主子,不自量力。等你样样都学会都得个把月去了。” 个把月! 虞七更恍惚了,一股子怨气堵在胸口郁结难舒。 就这样,她被迫住进了西林宫的下人房,同房总共一个通铺,五床被褥。虞七抱着自己的被褥睡在了最边上。还没来得及收拾,便又被廖嬷嬷叫出去,带她认识地形。 先走过一处上锁的院落,有两个侍卫大马金刀立于前方,不准人靠近。 廖嬷嬷说此处是西林宫中禁地,除了殿下谁也不准进,违者杀无赦。虞七一听便死命摇头,不进不进,打死也不去。可从那院落之中却似乎有似有若无极熟悉的味道飘出来,虞七总觉得像甘兰花的味道。可那等花明明是大漠特有,怎地会出现在巍峨耸立的皇宫大内之中呢? 走到偏殿,廖嬷嬷又说里面的下人房里住了两个皇后娘娘送来伺候殿下的大宫女,没有位分,依旧是个奴婢身。虞七似懂非懂。又走到主殿,里面便是第五胤起居所在,可嬷嬷死活不肯带她进去。再接着,虞七便被带到一处暗室学习宫中礼仪。一个福身从弯腰角度、屈膝程度、面部表情便有数种不同讲究,一旦学得慢了,便是一条戒尺敲在手心。虞七忍不住地瑟缩,也不知是被冻红的还是打红的。 西林宫院子里头的雪,簌簌地落,自有婢仆匆匆不停地扫,确保路上无半点积雪。 雪落在地上就化了,只有丝丝凉气缠在一块。 ------------ 第五十章 西林宫 同一片茫茫中,曹市令急得在房中走来走去,嘴里不停数落着曹夫人,目光短浅,不识大体。看吧看吧,人家那小丫头是五皇子的人,这回可把五皇子给得罪了!人家今日这出这是干啥,给小丫头撑腰来了呀!哎哟喂,他这顶乌纱帽不知还能戴多久。 朱夫人打翻了一盏热茶,烫着自己身上倏地跳起脚来:容妈容妈,快去将放出去的流言截住,别传了别传了!可她的贴身人容妈苦着一张脸:晚了夫人,如今半个京圈的人都知道虞家两姊妹的传言了,收不回来了。 朱夫人瞬间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柳家。 “我就说宝儿这孩子瞧着就是个机灵的,有福气的,瞧瞧,连圣旨都宣来进宫做侍读了,日后也是个有皇差在身的人了。”母亲掩唇笑得与有荣焉。 父亲在一旁点头附和,沾沾自喜。 柳天宁却觉如晴天霹雳一般,木然地拔开双腿便往外跑去。父母呼喊在后,他充耳不闻,摆动双臂,口中喷出的白色热气瞬间便凝成了霜。他要去问问,究竟五皇子对表妹有何居心,明明那日宝儿已经哭得那般伤心。明明他又生了想要照顾宝儿一世的念头…… 柳天宁喘着气,一股沉重压在心口沉甸甸的。 他跑到虞家,虞七早走了;他闯进烟波阁,天字一号房空荡荡,他被反剪双手推出大街,那些打手骂骂咧咧说要抓他去报官。他又跑到赤凤门前,体力不支蹲在雪地里,抬头仰望那高高厚厚的宫门,严阵以待的禁卫。蓦地失了力,颓然又哭又笑。 * 偌大一个西林宫只五皇子一个主子,可他却常常不出现在这里。 起码虞七来半个月了,还没听闻他回宫的消息。 嬷嬷一直殚心竭虑地教虞七侍读的礼仪,比如如何研墨才能让墨汁均匀,写出来的字既好看又不透纸背,比如怎么洗笔才能让狼毫柔软如初,没有一根劈叉的毛,比如怎么斟茶温茶,才能让爷永远喝到冒着热气却又不烫嘴的茶,再比如最好还得懂一些诗书典籍,在爷问到的时候能搭上一两句。 嬷嬷教到这的时候,叹了口气,又说以上的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怎么能劝爷乖乖去国子监不逃课。 虞七心想,凭第五胤这般随性的性子,谁能管得住他! 半个月来,她可还憋着一肚子的火,想要问问他,为何突然求一道圣旨将她弄进宫来,都说了不要再见,为何又要违背。她明明已经做好的心里安慰抛开那有的没的异想天开,如今全乱了。 就像日日掠过西林宫上方的飞燕,从南边而来,如今已在她住所檐下搭起了一个窝,日日孤零零但仍固执地叽叽喳喳地叫着扑棱着。自从进了宫,这天上再没下过雪。 “今年这雪停得可真早,不然你哪能天天杵在这儿看燕子,瞧不把你给冻住。”大芙抱着衣裳从房里走出来,笑嘻嘻地道。 虞七没来前,这孤零零的房间里就只住着大芙一个人,年龄在十五十六左右,比虞七大上两三岁。大芙五岁就被卖进宫中,一直被嬷嬷教导长大,先是做尚衣局的下手,帮宫里的下人们裁制衣服,后来神奇般地便被挑中来了西林宫,做上了五皇子身边唯一一个一等宫女,侍帐。虞七的到来,她多少显得有点兴奋,嘴角两个酒窝若隐若现。不过。她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喜悦,虞七也装着没有察觉,彼此都提防着对方。 “平日里殿下不回宫,你也每日都这般清闲吗?”虞七问她。 “还好。” “可我见你做的都不是自己的衣裳,这……” 虞七话还没完,大芙转过头换上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恐吓道:“你别乱说,小心以后爷回来我不帮你说话。我不过是帮小太监们做做,赚点体己钱,你别多事。” 虞七闭上嘴,乖巧点头。原来在宫里做兼职赚银子也是不被允许的。她又问:“那第五……殿下,什么时候会回来?” 大芙没去挑她话里的刺,自顾晒衣裳:“快了吧。或许快到圣上召见他的日子。” “定时的?” “嗯。圣上可喜欢咱们殿下了,其他皇子都没有这样待遇呢。你瞧除了东宫太子殿下能常在宫里住,其他皇子平日里可都是难得才能往后宫里跑。咱们殿下可不一样,从小就在后宫里长大,这么大一个西林宫都是他的!” 虞七似懂非懂:“难怪。” “难怪什么。” “为什么圣上这么喜欢他?” “这个倒也不是秘密。”大芙凑到虞七身边,眼珠子左右偷瞄了几下,压低声音道:“是因为过身的昭妃娘娘。西林宫本就是昭妃娘娘的,殿下又是昭妃娘娘唯一的骨血,圣上偏爱不奇怪。” “昭妃娘娘?”虞七倒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 “嗯,但你可别到外边去说,娘娘八年前过身得蹊跷,殿下不喜欢旁人提起此事。咱们宫里有处锁着的院子,你更别好奇过去瞧,里面可都是娘娘的东西。以前有人闯进去过,我亲眼见着,那人被卸了胳膊,砍成五块包在麻布里被丢出宫去了。” “……”虞七面上看不出,内里吓了一跳。这跟逼她饮毒的第五胤形象重合在一起,完全不意外这是他做出来的事! 大芙的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又说起以往每年春狩的时候,殿下带出去的下人总有回不来的,估计都是丢到深山老林里喂狼去了!虞七一个哆嗦,蓦地手脚发紧。 大芙又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别谈这些,瞧把你给吓的。你可是爷亲自去圣上那儿求来的人,这些都跟你没关系。” “亲自求来的?”虞七嗓子眼发紧。 远远地老嬷嬷迈着规矩的小快步游来:“你们两个还在廊下发呆呢,今儿个殿下要回来了,快准备起来了。” 啊呀!大芙叫了一声,脸色一变赶紧缩回了房里收拾自个儿去了。 “幺柒,还不赶紧去书房候着。今儿可是你第一次上值,打起精神,可千万别出任何差错。”老嬷嬷推着她赶紧往前殿走,“千万记得我给你说的注意事项,要是碰到文华公主……” 虞七脑子里像是飞进了苍蝇嗡嗡地响,蓦地反应过来。 这是她入宫半月以来,第一次见第五胤,她有好多话不知该不该问。 ------------ 第五十一章 文华公主 虞七被嬷嬷领着,第一次出了宫人住的后院,绕过偏殿,最后踏入主子才能进的前殿。便是这么一段路程也走了两盏茶时间,一路上数着穿过三道垂花门,两道游廊,到书房门外的时候,已近午时。 虞七肚子叫了一声,被嬷嬷听见,立时嬷嬷便横了她一眼:“在这儿候着,等殿下到。” 说完,嬷嬷便又迈着小快步游走了。 虞七垂下头,咬着牙思索着是不是该溜走。以此种方式再见第五胤,她从心底里极不愿意。刚过完年没多久,天气还冷着呢,很快虞七便开始吸溜鼻子。吸溜着,没注意一双透空金蝶凤头履出现在她眼皮底下。 那凤头履高高翘起,脚型娇小,围着她不疾不徐地绕了一圈,脚尖踢起绣着金线的裙边款款荡漾,摇曳出晃眼的弧度,最后站定在她跟前。虞七抬眼望向凤头履的主人,是一个跟她差不多个头的姑娘。可小姑娘昂着下巴,用鼻孔睨着她,冷哼道:“你就是新来的侍读虞七?” “正是。” 这小姑娘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跟,若说是主子,哪有主子一个人出现在此处的。 “多嘴!本公主说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搞了半天你就是皇兄养在外面的女人,长得也不怎么样嘛,凭什么偏偏让父皇把你弄进宫来。”后面她是嘟囔着说的,自顾自地推开房门轻车熟路地进了书房蹦上榻。 虞七突地想起嬷嬷和大芙都曾提过的一个难缠精:文华公主。据说是第五胤最疼爱的皇妹,虽非同胞,但自幼在昭妃娘娘身边长大,西林宫的人都得对她礼让三分。虞七开始头疼:“您可是文华公主?” “算你聪明。” “可就算您是公主,这是第五……殿下的书房,您也不能擅闯。” 文华公主像是看怪物一般用奇异的眼神盯着她:“本公主难不成是外人?” “不知道。” “嗬。”文华公主连冷笑几声,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你不过就是一个奴婢,本公主倒要看看皇兄是会斥责于你还是怪我,哼!你,去给本公主泡茶,我要喝最新鲜的甘兰花茶!” 甘兰花茶? 虞七皱紧了眉头,大芙说过,在那个上锁的小院里第五胤亲手栽了一小片甘兰花。她对此花再熟悉不过,大漠里迷途的旅人都知道,但凡遇见此花,将其折下来含在口中吸吮便能一解燃眉之急,给人能活下来的一口甘霖。但文华公主,分明是故意的! “还不快去,愣着作甚,想渴死本公主吗!” “……”虞七深深看她一眼,压住火气,走出书房。跨出去瞬间还听见屋里文华得意洋洋的声音:“一个奴婢,肯定比不上我在皇兄心中的地位……” 一炷香的功夫,虞七端着茶盏低着头走进偏殿:“奴婢参见公主,您要的甘兰花茶。” 可文华公主蓦地变脸,接过茶盏按在桌上:“好你个奴婢,竟敢偷摘甘兰花!你可知罪!”茶盏底部落到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茶水洒出来弄湿了绸缎桌布。 虞七楞在原地:“我……”何罪之有。 她话还没冒出喉咙,便被身后突然冒出来的一道男声钉在原地:“何事?” “皇兄!”文华娇俏的身影如乳燕般扑上去,堪堪立在来人跟前,跺着脚嗔道,“你总算回来了,你新收的侍读手脚不干净,居然偷摘甘兰花,视宫规如无物,我正要帮你罚她呢!你瞧——”文华公主将那茶盏高高捧到来人面前。 虞七:! 果然!文华公主没安好心! 她抿唇,倔强与他对视:“我没有。” “皇兄,你,你看她狡辩。物证俱在,她坏了西林宫的规矩,不如交给文华吧,文华帮你处置她!” “不可能,我没做过的事,凭什么被人如此随便定罪。”虞七看不透第五胤的表情,半月未见,他好像瘦了,却更冷漠深邃,漠然欣赏她的窘迫。虞七吸了把鼻子,把腰间的荷包解下:“喏。这些都是甘兰花,但不是从宫里摘的,是我从家自己带的。至于院中的花有没有被动过,细查便知,还请公主有证有据再指责于我!” “容庇,查。”第五胤终于出声。他自然坐下,执起茶盏嗅了嗅抿了抿,舒适地眯起眼,而后撑起手肘跃动指尖,好整以暇地望着虞七。 “皇兄!” “听话。”第五胤摸摸文华公主的脑袋,文华便不出声了,享受地红着脸点头。 虞七觉得自己多余,正在此时容庇就回来复命了:“殿下,花枝没有被折断过的痕迹。虞侍读用的应该不是咱们宫里的花。” 此话一出,虞七背脊愈发挺直,下巴高昂。可第五胤的视线并未落在她身上,仍旧是在看文华公主:“这下明白了,可还会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 “我……”文华公主面上红白交加,到底还只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小金豆滴滴嗒嗒往下掉,“我就是看不惯一个民间女子凭什么缠着皇兄你!五皇兄你哇啊啊啊!你专门去向父皇将她求来,不会再向着文华了,文华也不要喜欢你了!”文华公主抽抽搭搭的,蹬着自己那双凤头履掩面夺门而出,冲过虞七身边时,红扑扑的眼睛狠狠瞪向她。 虞七手足无措,怎么好像最后自己成了欺负人的恶人? 第五胤:“你可知这里是皇宫。” “知道。” “文华,还有我,都是你的主子。就算主子说的是错的,那也必须是对的。” 虞七听出来了,这分明是在偏帮他的好妹妹,心里刚热乎的又立刻凉了半截:“所以其实你刚才打算将我交给文华公主?” “是个好主意,省得我亲自动手。” 虞七点头:“好,我明白了。无话可说。”她在身侧攥紧拳头,不闪不避直视他,“本想好好问问殿下为何突然召我入宫,现在看来不用了。我一介平民,身份卑微,泥瓦之资,不配与璞玉之辉共同出现。烦请殿下赶我走罢!” ------------ 第五十二章 大芙 “你说什么。”第五胤皱起眉。他心里一股火气涌上来,怒极反笑,“你想回去?回去做什么,继续去翠微坊,和你表兄一块说说笑笑。” 虞七别开眼:“我去哪儿都比在这里好。” 第五胤笑了:“做梦,这里是皇宫,没有本殿的手谕,你不可能出的去。”若非得知东宫仍在追查虞家与朱钗的关系,他或许也不会想到这般剑走偏锋的法子。说起来,他亲自求的这道圣旨应当帮虞七挽回了名声罢。可这要图,恩将仇报。 他冷下脸:“本殿看嬷嬷将你规矩教得实在极差。今日你必须将书房打扫一遍,一尘不染,有一粒灰尘就少一顿饭。” 说罢,第五胤扬起下巴,负起双手擦过虞七身旁径直出了书房。虞七顺手抄起一旁的抹布往他背上扔。可第五胤背后像是长了眼一般,拉过容庇。那帕子便啪地盖在容庇脸上。而第五胤回头,朝虞七挑眉,似笑非笑,末了哼着小曲离开了。 “第五胤。”虞七狠狠跺几脚自己的影子,仿佛脚下的就是第五胤那张令人讨厌的脸。 *** 虞七整个人缩在玫瑰椅上睡着了。书房里其实有张榻,但嬷嬷千叮咛万嘱咐过,主子的东西奴婢碰不得,所以她便只能将两张玫瑰椅拼起来,身子从扶手里穿过,蜷成一团。 书房的门开了又关,虞七并不知道有人进来又出去,外面是晚上了,没有光线的变化,只有冷风倏地变强了一阵,激得她将手往两边腋下塞。 “虞侍读,夜深了,你可以回去了。” 容庇的声音将虞七叫醒,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脑袋砰地磕在玫瑰椅的扶手上。这回全醒了。都深夜了,第五胤并未再出现在书房,她像是被遗忘了一般。虞七朝外面低低应了一声好,而后才钻出来阖上门。出来的时候连容庇也不见,虞七转了两圈,没办法,只得回住处,一路上在反思今日自己是否过于冲动。惹得第五胤当真生气,并不是她本意,只是每每当她心直口快之后,事情都会变得难以挽回。 失魂落魄地回到后院,正巧遇上大芙大晚上穿戴得体完毕欲离开。虞七忙叫住大芙:“你去哪儿?” “爷回来了。今日我得过去伺候了,你一个人先歇着,若是怕就点着灯不熄也不打紧。”说完,大芙匆匆提步离开,没给虞七说下一句话的时间。 虞七张了张口:“伺候……”是她想的那样吗? 幽幽夜晚,孤男寡女。 到底在做些什么? 虞七猜不透。然而更可怕的是,她意识到,自己竟失眠了。 在冷冰冰像铁一样硬的的石榻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整个人沉在酸味弥漫的坛子里,一个人发酵发酸,睁眼到天明。直到天光大亮,大芙才回来。大芙游魂似的径直被子一拉,躺倒在床倒头就睡,发出小猪一样的鼾声。虞七满肚子的疑问在见她如此劳累之后,也不敢发问。 大芙连续几晚不在房中,第五胤也就有几天未曾宣过虞七侍读。 可今日,到了晚上该上值的时间,大芙却仍旧躺在榻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唤。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虞七帮她揉肚子问。 “幺柒,行行好,帮我个忙罢!” “帮你什么?” “我,这是来例假了。我去不了” “例假?”虞七可还没有感受过,只是听说每个女子都要经历这么一遭。 “可不可以今日你替我去上值?”大芙可怜兮兮地虚着眼看她。 “我?”虞七立时摇头,顾着腮帮子,“我还没满十三。” 噗嗤!大芙突地笑喷讶道:“你脑瓜子里在想些什么!” “反正不管你说什么。这事我帮不了。”虞七垂着眼眸推开大芙。第五胤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多少了解,想到会有别的姑娘爬上他的床,她心里就难受得紧。 大芙不笑了,疼得龇牙,赶忙抓住虞七的手:“我的好妹妹,你就帮帮我罢,左右不过是去帮殿下铺床铺放帐子,只不过得在殿外守一晚夜,吹冷风,不知你受不受得住?” “就这么简单?”不知从何处涌上来的欢喜,虞七几乎要蹦起来,“没问题!我受得住!你别担心,好好养病,今日我去替你上值。” 说完,虞七帮她掖好被角,便对着镜子仔细瞧了瞧衣裳和发髻,然后小跑着跳出门槛。躺在榻上的的大芙朝她消失的背影伸出手,虚抓了抓然后哎哟哟地又捂回肚子:“这妮子,拿着半截就开跑。待会惹恼了殿下可怎么办!” ------------ 第五十三章 行刺 欢喜劲上来,虞七脚步轻快地往主殿跑,只是穿过两道长长游廊,穿过最后一道拱门,透着明亮烛火的主殿近在前方,虞七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窗户上投射着人影,朦朦胧胧的,虞七却一眼就认出是第五胤。 别怕别怕,进去罢!她闭着眼推开房门。迎面袭来一股暖气,殿里烧着地龙。 “还不快关门。” 第五胤的敦促冰醒了她,虞七没敢吱声,顺从地将门关上。 “把干净中衣给本殿找来。”第五胤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虞七慌了神,走到衣柜处打开,可她并不知道中衣放在何处,甚至也分不清。 “还没好?这么慢。” “噢。”她压着喉咙应一声,手忙脚乱随便从里面抽出一套黑色绸缎的,小跑到屏风跟前:“好了。”偶然地一抬头,虞七立时将眼珠子盯到天花板上去,那屏风薄薄一层,摇曳烛火将颀长瘦削的人影投射其上,虞七分明看清——第五胤在脱衣裳! 脏掉的外衣丢到地上。不行,鼻血要流出来了! “拿进来。” “拿,拿进来?好,好。” 这是第五胤的命令,她只是遵守命令罢了。然而她一只眼睛却不听使唤地悄然打开,随着绕过屏风,少年光裸而劲削的背出现在她眼前! 虞七浑身一抖,一把将绸缎甩给他,捂着脸跑出去。 “虞、依、柒。”一连串动静成功引起第五胤咬牙咆哮,此时他才注意到进来的人竟然是绝对不该出现在此的虞七,“你给我滚出去!” “你冷静,我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叫我拿进去给你的。我只是来替大芙今日上值,真的。”虞七浑身一哆嗦。而第五胤飞速套上衣裳,更可怕的是那衣裳根本不是中衣,而是一条女子的阔袖大摆衫,如今歪歪斜斜披在第五胤身上,上面还绣着两朵羞答答的花。看得虞七瞪大了双眼。 第五胤也察觉到了,一把将衣裳扯落在地:“容、庇。”虞七刷地五指闭拢挡住眼睛。 窗户开了,容庇从窗户口翻进来:“属下在。”然而当他看到地上散落女式衣裳和主子恨不得吃了他的表情时,一个趔趄。 “是不是你干的。”第五胤要吃人了。 “殿下不喜欢麽,属下以为殿下喜欢穿这些……柜子里还有……”肚兜。容庇拧着头皮,将后面俩字吞回去。他明明亲眼看见过主子两次穿女装,他还以为主子有这方面难以启齿的需求,这才特地找了如此低调奢华又不失皇家地位的衣裳来。 “你也给我滚!” “是。” “把她给我一起带走。”第五胤指向虞七。 紧接着,虞七便感到脖颈被勒紧,整个人被提着后领从窗户跃了出去。 容庇将她放到殿外台阶上,又要离开。虞七连忙抱住他的腿:“等等。你能陪我聊聊吗?” “……”容庇不语,但站着不动。 虞七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便轻轻放开手垂头道:“我是不是又搞砸了。看样子他今晚应该不用人伺候了。”也不是疑问,是陈述句。 “第五胤他好像真的不想见到我,那为何又要宣我进宫呢。” “……”容庇还是不语。 “我知道了,你走吧。” 容庇果真闪身便消失了,好似从未出现于此。虞七将头埋进胳膊里,将身子缩成小小一团。 栾京应该不会再下雪了,但夜晚干冷,萧劲的北风从檐下通过,雕着瑞兽祥鸟的垂柱微微晃荡,地柱里的烛火被吹熄又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过了许久,主殿殿门再次开了。 虞七没睡着,只是趴着蜷成一团的样子像是沉沉睡去了。她不知如何面对从里面走出的第五胤,索性一动不动竖起耳朵。感受到那人停在自己身侧片刻,然后放轻脚步跃过她沿着台阶往下走去。 这么晚了,他是要去哪儿? 虞七悄悄跟上他,最终见他进了那处传闻中阴魂丛生的院落。第五胤未理会朝他行礼的侍卫,开了锁,身影消失在阖上的门板后。借着门板开合的间隙,虞七只看见里面一片黑暗。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好奇心作祟,她爬上树。从树上角度能看见院子里的景象。只是奇怪的是,第五胤进去有些时间了,院子里仍旧光亮全无。他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然而此时,从虞七四周突然掠过几道劲风,目标都是院内,直直地朝下冲去。她捂住口中溢出的惊声,因为那几道劲风都闪着锐利的寒芒。再接着,便听闻院内传来短兵相接的金铁碰撞声,刺剌刺剌。 “小心啊。”她不能再哑口,此时此刻脑子里装的全是,第五胤不能有事!她跳下树,跌跌撞撞地去拍院门,冲着两个木头桩子似的侍卫吼道:“你们都是木头吗,没听见你们主子在里面出事吗!快开门啊!” “这……”两个侍卫面面相觑:“我们不能进去。” 虞七等不及抬腿踹门,她还没见过如此轴的侍卫。院门被踹得劈啪作响。紧接着,被倏然打开。虞七来不及收腿,站立不稳,撞入开门之人怀中。一股熟悉的甘兰花香窜入她鼻腔之内。那人的手搭上她的后背。 一股子鸡皮疙瘩沿着脊椎蔓延上来,虞七绷紧身子。 ------------ 第五十四章 做我永远的侍读 “你做什么。”第五胤率先开口。 虞七抓住他的袖摆:“你没事吧!” 第五胤沉默看着她,然后侧身让出条道:“进来罢。” 虞七走了进去,此时冷风一吹,她后背被吓出的冷汗凉飕飕的。她这才恍然回过神,自己已然走进了这座被大芙视作恐怖之地的院落,据大芙说,这里丢出过不少残肢断脚。 冷不防的,另一道声音也出现了:“虞侍读。” 虞七被吓得一跳,定睛细看才发现黑暗中正将一柄寒刀架在俩黑衣人脖子上的容庇。她轻喊道:“容大人。”又揉了揉眼睛,才注意到地上四五道歪七扭八的黑影,淬着寒芒的武器散落在地。还好,看样子这伙人已经被解决了。 “他们……” 第五胤没理她,跃过她:“老规矩,丢进亥堂。” “是。” 说完,院子里顿时又冒出四人来,一人手提一个黑衣人嗖嗖嗖窜上房顶消失不见。 这大概就是大芙口中所说的离奇消失的宫人罢,只是第五胤还会放过自己吗?虞七也不知道。她楞站在一旁,目视着第五胤蹲下去,背对着她不知在做什么。 “殿下?” “。”第五胤没回头。 “……”虞七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吹了一口,幽幽的火苗倏地窜起来。借着微弱的火苗,她这才看清,原来她所站之处两旁都是垂着头耷拉着叶子的甘兰草。前面不远处,第五胤蹲在地上手里还拿了一把小锄头。 “灭掉。” 第五胤头也没回,竟直接将她手里的火折子吓熄了。 虞七呐呐收回手:“殿下这是在做什么?”出乎意料地,她并不怕第五胤,更甚至看见他的背影,她便鬼使神差地想凑上去。 “小心脚,别踩到它们。” “好。我能帮你吗?” 第五胤似乎打量了虞七一番,然后将手里的锄头拿给她:“挖地会吗?” “会!” “把地挖开,撒上种子,一个坑撒三粒。” “好。”这点小事难不倒虞七。她自小在大漠长大,大漠里难吃到新鲜蔬菜,所以势必需要在自家圈起来的地里种。院子里那一小块地方都是她同娘亲打理。但种大漠里随处可见的甘兰花倒是头一次,“为什么不能点烛种?” 第五胤到另一边扯草:“这里不能点火。烧着了灭不掉。” 看来他对这花宝贝得紧,虞七早想问了:“这花对你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种子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留给我的。只有这么一批,每年收了又种新的。只是好像这在栾京真的不容易活下去。每年冬天都会被冻死一批。” “重要的人……是昭妃娘娘吗?” “……”第五胤不说话了,两只幽深幽深的眼眶望向她,就在虞七以为他不会回话之时,他幽幽开口:“是。母妃来自西漠。你跟她,有几分相似。” 虞七霎时屏住呼吸:“我?” “嗯。跳舞时候的样子。我见她为父皇跳过,只是我再没机会见。” 他声音里的低落,压弯了甘兰花的花枝。虞七心揪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第五胤没有答话,只流露出轻轻一声笑:“算算已经过去八年了,跟你离开栾京的时候吻合。她的魂魄想必也是愿意回到故里的,这闷不吭声的西林宫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 我一个人在这宫里住了八年,唯一一个这个年纪还能在后宫里自由行走的皇子,没有像文华一样被塞到父皇其他嫔妃宫中寄养,所有事都是一个人扛。后来也就发现,其实有没有母妃好像关系都不大,也许,只是多了一个人为我缝补衣裳,监督我念书,看我练剑罢,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这个第五胤,虞七第一次见。 虽然夜深风凉,但她仍旧能想象出此时他脸上的表情,想必一定仍旧是漫不经心。可越是这样的第五胤,越勾着她的魂魄,往他坚硬的心肠上撞。 既然要撞,索性撞个鲜血淋漓。 虞七挪到他身边,手指勾住他的衣摆:“我可以的。帮你缝衣裳,陪你年岁,看你练剑,你不用是一个人。” 说完后,她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话肉麻到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她怎么能鬼使神差地对着第五胤这么说!但没想到,第五胤反问:“真的?” “我……” 话还没说完,虞七蓦地睁大眼。因为她被从正面抱住了。在她脑子轰然炸开之前,她听到第五胤充斥着软音的声线在耳边喃喃:“虞七,做我永远的侍读罢。” ------------ 第55章 春狩 实不相瞒,这是虞七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情急之下,她一掌将第五胤推倒在甘兰花地里,不知压折了几株珍贵花苗。 跟大芙讲起此事时,大芙惊讶得下巴都快垂到床板上,又锤床又捂肚子笑得肚子疼,边笑边说没想到啊,小瞧你了。 虞七被她笑得更难受了,如坐针毡,拧着秀眉,心中叹了再叹。 想必现在第五胤回过神来又恨不得杀了自己罢。她也不知自己这双手,为何总是做出鲁莽举动,明明她不是真的想推开,他身上的甘兰花味道那般好闻。她还未曾告诉他,其实她是愿意的。 两人尚在房内打打闹闹,老嬷嬷匆匆而来,看大芙躺在床上叫苦连天的劲便气不打一处来,转头对虞七说:“幺柒,今年的春狩快到了,那便让你随行罢,收拾好行李,明日便启程。记得多带套换洗衣裳。” 没给虞七拒绝的时间,老嬷嬷立时又迈着快步离开了,看样子匆忙得紧。 虞七与大芙面面相觑,连大芙也蹙起眉头疑惑不已:之前没听说春狩要我们大宫女随行呀,以往一直是容大人安排的,听说也早已安排妥当了,你这名额倒像是刻意加上去的。 虞七心尖一抖,忙打断她:“呸呸,别瞎想。” 话是这么说,但她却开始期待。 *** 龙抬头后,声势浩大的春猎开启。 每年春猎都由礼部负责承建,围场在汉岭,只有皇室中人及三品以上要员才有资格参加,额外恩典是当年的殿试三甲可以一同随行,不过殿试每三年一届,今年的春猎并未赶上科考。前有京都守备开道,御辇在中,嫔位以上的后妃随后,皇子公主的马车其次,诸位大人们紧随其后,更有御林军随侍左右,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宣武门出,北上进入汉岭山脉。 虞七病后的首次上值就正好赶上出发,第五胤派来的人直接将她从虞府提溜进队伍里。她作为伴读,身份低微,只能混在仆从里摆动两条小短腿拼命追赶。别人走一步,她得迈两步,一个时辰了,连盏茶的时间都没歇过。 她好几次想开口问问前面神气活现骑着奔霄的人,但想了想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歪头看向容庇:“容大哥,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声音有一丢丢的沙哑。 容庇低头看她有些狼狈的步伐突然意识到,虞七不过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应该还要走上一整天。你还好麽,要不——” 他左右看了看,也没想出能让她好受些的办法。 “不用不用,我能受得住的。不过容——啊!” 随着腰上突如其来一阵紧箍的触感,整个人腾空起来,又摔进一团软垫之中。尽管身下是光滑软实的垫子,可垫子下的坚硬还狠狠硌到了她的盆骨。 嘶! 她支起身来,腰间被捆住的感觉瞬间收回,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甩进了宽大的马车之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厚实的门帘,第五胤弯腰进来,端端正正地坐下,顺手将手中的鞭子放在一旁,还慢条斯理地伸手理了理有些微皱褶的下摆。 虞七爬起来,尴尬地看了看马车内部的装饰,不敢多说一个字,抿紧了唇就要下车去。 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这位爷心情不好,下巴的线条被抿成冷漠的弧度,就连她今早跟他见礼,都没得到一个回信儿。 大概……是她装病败露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可是打定主意要避开他的! 她还没撩起帘子呢,就听见这位爷发话了:“坐下。” 噢。 这马车已经是顶顶宽敞了,可塞两个人进去就觉得勉勉强强。她把自个儿的小身子缩在角落,全身都贴在车壁上。 “我最初是真病了,后来多休息了两日,没有存心想瞒爷。” 第五胤听着她小声的嘀咕,心里更加不爽。这妮子以为他在气这个?对他倒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方才容大哥容大哥倒是叫得亲热。 不过—— 他的视线扫到虞七的脚,眉头不自觉地松开。 “脚痛?” “啊?没有!”被他看穿,有些窘迫。虞七连忙尴尬地把脚缩进裙子里,甚至微微抬起一点,不敢触碰地板,生怕他看到上面满满的一圈泥泞,大概是因为头天晚上下了雨,她的绣鞋已经被浸湿了,冰冰凉的寒意从脚下蔓延上来。什么大家闺秀,看起来跟山野姑子差不多,跟这精致的马车,还有第五胤身上的锦衣华服格格不入。 “痛就别乱动,若难受,可以将鞋脱了。” “这样不好吧。”虞七脸上烧起来。 似乎是因为再次拒绝第五胤的好意,后半段路第五胤再没开口,径自阖目养神。他不说话,虞七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她偷偷用余光瞄他精致的五官,越看越觉餍足,想到他的体温,就会开始臆想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是不是也喜欢自己? 这般想着,哪怕头枕着冰冷且摇晃的车壁,虞七也翘起嘴角做上了好梦。 ------------ 第56章 虞七醒来的时候,马车已不再摇晃。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身上披了一件第五胤的外袍,掀开帘子往外看去,然后蓦地跳起来,脑袋顶在顶棚上,痛得她捂住脑袋蹲成一团。不过侧面也说明,此时她并非在做梦。 车外漆黑一片,已是天黑。而在不远处,依稀可见零星灯火,再仔细一看,那分明是圣上春狩途中礼部为其搭建的简易行宫。可第五胤呢? 她匆匆跳下车。 虞七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脚上的绣鞋干干爽爽,虽然合脚,但却压根不是她早晨穿的那双……难道? 虞七不敢深想,这时有侍卫走来将她带往厢房妥善安置,桌上竟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虞七心里顿时有些呛,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 那侍卫将她带到便要离开,虞七叫住他:“麻烦小哥,帮我谢谢殿下。” 侍卫除了虞七的厢房,拐了个弯便绕到旁边的主殿:“殿下,虞侍读已经妥善安置好了。” 听此话后,第五胤才放下手中的书卷,露出轮廓分明的俊脸:“好。下去领赏罢。” 第五胤动了动耳朵,依稀能听见隔壁房间的响动。擒着书卷的手不自觉地紧握,他的思绪却早已飞过墙壁到另一间房中,想着虞七捧着热腾腾姜汤一口一口小抿的样子,突地心乱了几分。 隐在暗处的容庇看不下去出声:“爷,明日就是狩猎比试了,咱们部署还尚未定下。” 嗯? 第五胤回过神,轻咳两声:“你方才是说东宫有异动?” “是。属下已经查到东宫那边请了十数个亡命之徒,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汉岭来,定然是打算在狩猎期间搞些动作。若是东宫的目标当真是您或者三皇子,恐怕真会得逞。属下建议,咱们也把能调集的暗卫全部提前埋伏在汉岭之中,护您安全。” “又是第五胥。”第五胤用书去挑动燃烧的灯芯,“阻挠本殿找朱钗的是他,行刺我的是他,他真当我好欺负?容庇,将我们所有暗卫撤下。” “撤下?爷!这不合适!” “听我的。”第五胤语气不容置喙。 容庇无法还是应了,但恳请第五胤必须带他一同前去。第五胤也应了。 至于另一个侍从的名额,他思绪又不听使唤飞到隔壁,笑了。 就给虞七罢。 *** “圣上万安,皇后娘娘千安,贵妃娘娘安——” 在场群臣、包括皇室子弟匆匆到中间依次排队跪安。如此大的排场,虞七是第一次见,包括只在街头百姓口中听到过的不顾百姓疾苦增收赋税徭役的圣上。她心中以为大霖圣上会是一个脑满肠肥眯着眼的笑面虎,但没想到,此人跟第五胤实在太像,让她第一次见面就生不出厌恶的情绪。 听闻圣上年轻时也是一位率领铁骑踏平大漠的将军。此时他身边,两位衣饰华贵的贵人,正是一国之母静贤皇后与素来受宠的珍贵妃。 “都起来罢。”圣上的声音有些苍老。 没有经过什么场面话,便直接下令春狩竞赛开始,所有王公贵族的后辈必须参与,拔得头筹者按照惯例可向圣上许诺一件宝贝。 喝完壮行酒,壮志成成者与得过且过者皆翻身上马,各自率领两位侍从乘着连绵如潮水一般的鼓音撒蹄往汉岭围场奔去。而在场的,唯有一人一马似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待所有人都冲出去之后,仍拉着缰绳,附在马耳边说着悄悄话。那马无人不识,乃是当今圣上御赐给五皇子的天马。 虞七在旁边急得跳脚,不知道第五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她的角度,自然是希望第五胤大胜归来的!可第五胤竟骑着奔霄朝她而来…… “上马。”第五胤说。 众人目光聚集于她身上。虞七不自在:“上什么马?” “陪我狩猎。” 咚咚。 虞七心跳漏了一拍。 第五胤没等她答话,用马鞭卷住她将她拽到马背上:“架——” 虞七用倒视角看见周遭人惊讶的神色,甚至还包括圣上打量的目光。虞七默默用手捂住脸,认命地趴了下去。巨大的颠簸和马蹄叩响将远去的身影湮没在扬起的尘土之中。 文华瞪大双眼,气急了跺脚,大霖可从来没有带女人狩猎的先例! 策马沿着唯一进入狩区的山路狂奔,马蹄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踏出凌厉的蹄铁声,蹬起的碎石子在地面滚动。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虞七的头发被吹得散乱,遮住眼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与第五胤同乘一匹,但心跳却像第一次一样。他身上的味道总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将她带回初次相见的时刻。 “在想什么?” “没,没有。” “坐好,加速了。” “好。” 奔霄跑得飞快,一股奇怪的声音却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嗡嗡嗡嗡…… 仔细瞧是一只马蜂一直稳稳地飞在虞七右侧,不断试图落在奔霄背上。抬手将其挥走,马蜂又眼巴巴地飞回来。 虞七蹙起眉头:“第五胤,有点不对劲。” “嗯?” “爷,后面还有一群。” 果然,一群马蜂从右后方包围过来,极其精准,似乎早就盯上了他们。 第五胤面色一沉,双腿夹紧,用胳膊将虞七护在怀中:“抓紧了!”在场三人中只有虞七没有穿戴甲胄,若被追上,她是最危险的。 可马蜂群却毫不放弃,仍旧直直地追在后面,嗡嗡声不绝于耳。 “爷,不对劲。”容庇面色沉重。 第五胤立刻便明白他的意思,也沉声喊道:“检查随身物!” “我来!”风声呼啸,群蜂索命,可虞七竟只想到帮忙。她俯下身子摸索奔霄,终于在鞍下方发现了一个摸起来湿哒哒黏糊糊的小布包:“找到了,是蜂巢!” 她赶紧将布包扔出去,紧接着就瞧见一窝蜂的马蜂密密麻麻地将小布包围成了一个黑色的石块,而不再追着他们三人。 “好了好了,没事了……小心前面!” ------------ 第57章 巨石从天而降 右边是山壁,一块巨石正从山壁顶上滚落下来,速度越来越快,伴随着无数飞溅的小碎石!轰隆隆碾过山壁的声音振聋发聩,砰地炸开在前方路面,碎石迸溅,地面颤动。 吁! 还好第五胤及时勒住缰绳,停在距离巨石三丈之处,否则此刻他们三人两马已成肉酱! 人尚且知道死里逃生,可马就未必了。奔霄尚未成年,如同疯了一般撒蹄子往后狂奔,虞七身子向后磕在第五胤的甲胄上,疼得她龇牙:“怎么办,快让它停下来!” 第五胤低头看小姑娘已然紧紧环住自己腰身,害怕地缩紧身子,忽地生出一股奇异感受填满胸腔。他放软了声音:“别怕。奔霄,停下!” 随着第五胤一声令下,疯狂的奔霄像是听懂了般,慢慢降下速度。 第五胤喉头滚动:“快起来罢。” 谁知小姑娘果然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水汪汪闪着后怕的眼睛:“吓死我了。” 那柔软的发丝擦过他的喉结,还试图挪动屁股,一点一点地往前蹭。这举动根本是在不知不觉中撩人,她难道不知?第五胤皱起眉头:“别乱动,小心我将你扔下去。” “啊?哦。”听他这么说,虞七的身子立马绷得笔直,而后小声补了一句,“你才不会。” 第五胤深吸口气,忍着揉乱她头发的冲动:“我会的。” “先是马蜂后是巨石,怎么看都不像巧合,是有人刻意对我们下手。第五胤,我们还要进山参加狩猎吗?” “属下恳请殿下以性命为重,莫要以身犯险!”容庇下马跪地,言辞恳切。 “不用说了,继续进山。” “爷!” “我意已决。” “……是。” *** 凭容庇是拗不过第五胤的。但进山的道路被从天而降的大石堵死了,马儿翻不过去,只好从更为难走的小路寻进山之路。 整个汉岭连绵十几里长,皇家狩猎之处是从汉岭外围圈出来的一块山脉,每隔段时间都会定期排查,确保狩猎场里不会出现大型凶兽。每到春狩之际,还会放不少小型食草动物进去以供各位贵人享受狩猎之趣。 此次狩猎,每位参赛者在汉岭之中皆有属于自己的营帐,标注在地图之上,只要不是故意越界,正常局面应当是井水不犯河水。而第五胤他们这支三人小队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了营地。 可营地只有一间帐篷。 “虞侍读,为何不进来?” 虞七迟疑道:“容大人,你和殿下睡帐篷吧,我在外面过夜就可以。” 容庇点头:“也好。我和你在外面守夜,殿下住里面。” 说完他便施展轻功去周围抓捕猎物,消失不见。虞七干笑两声,搓了搓手。看第五胤也不像是会下厨的人,她便主动寻了锅子生了火,从河边打了两桶水来烧了整整两锅。容庇抓来了两只兔子,晚餐便是烤兔肉。 待吃完饭,虞七又自告奋勇地刷锅洗碗,收拾妥当后天已黑了。主账里亮起了影影绰绰的暖色烛光,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磨磨蹭蹭地挪到离帐子远一点的地方蹲着,身边还有鸟虫鸣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四月里的春夜才不显得单调。 主账里,在掩映的烛光下,第五胤将佩剑擦得锃亮。 “爷,东宫那边断然不会就此罢手,今日是属下护驾不利,请殿下责罚。”容庇跪于地面,沉沉垂头。 “不怪你。”第五胤收起剑,“第五胥那边早就蠢蠢欲动,就算不是今日,也会有下次。逃得了一时,难道还逃得过一世吗。再说,这次咱们不就是送上门给他们动手的麽。” “可属下似乎觉得,今日有些蹊跷。” “说来听听。” “两次刺杀似乎都不像是要置您于死地,反倒像是警告,拦住您进山的路,逼迫您打道回去。若是真想要您的命,马蜂蛰不死人,巨石完全可以等咱们再往前几丈落下……” 第五胤摸了摸下巴,笑了起来:“有道理。我真是越来越好奇第五胥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了。” 他唇角上扬,突然想起被遗忘的小丫头—— “虞七人呢?” “虞侍读在外面守夜。” “守夜?”第五胤眉头拧起,“谁叫她一个姑娘守夜,你叫的?” 容庇蓦地一愣:“不是。虞侍读自己说的,跟属下无关……”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主子已然起身出帐,大步向外走去。爷这是,生气了? 林子里雾气重,水珠凝在叶子表面形成细细密密的一层覆膜。那几根草在虞七手里已经快被摧残至死。她双手怀抱住身子,抵御寒冷,嘴里嘟囔着第五胤莫不是真的将她忘了吧,其实,她内心深处还一直抱有第五胤会出来寻她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想到白日被他拢在怀中温暖的感觉,一抹红霞悄然飞上虞七的脸颊。 她用双手捂住温热的脸蛋,呀呀叫着摇头甩开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虞七你清醒点,第五胤是你能肖想的人吗! 突然一个暴栗落在她后脑勺上,虞七猛地回头。第五胤撞入她眼帘。 “你……怎么出来了。”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她往旁边挪了又挪。 “怎么不进去?” “只有一间帐篷呀,我们没法睡。”这么说着,虞七脑海中却浮现出第五胤偷偷出现在她闺房的那晚,于是她悄悄侧头去看第五胤的脸。 又是一个暴栗落在她头上。 “你!” “想什么呢,你把本殿想成什么人了。狩猎还有两日,待在外面两晚你身子吃得消?” “你可不就是那种人。”虞七嘟囔道。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说。” “那还不快进来。”第五胤率先起身,他身形颀长,背脊挺直,是少年修长的身材,只因穿着甲胄才更显肩膀宽阔。但虞七却觉得这样刚刚好,像是只为她一人遮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 “来了。”她弯起眉眼,轻快地跳几步跟上他的步伐。 ------------ 第58章 匪徒 不得不承认,第五胤身手了得,在虞七认识的人里都排得上号。 一箭一个,百米外窜逃的野兔也能一射一个准。 很快,第五胤脚下便堆起了一摞猎物的尸体,尸体上还插着带有其标识的箭羽,都是一箭封喉。 虞七也不甘示弱,想当初在大漠的时候也常被夸赞有羿术天赋,不说百步穿杨,十步总是没问题。可脚下零星的几只幼崽看起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每当虞七偷偷看他眯眼拉弓放弦的动作之时,脑子里总会冒出昨夜共宿帐中他安静深眠的模样。一动一静,两种气质。他就如朝晨的雾气,明明是公认的浪荡皇子,却偶尔也会露出不为人知的成熟。所以,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样? 虞七知道他心中藏有丘壑,内秀而不外露。 “兔子烤好啦。” “这便来。” 正当她接过烤兔准备咬上一口时,容庇从天而降,面色凝重:“爷,有情况。属下方才探路时误入三皇子和宁远候世子的营帐附近。三皇子和宁远侯世子都不在,但却有一队装扮古怪之人在营帐内流窜,来者不善。属下担心有诈,便去所有人的营帐都看了,全部有被翻查的痕迹,唯独咱们的没有。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声东击西?欲盖弥彰?”虞七挑眉。 “来者不善啊。”第五胤笑了,“你们想想,若是所有的人都受到刺杀,只有我安然无恙,旁人会如何看我?” “啊!”虞七蓦地反应过来,“我明白了。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守株待兔。” 第五胤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微笑。 三人悄悄来到三皇子第五朎营地附近,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地上堆了小山一般的猎物尸体。第五朎与宁远候世子谈笑风生,他认定魁首已被自己收入囊中,迫不及待提前庆祝:“我那五皇弟色迷心窍,盛大狩猎活动竟然还调头回去带女人!大概就是他向父皇求来的平民女子,个头才那么小!说不定玩起来还别有一番味道!哈哈!” 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到耳边,虞七怒红了脸,第五胤唇边勾起一抹古怪冰冷的弧度。 直到半夜三皇子的营帐终于熄了烛火。 好戏即将上演—— 夜幕下垂,今夜的浓云遮住星光。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不止两三人,起码十数个,从四面八方往营帐包围过去。 第五胤伸手捂住了虞七的嘴:“别乱动,别出声。” “……”虞七点头。 可她想说这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不知是否烤兔不干净,她现在腹中坠痛,一阵一阵,身体犹如麻花一般拧起,秀眉紧蹙。忍忍应该便过了,她想着。 此时,那伙贼人已与三皇子党打斗起来,三皇子的暗卫也钻出来加入战斗,刀枪嗡鸣、金铁震震。但仍旧寡不敌众节节败退,索性不再恋战,背起主子逃命去了。 与此同时,周边山头似乎也有骚乱异动。 是应急通报的信号烟。 一个接一个升起,在夜色中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烟雾。较矮的山头还能瞧见零零星星的火光。果然,几乎全体都遭到突如其来的袭击,除了第五胤营帐的方向。 虞七蓦然栽倒在第五胤身上。 “你怎么了?” “……”微弱摇头。没事,她还能撑。 “爷,他们往咱们这边过来了。” “生擒。” “是。” 就在那伙贼人发射信号烟时,第五胤和容庇站起来:“既然来了,就把命留下罢!” 流焰头顶绽开,一闪即逝的烈茫,划亮少年精致且带着寒笑的面庞。他转动手腕挥舞长剑,活动肩膀,嚣张地朝贼匪勾动食指:“来。” *** 这抹流焰终于被猎场外围的御林军看到了,同时更见到了让他们此生难忘目眦欲裂的一幕。火光划过的夜空,有起码十来处飘荡的求救烟雾,因为颜色跟夜幕相近,所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也就是说,今晚,此时此刻,有十数位皇子与世子遇险! 他奶奶的!拿上家伙,冲啊! 所有御林军倾巢出动,以最快的速度一一扑向烟雾所在之处,只求在烟雾散尽之前能赶上救驾! *** 虞七藏在长得最深密的草丛里,伸手想去抓第五胤的衣摆。第五胤容庇加上她这个累赘也不过才三人,而而贼人人多势众,没必要硬碰。最重要的是她怕第五胤受伤。 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但腹中绞痛半分挪动不得。 “五皇子?” 为首贼人认出第五胤,却当机立断,“撤退!不准伤五皇子。” “想跑?做梦!交代出幕后主使,可饶你们不死!” 第五胤和容庇如游狼,窜入贼匪之中,身形灵活,步伐游移。手腕翻飞间,用佩剑挽出一朵朵冷冽如霜的剑花。贼人们措手不及,一边顾着撤退,一边堪堪抵挡。 “与您无关的事您又何必掺和!” 第五胤笑容愈深:“爷今日兴致好。” 伴随猛烈的进攻,刀剑相撞发出金铁轰鸣之声。第五胤找到敌方漏洞,将闪着冷冽寒芒的长剑架在贼匪首领的脖颈上。 擒贼先擒王,这道理放在任何时刻都不含糊。 “怎么样,现在可还急着走,可有时间同我闲话两句?” “别管我,你们快撤!” 说完此首领便立刻咬下口中暗藏毒药,对着第五胤露出一个模糊带血的笑:“你们别想从我嘴里得到情报!” “别——!” “小心,第五胤!”虞七惊呼,跌跌撞撞奔出来。 因为那首领抓住了第五胤迟疑的空档,手中蓦然多出一把匕首,朝第五胤爆射而去。 第五胤冷笑闪身躲开:“你伤不了我……” 话戛然而止,他脸色蓦地一变,因为首领不过虚晃一招,踮地朝虞七出声的方向窜去。 ------------ 第59章 受伤 腹中绞痛犹甚,衣衫抵挡不住夜里的湿地和寒风,虞七只觉得遍体生寒,腹中最甚。从藏身之处毅然决然站出来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 再接着,那把小巧的匕首就抵在了她的喉间。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 世界寂寥无声。 虞七才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反手刺向贼匪面门。可柳天宁送的匕首还在半空便被一掌打落,飞出去老远。 “乖乖的,别乱动。” “五皇子,住手罢!若是再追上来,我便杀了她!” 身后贼匪头子的嗓音嘶哑,呸出一口血来。那人匕尖正对着虞七细嫩的颈子,只要再往前一寸,便能扎个血脉横流。 虞七屏住呼吸。 第五胤果然定了身:“你会后悔的。” 容庇也丢下那几个漏网之鱼,手持沾满热血的长剑,默默堵住了那人的后路。 “嗬嗬,堂堂五殿下果然名不虚传,挚爱红颜。我告诉你,放我离开,只要我安全了,我自会将这位小美人放了,不伤她半根手指。” 虞七朝第五胤摇头。这种鬼话都是假的。可第五胤的反应让她愣住了。第五胤扬起一抹不屑精致到极点的嘲讽:“无事。你若喜欢,杀了便是。女人我第五胤有的是,总有一天我也会玩腻她,到时懒得动手,或许还得感谢你今日仗义帮忙。只是你今日,仍旧逃不过本殿的剑。” 虞七茫然,手足无措。 贼匪拎着她的后领抖了两下,她却表情木然,反应迟钝。身子像纸片儿一般轻盈盈地晃动。 匕尖又逼近脖颈半寸。 “我真的会杀了她的!” “请动手。” 是疼痛让她清醒过来,她低着头,没人看得见她的表情。身上在疼,心里也在疼。一抽一抽得,跟着她呼吸困难的频率,一次次被一双无形大手揪住。她又不是聋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何须要人重复。 她听得清楚,听得明白—— 少年清冷的声线那么好听,却无情得犹如毫无瓜葛的陌路人,将她当做随手可扔无需理会死活的弃子,准许人将她“想杀便杀”。 所以,枉她方才还一直在为他担心,担心他被贼人所伤,担心刀剑无眼,担心自己这个累赘妨碍到他……原来自己这么紧张他! 但他……嗬。 一时怒上心头。 “有本事杀了我。”她抬起头对贼匪头子道。 “去死罢!” 虞七这幅赴死的样子刺激红了贼首的眼眶,他愤怒暴起,一把将虞七往前扔开,匕首寒光一闪,喊叫一声往侧翼冲去。一个毫无价值的人质要来何用,死去罢! “容庇!” “是!” 虞七以为自己快死了,无论是腹中的痛,还是被杀。但下一瞬则落入熟悉的味道围绕之中。这味道清清冷冷的,有甘兰花独有的清香,还有浅淡得如冬日新雪的气息,跟那辆有主马车里的味道相似。 只是少年的胸怀,还略显清瘦。 匕首被第五胤一脚踢飞。 虞七的脑袋受了肘击,脸色瞬间苍白,蹙着眉睁不开眼。 第五胤掂了掂她的重量:“喂,你这么胖还不准备睁眼下来?” 他说到做到,蓦然松手。 虞七砰地砸在地上。还好地上有软绵绵的深草,并不会多痛。只是她的思绪也被这一砸彻底拉了回来:“……” 睁眼便是第五胤带着愠怒的星眸。那么好看的眼睛,可惜了,偏长在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人脸上。 她张开嘴巴一口咬在第五胤腿上。 “你属狗的吗,虞七!” “都怪你,谁叫你吓唬我的!骗子!” “我不这么说怎么救得你。” “……” 第五胤俯身拽住她的手腕:“等等,你受伤了?!” 嗯? 是吗?除了腹痛,好像并无其他感觉。 虞七眨巴眨巴眼,对上第五胤突然凝重的神色。虞七一个晃神就被横抱起,轻柔地放在树下躺着。 “我好像是吃坏肚子了,应该不打紧……” “闭嘴。你伤了不知道吗,流了这么多血。” “啊?我会死吗。” “别动,我看看。” 头上刚刚被肘击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虞七迷迷瞪瞪地对死这个字有了反应。可哪有将死之人还要被骂的。 “有我在,想死也要看阎王敢不敢收!” 第五胤低喝,虞七似乎伤在大腿,衣裳暗褐色一团,摸一把满手蹭满鲜红黏腻的暗色液体,腥味将第五胤恍若拉回八年前母妃过身的时候。他小小的胳膊尽力揽住母妃渐渐冰冷的身体,感受母妃愈发微弱的气息却无能为力。 而八年后的第五胤咬着牙:“虞七,你到底伤哪了!怎么衣服上这么多血!” “什么血!” 虞七一个激灵。 第五胤难掩焦急,顾不得男女大防直接上手扯开她的外裤。 刺啦——! “你!” 虞七惊呼一声,感受到左大腿凉飕飕的:“是我腿受伤了?” 可第五胤没有回答,楞在原地。 若是此时虞七看得见,便会发现,他闪躲的目光和发红的耳朵。 “你说话呀,我可还有救?”腹中坠痛一浪翻过一浪。虞七想起了她曾经的小貂死去时候的模样。 第五胤黑玛瑙一般古怪的目光转到她脸上:“你,无碍。大,大致是正常情况。”话还没说完,他飞快转过头,只留给虞七一个呆滞的后脑勺和两只升腾起绯红的耳尖。 他将黏腻的手心在草皮上来回摩擦。直到掌心发烫、青草的碎汁液味沾满才停下,背在身后尴尬地无处安放。 虞七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不信。我看到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是正常的。你怕说实话我承受不住罢。我知道了,那,那要是处理我很麻烦,就把我丢在这里罢,或者帮我挖,挖个坑便,便好……”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一个女子都不知道自己每月,咳,状况麽!” ? 虞七一脸懵逼。 每月状况? 带有第五胤余温的外衣甲胄砸进了她的怀里,见她一副愣愣的模样,第五胤叹口气拎起甲胄:“伸手,穿进来。” 虞七照做。 “放心,你死不了。这情况我也不方便同你说,你回去问个比你大的女人便知晓了。” 虞七好像明白了什么,霎时爆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低垂下头,乖乖接受他的支配。 心中不知为何竟然奇异地缓缓平静下来,如同淙淙春水漫过枯桠的林地。 他的甲胄穿在身上异常宽大,肩膀处耸出两瓣厚甲,原本只到第五胤腰间的的长度,因为虞七是坐着的姿势,下摆戳在地面还不够,上面愣是连她的脖子都被包在里面,顶起她苍白的小脸。 无星之夜,虫鸣渐起。斑点萤火在枝桠间若隐若现,山林间清澈的夜风将两人身上的温度混作一块。气氛尴尬极了。 容庇将贼匪首领尸体砸在地上:“请爷降罪,此人咬碎口中毒药自尽了,属下没能问出幕后主使。” “回去后自去申组领罚。” “是。不过属下在贼人身上发现了专门烙在流放之人身上的烙痕。负责流放的刑部乃是三皇子的母族势力,会不会……” “想知道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很简单。”第五胤轻笑,拿起佩剑扎进了自己左肩。 “第五胤你疯了!” “爷!” 玄铁扎进皮肉血液奔涌,血被剑身挡住,只能一汩一汩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虞七脸色苍白喊他。 第五胤却嘿嘿咧开大大的弧度,眼里星光熠熠。他拔出剑,带出的剑尖沾满了足有两寸的热血。顺着朝下的弧度流淌。 他动作极快,又反手在右臂外侧拉了数道血淋淋的口子,一点不给自己留余地。血渗出外衫濡湿了一大片。夜里看不见血色,但空气中闻得到愈来愈重的血腥味。 他大声呐喊:“杀千刀的贼人以下犯上,刺杀本殿,本殿与容庇二人四拳难敌十余人,被贼首刺伤,恐有性命之忧。容庇拼死护卫,斩杀贼首于此,本殿生死全在太医手上。可明?” “属下,遵命。” 容庇随即在自己身上划开大大大小小十余道口子。 “你们……怎么样!” 虞七捂着肚子,被第五胤一把抱上奔霄。这回第五胤动作虽温柔了许多,他跟着翻身上马,将身子靠在虞七后背,嘟囔道:“没事,死不了。” “就算要找出幕后黑手,也不能以身犯险唔……泥奉开唔……” 话说到一半,虞七嘴上就被罩上指节修长冰冰凉的大手。 “闭嘴。”第五胤低哑的声音就耷拉在她的耳后,如此近的距离,不需要说出声,只需要动动唇形低喃,温度便顺着他的话飘进了虞七的耳窝,“二姑娘,我们能不能活着回行宫,可就看你的了。” 再接着,虞七只感到右边肩膀一重,身后之人将全身重量都交付于她,再不动弹。 “第五胤?殿下?爷?” 无人答话。 “二姑娘,咱们还是赶紧走罢,我怕爷撑不住。” “好,坐稳。我这便带他回去。第五胤,我告诉你,不准睡,听到了没!”虞七抹了一把不听使唤流出来的鼻涕,高喊“驾”一声纵马离开。被人全心全意信赖的感觉占据全身,连原本迎面刮的冷风,都变得温暖起来。 “第五胤,你可千万别睡。等我。” 山里的小路不好走,奔霄和容庇坐骑不知走了几个时辰才终于走出了汉岭山脉,沿着宽阔大道冲进行宫。 “是,是五殿下!” “快,快护送五殿下!” 御林军早早拖开栅栏放行。虞七和容庇一刻不停地冲了进去,早有太医、御林军等在此处,一见奔霄停住,便立刻拥了上来,将他抬下来。 虞七终于可以长舒口气。眼中的湿润早已被瑟瑟冷风吸干,隔着甲感觉不到第五胤的体温,甚至不敢回头,怕跑得慢了耽误他。 “小心殿下的伤……” “快,快去禀告圣上,五殿下也受伤了!” “这可如何是好,三殿下、五殿下、六殿下都伤了,出去那么多公子世子也都一个个被抬回来,可,可太子殿下还未归来啊!这,这……” 很快虞七背上的重量消失,她猛地回过头去,只看见他在众人簇拥中被小心翼翼地抬了下去。而他的眼从始至终都是闭着的。天光已大亮,夜里看不见的伤势现在都暴露无遗。那血色染红了他半条胳膊和整个左胸,刺目的暗红,如针芒一般扎在虞七的眼眶。 “你们小心他的伤,慢点……我跟你们去吧。” 可太医们手忙脚乱,哪里顾得上她。 虞七攥紧了拳,想要下马。 不过,躺在舆轿上的人却突然眨了眨眼,然后又闭眼睡去。 她环顾四周,那一瞬太快,除了她旁人并未发现。 “居然装、睡。” 虞七吸了吸鼻子,咬牙切齿。可不知不觉,心中的紧绷也松弛不少。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不是在为那个自残满身是血的人担忧。 身边的人群散去之后,虞七才感到麻木的下肢袭来的酸痛。尤其是两侧腿根,跟马鞍摩擦之处火辣辣的,不过奇怪的是她竟然慢慢能习惯腹中一阵阵绞痛。虞七轻嘶一声,秉着气慢慢从马鞍上爬下来。反正第五胤被抬走了,也没人会留意她这个小伴读,连奔霄都被遗忘在此地。 “虞侍读请留步。”容庇叫住了她。 “有事吗?” “你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不过我希望昨夜之事你能守口如瓶,否则……虞家也留不住。” “你……”虞七惊怒,两颧涨红。 容庇顺手牵走了奔霄:“虞侍读好生养伤,告辞。” 他刚走,便立刻有两个侍女上前来将虞七抓住。虞七反抗:“慢着,你能让我去第五胤身边吗,我想帮忙照顾他。” “爷身边不缺你一个,照顾好虞侍读。” “容庇!” 虞七被两个侍女架着安置到下人房中,吃穿换洗全被解决妥当,可只要虞七不安分往房门靠近一步,她们便会立刻挡在门口。 虞七疲了,身子软得脚撑不住,终是昏昏沉沉地倒下。 ------------ 第60章 锦绣女官 康帝闻此龙颜大怒:“给朕查!拨五百御林军出去,告诉御林军副将,查不到刺客是谁,便给朕提头来见!” “皇上消消气,现在最重要的是皇子们安危。”珍贵妃拦住他。 “是,珍儿说的是。”康帝胸口上下起伏,“朕先去看看胤儿。” “皇上您这就要走吗,咱们的朎儿可还躺着半分未醒啊。”珍贵妃一双微微红肿的盈盈水眸抬起来望着他。 “这。朕已叫人来为老三医治了,你别哭。” “嘤嘤……”珍贵妃只顾低低啜泣。 “欸好好,别担心,胤儿说是浑身是血被抬回来的,朕必须得去看一眼,没什么大事就立刻回来。而且太子也还下落不明!” “皇上,那您快去罢,朎儿有臣妾在能行的。”珍贵妃用丝帕擦了楚楚可怜的泪花。 康帝叹口气,还是立即转身出去上了御辇,往第五胤临时殿中而去。 “圣上驾到——” “圣上万……” “别搞那些有的没的,老五怎么样了。”康帝匆匆跨入殿中,免了容庇和院正一干人等的礼数急急发问。当他看到躺在床榻上第五胤的模样之后,瞬间白了脸:“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你们还愣着作甚,滚过来止血!朕的胤儿要是有什么事,你们统统给朕陪葬!” “臣遵旨。”院正一把年纪了,被这话吓得双腿直抖。 他用剪子剪开第五胤伤口处和血液粘在一起的衣物,将他狰狞的伤口露出来。十多道刀剑伤,第五胤整个被染成血人,湿漉漉的。饶是当了这么多年医的他自个儿也被吓到了,手颤颤巍巍的。 “圣上,殿下的情况确实棘手,臣会先为殿下止血,这并不难。但殿下已经出现了高热,这才是最要命的。” “那怎么办,可有危险?” “暂时稳住了,但接下来两日是重要危险期。” “朕不管那么多,张院正,朕只要老五安康,你明白吗!” 第五胤是真的烧起来了。 体力耗尽,且受伤后长达数个时辰挂在马上呼呼受风,如今一到室内,原本冰凉的身子几乎是立刻便发起热来,来势汹汹,让人措手不及。好在院正经验丰富,一副药武火急煎灌下去,将他的命给吊住了。 “老五也和老三一样,是被同一伙人所伤?” “依臣观察,略有不同。五殿下似乎是被左撇子所伤,伤口方向与三殿下相反,但却比三殿下受的伤更严重,可见下手之人更为狠辣。” 康帝眯起眼,沉思片刻后道:“此事保密,管好你的舌头。” “是是是,明白明白。” 待所有人退出后,康帝这才放下人前的架子,撩起衣摆坐到第五胤床边,满脸担忧:“疼不疼?” “……”空荡荡的殿内无人答话。 “还不睁眼,准备继续骗父皇下去?” “……”第五胤掀开眼皮,露出一抹苍白至极的笑:“儿臣哪敢。” 他想强撑着身子起来,但立刻被康帝拦住,轻轻将他身子放下去:“别乱动。你这孩子,还这么不顾忌自己身子!” 第五胤挣扎碰到伤口,几乎立时那白绷带又满满被渗出来的血色染红,但他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傻乎乎地笑着。 在康帝眼里,是傻乎乎。 “这都被父皇看出来了,儿臣这点小伎俩哪能瞒得过您呀。” “你这是欺君之罪,翅膀硬了,竟然往自己身上划刀子,你没想过自己会死吗!难道你也想下去陪你母妃吗!”康帝气急。 殿内气氛僵了一瞬,是提到母妃二字。 “父皇原来还记得。” “你说什么?” “没什么。”第五胤敛起笑,摇头。 “第五胤,你过分了。平日里无论你做什么,朕都容忍你,但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试探朕的底线!” “父皇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要这么做?”第五胤半是嘲讽般是凉薄,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说,理由。” “自保。” 一时间,康帝愣了,竟似不知该回答什么。第五胤接着说:“父皇您知道的,儿臣不喜朝事,只爱美人。但偏偏就是有人不肯放过儿臣。儿臣进山之时就已差点中了埋伏,后来更发现几乎所有参赛皇室中人都被刺杀,唯独只有儿臣没有遇到任何贼匪。倘若儿臣就这么完好无损的回来了,除了您之外可还会有人愿意相信此事绝非儿臣筹划?” 康帝眸色加深。 “所以嘛,不搞点苦肉计,不行的嘛!儿臣用的剑还是您赐的十二岁生辰礼。不过,您就不好奇幕后主使究竟是谁麽。”第五胤嘻笑。 “胡闹!”康帝眉头一竖,刚想发怒,又偃旗息鼓,“你这孩子,也不知道你这性子到底是随了谁,对自己的狠劲跟你母妃实在是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她当初也是在我立后之后,与朕冷战了整整半年,连怀上你六月都不曾同朕透露过一字。” “……”第五胤收了笑。他身上的伤又崩开了。 康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手都不知该不该碰他,怕把他像瓷娃娃一般给碰碎了:“欸是父皇不好,不该说这么多。你该好生休息的,不说了不说了。” “父皇。” “诶。” “我没办法。”第五胤垂头,用眼皮遮住会说话的眼睛。 康帝心都化了:“不怪你了。这么多孩子里,你是最像朕的。只是下次,千万莫对自己如此心狠。 若你连自己都不珍惜,是学不会珍惜旁人的。” 康帝叹了口气,割去眼底的疼惜,匆匆离去叫院正进来。第五胤这才抬起头,眸间一片清亮,唇边挂着一丝哂笑:“您倒是学会了珍惜自己,可似乎也没学会珍惜旁人。” 正午时分。 “太子殿下回来了!” “太子殿下擒住了贼人!” “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在一众御林军的簇拥之下,第五胥从马背一跃而下。 “昨夜本殿于狩猎遇袭,激战一番后,索性生擒一人回来,本宫要立刻面圣,向父皇禀告此事。”他拎着被困成粽子的黑衣人,往行宫内疾走而去。 “儿臣参见父皇。” “胥儿奔波一夜,免礼罢。”康帝揉了揉发疼的眉心,疲惫道,“太子可有受伤?朕从一早就开始听坏消息,头疼。” “一点小伤,不碍事。”第五胥似是刻意将手臂上缠绕的绷带露出来。而后道:“昨夜有刺客招招想致儿臣于死地,儿臣拼死杀出重围,虽本想生擒贼匪,但武艺不精只留下了一个活口。儿臣已将其带上来,请您亲自审问。” 啪。 “就是此人!?” “是。” “大胆,竟然刺杀我大霖皇室,朕要让你千刀万剐。不过,你若肯说出幕后主使,朕可考虑给你留一具全尸。” “……”谁知那贼匪异常坚定,嘴巴猛地一合,鲜血便从他口中流出。 死了。世间死士皆是如此,齿缝中藏毒,自尽于无形。 尧公公反应快,立即去搜贼匪身体,搜出一个锦囊,大惊。只见那锦囊上荷苒绣着“西林”二字。 “这不是五皇弟……” “够了。你可知胤儿现在正生死不明,高烧不退,此事定是有人刻意栽赃给胤儿!” “可……” “太子辛劳一夜,看错了不稀奇,快去歇息罢,此事朕会亲自派人彻查。尧公公立刻传太医去给太子诊治。” “是。”第五胥不甘垂首。他握着拳离开大殿,下颌骨咬得咔咔作响。 功亏一篑! * 喝了侍女姐姐送来的红糖姜茶,虞七总算觉得有了力气。这下人房里竟也破格地用上了炭火。她身子暖和起来之后果然腹痛便消失了,当然她也知道了那根本不是腹痛,是初潮。像大芙像春苓和娘亲一样,以后每月都来。 虞七用头锤被子,呸骂自己一声:“这种事怎么能被第五胤撞见呢。” “虞侍读你在说什么?”侍女姐姐探头过来。 “没有没有。” “我听说你是五殿下的侍读,可我听外面都在传幕后凶手是他哩。” “你从哪儿听来的!” “诶诶诶,你反应别这么大,我也只是听说。外面御林军将汉岭翻了个底朝天,又搜出来好多具刺客尸首,全是流放的犯人,每个人身上都搜出了绣着‘西林’的锦囊。诸位大人们日日在圣上那儿跪着,难道这还有假吗?”侍女姐姐嘟囔道,“你还是好好享受吧,也许享受不了多久了。” 虞七手脚一软,掀开被子翻身就要下床:“不行,我得去见他。”她总算知道第五胤为何要往身上划那么多道口子了,因为这朝堂之上就有始终容不下他的人!做了这么大一个局就为了在这等着他,可他身上还有那么多伤,怎么扛? 另一个侍女姐姐从外面急慌慌地跑进来招呼道:“快,快起来,圣旨到了。” 圣,圣旨!? 说曹操,曹操到。 圣上身边的红人尧公公领着两个小太监走了进来,环顾了一下房内陈设,清了清嗓子:“咳,虞七接旨。” 虞七跌下床跪下:“奴婢在。” 两位侍女姐姐也赶紧跪在她身后。 “虞七拼死护驾有功,为朕皇儿保得一线生机,朕深感欣慰,特加封锦绣女官,为五皇子身边第一女官,可自由出入皇宫,另赐良田百亩,封虞家绣坊为天下第一绣,钦此!” 虞七楞在原地,她懵懵懂懂接过圣旨,只开口问:“公公,我想问五皇子现在情况如何?” 尧公公端详了她一番:“你想问哪方面的情况?” “身体!还有刺客真的与他无关!” “五殿下有院正大人亲自看护,已度过危险期。至于刺客,你怎么一口咬定同他无关?” “我知道的。他绝不可能,否则他也不会受伤了不是!能不能请公公向圣上说一说?”否则他也不用强行在身上划那么多口子来自证清白。虞七不自觉地放大音量急促道。 尧公公将她扶起来,似是颇为赞赏:“是个顶顶衷心的人儿。你就放心罢,圣上偏疼五殿下,是黑是白自然分得明明白白。五殿下不会有事的。你若当真担心,便自己去看看罢。” 说完,尧公公拍了拍她的肩,领着两个小太监有施施然走了。 虞七眨巴眨巴眼。她能去看第五胤?她转头问询两位缩在后边的侍女姐姐。只见两人垂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一个劲地嗫嚅道:“您现在是锦绣女官了,奴婢们不敢阻拦。” 一股畅快感油然而生,想起第五胤平日里的做派。虞七背手挺胸,清嗓提气道:“来,替我更衣。” * 虞七绕到第五胤殿门外。 只见两个侍卫大刀阔斧立于阶下,对所有进殿之人进行盘查。不知这些人是来守卫的还是监视的。 待她再靠近些时,一阵悦耳丝竹之声飘入耳朵,听着竟像是从殿中传出。 她蓦地顿住脚步,凑个脑袋往里面看。 大殿敞开着门,第五胤盖着毛毯,倚靠在榻上,一手捏着酒壶,醉眼朦胧。两边涌上衣着鲜艳的舞姬,盘着飞天髻,露着动人锁骨在外,婀娜曼妙。 虞七倏地气笑了,转身欲走,却见对面也悄悄摸过来一人,偷偷摸摸地往里望。 两人互相对上了眼,不约而同:“是你!?” “公主怎么一个人来了?” “你一个奴婢又过来做甚!”文华昂着下巴抱胸道。 “本公主来关心皇兄。” “我路过。” 得。 外面的动静瞒不过里面的人。只见舞姬歌姬迈着轻巧的小碎步从殿内排着队出来,路过两人中间之时,香风阵阵,穿得如此贴身,哪怕是女人的眼睛都能一动不动黏在她们身上。 “文华,还不准备进来?”里面传出第五胤的声音。 文华立时挺起胸膛:“看到了吗,皇兄叫的是我。皇兄,文华来啦!”朝虞七炫耀完后,她连忙三步并做两步小跳着蹦过门槛。 “虞侍读,也请跟我一并进来罢。” “多谢容大人。” 虞七跟在容庇身后也走了进去,只是迈入门槛之时,脚步比一刻钟之前沉重了不少。 第五胤换了个姿势,噙着笑说:“在外面看什么呢。” “看父皇。我怕父皇又在你这里。看样子他已经来过了。”桌案上放着满满一桌子膳食和补药,文华流露出有些羡慕的眼神。 “你还这么怕他。” “也不是怕,就是别扭,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有我这么个公主。” “小孩子家家的,别想那么多。虞七,躲在容庇后面,你不是来看我的吗?” 猛地被叫到名字,虞七突地抬起头,对上第五胤似是在笑的目光,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不是。” “那真是可惜了,我这为某人弄的一身伤,也得不到某人真心实意的关心,真是不值得啊。” “你的伤明明是你自己造成的!” “我不管,在你身边伤的,也是你将我载回来的,你就必须对我负责,还不过来给本殿上药。”他一个堂堂五皇子,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我……” 虞七胸腔前后起伏,鼓起腮帮子。得,大人不计小人过。她一把扯开第五胤松松垮垮的交领,对他露出来赤裸的皮肤不为所动。想到他方才还盯着美艳舞姬眼都不眨一下,虞七手指用力戳在他伤口之上。 “虞七!” “不好意思殿下,奴婢不小心的,还要继续吗?” “继、续。” “好的。” 第五胤有着修长优美的脖颈线条。当她替他缠绕绷带时,他鼓起的喉结近在眼前,虞七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可再好的男色又如何,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远近驰名的浪荡人,他是不会对旁人真心的。可真看到缠得一层又一层却又被血色染透的白布时,还是忍不住鼻头一酸。 他从小一个人在皇宫里长大,没有母妃庇佑,所以他自我保护的方式,甚至不惜以生命为筹码。 以后谁再说五皇子一个字不好,她亲自打爆他们的头! “皇兄,你怎么能只看她一个奴婢,文华在你面前,我也可以帮你包扎伤口的。”文华撩起裙角便要上来,可惜容庇拦住。 “皇兄,你管管容庇,欺负我。” “容庇,将公主带下去,我有话要同虞侍读说。” 容庇动作麻利,强硬地将文华拖出去,还妥善关好殿门。外面呼呼的冷风这才被隔绝在外。 “为什么哭了。”第五胤用指腹抹过虞七的脸颊,擦拭掉她脸上不知不觉滚下来的晶莹。 “啊?我有吗?” 第五胤抬起手背,那上面有一滴透明水珠。虞七看到垂下眼不说话了。 “怎么了,不是才被父皇封了锦绣女官吗?” “没哭,就是风有点大,你房间里熏香太浓。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看歌舞。”虞七推开他,但手掌不小心压到他琵琶骨上的伤口。可第五胤眉头丝毫未皱。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第五胤低低笑出声,“你在吃醋?” “吃醋!?”虞七瞬间炸毛,“吃什么吃,做梦呢吧!我只是想告诉你自残也麻烦轻点,流了那么多血,你是不知道那天我驮着你回来,你有多沉,甲胄后面有多少血,还有这个地方叫琵琶骨,很多酷刑就是锁住琵琶骨便能叫人痛不欲生,你还生生在这里给自己来上一剑,你真当自己是铜皮铁骨吗!” 她索性伸手探进寝衣里摸到他腰侧,一圈圈地将白布扯开,露出里面狰狞正在结痂的伤口:“你看看!”怒的是她,眼圈红的也是她。 这些事就是像发热一样,是掩饰不住的。 “……”第五胤咽下唾沫,将衣服从她手中扯出来拢住胸膛,“你都不害臊嘛。” “我又不是烟波阁的姑娘,为何要装着害臊。” “男女大防,你可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虞七背过身:“好好好,我不看你行了吧。露身子的是你又不是我。”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知道他在套衣裳,虞七小声说:“下次别对自己这么狠了。若再遇此事,我宁愿你将我推出去挡刀。”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虞七匆匆告辞,边走边用冰手替脸颊降温。第五胤的声线如在空气中缓缓流淌的寒露,总是能将她的心轻易勾动起来。 乱了乱了。 * 在行宫修养几日后,必须启动回京事宜。 果然如尧公公所言,纵使听闻前朝老臣再向圣上冒死进谏,圣上也依旧没有松口要惩罚第五胤一根汗毛。 而这场震惊朝野刺客背后的幕后主使案在交给太子殿下查办之后,除开指向第五胤的线索,其余一概毫无音讯。 但所有明眼人都知道,五皇子又被圣上保下了,稳稳当当躺上圣上专为他准备的轿辇,美人随侍,香风款款。 这一路花了两日,文华硬是挤到第五胤轿辇里和虞七并排坐一块,不动声色将虞七挤在角落里,可等到下车的时候,两人的友谊却似乎有了突破性进展。 虞七在虞府门前下的车,文华的脑袋从小窗探出来,依依不舍地朝虞七挥手:“等你长姐大婚完,你可一定要早点进宫来陪我啊,别忘了。” 虞七对她回礼,眼神却飘向车帘后若隐若现的第五胤脸庞:“好,我会的。也麻烦公主帮我监督某人好好服药,小零食塞在箱子的第一层,服药后吃个青梅便不会觉得苦了。” “好,那你可也得记得给我带糖画好吃的。” “那我走咯?”虞七还是不死心地往里边望。 “别玩疯了。”第五胤的声音终于悠悠飘出来。 虞七霎时笑弯了眼:“好。”然后脚步轻快小跳着跑进府门里,身体靠在门板上长呼口气,然后弯着腰从门板后往外看重新启程的马车渐渐行远,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 虞家人已经收到了御赐的良田百亩和黄金百两。是以虞七的身影一出现,虞老爷子就匆匆跑来。 “宝儿啊,咱们家的一品锦绣女官总算回来了哟。怎么样,有没有吃苦,有没有人给你气受,快让祖父看看。” 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的虞依沅甚至也从千芳苑探出了身子,后面常氏跟着喊她:“沅儿,你别走啊,咱们先将嫁衣尺寸试了。” 这一窝蜂涌上的关切让虞七万分不适,她匆匆挨个叫了人后,拎起裙角便一路小跑回重阳苑。她从母亲房中抱走了一堆草木灰和棉料,拉着春苓开始闷头缝制月事带,除开二房的人谁敲门也不见。 没多久堵在门外的人也就散了,虞老爷子又恢复了以往骂骂咧咧的模样,怒着甩开袖子走了。而大房更没时间耗在这儿,虞依沅的婚事迫在眉睫,据说就是这几日了。春苓见虞七回来,闭了好些日子的话匣子索性一次性全打开了。说起大房的八卦来头头是道。 虞七笑了:“一些日子不见,你怕是都要成千芳苑那边的丫鬟了,怎么别人家的事摸那么清楚。” “我这不是也是为姑娘你考虑嘛,姑娘你现在可是圣上亲封的锦绣女官,往大房前面一站可有面子哩。可若是大姑娘的传闻影响到你,那岂不是耽误你的前程麽。朱家答应纳大姑娘进门其实不情愿的,聘礼只给了六抬,还净是些不值钱的玩意。毕竟婚前私通说起来太难听了,若不是为了两家的名声,恐怕大姑娘便只有被绞了头发送进庵里做姑子。” “朱家这么折辱她,她不也还是决定了要嫁麽。” “其实,奴婢猜测这里面有你的功劳。” “我?” “嗯。若不是姑娘突然被圣旨宣进宫中做侍读,让朱家人觉得和五皇子的近身做亲家有利可图,不然怎么会突然改口同意婚事还办得这般仓促。” 虞七张了张嘴:“其实……我没想过她会这么快。” “不说她了,姑娘你可发发慈悲快给春苓讲些宫里的趣事罢,我长这么大也就只听过说书先生话本里的故事,还没见过真正的皇宫呢。”春苓趴在虞七腿上,眨巴着晶亮晶亮的眼,让虞七想起第五胤来。 “……”她不自觉地开始发笑。 “姑娘,你不对劲。可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问题吗,如今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是喜欢上五皇子了?” “对。”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虞七想通了,喜欢就是喜欢,她喜欢和第五胤待在一起的时刻,“我想和他在一起。” “……”这回换春苓愣住了,半晌才结巴道,“可你真的想好了吗,对方可是五皇子,大姑娘不就是活生生门不当户不对的例子麽。” 春苓说的对极了,连虞七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可心悦不是能轻易妥协的东西不是吗。我现在想,若是虞依沅当真爱极了朱家二公子,仅仅因为世俗框架不许就要天各一方,这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 春苓答不上话。 “我想去见见虞依沅,你不用跟来。”想到这儿,虞七攥紧拳头站起身,轻柔一笑,快步往千芳苑行去。 现如今整个府里谁不唯二姑娘马首是瞻,圣上亲封锦绣女官,五皇子跟前红人呐。这不,千芳苑门口的家丁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谁也不敢拦她,任由她堂而皇之走入院中,还得恭恭敬敬问声“二姑娘好”。 虞依湘听到丫鬟们惊讶的声音放下手中绣到一半的绣样,像只点燃了的炮仗就冲出闺房:“虞七,你还有脸过来! 你差点害得我长姐名声扫地,看我不将你打出去。” “殴打朝廷女官?长本事了。”虞七捏住她挥过来的拳头,甩出去,“我是来找长姐的,劳烦三妹妹让让。” “不准!你定是来落井下石的,你休想!你不过就仗着如今五皇子看上你,就想来我们大房耀武扬威,我虞依湘可不是吃素的!” 许久没见虞依湘了,她如今也快豆蔻了,叉着腰怒目圆瞪活灵活现的模样真叫人羡慕,看得出是被大房保护得好的,直来直去,嘴上半点不饶人。 可虞七此刻并无心思同她纠缠,沉声道:“我想聊……朱”启。 哗啦。 闺房门开了。 虞依沅一身大红喜服扶着门框。 ------------ 第61章 柳天宁进国子监 “你要同我说什么?”虞依沅脸上还上着出嫁那日的妆容,但眉目间难掩憔悴。 “好久不见,长姐。”虞七静静看着她,“我能进去坐坐吗?” “……”虞依沅没有说话,但侧身让开一条路,示意很明显了。 “长姐,你怎么能放她进去,她没安好心的,上次就害得你名声扫地,长姐……”虞依湘在外面气得直跺脚。但两人进房间后将门窗关好,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虞依沅噙着精致的笑,将桌上杂乱的梳妆用具花钿钗环什么的拢到一齐:“瞧我这儿乱的,快成亲了好多东西来不及收,让你看笑话了。” “不会,恭喜你呀,终于如愿以偿。” “你不也是,摇身一变成了五皇子身边的红人,我很羡慕。” 一杯茗茶推到虞七眼皮底下,她看见那十指尖包着才染上丹蔻的指甲。她接过说了句谢谢:“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些困惑想请教于你的。” “请教我?嗬,虞女官怕不是在说笑。” “那你就当我是在说笑吧,也挺好。”虞七笑眯眯的。 “说罢。”虞依沅瞄她一眼,似是心不在焉,但仍同意了她的莽撞请求,可见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古话说的对极了。 虞七更食髓知味:“姐姐,我想向你请教,你是真心心悦朱公子吗?” “你是来奚落我的?”虞依沅拧紧了眉头。虞七拼了命的摇头摆手。虞依沅这才继续道:“自然是心悦的。这世上碰见一个自己心悦的家世又好的可多难呀。”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未曾如愿嫁给他,你会后悔在开春宴上曝光你们的关系吗?” “会。但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既然我决定嫁给朱启,就算是下药哪怕为妾,我都已做好打算,没有不能用孩子解决的事。” 虞七被她的言论惊住了,愣愣道:“所以喜欢一个人就应该不顾一切是吗?” “是的。怎么,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是柳家那个还是五皇子?” “!”虞七蓦地瞪大眼。 虞依沅低低笑起来:“别这么吃惊,动脑袋想一想就知道的事。你若是有心搭上五皇子,大可破釜沉舟,主动一点。抓住了,那可是改变你一生飞黄腾达的大事。不过五殿下身边莺莺燕燕这么多,你……” “我有什么不好。” “身材平平,年纪太小,不懂规矩,不通文采。还是放弃罢。” “你!”虞七拍案而起。 “这可是你主动送上门,我只是实话实说。” 虞七深呼吸,按捺住心中火气,面上挂笑:“没事。不知道姐姐有何高招呢,我想知道他是否喜欢我。” “这还不好办?附耳过来……” 虞七将耳朵帖过去,听得虞依沅动着嘴唇念叨了好一会儿,这才似懂非懂地抬起头:“这样就能知道他的心意?” “百发百中。” 虞七点点头,红着耳朵捂着脸迷迷蒙蒙地出了千芳苑。 待她出去后,虞依湘这才拎起裙角蹬蹬蹬跑进长姐房中:“长姐,你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聊的,她心里肯定又盘算着怎么破坏你的婚事呢!” “傻姑娘,你就等着看好戏罢。堂堂五皇子会对她有意思?滑天下之大稽,你就等着看她被灰溜溜地赶出宫罢。” *** 虞依沅嫁期在即,虞家上上下下忙成一团。虽然朱家给的聘礼极少,但常氏为虞依沅的嫁妆可是相当丰厚,那是从虞依沅一出生便开始攒起的。甚至常氏还厚着脸皮去祖母那儿求了添妆。整个虞府看起来沉浸在喜气之中。 可这场婚礼,新郎从始至终都未出现,只派了媒婆前来迎亲。 吉时已到。 喜婆搀扶着新娘子踏出虞府大门,虞依沅抱紧怀中的龙凤镯,终是不再留恋地上了轿。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虞依沅自己选择的路,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送走新娘子后,虞七匆匆从各家夫人的包围下偷溜到祖母苑里。明明是虞依沅的婚事,怎么夫人们都围着自己盘问生辰八字,一副恨不得将她立刻抢回家里做儿媳妇的模样。 苑里祖母似乎不在,空荡荡的。唯有石桌上放着一食盒,打开来看是一碟三块雪青色糕点,和一串糖画。 她也不客气,拿起糖画便送入口中。 刚舔了一口,听闻有男子声音从祖母房间飘出来。虞七猛地回首,和从房间出来两人目光撞到一块。 “柳天宁?你怎会在祖母苑里?” “宝儿!”柳天宁三步并作两步从阶上下来跑到她面前,“我受师母的嘱托,带些家乡特产干货给葛祖母,她们二人是同乡。” “那倒真是有缘。那桌上这盒不会就是特产罢,我已经吃了……” 祖母拄着手杖,敲在石板上走过来:“你这懒猴,这日子不在前院帮忙,跑到我这儿来偷吃。” “我……” “葛祖母莫怪,其实这食盒本就是带给宝儿的。”柳天宁忙道。 “给我的?” “嗯,不知道表妹爱吃什么,便带了两样小时候常吃的,想着她在大漠待了这么多年,兴许会怀念家乡小食。”柳天宁腼腆笑道。 “谢谢。”虞七有些受宠若惊。柳天宁是个好兄长,想开春宴那天也是他陪在身边,还傻不愣登地在人哭的时候背诗。当真是个呆子!虞七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喜欢吃吗?”柳天宁的眼晶晶亮亮。 “当然喜欢!好久没吃糖画了,我也正准备这两日出府去买些,最好还能学着做,这样以后想吃随时都能做。”还能拿到宫里去向文华炫耀。一举两得!“不如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 “走吧走吧。”不由柳天宁分说,虞七推着他便往外走。 剩下汀兰苑里笑呵呵目送他们离开的祖母,锤了锤手杖,对张嬷嬷赞道:“梓兰,你看这两个小的青梅竹马看起来是不是有几分登对?说不定他们倒真能……呵呵。” “你要同我说什么?”虞依沅脸上还上着出嫁那日的妆容,但眉目间难掩憔悴。 “好久不见,长姐。”虞七静静看着她,“我能进去坐坐吗?” “……”虞依沅没有说话,但侧身让开一条路,示意很明显了。 “长姐,你怎么能放她进去,她没安好心的,上次就害得你名声扫地,长姐……”虞依湘在外面气得直跺脚。但两人进房间后将门窗关好,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虞依沅噙着精致的笑,将桌上杂乱的梳妆用具花钿钗环什么的拢到一齐:“瞧我这儿乱的,快成亲了好多东西来不及收,让你看笑话了。” “不会,恭喜你呀,终于如愿以偿。” “你不也是,摇身一变成了五皇子身边的红人,我很羡慕。” 一杯茗茶推到虞七眼皮底下,她看见那十指尖包着才染上丹蔻的指甲。她接过说了句谢谢:“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些困惑想请教于你的。” “请教我?嗬,虞女官怕不是在说笑。” “那你就当我是在说笑吧,也挺好。”虞七笑眯眯的。 “说罢。”虞依沅瞄她一眼,似是心不在焉,但仍同意了她的莽撞请求,可见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古话说的对极了。 虞七更食髓知味:“姐姐,我想向你请教,你是真心心悦朱公子吗?” “你是来奚落我的?”虞依沅拧紧了眉头。虞七拼了命的摇头摆手。虞依沅这才继续道:“自然是心悦的。这世上碰见一个自己心悦的家世又好的可多难呀。”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未曾如愿嫁给他,你会后悔在开春宴上曝光你们的关系吗?” “会。但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既然我决定嫁给朱启,就算是下药哪怕为妾,我都已做好打算,没有不能用孩子解决的事。” 虞七被她的言论惊住了,愣愣道:“所以喜欢一个人就应该不顾一切是吗?” “是的。怎么,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是柳家那个还是五皇子?” “!”虞七蓦地瞪大眼。 虞依沅低低笑起来:“别这么吃惊,动脑袋想一想就知道的事。你若是有心搭上五皇子,大可破釜沉舟,主动一点。抓住了,那可是改变你一生飞黄腾达的大事。不过五殿下身边莺莺燕燕这么多,你……” “我有什么不好。” “身材平平,年纪太小,不懂规矩,不通文采。还是放弃罢。” “你!”虞七拍案而起。 “这可是你主动送上门,我只是实话实说。” 虞七深呼吸,按捺住心中火气,面上挂笑:“没事。不知道姐姐有何高招呢,我想知道他是否喜欢我。” “这还不好办?附耳过来……” 虞七将耳朵帖过去,听得虞依沅动着嘴唇念叨了好一会儿,这才似懂非懂地抬起头:“这样就能知道他的心意?” “百发百中。” 虞七点点头,红着耳朵捂着脸迷迷蒙蒙地出了千芳苑。 待她出去后,虞依湘这才拎起裙角蹬蹬蹬跑进长姐房中:“长姐,你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聊的,她心里肯定又盘算着怎么破坏你的婚事呢!” “傻姑娘,你就等着看好戏罢。堂堂五皇子会对她有意思?滑天下之大稽,你就等着看她被灰溜溜地赶出宫罢。” *** 虞依沅嫁期在即,虞家上上下下忙成一团。虽然朱家给的聘礼极少,但常氏为虞依沅的嫁妆可是相当丰厚,那是从虞依沅一出生便开始攒起的。甚至常氏还厚着脸皮去祖母那儿求了添妆。整个虞府看起来沉浸在喜气之中。 可这场婚礼,新郎从始至终都未出现,只派了媒婆前来迎亲。 吉时已到。 喜婆搀扶着新娘子踏出虞府大门,虞依沅抱紧怀中的龙凤镯,终是不再留恋地上了轿。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虞依沅自己选择的路,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送走新娘子后,虞七匆匆从各家夫人的包围下偷溜到祖母苑里。明明是虞依沅的婚事,怎么夫人们都围着自己盘问生辰八字,一副恨不得将她立刻抢回家里做儿媳妇的模样。 苑里祖母似乎不在,空荡荡的。唯有石桌上放着一食盒,打开来看是一碟三块雪青色糕点,和一串糖画。 她也不客气,拿起糖画便送入口中。 刚舔了一口,听闻有男子声音从祖母房间飘出来。虞七猛地回首,和从房间出来两人目光撞到一块。 “柳天宁?你怎会在祖母苑里?” “宝儿!”柳天宁三步并作两步从阶上下来跑到她面前,“我受师母的嘱托,带些家乡特产干货给葛祖母,她们二人是同乡。” “那倒真是有缘。那桌上这盒不会就是特产罢,我已经吃了……” 祖母拄着手杖,敲在石板上走过来:“你这懒猴,这日子不在前院帮忙,跑到我这儿来偷吃。” “我……” “葛祖母莫怪,其实这食盒本就是带给宝儿的。”柳天宁忙道。 “给我的?” “嗯,不知道表妹爱吃什么,便带了两样小时候常吃的,想着她在大漠待了这么多年,兴许会怀念家乡小食。”柳天宁腼腆笑道。 “谢谢。”虞七有些受宠若惊。柳天宁是个好兄长,想开春宴那天也是他陪在身边,还傻不愣登地在人哭的时候背诗。当真是个呆子!虞七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喜欢吃吗?”柳天宁的眼晶晶亮亮。 “当然喜欢!好久没吃糖画了,我也正准备这两日出府去买些,最好还能学着做,这样以后想吃随时都能做。”还能拿到宫里去向文华炫耀。一举两得!“不如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 “走吧走吧。”不由柳天宁分说,虞七推着他便往外走。 剩下汀兰苑里笑呵呵目送他们离开的祖母,锤了锤手杖,对张嬷嬷赞道:“梓兰,你看这两个小的青梅竹马看起来是不是有几分登对?说不定他们倒真能……呵呵。” 第五胤只能用少年意气来形容。不羁、桀骜,不服输在他身上都各占几分,再加上笔挺的身量,华贵的服饰,压迫感油然而生。这样的人和虞七成日在一起,并且看样子,她也并不怕他。 柳天宁匆匆行礼。 “裕隆书院一甲?看上去不怎么样。虞七,你确定这就是你为本殿找的对手?”柳天宁的名字在第五胤唇齿间轻捻,他笑道。 “自然。我表哥可是十五岁考上廪生,今年还会考举人,绝对能够高中。书院里的先生各个都夸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看看,他今年也就跟你一般大,却已是书院里连续三次的一甲。你答应过我的,比试一番,你若是赢了我便不逼着你去国子监,你若是输了,就得乖乖去国子监。” “切。”第五胤转头。 “表哥,你就放心大胆拿出真才实学来好好同五殿下比试罢,放心,宝儿会为你加油的。”虞七的嗓音甜腻腻的。 “慢着,及时比试怎么可以没有观众呢。进来吧!” 随着第五胤抚掌两下,数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掩着口唇抛着媚眼鱼贯而入,纷纷倚在第五胤身边:“殿下,我们来啦。” “您怎么都好久不来烟波阁找我们了呢,人家好想你哟……” “你们!” “宝儿,别气。” “我不气。”虞七咬着牙转头对着柳天宁,露出笑来,“我怎么会气呢,来,表哥让我为你捏捏肩膀,再喝口我亲手甄的茶,待会可一定不要手下留情哟。” 柳天宁只觉得受宠若惊,像是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了:“宝儿你是真心希望我赢吗?” “当然!我的表哥,不是天底下最有才华的人嘛!” “好,我会的。”这是他的承诺。 柳天宁眉眼弯弯,顿觉精神抖擞,哪怕对面是五皇子又如何。他柳天宁一直以来立志念书都是为了报效国家,现在又多了一个理由。 比试开始,以治理水患为题,作文章一篇,评委由书馆中的郭举人担任。表兄和五皇子都埋首行笔,笔若游龙。虞七在为柳天宁打气,余光却飘到了对面的第五胤身上。很快他们便比试完了,两篇文章被当众念出,有书馆内的所有读书人评判。 念到第五胤的时候,烟波阁的姑娘们娇声软语连连夸赞,但郭举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叹了口气道:“文是好文,作者思路新奇另辟蹊径,但很可惜,没有写完,只有一半。” 只有一半,这是怎么回事? 念到柳天宁的时候,郭举人抚着长胡子,频频点头赞同。 虞七恍然回神,她转头撞见柳天宁灼灼期待的目光,便立刻朝他竖起大拇指:“郭举人也说你写得很好呢。” 然后便见柳天宁笑弯了眼:“我也没有实操过,只是将前人总结出的观点归纳整理一番。若有机会,我也希望能亲自治理,方知行难就易。” “一定会的。”虞七轻眨眼。 最后胜者自然是柳天宁。 “宝儿,宝儿。” “嗯?恭喜啊!” 只是虞七的视线穿过他落到第五胤身上,第五胤朝她昂起下巴,似笑非笑,似是在讥讽她所做的努力。 而后第五胤起身,揽过身边姑娘们的肩膀,四五个人一道往外走。 虞七叫住他:“等等。” 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比试,是试探。 虞依沅教的第一计:吃醋大法。 虞依沅说但凡一个男人对女子有意,见到女子身边围绕着其他异性都会吃醋,吃醋的表现主要是:最次心绪不宁频频偷看,再者会冲上去赶走对方身边的异性,最后会控制不住用行动表白。 全中! 但不是第五胤中,而是虞七全中! 她丢下柳天宁,蹬蹬蹬跑到第五胤面前拦住他:“既然你输了,就该好好跟我去国子监念书才对,你现在难不成是打算跟着她们回烟波阁吗?” 她知道这些都是表象,是第五胤用来伪装的工具。就像所有人都怀疑春狩刺杀是他所为一样,他总是习惯用虚假的外壳来伪装和自我保护。 但这些都不是真的。 虞七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穿透他冰冷的壳子直直地望进他内心深处。如果第五胤喜欢一个人,也是一定不会表现出来。所以……吃醋大法失败了吗? 第五胤拉下她的手:“你想跟本殿一块?” “你说话不算数。” “嗯?说得对,那本殿即刻下旨,让你表哥进国子监,这总可以了吧。国子监可不是平民子弟想进就能进的。” 虞七鼓着腮帮子不说话:“那你一点都不在乎我为他加油?” “真是个小姑娘。”第五胤摸摸虞七的脑袋,而后笑着同身边的姑娘们耳语几句,丢下她一道出了书馆。 虞七跺了几脚,仿佛脚下台阶正是第五胤那张不知好歹的脸。 “第五胤你等着吧,我一定会试探出你的真面目!” ------------ 第62章 表白 第二计:色诱。 虞依沅说:没有哪个男人能在喜欢的姑娘面前不为所动。把持不住的才是心动。 虞依沅虽明确说了色诱,可虞七低头看看自己为发育的小身板,再想想烟波阁的各个模样标致身段姣好的姐姐们,顿时失了信心。 她将此计从纸上划去。 第三计:生米煮成熟饭。 煮饭? 虞依沅出的这都什么歪主意,一个比一个离谱!难不成她就是这样将朱启搞到手的? 虞七索性全部划掉。她虞七是大漠里长大的姑娘,不用这些下三滥的招数。既然已经明确自己心悦第五胤,那何不直白一点告诉他。他若接受,那便皆大欢喜,他若拒绝,那便干脆离开,各生自由,岂不更好? 说得对,就这么定了。 时间就定在四月廿四,她的生辰。 然而更巧的是,这日竟也是文华公主的生辰。 “我让你为文华备下的礼物可准备妥当了?” “备好了,珍珠玛瑙各一盘,北朔的新鲜玩意万花筒一支,殿下要不要检查一下?” “不必了。你带上东西随本殿一道去西北角楼。” 说完第五胤走在前面率先出了西林宫的宫门,往御花园偏僻角楼而去。 即便在宫中已待了三个月,虞七仍极少有机会走出西林宫的大门,如今光明正大走在宫中,四周是森严的围墙,偶遇巡逻侍卫,还颇有几分新奇之感。 虞七从背后悄悄望着第五胤的背影,又偷着笑慌忙垂下头。这回她一定要将心里话说出口! 来到角楼的时候,上了楼梯才发觉里面不只有文华一人。 第五胤食指放在唇前对虞七示意,虞七点头。两人伫立在楼梯上,听得到互相呼吸之声。这角楼里的空气有些潮湿粘稠,虞七悄悄往第五胤身旁移了再移,靠近他,嗅到他身上浅淡的甘兰花味,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上一层有声音传来,不是文华的声音。 “你个贱婢生的女儿,还想过生辰?居然还托人写信给父皇,怎么,你以为父皇还记得有你这个女儿?” 啪嗒。 瓷盏摔在楼上碎裂之声。 “够了,我也是公主。你们这么对我,若是我皇兄知道了,绝对不会放过你们!”文华似乎在哭。 “哦,你说的是你那个刺客皇兄是吧。二皇妹,咱们好像听了个笑话。没记错的话,三皇妹可是养在咱们珍琇宫里的,跟西林宫八竿子打不着吧。可为什么我总是能听到有西林宫养的狗在乱吠。” “群臣上书直谏,也不知父皇还能保得了他几时?” “不许你们说我皇兄!我跟你们拼了!” 蹬蹬蹬脚步跺响楼板的急促声,再接着便是一番打斗和一道打破空气凝滞的响亮巴掌。 虞七拖着第五胤跑上去:“住手!” 只见文华两眼红肿,挂着鼻涕,一边脸蛋上清晰可见的五指印。虞七忙将她从大公主二公主侍女的手下解救出来,护在怀里:“别怕别怕,你皇兄来了。” 文华咬着唇瓣,泪眼朦胧地看向第五胤。她皇兄冷着脸,看不出喜怒。文华又将头低下,悄悄在虞七怀里闷声道:“我又给皇兄丢脸了。” “第五胤!”额上贴着朱红花钿的女子眼神闪躲,乱了,笑道,“真是巧啊,平日里可极少见你,我还以为皇弟把西林宫都搬到市井脂粉阁里去了。看来还是三皇妹面子大竟能请得动你打架来为她庆生,我差点还当皇妹的生辰只有本宫记得呢。” 另一个着红衣描蛾眉挂金钏的女子讪笑:“五皇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第五胤轻笑,径直向她们二人靠近,“该给点见面礼孝敬皇姐才对。” 那两位公主频频后退,还没来得及拒绝,两道巴掌便落在她们脸上。 第五胤轻飘飘地吹掉手掌上残留脂粉:“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你,你!” “两位皇姐怎么手抖?” “别别过来。” “那还不滚!” “哇!”两位公主再也挂不住面子,互相搀扶着哭出声来,蹬蹬蹬地跑下楼梯,恶狠狠地留下话,“第五胤你等着,我定会告诉父皇,让父皇替我们做主!” “站住!” “你们送文华的礼物呢,空着手来的?” 两位公主瑟瑟发抖,跑上来将头上的金银朱钗摘下来统统堆进文华手里:“这些够了吧!” “就这些?” “你还要多少?” 第五胤笑了:“虞七,念念我们的。” 礼单总算派上了用场。 “南浽上贡的深海珊瑚丛,长三丈,高一丈,举世唯有此一件。 倭国上贡的夜光蚌珠,需得两手捧起,一手难覆,至夜晚便亮如白昼,举世唯有两件。 扬州御籁绣坊上贡的九卿月夜图,长三丈,高半丈,举世唯有此一件。 …… ……” 一条条一桩桩,只有叫人瞠目结舌的份。这些贡品一听便知是圣上送到西林宫的,举世珍品,好些甚至连大公主二公主的母妃珍贵妃都未曾拥有过。 她们俩咬着牙,跺着脚,灰溜溜地下了角楼。 等到她们消失之后,文华才怯生生地从虞七怀里挪出来:“我知道错了皇兄。” “错哪了?” “下次不会再这么莽撞,给你惹麻烦,这次又害你帮我出头,他们一定会去父皇那儿参你一本。” “就这些?” “嗯。”文华乖乖点头。 “错!下次再遇到她们,第一时间去西林宫搬救兵。你背后的靠山是我知道吗?还有下次不要等到别人欺负到脸上了再还手,先发制人,打懵她们再说,明白吗!” 文华懵懂地点头。下一秒她的发环就被第五胤提着拉到跟前。 第五胤叹了口气:“脸还疼吗?” “……疼。皇兄您轻点儿。” “知道疼就记住了,没有下次。还有你虞七,如果有人这么对你,照我刚才说的做,你是我的人,轮不到旁人管教明白吗?” “我,是你的人?”虞七小声动着嘴唇,喃喃,眼里顿时炙热起来。 第五胤却没回她。 两人陪文华公主用了晚膳放了孔明灯后,这才回到西林宫。 临近戌时,天色已暗。 手中的宫灯摇曳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不知是自己脚下虚浮,还是前面少年的身影在来回摇晃。虞七甩了甩头,试图将醺意赶出眼眸。 “你偷饮了酒?”第五胤察觉到身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猛地回头,果然发现跟在后面的小姑娘双眼朦胧,正吃吃地笑。 “一点点。”嘿嘿。 “你……小姑娘家的怎么这么喜欢喝酒,开春宴也是喝得烂醉。”第五胤扶住她。 啪! 虞七打掉他的手,食指指着他晃晃悠悠有重影的鼻子:“拿开你的蹄子,开春宴我没喝,是结束后才跟表哥喝的。不会不对……你又不在,是怎么知道的!” “你醉了,别说了。” “不行。必须说清楚,不然我不走。”虞七来了性子,一把将宫灯摔在地上。宫灯里的烛台倒了摔出来,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倏地灭了。 “而且你必须说清楚,究竟是谁定的规矩,爷和文华公主都能喝,凭什么我就只能站在边上看,你们欺负人!” “虞七,你是在撒酒疯?”低哑得从齿缝间溢出来的字。 然而并没能让她醒悟过来。酒壮怂人胆,虞七叉腰挺胸顶过去:“就是怎样怎样,今天可还是我的生辰……啊!” 脚尖离地。 虞七低头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树叶近在脚下—— 然后踉跄几步落在瓦檐上。 暗红色的瓦砾被踩踏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后脖领被抓住的窒息感终于散去。她瞪着晶亮晶亮的眼凑到第五胤面前,弱弱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害羞地笑着:“我想再飞一次可以吗?” 第五胤顿了一下:“你说今日是你生辰?” “嗯。所以可以吗?” 她凑得又近了些,第五胤手肘撑地往后仰。他没想到,虞七竟然和文华同一天生辰,倒是有缘。不过没有收到礼物小姑娘会觉得难受吗。第五胤这般想着,便觉得她的要求也不算无礼。就当五皇子殿下满足一下侍女卑微的小愿望罢。 他提起虞七的衣领子,想了想还是改为抱起她的腰,快速在西林宫的房顶上掠过。 一阵夜风刮过,初夏单衣猎猎作响。可虞七没玩够,将两只胳膊吊在第五胤脖颈上,用醺暖了的酒气一个劲儿地往他脸上喷:“别停别停,我还要飞。” 第五胤一停下来,她就张牙舞爪地摆动胳膊。第一次见她这么难缠的模样。 她一动,两人身子就愈发贴近。 “好了,别闹。”第五胤喉头滚动,不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虞七神奇般地安静下来,脑袋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 “我喜欢你。” “?”第五胤好似幻听了。晚上的风的确大了些,听错也不奇怪。可又是一声更清晰的娇脆女儿音响起。 虞七的脑袋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头发乱蓬蓬,眼睛亮晶晶:“殿下,我说,我喜欢你。你能也喜欢我吗?” 见第五胤愣住了,她就撑起身子飞快凑到他面前,叭地一声亲在肖想已久的俊脸上。 “你听到了吗,我喜欢你。”她咯咯地笑起来,像只伸着舌头正在讨主人欢心的小犬。 第五胤猛地回过神来,将她推开。虞七身子支棱不稳,哗啦啦地在瓦砾上滚了几圈,差点滚下屋顶。 “喂,你有没有问题啊。” “小心……抱歉。”第五胤伸出的手在空中虚抓两下又放下。 虞七爬起来跪坐在离他半丈远的地方低头道:“所以你不喜欢我吗?” “……” “可是我做了很多心理准备才准备告诉你。我从你闯进我房间之后就对你心动了。不,可能更早,或许是在平沙关第一次见你男扮女装的时候,又或许是掉在你马上的时候。后来见曹姑娘向你表白我很不开心,看你被迫往身上捅刀子我很难过,看你和烟波阁的人混在一起的时候我更生气。所以呐,第五胤,我大概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你了。”她再次蹭过来,大大张开双臂,嘴里嘟囔着抱抱二字,心满意足地将第五胤揽在怀里,“我抓到你了,是不是你就不会再离开。” 跟醉鬼是没有逻辑可讲的。 第五胤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小姑娘身上的清香混着酒气窜入他脑子,一点点挑动他紧绷的神经,手掌用力:“虞七,你醒来会后悔的。” “才不会,明天,阿不,现在立刻马上,我就要告诉所有人我有多心疼你。你明明是个皇子,却不能入仕,你明明有才华,却连当众做篇文章都要掐头去尾;你明明拥有圣上的宠爱,却只能用自残的方式洗脱冤屈;还有,你明明不是花心的人,却必须装出一副游戏人间的模样,让整个大霖都散布着你差劲的名声……第五胤,你真的太差劲了,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吗! 如果你信我,让我以后做你的盾吧。” 瓦砾被第五胤摁碎了,在小姑娘越来越小声的嘟囔中碎了。第五胤一手紧紧按住她的后脑,情不自禁贴上她的唇瓣。 晚桃在凉风中摇曳,夜晚的露珠是甘甜的。 第五胤额头克制跳动,他离开小姑娘殷红的唇瓣,她竟已闭着眼睡着了。第五胤将她平放在屋顶上,一拳将旁边的瓦砾锤烂。 “第五胤,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用力擦掉唇上痕迹,低头看了看双手绝了抱她下去的心思,只脱下外袍,覆于她身上。第五胤最后望了一眼,旋身飞下。 大业未成,何谈儿女私情。 天光大亮,有些刺眼,还有些冷。虞七缓缓睁开眼,蓦地坐起身来。她揭开不属于自己的衣裳,这会儿思绪才慢慢回笼。 她昨日……表白成功了? 如果没记错…… 虞七猛地捂住嘴。是不是亲上了! 可再往后的,她一概想不起来。不记得第五胤的回应,不记得第五胤推开她与否,难道说没有成功?若是成功了,怎会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房顶上一觉睡到天明。 “大概失败了。”虞七垂头。 她起身想寻条路下去,却见容庇怀揣长刀,笔直站于檐下。巡逻侍卫一概绕道而过。 虞七啪地再次捂住脸,突然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这回是真的丢脸死了。 * 虞七去问大芙,大芙捂着嘴失声问道:究竟是哪个野男人!咱们都是宫中侍女,他若引诱于你按宫规会杖毙。 虞七硬着头皮将来龙去脉同她讲了一遍。 可大芙听完后,却再合不拢嘴,她恶狠狠地道:幺柒,我下巴若脱臼了,全是你害的。咱们殿下那样的人,你也不害怕。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他手里,况且偏殿里有几位大宫女,到现在仍旧无名无分呢。 大宫女?虞七心弦一绷。 没错,就是你想的,教导人事的宫女。大芙如是说。 虞七慌了,随后又镇定下来,昂着脖子下巴翘上天:哼,殿下才不是这样的人。 说完她便对着盆里的水整理好发饰与衣裳,往脸上薄施脂粉,漾起浅笑往第五胤书房跑去。 书房。 容庇方汇报完正事,见主子还是手执毛笔在发呆,哐哐咳了两声。 第五胤回过神来,点头以示知晓。 两人还未说话,便见门外偷偷伸进来一个梳着双环髻的脑袋。虞七眉眼弯弯:“爷,我能进来吗?” 也不用第五胤回答,她轻车熟路地便端着茶盘走进来。 第五胤立时不自在起来:“没叫你来服侍,你……” “尝尝我刚从小厨房拿的点心,酥饼,脆脆的,啊——” 第五胤皱眉躲开她的投喂:“本殿不——” 话还没说完,青葱嫩白的两根手指直接将酥饼塞进第五胤嘴里,还用手帕将嘴角残留的碎屑抹掉。第五胤瞪大眼。 可虞七却俏生生地笑着:“爷,容大人你们先聊,我先退下了。”说完又施施然消失在外。 容庇看着第五胤,没忍住笑低头盯着脚尖耸动肩膀。 “笑什么笑。” “属下不敢。可爷不觉得,虞试读这是在报您昨晚丢她露宿房顶之仇吗?” “……”第五胤眼刀飞过,容庇立时噤声。 再接着,他发现,只要是有殿下出现的地方,一准能看虞七的身影。 殿下念书时,虞七帮他研墨;殿下洗漱时,虞七帮他备水;殿下用膳时,虞七坐在对面托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甚至殿下沐浴时,虞七也费尽心机地往里闯。那眼里分明只写着四个字:我心悦你。 容庇调来四个侍卫严加把守在外:“殿下,这回沐浴一定不会再让虞侍读闯进来。” 谁知他竟听见第五胤笑了,低低的,伴着水流淙淙。 “容庇,待会就把殿内的熏香都撤了吧,她鼻子敏感,会打喷嚏。” “……是。”容庇蹙着眉头轻叹口气。主子的心思你别猜,一边命令调集人手防止虞侍读出现在他周边三丈之内,一边又让人撤下虞侍读不喜欢的东西。他跟着主子这么久,何曾见过如此两面派的时候? 于是容庇他大着胆子问:“爷可是对虞侍读有不一样的心思?” “怎么说。” “属下觉得,若您不喜欢虞侍读,并无关系,可若您当真对虞侍读有意,像您这么一冷一热地晾着她,您难道就不怕她有一日疲了不理您了?” “……”浴室里一片雾气环绕,看不清里面之人的表情。 容庇忽然惊觉自己似乎说的有点多,立刻闭嘴不再言语。在他映着头皮半晌后,他终于听见雾气之中传出一声轻淡喃喃。 “出去罢。” “是。” *** 西林宫乃十二宫之一,有自带的小厨房,每日除了享用御膳房的饭菜外,宫里也备了专门的厨子,能随时随地的给主子做吃食。 西林宫的主子五殿下,常不在宫中,可只要在宫中之时,便是小厨房最忙碌的日子。 今日,小厨房又迎来了常客。 最近圣上亲封的锦绣女官日日没事便往小厨房里跑。宫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继续做手下活计。 小厨房的刘管事跟在她身后报备:“回侍读的话,今日正准备呈给殿下的是清炒鳝丝、干煸牛肉、万年长青、红豆膳粥和豆沙凉糕。” 虞七点头请刘管事为她空出一个灶台来,她突发奇想欲做些大漠风味的吃食给第五胤尝尝。她记得第五胤提过,昭妃娘娘正是大漠女子。自从昭妃娘娘过身之后,他恐怕再也没有能真正敞开心扉的机会。 若这吃食能帮到他一点半点也足够了。 最后,她亲手烧了水沏了一壶甘兰茶,叫上大芙,同她一道捧着茶与饭食前往主殿,等候圣上召见归来的第五胤。 承明殿,圣上宣大臣议事,商谈国事之处,等同于半个御书房。 尧公公指挥着自个儿小徒弟和几个司茶女官往殿内奉上新鲜的白露尖和甘兰茶。白露尖茶色微黄,呈给圣上、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甘兰茶则是呈给五皇子殿下。这批甘兰茶是五皇子前些日子才遣人送来的,每年入夏时节,西林宫里的甘兰花开,五皇子殿下都会亲手采摘晒干,封上一罐送到长安宫来。只是圣上极少饮用,除了五皇子来会照例沏上一壶,大多数时候圣上是望着茶罐沉思,带到来年春季估摸着新的快送来,才将旧的慢慢饮掉。 奉上茶后,众人退下,尧公公最后一个带上殿门。 “干爹,里面不需要留人伺候?” 尧公公白他一眼:“圣上同殿下们说话,也是你能听得的?我把你调到御前来,你要是敢给我惹事,我告诉你我可保不住你。” 殿内,太子第五胥于殿中单膝跪下抱拳道:“父皇,时至今日儿臣终于查出春狩行刺诸位皇弟的幕后黑手,乃是盘踞于栾京的叛党一伙,且皆为刑部流放犯人,并将其尽数捉拿归案。只不过刑部一向是珍贵妃父亲管辖,不知三皇弟对如此大规模流放犯人叛逃有何解释?” 三皇子第五朎咬牙切齿:“儿臣并不知情,此事一定回去向甄大人彻查。” “彻查?此等过失让整个大霖官家子弟几乎都蒙受灾祸,一句轻飘飘的解释就想揭过?” “太子!” “够了。”康帝揉着眉心出声,“兄弟相争够难看了。胥儿此次彻查真相,为父甚慰。可有留下活口查问出在我霖国埋伏的其余叛党所藏之处?” “启禀父皇,儿臣正在审问当中,目前已初有头绪,查问出分布于川西、滇南、北寒等地,等尽数拷问出具体位置后,儿臣打算向父皇请旨,亲自带兵剿匪以安我大霖社稷,为父皇分忧。” “父皇,儿臣也愿意带兵剿匪,将功补过。”三皇子急了,赶忙也跪了出来。 二人互不相让。康帝握紧拳头,积攒的怒气随时可能爆发。 刑部尚书甄庭屿乃是珍贵妃生父,不到万不得已,他身为的大霖一国之君并不想破坏如今来之不易的势力平衡。但此时已严重触达他之逆鳞。如此多流放犯逃脱朝廷控制,倘若集合起来能成为一股不小的势力,现在就敢对皇储们下手,指不定接下来甚至敢染指他大霖第五家的江山!而这些个老臣子们,除了整日上朝只会跟他强调物阜民安风调雨顺之外,嘴里就没别的说辞。 再者,之前第五胤告诉过他,此次刺杀的幕后主使极有可能就在他的皇子们之中。让他们去剿匪,岂不正中下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正巧此时传来两声状似虚弱的风寒之咳。康帝眸光一转,并未对太子与三皇子的请求做出答复,反而对第五胤嘘寒问暖:“胤儿可是伤情反复仍有阻滞?” “咳咳。”第五胤右手压住左肩,压低声线,“多谢父皇关心,儿臣这点小事,莫耽误了两位兄长的大事。”低咳带动胸腔震动,似乎扯到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 谁知康帝竟眉头一皱,离开龙椅,大步走到第五胤面前,亲手为他顺气:“尧顺,宣太医院正来,朕要问问为何胤儿伤势还不见好,他们太医院莫非是吃软饭的嘛!” 地上跪着的太子和三皇子绷紧下巴神色不虞。 “父皇,儿臣真的不碍事。不过一时吸岔了气,其实伤势好得已经差不多了。” 面对第五胤,康帝的威严仿佛一瞬散了大半,如同平常百姓家里的慈父,会动手摸摸病中儿子的头顶,心疼之色不加掩饰。 “胤儿也到了可以报国立业的年纪,确实之前父皇心疼于你,不愿你牵涉太多杂务。此次倒是个好机会,太子殿下已为你搜寻到了叛党所在,你可以愿一试,领兵剿灭叛党也为你自己报仇?” “嗯?” 第五胤感到四道明晃晃的眼刀扎向自己,似是恨不得将自己挖心剖肺。他却愈发从容,唇角轻勾,袖摆挡住他脸上此时不加掩饰的讥讽。 只听他道: “好啊。” 此话一出,承明殿中气氛霎时僵住。 ------------ 第63章 中毒 “儿臣正想出京转转,去南边海岸、西南峻岭里游历,顺便也将那些胆敢威胁我大霖的叛党一举剿灭。而且,听闻江南山水养人,好看的姑娘更甚京中。” “五弟莫要胡闹!”太子立时出声喝止。 “对呀,五皇弟尚年幼,也没接触过政务,这种差事怎么能交给他呢。” “朕心意已决,此时便全权交由老五负责。再过三月,待得京城彻底平定下来之后,老五你便率领一队精锐,前往各地剿匪。”圣上拍板定案,朝向第五胤嘴角放松下来。 “胤儿啊,父皇如此决定可好?” “好。”第五胤森森地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红口白牙,看起来似乎人畜无害。 但暴风雨在凝聚。 第五胤弯起嘴角,索性就来得更猛烈些罢。 回宫之时,圣上似乎担忧他的身体,赐了一堆生肌活血的补品药膏给他,顺带还有几个戏班子和舞姬。这大概就是做老子的对儿子秉性的了解吧。 尧公公在领着一干玲珑娇俏舞姬到西林宫的路上,如是感叹。此番圣宠,果然还是只有五皇子一人啊。 他那干儿子小声问道:“干爹,五殿下得圣上如此偏爱,那太子之位……” “闭嘴!不识分寸的东西,给我滚去刑司领罚去!” “干爹!”苦苦呼唤仍然没有唤回尧公公的回头。他刚才的话不知是否如一粒种子,在尧顺心中也悄悄埋了下来。只是有的是只宜放在心里,不宜外宣。否则,这宫外的无主之坟怕是就要又多一座…… 西林宫。 差不多是用午膳之时,一路上碰见的宫人纷纷低身行礼,低声轻喊五殿下。 第五胤脚步未停,但今日的步伐明显轻快许多,唇边始终挂着捉摸不透的笑。 “殿下,您回来了。虞女官亲自下厨做了大漠风味的菜肴,已布在殿中,只等您前去。” “哦?” 他笑意愈发明显,脚下加快了速度。 “殿下安。”殿外两个宫女俯身行礼。 “虞七在里面?”他问。 “回殿下的话,虞女官已恭候多时。” 第五胤笑起来,拍掉衣裳上莫须有的灰尘,轻咳一声,抬腿跨了进去。 桌上已经布好了膳食,匙著整齐地码放在玉碗旁边。茶壶之中盛满茶水,一闻便知是甘兰茶的清香。一盏茶碗已经见底,尚残留一层浅沫茶滓。而旁边交叠一双手臂,手臂间枕着梳起小髻的脑袋。 第五胤放轻了声音:“她睡多久了?” “回殿下话,奴婢不知。奴婢们将膳食布好后,虞侍读便叫我们在外边侯着,等殿下您回来之后通报。奴婢们在殿外守着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了。”两个小宫女突被问话有些紧张,毕竟不是常在第五胤身边伺候的。 第五胤了然,低头睨着虞七梳得饱满的头发若有所思,而后眉尾轻挑,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罢了。想必是准备这一桌吃食累坏了罢,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同她计较。不过让他猜猜,究竟那道菜是她亲手做的。 “咳咳。” “……” “虞七。” 真这么累? 第五胤绕到她面前,伸出食指撩开她额间垂下遮住面部的头发,蓦地面色一变,抱住她的身子:“虞七,醒醒。容庇,叫太医来!叫酉酒也给我滚过来!” 蓦地一声吼,将殿外的容庇惊得一愣,立刻握紧佩刀。能要请酉酒出马的,绝非小事。 第五胤则一把将虞七抱起匆匆往内殿而去。她头发从他的臂弯处垂下,露出苍白的面容,昏睡着也将眉拧作一团,唇抿成失血一线。而他的手附在她腋下,夏季穿的衣服不多,却分明感受不到热忱的体温。 “发生了什么,你们给本殿一五一十地交代!” 两个宫女膝盖一软,砰地一声匍匐在地,带着哭腔不住磕头:“殿下明察,奴婢们出去之前虞侍读还好好的,并未有不妥之处,奴婢们……不清楚啊。而,而且奴婢们这一炷香的时间一直守在外面,也并未放其他人进来过。” 女人们哭哭啼啼的声音如同禹河之水奔过绝命峡,第五胤眉间青筋跳动。他实在没心思听这些哭诉:“滚一边去!虞七若有事,你们准备好去刑司过下辈子。” 他这般模样实在骇人,咬牙切齿出来的话也尽量克制着,隐忍着。 酉酒是第一个到的,身为酉字组也是暗卫中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他才出师归来,从此将常驻于主子身边,为的就是随时随地保护主子安全。 “快来帮她诊治。” “是。”酉酒挑起眉分外诧异地打量了他几眼,这才坐到床边,搭上虞七皓白的腕子。 咦?这脉象有趣。 原本漫不经心的瞳孔中弥漫起一丝玩味。 “如何?” “失血、寒凉。” 正当第五胤欲追问下去之时,容庇带来的太医也赶来了。可怜太医都奔花甲的人了,因为脚程慢竟被容庇拎着领子一路风驰电掣赶了而来。他没来得及修整,就在第五胤冷凝的目光中,颤巍巍地触上虞七的脉象。 果不其然,同样的答案。 失血过多。 “为何会失血过多?可是身上有伤?”第五胤拧着眉头焦急问。 咳咳。 酉酒手掩在嘴边,眼珠转了一圈,遭来第五胤一个漠然的眼刀。他干笑两声,默默将手放下。 “嗯……依下官诊断,虞侍读应当是……葵水信期至,才会出现失血现象,但似乎失血量过多了些。待下官开个方子,应该……会好的。”太医道。 “应该?”第五胤眯起眼。 “……”太医擦擦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你是说短短一炷香,她失血到昏迷不醒,王太医?” “唔……” 酉酒踱至外殿,细心端察过桌上膳食,唯一被动过的是那杯甘兰茶。他面色沉下来:“爷,茶里有毒!” 第五胤几步跨至桌边:“是冲我来的。” 说罢,他一拳落在桌上,茶碗跳起又叮铃啷当落下。 “是何毒?” “茶里有一股极淡的药味,若非我天生嗅觉灵敏识遍百草,恐怕很少有人能察觉。此药若是普通人服用,会气血翻涌,鼻中溢血,全身燥热。但若是身负外伤之人服用,则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活血,使得伤口流血不止,气血亏损。爷猜的不错,极有可能是针对您尚未痊愈的伤。只不过虞二姑娘正巧身上有所不便,这才……” 第五胤手上青筋暴起。这些偷偷摸摸的手段从母妃过世之后还少麽,他已防患成自然,吃穿用度自有容庇为他一查再查,确保无误。所有下毒之类的烂招数,都被挡在他寝殿之外。 可这次,却害了虞七。 他的目光锁住床上虚弱的小人儿,第一次觉得呼吸紊乱,胸口莫名抽紧了一分:“怎么救她?” “没有神药能立刻见效,况且二姑娘还在信期,只能先补气血,待信期过后再用药方可痊愈。只不过……之后一段时间的每月这个时候都会例痛,需得慢慢调养。” “容庇。”此刻第五胤声线竟无与伦比地沉静。 “属下在。” “一刻钟,我要知道幕后黑手是何人。” “属下遵命。” 容庇领命,一直佩戴在腰间许久不用的特制暗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三声尖利的哨音之后,西林宫四面八方暗处冒出十余个暗卫来,这些都是常年守护在西林宫的戌字组暗卫,自从昭妃娘娘殁后便再也没有如此大规模地行动过。 戌字组接到命令后,又立刻四散而去,抓人探情报再拿手不过。 而此时,刚巧尧公公带着他的干儿子以及一干舞姬、御赐之物鱼贯而来,一入殿中,便是一派沉闷至紧绷的氛围,压得人似乎难以喘息。 尧公公是个人精,宫中浸淫数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一扫殿中寥寥数人,抖得站不稳的王太医,眉目轻佻的陌生少年,唯有圣上亲封的锦绣女官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而五殿下脸像结了冰。这可是被圣上放在心坎儿里的亲儿子,他印象中似乎没见过五殿下发火,总是一副玩世不恭万事不上心的模样。如今怕不是因为……虞女官? “殿下。”他脸上的褶子挤成了一朵迎春花,“老奴奉圣上之命,赐些尚好补品和几个戏班子给您。如今王太医也在,再好不过了。” “赐座。本殿今日请公公看场好戏。” 简短。 精辟。 不容拒绝。 轻轻松松便将尧公公后面想好的说辞堵在喉中,摸不清这位爷想做什么,他只好干笑着配合。什么戏会比他送来的皇家戏班演得还要好? 接下来,他便见识到了—— 一盏茶之后,小厨房里烧火的太监便如一匹破布般丢在地上。他皮肤黝黑,身材还算高大,常年劈柴裹着厚茧的两只手如今以诡异的角度耷拉着,嘴里呜呜着被塞进了一团包炭的粗麻。 “爷,查到了。是太子殿下的人。他将药抹在了烧水的壶里,加热便会融进水里。虞侍读近日每日都会亲自去小厨房为您泡茶,是以……”容庇怒道。 他们爷处处忍、处处让,可那位从来未曾绝了心思,一次又一次。他这个做侍卫的心如火煎,却要忍着热油烹溅力求字字稳当。 王太医双腿一软,只想求爹爹告奶奶放他回家,尚未跪下,只听得第五胤冰凉入骨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方才容庇的话,王太医可曾听清楚了?本殿身边近侍虞侍读的症状与病因王太医可也诊断清楚了?” 王太医双膝跪地,颤颤巍巍:“下官清楚了。” “那好。既然人证物证聚全,容庇,把人给本殿凌迟一百零八片,再丢到东宫殿前去。哦对,还有找出他民间亲戚一并都弄去阎王殿陪他罢。” 容庇愣怔,可解除到第五胤冰凉沉静如寒蝉的眸光之后,低头握剑抱拳:“属下遵命。” 许久未曾见到爷这幅面孔。但就一个字,爽! 硬气。 他拎起瘫成一团肉的烧火太监转身用轻功离开。 “殿下!这怕是不妥啊……消息恐有差错,殿下可千万要顾及到太子殿下和圣上的颜面,莫要冲动行事啊!”尧公公如坐针毡,大惊失色。 第五胤充耳不闻:“尧公公,您是父皇身边最得力之人,若是父皇问起,你一五一十禀告便是。这出戏,劳烦您了。” “送尧公公离开。” “殿下!” 尧顺知道多说无益,可当他起身之时,哆嗦踉跄几乎跌倒,索性被干儿子一把扶住。 “干爹,这可怎么办?” “快,快走,禀告圣上,五殿下疯了疯了,这是要出大事的呀!” 他们走后,第五胤的目光才落到王太医身上。 “王太医这段日子便在我西林宫住下罢,本殿的侍读便麻烦你与酉酒了。”变相软禁。 “不麻烦不麻烦,下官本分,请五殿下放心。”王太医抖若筛糠,得到第五胤准许后这才不容反抗地被侍卫跟着去收拾住处。 “酉酒。” 第五胤瞥一眼昏迷中的虞七,明显放低了音量。 “爷,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不就是这个丫头嘛,我尽力。”酉酒拍胸脯保证。 “不是尽力,是必须。我库里的药材你可以随意取,等你治好了,我将私人珍藏的酒库开放于你,随你搬,你想怎么喝都行。” “当真!?” “当真。”第五胤目光再度移回床上躺着的小人儿身上。才不久还对着他笑眯眯说我心悦的小姑娘如今半死不活。 第五胤捂着胸口,狼狈躲开。 *** “殿下,殿下,大事不妙。我们安插在西林宫的探子被凌迟了!还被丢在了我们殿前!” 这一巴掌,狠狠扇在东宫脸上,震天脆响。 东宫书斋内,镇纸与墨砚砸在地面,打翻一片墨汁。 第五胥桌上的一切均未能幸免:“他第五胤当自己是谁,父皇偏心他便能为所欲为?宫内自由行走,还敢转成折损我东宫的面子,宣战,嗬,宣战,好,来呀!” 他祸害了桌上的物件后双目怒火依旧中烧,胸口处急促喘息几下后渐渐平息,反倒怒极反笑:“谁都不许去给我把人挪开,本殿要让让父皇看看,这可是他的好皇儿蓄意挑衅,怪不得我了。 更衣,承明殿。” ------------ 第64章 神仙打架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皇宫里东西二宫剑拔弩张,宫人们一时之间夹起尾巴做人,不敢张扬,生怕引火烧身。 这宫里安身立命的必修课就是明哲保身,不站墙头,拒绝两边倒。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人会择良木而栖,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能否笑到最后。 牌面来看,一个是大霖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另一个却是圣上偏爱的五殿下。 这一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波澜,差点将整个皇宫搅得天翻地覆。 承明殿中. 大霖两朝太傅一把年纪,头发花白,已入古稀之年,如今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跪在地上,哭天抹地。 “圣上啊,皇子不和,有辱大霖声威,更折损您一代明君威名啊!请务必将五殿下治罪!” 康帝被他缠得头疼,可偏生不能拿他怎么样。这位曾经是他这一国之君的老师。 “太子殿下到——” “父皇,儿臣有冤要诉!”第五胥径直进殿,结结实实地跪下,将第五胤的过错字字坑将地阐述一遍。 可这在康帝眼中,统统变成了来给他上眼药的。 一个二个都来逼着他做主,他这皇帝当得竟然要受臣子和太子的掣肘! 他眸中阴沉,眸中似积聚着涌动的雷云。 “叫胤儿过来。” 收到尧公公传话的第五胤噙着笑点头,不忘谢过尧公公的提点,而后不慌不忙地叫人拎上年逾花甲的王太医,往承明殿而去。 这般大气从容,让尧公公微微晃神,似是看到了圣上年轻时的样子。 果真虎父无犬子。 *** 内殿之中,新拨来照顾虞七的两个小宫女帮虞七翻身,更换垫褥后一人拿着换下来被染脏的旧垫子出了去。剩下一人守在她床边,帮她打着帐子。 渐渐入了夏,蚊子多了起来。屋子里被殿下特意吩咐过虞女官受不得熏香,故特意留人打帐。 什么时辰了? 虞七尝试睁开眼,可眼皮无力得紧。有光亮透进来,刺得生疼。 她闭目养了一会,这才慢慢睁开。眼里的世界逐渐清晰。 “唔……” “女官,您可终于醒了!来人快将酉酒大夫找来帮女官诊脉……” 只听得一番急促的脚步声和叮铃哐当的声音之后,一个身上拴着几个大小不一铃铛的少年跑到床边,细心诊脉。他的声音像是她沉睡之中一直听闻的嗓音。如果记得没错,第五胤声音也在,可他人呢? “你别乱动。你一动血液流速就加快,会出问题的。” “我,这是?” 虞七猛地愣住了,下身传来猛烈的一汩一汩血液漏出的羞耻之感,黏黏腻腻的。 “中毒,咳,还有月事。” “咳咳。”虞七猛烈咳嗽起来。 “哎呀,你说了叫你别动!” “我中毒了?!” 晴天霹雳。 虞七脸色煞白。本来失血过多就已够白了。 “可我是怎么中的毒,我吃的用的,都是我亲自下厨帮殿下做的。第五胤呢,他有事吗?!” 酉酒手臂忽地感到痛楚,因为虞七两只手的指甲正掐在其上。他挑起眉打量虞七: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担心爷的安危,啧啧。不如就让他来再下一记猛药! “你不用担心,他尚且活蹦乱跳着呢。下毒之人已经抓到,被处以凌迟之刑丢到东宫去了。只不过方才圣上有请,爷被尧公公带去承明殿了,想来是要……责罚于他。” 兴师问罪? “我去见他。”虞七挣扎着要起来,却又无力地跌落进床铺之中。 “诶诶诶,我跟你说笑的,你别冲动啊。哎呀,你们女人真麻烦,你们两个给我看住她,别叫她乱动了。”酉酒手足无措,索性丢了这烂摊子窜出门去。 他一头撞在容庇身上,揉了揉发疼的鼻尖。 “你一大活人哪有伫在大门口的!” “……”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的错还不行吗?她不过就一小小女官,你们怎么都这般护着她,为爷挡灾不是她三生有幸吗?” “……”容庇双手环胸,笑而不语摇摇头,仿佛看傻子一般的目光流落在酉酒身上。 “你看我干嘛?”酉酒皱着眉道。 “没事,看看傻子是怎样学成的。”容庇嘴角噙笑。说完他拨开酉酒,走入殿中去。 “……” *** 时隔一日,再次来到承明殿。 此乃圣上平时批阅奏折与大臣议事之处,尧公公帮忙推开门,第五便嗅到一股危险至极的气味。 “儿臣给父皇请安。”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跪下!” 这是头一次父皇对他严词厉色。第五胤竟觉得心中有些畅快满足。 他背脊挺直,目光毫不闪躲。哪怕跪在地上,仍旧是如玉少年,不过多了几分烟火气。 “胤儿。你皇兄状都告到朕这儿来了,说你派人将一个死人扔到东宫宫门口,可有此事?” “没错,是我干的。” “混账!你莫非仗着有朕疼爱就为所欲为?朕昨日才体贴你身子尚未好利索,叫尧顺给你送去了补品,你倒好,带着伤居然还主动挑起事端。太让朕失望了。” 圣人一怒,横尸遍野。 若是放在朝堂上,齐刷刷地能跪一地瑟瑟发抖的大臣。 可第五胤不是那群唯命是从马首是瞻的庸臣。 “父皇不想知道其中缘由吗?” “你说。”康帝揉了揉太阳穴。其实尧顺早就禀告过,可他还想听听第五胤会如何解释。 “虞七被人下了毒。如果不是她替儿臣误食茶水,现在躺在床上的,是我。此毒会让有伤在身之人血流不止,造成旧疾复发失血过多的假象。我也正想问问皇兄,为何下毒之人与东宫牵扯密切!” 他立时又宣了王太医前来作证。 听完阐述,第五胥笑了:“嗬,父皇,五皇弟一口咬定是儿臣所为,可有证据?” “证据?”第五胤歪头冲着咧开一口白牙,“人,我已经杀了,丢到东宫去了,还要何证据?” 张狂! 第五胥气得气血翻涌。 “胡闹!”康帝终是忍不住愤而起身,“是不是朕平日纵容你太过,这等枉顾礼法之事你都做得出!去罚抄三遍遍道德经!” 众人都埋首跪下,小声嘀咕,就、就抄道德经?这罚了个寂寞吧。 唯有第五胤依旧挺直背脊。他冲着康帝笑,从身后抽出一把戒尺,高高举在头顶:“儿臣愿意受罚。” “你。” 好,好。 康帝气得连连顺气,指着他食指颤抖。负荆请罪都准备好了。这小崽子这是算好了自己这个一朝之君不会真的责罚于他。 是!他还真就不会! 可太傅继续起哄,半分不让。 康帝进退两难,最后终于道:“三十大板。给朕思过,看你还敢不敢无视兄弟情谊!” “儿臣领罚。” 第五胤恭敬磕头,然后起身不紧不慢甚是从容地出了承明殿。 第五胥正当沾沾自喜之时,康帝的怒火火速蔓延过来。 “还有你,身为我大霖太子,不与兄弟间缓和关系,竟还推波助澜。无论胤儿说的是否为真,但你这太子实在让朕失望。你回到东宫禁足半月,何时想明白了再来同朕说!” “父皇!” “来人,送太傅回府,朕这奏折也看不下去了,摆驾珍琇宫。等等,太傅年纪大了,若力不从心朕的家务事就少管为妙罢。” 琇宫迎来圣驾。珍贵妃体贴地亲身伺候,晚上灭烛就寝之时,康帝辗转难眠。 珍贵妃娇体悄然覆在他身上,语气温软问道圣上可有烦心之事。康帝叹了口气将她搂在怀中:“今日宫中之事你也必然听闻了罢,朕今日罚了胤儿,三十板子想必这会儿疼得下不了床。” “嗯。”珍贵妃悄声点头。 “珍儿你可有好法子,能叫他们二人握手言和,将来这大霖的江山还需要兄弟们来帮衬啊。” 珍贵妃眼底闪过一抹异色:“臣妾的确有个想法,胤儿也长大了,今年便满十六,若是能加封王爷,既能彰显圣上您的关爱,也能叫他们兄弟分开些,不至于为些小事闹不愉快。” 若是能将老五封王,做个闲散王爷可比做个闲散皇子对她们威胁小,都封王了自然证明圣上无意让那人继承皇位,也就只剩下他的朎儿与太子。 谁知康帝睨眼端详了她几分后,毫不犹豫摇头拒绝。 珍贵妃还不死心,又道:“其实归根到底这事的根源既不在五皇子身上也不在太子身上,错就错在五皇子身边那个姓虞的侍读。五皇子现下正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时候,为了一个身份卑贱的平民动怒,应该是年少不滋味。这些年昭妃姐姐去得早,若是圣上您觉得尚可,便由臣妾这个算他半个母妃的为他指两个身家清白听话懂事的宫女过去?” 她动不了第五胤的位子,可安插两个人动摇他的根基还是能做到的。她可不信,本就风流满天下的热血少年还能抵挡得住美色的诱惑? 从珍贵妃的嘴里听到那两个字,康帝依旧觉得恍若隔世。 这世上来来回回,日复一日,只有每次来到珍琇宫,他才能感受到被珍藏进漏刻中缓慢流淌的时间。这宫中物是人非,总还是有人跟他一般记得那人的。 他恍然不觉,便点头算是应允。 而珍贵妃却难抑唇边得逞的喜悦,深深将头埋进他的臂弯。 良久之后,夜已深。 殿外传来细碎的轻喊声:“圣上,圣上。” 他一听便知是谁,瞥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女人,披了件外衣悄声下榻打开殿门。尧顺恭敬地向他禀报了西林宫的情况,听到第五胤无甚大碍之后,康帝这才慢慢松下心神,眉间松开地关上殿门,再度上榻,此番很快便得以安睡。 *** 一个时辰以前,西林宫里忙成一团。 太医院正亲自带了几个得力的医官医女忙活在第五胤寝殿。他趴在床榻上,背上的衣衫已经被剪掉,缠上了止血的绢布。 尧公公是看着这群皇子公主们长大的,从小到大公子公主们受罚都是由他来执行。虽然他前不久才小小决定偏帮第五胤,可圣上的吩咐他从来不会敷衍了事,所以这三十板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实打实的三十板子。 院正是尧公公叫来的,完成了分内之事后跟容庇细细嘱咐之后便退下,最近几日都得勤往西林宫多跑几趟。 “五殿下,哎哟,您可好生躺着,千万别乱动,老奴这心啊都能被您吓得跳出来。” 尧公公成功制止了第五胤妄图翻身下床不知好歹的举动。第五胤讪讪缩回手,将头埋进柔软的被褥里,看不清表情。 听得尧公公一声叹息:“唉,您这是何苦呢。圣上平日里最疼爱的就是您,若不是这回委实被您气到了,断不会下这般狠手的。您若是稍微服个软,这板子又怎么可能落得下来?” “……” “听老奴一句劝,待伤好之后,跟圣上服个软。圣上心里最牵挂的就是您,有什么好东西不是第一时间想着给您呢不是。” “……” “唉,老奴自知僭越了,五殿下好生养伤,可也千万将老奴的话放在心上。老奴先行退下。” 听见脚步声渐渐往殿门去了,吱呀一声之后,室内复于一片宁静。 厚重的檀香炉俨然不动,浑圆的肚器内藏乾坤,缭绕的升烟从顶部的孔洞里缓缓飘出,似蕴藏着大漠里掩埋进黄沙中的烈日气味。 第五胤埋在被褥里的唇轻轻勾起一个无力似笑而非的弧度,眸底迷离而清明。 虞七听大芙说第五胤一夜未归之后,再也躺不住了,不管身上乏力,大芙劝阻便要去寻第五胤。 “诶诶诶,躺回去。”酉酒阴阳怪气从门外进来,将医箱咚地搁在桌上,“我好不容易将你身子养好一丁点,你又开始作践是不是。把手伸出来,诊脉。” 他眼神里从始至终都带着极其强烈的不善,更甚昨日。 虞七没空去琢磨他的态度,焦急道:“你知道爷现在在哪儿吗?昨日不是说被圣上召见吗,难道一晚上都没有回来?会不会被圣上怪罪责罚?你们有去打听过吗?还是说……” “闭嘴,真是聒噪。”酉酒喝止,额头青筋直跳。 要不是因为她,爷怎么可能会遭受无妄之灾! 虞七被吼得一怔,她张了张唇,神色落寞:“我只是想知道他如今可还好?” “托你的福,死不了!被圣上赏了三十板子,半死不活在床上躺着呢!欸……我还没诊完,你跑哪儿去!” 猛地从出床上站起来跑动的后果就是头晕,眼前一阵发黑。扶着门板跌跌撞撞地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摸黑而行。她心中塞得满满的,全是第五胤的脸。 “容庇,他在里面吗?” “这……” 容庇在殿外抱剑而立,伸手想扶她。可虞七竟不知哪来的力气,挥开他的手,猛地推开殿门,就这么一头闯了进去。 殿内突地传来一声极大的金铁碰撞重物倒地之声。 第五胤怒喝:“你怎么来了!” ------------ 第65章 贴身女官 可虞七充耳不闻,她愣愣地站着,目光呆滞。目之所及,一片黑暗。 半晌,她眼前的黑暗终于悄然散去。第五胤趴在床榻上,怒瞪着一双目忿忿于她,盛满怒气。被褥遮到脖颈。 四目相对。 虞七瞬间所有不安所有焦虑都在此刻消失殆尽。但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笑了,又哭了。 “听酉酒说你被打板子了,我我来看你。” “殿下。”容庇竟跟了进来。 “你退下。” 是在说她吗? “哦,好。”虞七喉涩,发出低落的音节,低头便欲转身。 “没在说你。” 虞七抬起头,发现容庇已经退下,还贴心地把殿门带上,为室内挡去吹刮进来的凉风。她几乎是立刻回过身,笑弯了眉眼:“我知道。你才不会让我走。” 说着她便立刻小跑着往榻那儿蹭。 “等等,你没穿鞋?” 虞七顺着他拧起的目光挪到自己脚上,不好意思地蜷缩起脚趾,将它们缩进雪白的中裤之内:“我……好像忘了。好丢人呀。” 虞七把脸埋进手心,简直没眼抬头看他。 “那边有衣裳和鞋,你先拿来穿上。” “好。” 她乖巧应道,朝指缝中看见的披风小跑过去,扯下外衣披在身上,趿拉上第五胤的鞋。鞋大了些在脚下不知绊到何物,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那是个倒地的香炉壶,圆鼓鼓的肚器,孤零零地洒了一地昂贵的香灰。 方才她推门闯进来之时,听到金铁碰撞重物坠地之声莫非就是此物发出的? 只是好端端的,怎地香炉壶旁边躺着一只四角方正的枕头? 虞七认真地停下来研究,奈何脑袋昏昏沉沉的:“你为何要用枕头砸这香炉?” “咳咳,手滑。” “手滑这么简单?” “咳咳咳咳。” 果不其然,只要第五胤疯狂咳嗽,这小丫头就会丢下一切跑到他身边:“怎么了,是屁股疼吗?” “屁股?” “嗯,打板子不是打的屁股麽。” “谁给你说的,是背,背,你别压!” “我不知道,对不起。”虞七缩回手,“我帮你吹吹。” “你……”后面的话消失在第五胤喉间,他喉头滚了又滚,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你耳朵怎么红了?” “没有。”瓮声瓮气。如果你的呼吸能离我脖颈远点,就够了。 “是因为我吗?” 忽地一双手覆上他挣扎的眼,霎时而来的黑暗叫第五胤平静下来,但耳朵尖却更红了。 第五胤拨开她的手:“与你无关。” “可你是因为我被罚的。”小姑娘的声音藏住了喜怒,闷闷的。 “不是。我是为我自己……” 话还没说完,第五胤头上便落下了一个暴栗:“说了别嘴硬。” “虞七,你居然打本殿!” “殿什么殿,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不行!”第五胤挣扎起来。 可虞七比他更快一步掀开覆在他身上的被褥。 第五胤扭头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虞七抿唇面色惨淡的脸,也不清楚是尚在病中,还是被吓住了:“都说了让你别看。” 虞七抱住他,闭口不言。 就这么静静地抱住他。 第五胤感受到温热的水珠滑入衣领之中,静默片刻之后,身上重量离去。 虞七擦了眼泪,小声道:“我把药给你端来。” 步子似乎走得有点急,第五胤的衣裳套在身上过于修长,衣摆曳地。她踩到滑倒,身子朝第五胤压去。 “虞、依、柒……” 不偏不倚,不左不右。 虞七刚好一手肘趴在他的背上—— 汤药跟着泼在他身上,骨瓷碗咕噜噜滚落在地。还好,药是早已放凉了的。 “……”虞七慌忙起身,哑口。 守在门外的容庇急匆匆地推门进来:“爷,发生何事了。这……”入目的场景容庇保证,自己绝对终生难忘:虞七身上套着爷的外衫,爷衣衫不整地趴在床榻之上……尤其是爷几欲杀人的眼神,让容庇更是坐实了脑中猜测。 他清咳两声:“爷,珍贵妃来看您,现已至前殿,贵妃娘娘带了圣上的口谕,属下挡不住。” 第五胤拧紧额头,不知是疼的,还是厌恶。 “她?让她进来。” “可……” “可什么?”第五胤压着火气。 容庇的目光往虞七身上瞟,用最正经的表情说最不正经的话:“虞女官此番模样,若是被珍贵妃看到,怕是……” 他言语未尽,殿外便扬起高昂的通报之声:“贵妃娘娘安!” 不善! 第五胤当机立断:“快躲起来!莫让她看到你!” 啊?好。 虞七提着衣角晕乎乎地往屏风后躲去。可屏风透光,任谁都能瞧出后头有个朦胧人影。虞七急中生智,将目光聚焦到床榻之下的空隙,立即拖着外衫蹬蹬蹬地往床边跑去。 “你想躲哪儿?” “让让让让”殿外的脚步声不等人,虞七伸手去推搡他的腿。 “……” 隔着薄薄一层丝质寝裤,柔软小手接触大腿的触感分外清晰,而此时,殿外的脚步声有条不紊,愈发靠近。 第五胤一把将虞七拖入床榻之中,将被褥罩在她身上盖严实,再放下轻如薄翼的床帐。 眨眼间,衣摆飞扬,再瞧,外衫已然回到主人身上。 再定睛一看,第五胤已如大马金刀般坐于床边。 虞七费劲从褥子里钻出头来:“我是要藏下面……唔。”话还没说完便被第五胤反手捂住嘴。 “嘘。” 虞七紧绷的身子终于缓缓放松,抿着笑慢慢又缩回去,将丝被紧紧围拢。真好闻呀,丝被里藏着同他身上一样好闻的味道。 殿门处传来响动。 第五胤扬声道:“贵妃娘娘突然驾到,本殿旧疾添新伤,恕未能远迎。” 珍贵妃头戴九株花钿,噙着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半厘的浅笑,缓缓步进殿中。高束腰宫装得体尊贵,衣裙虽脚下翘头凤履摆动摇曳。凭这面容和身段实难瞧出是已在宫中浸淫十余年的老人,也不难理解为何一路荣宠加身至如今。 只是,昭妃娘娘过身后最受圣眷的贵妃娘娘碰上昭妃娘娘遗子,目光相触一路火花带闪电。 “五殿下说的哪里话,受伤了就该好生歇着。太医怎么说?” “小伤罢了,不碍事,无需娘娘挂心。” “那可不行!本宫可是替圣上前来探望的,知你定然乏闷,便送了些番邦进贡的物件来给你解闷。都端上来罢!” 后面排成两列的宫装女子皆端着托盘,羞涩上前。 珍贵妃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第五胤脸上,看出他竭力掩饰背后的虚弱和遮掩不住的苍白之色,心中畅快无比。昭妃啊,你若还在何不看看你宝贝儿子的模样,连他父皇可是都要厌弃于他了啊! “你们还不快向殿下介绍一番?”噙着的浅笑愈发明显。 “是。奴婢莲蓉参见五殿下,此是南邦州进贡的百年山参,长于深山密林之中,不多一年不少一年,刚巧百年,贵妃娘娘特地吩咐叫给殿下养身子。”边说边频频向第五胤抛送秋波。 “奴婢连翘参见五殿下,此是中州进贡的安神香,最适合心神不宁时使用,能驱散整日阴霾。殿下您闻。” 这个宫女转动盘中香炉,登时香炉壁便有了明显变动,壁外的图案被重新组合成异域山川的模样,释放出大小一致的孔洞,从孔洞中飘出一抹异香。缭绕升烟蒸腾而出,檀香盈室。 升烟顺着床帐的孔洞飘进帐中来,慢慢钻进虞七的鼻腔。 痒痒的。 啊,啊—— “阿欠……” 喷嚏被第五胤一掌堵回喉咙。 虞七的脸又红了。 紧接着,第五胤离开了床榻,大步走到那位跟前,一掌将香炉挥斥掷地。 香炉肥滚滚的肚器落地啪啪在地上连滚好几圈,咕噜咕噜,然后撞到跟他同样下场的大号兄弟身上。 一大一小两只,炉灰洒了一地:兄弟,咱俩同病相怜啊,呜呜。 “你何意,公然拂本宫的面子!”珍贵妃笑容在脸上僵住怒道。 “手滑。本殿闻不惯此味道,阿欠!” 嬉皮笑脸。实在是太欠扁了! 欠扁! “啊欠!” 不对。 珍贵妃蓦然反应过来,眯起眼:“殿下房中有女子?本宫听到了。” 她目光陡然变得犀利,如鹰隼般在殿内来回扫视,最后落到屏风身上。 翘头凤履快步朝那儿走去。 “娘娘听错了,那咳嗽之声分明是容庇方才发出的。” 啊? 突然被提到的容庇诧异抬头,而后立即接道:“对,是是,没错。请贵妃娘娘见谅,属下最近偶感风寒,惊扰到娘娘了。” “哦?”珍贵妃眉尾轻挑,从屏风后绕了一圈缓缓走了出来。 她仔细在第五胤脸上打量,可惜一无所获。第五胤仍旧似笑非笑,同他往常一样。 珍贵妃眼尾瞥见床榻之上堆起高高的被褥,翘头凤履拐了个弯,往床边走去。 簌地床帐被掀开。 第五胤猛地伸手,牵扯到背上伤口,冷汗瞬间滴落。心脏突如其来的坠落感,让他眼皮跳动,眸色深沉:“贵、妃、娘、娘。” “又没人,五殿下何须如此紧张。本宫不过是瞧着殿下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连帐中都无人侍候。容庇一介武夫,必然不够细致,不如……” 除了前半句,后面的第五胤一概充耳不闻。 他定睛一看,果然空荡荡的。眉头微微一簇。 虞七人呢? 被念叨的虞七此时正在床下,心脏却缓缓沉入泥潭。 不知是否是方才悄悄摸下来费了不少精力,又或者是床底积了厚厚的灰尘封住了鼻腔,以至于现在她竟感到呼吸不畅。反正不是因为珍贵妃说的那些话! 珍贵妃仍在一边笑着一边说:“殿下瞧瞧本宫今日带来的女子,都是家世清白父辈在朝中为官,可有看得上眼的不如便留下来?” “娘娘在说笑?” “自然不是,本宫乃是奉了圣上之命,特地给五殿下选几个机敏乖巧的姑娘教导人事,你可别白费了圣上和本宫的一片苦心啊。” 教导人事? 不可以! 虞七紧紧攥拳,又一面安慰自己:没事的,第五胤一定会拒绝的。 可,她自己也拿不准,他真的会吗? 虞七一面祈祷着,一面听见第五胤的笑声:“哈哈自然是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他的话回荡在殿中,敲在虞七心头,钝钝地痛。却还是不死心似的,眼巴巴地从床沿离地不高的那一点空隙往外瞄去。只见第五胤点缀着玉石的锦靴从她眼前路过,直直地往远处那一堆秀气的平头履处走去。 锦靴在平头履中不疾不徐地穿梭,每每还会驻足停留。 “生得不错。” “身段不错。” “谢殿下。”女子轻软应答。 “你,你,还有你,留下。娘娘选人的眼光有待加强,这十几个里也就三人能看得过去,就是比起烟波阁的还是差点。” “烟波阁?本宫给你找的可都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本殿挑人要看手和足,手一定纤细修长能吹笙扣弦,足要步步生莲……” “……” “……” 余下说了什么,虞七一概不知。 双耳被堵塞,火气撒不出咽不下。 她只死死地盯着贵妃凤头履领着众人散去后,最后剩下的那三双宫鞋。第五胤正对她们吩咐着什么。 虽然是基础款的平头宫履,可每双都下了心思的,一双鞋头绣着青竹,一双鞋头绣着牡丹,另一双鞋头绣着甘兰花。 是啊,多好看啊。走起来路来一定步步生莲,婀娜绰约。所以他才收得这般爽快呢。 容庇领着三双鞋出来殿中,殿门紧接着被带上。 日光透过殿门的木格在地上投射出规整的光斑,一格一格。第五胤踩在其上慢慢行过来。虞七扭开头。 “虞七,你人呢?” 空荡荡的寝殿回声饱满。 一张放大后的俊脸出现在床底空间,正巧对上虞七空洞的目光。 她别过头,趴着不动。 “人已经走了,还不出来?”他轻笑着。 “嗯。”虞七淡淡应一声,“让让。” 第五胤放大的脸在面前让她心中烦闷,一脑袋顶上去,将他撞开。 “虞七!” 虞七从床底出来,拍了拍雪白中衣沾上的灰尘,冷冷瞥他一眼:“抱歉殿下,奴婢故意的。” “故意的?” “对,就是!”虞七噙着朦胧的梗着脖子跺脚。 “你吃了火药吗,怎么突然这么冲。吃醋?” “嗬,吃醋。”虞七叉腰点头,“对,我就是吃醋了。但你不还是收了那三位女官吗?既然如此,您还是好生歇着罢,我这便让容庇将她们带回来好好服侍你。” “不许。”她的胳膊被第五胤拉住,“你来。” 他单手褪下外衫,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但中衣背后浸染出的血痕却一场刺目,如同银针一般扎在虞七眼眶。 “疼。”第五胤又道。 虞七抿紧唇缩回脚,没好气地道:“还不快躺下。” 她没有脱去第五胤的中衣,直接将裹布绕在中衣外面一圈一圈地缠了起来。中途实在气不过,忍不住下狠手在伤口处用力缠绕。 “你轻点,谋害主子麽。” “这是惩罚。”虞七咬牙道,“就算你现在是殿下堂堂五皇子,我也要告诉你,这世上没人值得你为了他去破坏你的计划,你必须要保护自己,知道吗!” “……” “若你不能保护自己,你娘,我是说昭妃娘娘,她也会难过的。而且……还有我。”最后三字细如蚊呐。 “还有什么?” “没什么。我手艺不精。看来还是不适合做伺候人的精细活,我让容庇把那三位姐姐叫来。” 虞七将最后一节裹布打了个结系在第五胤胸前,还是个姑娘家及要塞的蝴蝶结。她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然后飞快将手垂下藏进袖子里。 失血过多,连手看起来都是苍白而透明的。 果然十分难看。 她行了个礼,匆匆往外跑。还是一身单薄的中衣,多了一双第五胤宽大的鞋。初夏的阳光罩在身上并无什么暖意。虞七啊虞七,你真是失败! 第五胤重新趴回榻上,蝴蝶结硌在褥子与心口处。等虞七身影彻底消失之后,他才笑了,一面笑又一面痛得面部扭曲,嘴角边还挂着几分得意。 *** 偏殿中传出文华公主一声惊叫:“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公主你小声些,嘘。” 虞七一把捂住文华的嘴,嘟囔道:“生怕别人不知道怎的。”等到文华竖起三根手指对天之后,她才松开手。 大芙为难道:“幺柒,你这个问题,应该去问宫里的老嬷嬷,公主和我年纪还小,谈起这个不合适……” “我只是想知道,如何才能搞清楚第五胤是否碰过那些女官。” “这还不简单,我告诉你!”文华朝她眨巴眼睛,“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虞七半信半疑地将头凑过去,听着耳语,绯红慢慢窜上脸颊,耳朵,直到整张脸都红得几欲滴血,说不出来是羞的还是气的。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是第五胤当真碰了那些女官,自己或许真的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为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虞七瞧瞧自己的手。 小小一团,并不白皙。从小在大漠黄沙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气候干燥,她又是个不安分的,现在看来指尖早就生了一层薄茧。这样的,他还会喜欢吗? 虞七也不知道。 直到她被文华摇醒,才恍然回神露出浅笑:“我知道了,我今晚便去看看。” ------------ 第66章 回家 文华从西林宫偏殿出来的时候,面色也涨红了,脚下虚浮,头顶冒烟,脸上熟得可以烙饼摊蛋,急得福连公公在一旁哎哟哎哟心疼得直叫唤。 是夜,当大芙替虞七灭了灯烛,打了帐子轻手轻脚退下之后,虞七从床上坐起来慢慢睁开眼来,眼底一片清明。 虞七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从里面溜出一个裹着宫女服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后,这才贴着墙根离开。 殊不知院子里的老槐树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一壶酒二两啊,清风佐四钱呐。甘醇浓郁,美味! 酉酒舔去唇边的酒渍,砸吧砸吧嘴,回味无穷。这西林宫虽不及山上,但胜在酒好喝,且还有免费的戏看。 记得前段日子晚上瞧见殿下落荒而逃,把虞女官一人丢在房顶上吹了一夜的冷风。现在两人都在病中,大晚上的虞女官还换了一身低等宫女的衣裳,鬼鬼祟祟地往殿下寝殿摸去……有趣! 有趣得紧啊! 嗝…… 他响亮地打了个嗝。 其实偏殿离主殿并不远,绕过抄手游廊便到了。虞七脑子里一片混沌,忍不住去胡思乱想。第五胤总有要成婚的一日,等他成婚了,这偏殿恐怕会属于另一个女子。又或者,他身边妻妾成群…… 不行,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虞七攥拳打气。 今夜月色晦暗不明,只有檐梁上的宫灯和主道两旁的柱烛燃起微弱的光。 近在咫尺,她却怯了。 这大晚上的,跑到第五胤房外盯梢,若是被人看见了,岂不很丢脸? 这时,似乎有交谈之声传来,虞七立刻蹲下身来藏进草丛之中。 主道上出现两盏移动的宫灯,拎着持柄的是在第五胤身前伺候的小太监,而后面跟着的……是一个面生的宫女。 那两人一前一后,结伴而行。 “女官,今晚若是成事了,可千万别忘了日后帮衬小人一把,嘿嘿。” “那是自然。看在你告诉我殿下喜好的份上,日后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这甘兰花果真有用。殿下才见我一次这便要宣我侍寝。” “这甘兰花可是昭妃娘娘身前最爱之物,再等女官跳起娘娘成名舞,一定能将殿下勾的移不开眼。” 两人路过草丛,宫灯随着步伐小幅摆动。 就着宫灯的朦朦胧胧的烛光,虞七瞥见那姑娘鞋面上呼之欲出的甘兰花。 是她! 第五胤怎么可能宣她侍寝?虞七才不信,悄悄露出头,视线像浆糊一样黏在那抹粉嫩宫装身影之上。那宫装敲响了殿门。 过了好半天都没动静。 虞七得意地翘起尾巴,看吧看吧,第五胤才不是那样的人。 再然后,殿门开了。第五胤的身影转瞬即逝。那宫装施施然迈了进去。 领路的小太监却偷笑着跑远了,甚至还特意将留守附近的守卫赶得远了些。 不可能! 虞七猛地站起来。趁着没人,跑到窗户外,将耳朵帖在上面仔细听动静,又迫不及待地扣开个洞,恨不得将头一并塞进去。 只听得里面传来笑声,以及女子清唱声。再过不久,便是叫声。 虞七颓然地跌坐于地。 “完了完了,没想到是真的。” 文华说过,但凡一男一女晚上共处一室,还有叫声传来的,就一定是偷情,因为她曾亲眼看过宫里的小太监和小宫女晚上私会过,第二日早上离开的时候都衣衫不整。 虞七埋头进臂弯,在此处坐了整整一夜。脑子里两个小人激烈交锋。一个说让她务必相信第五胤,另一个说再等等看等到早晨,若宫女出来时衣衫凌乱,那便死心罢。 东方翻起鱼肚白的初云,微蒙蒙亮。 听见殿门打开的声音,看见粉嫩宫女捂着衣领低着脸匆匆跑开。一夜的心理准备轰然倒塌。 “第、五、胤。” 虞七腿麻站不起来,只能一拳锤在墙上,委委屈屈地抱着自己的小拳头:“疼。”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 只知道一切已板上钉钉,尘埃落地。 唉。 “终是一腔深情错付,这就是命啊,你懂命吗大芙,嗝,喝!” “你慢些,真是的,大早上的怎么想起喝酒来了。”大芙手忙脚乱照顾醉鬼,气极了。 宿醉一夜缓缓醒过来的酉酒,跳下树来,又蓦地蹦起来:“是谁,谁偷了我放在这儿三十年的雪山佳酿!” * 事已至此,虞七不知留在宫中的目的究竟为何。 是为了锦绣女官的虚名?为了虞家天下第一墨绣的名号? 才不是,能让她甘心留在这里的,不过是第五胤三个字。 要不出宫吧。 她跑去问大芙,如果我出宫了你会寂寞吗?大芙愣了一下,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说你要去哪儿,不许走。虞七又去问教习礼仪的嬷嬷,您为何会在宫里待一辈子,嬷嬷说她答应过昭妃娘娘要一直看着五皇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又是娶妻生子。 虞七失神地往回走,撞上酉酒。 酉酒装模作样地清嗓:“你是不是也要问我为何留在宫里,问吧。” 虞七摇头:“麻烦让让,我并没有要问你。” “欸等等,我来宫里就是为了辅佐殿下,现在你可以把从我这里拿走的酒还我了罢!” “没兴趣。”虞七推开他,继续失魂落魄地向前走。 算算已有接近十日未曾去看望过第五胤,甚至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可身子好些之后,闲看朝暮荷换金銮就变得索然无味。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其余时间皆静静感受着时间流逝。 直到有一日恍然惊觉: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 第五胤还在伤榻之中,书房里定然没人。虞七便打了水去准备帮他清理一二。 书房里即使主人不在往日里也是终日燃着越庄檀香的,记得她第一次受罚宿在书房里便是被这香熏得打喷嚏。只是不知从何时起,甭管檀香沉香统统都从身边消失了。 这尝尝让虞七有种这些是为了她的错觉。 “想什么呢。” 虞七摇头甩掉这错误的幻想。手上麻利地将放错位置的书卷重新分门别类放回书架之上。不小心碰到架子第二层第三格的书,发现竟然抽不出来。 奇怪。 莫非另有玄机? 虞七试着将书往里推动,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推了三寸。 整个房内立刻不知从何处传出机关运转的声音:咔嚓咔嚓。随后整个书架向右缓缓移动,露出被遮挡住的墙面。墙面上有一个暗格。 轻轻敲三下之后,暗格便弹开门。 里面挂着一幅画像,躺着一封信。 那画像上是一位梳起云鬓的女子,正是青春年华,笑容明媚,身姿绰约。 虞七知道偷窥隐私是不对的,可她手指一颤,还是将信封拿了出来。 原来……第五胤的书房一直藏着一位已嫁作他人妇的女子。 “为什么瞒我?” 信封并未粘上,想必每当他一人在此之时,早已打开看过无数遍。虞七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要笑,无论看到什么都要笑。 殿下: 捉拿百姓三十户入天牢,关闭城门,期间出城二百二十人,彻查京中,暂未发现朱钗下落。 朱钗?! 信纸轻飘飘地飞下。 虞七却再也笑不出来。再看那幅美人图,美人头上插的朱钗再眼熟不过,左下角题词中暗指出此女子身份。 虞七捂着心口倒退两步,撑在桌子上,喃喃:“所以画上的昭妃娘娘,朱钗是她的,而殿下……就是八年前将整个京城搅得天翻地覆,改变了我一生的人。” 晴天霹雳。 虞七不敢停留,立刻将东西全部放回去,收拾好残局之后,匆匆跑出书房。 西林宫留不得了。 真的留不得了。 原来宣自己进宫,极有可能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极有可能幕后黑手就是第五胤。那在平沙关搜查朱钗下落、屡次刺杀第五胤的太子又是好是坏? 虞七捶着一团浆糊的脑袋,这脑子真是一到关键时刻就不顶用。 如果第五胤的目标真是自己,那在他身边多停留一日,爹娘就多一分危险。 必须离开! 立刻,马上! 等到虞七手写的辞别纸条通过大芙传给容庇,容庇再念给第五胤听之时,虞七人已出赤凤门,登上马车,顺着定南道马不停蹄地往虞家赶。没有留给第五胤拒绝的机会。 可想而知,第五胤的脸黑如焦炭:“让酉酒把她的药配齐送去,身体还没好就乱跑,等她回来就将她绑来交我亲自审问。” 可他不知,虞七只想一骑绝尘逃得越远越好。 舆厢内,虞七啃着指甲,皱眉思索。 忽地屁股底下传来哐哐两声。 她整个人弹到一边,警惕道:“什么人?” 只见坐凳盖被掀开,从里面钻出一位身着宫女衣裳头发凌乱的姑娘。 “你怎么上车的,你想做什么,车夫停——唔。” “不许喊!我是文华。” 虞七瞪大眼盯着欺身上来恶狠狠的文华,点头又摇头。 “呐你不说话本宫就当你同意了啊,求你千万别叫,我好不容易摆脱皇兄从宫里逃出来,你要是喊了我就功亏一篑了!” 又是第五胤。 虞七更烦闷了,扯下文华的小爪子:“想让我闭嘴可以,你别在我面前再提你皇兄。” “为何?我皇兄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文华眼里闪烁着八卦欲。 “没什么。”虞七抿嘴不言。 马车摇啊摇,半个时辰也就到了虞家门口。看样子,文华是打定主意要随她一块回去。 头疼。 娘亲急急忙忙从重阳苑里迎出来,拉过虞七将她翻来覆去仔细检查了数遍,这才松了口气:“你这孩子,受了伤也不跟家里说,快进来躺着,娘这就去把大夫给你找来。” 虞七拦不住她,索性大夫也只说要好生再养段时间,补足气血。 而文华的身份,对家人也只说她是同自己一起当值的侍茶,麻烦在重阳苑收拾出来一间屋子供她歇脚。 处理完一切之后,虞七叫住娘亲。 “阿娘别走,我有极为重要的事要同你说,那朱钗,我们必须想办法丢得越远越好,否则,我们只有举家搬离,离开栾京再不回来。” “……” 谁也没注意,院门大开的重阳苑跑出去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大夫人,您怎么溜达到我们苑来了?”玉锦拦住她,将装衣裳的木桶啪嗒搁在地上,抱胸道。 “……我,我来找弟妹不行?听说虞七回来了,过来看看。” “过来看看?我们二房早就与你们大房划清界限了,井水不犯河水,快走快走。”玉锦伸手去推她。 常氏甩开玉锦的手:“哼,你们会后悔的,总会有来求我的一天。” 说完,她便甩着手帕,扭腰快步走了。 “呸!” *** 京县县令,朱府。 几个打扮精致的夫人聚做一团。 中间那位年长的,仔细瞧瞧便能认出来,那是朱家主母,也是虞依沅的婆母。 朱夫人年近四十,保养得不错,膝下二子,如今都已成婚,算上庶出的,现如今已有四位儿媳。瞧围在她身边的几位可不就是。 哦,忘了,还有与她斗了十来年的贵妾江姨娘。 “母亲,那虞依沅可真不将您放在眼里,约好陪您说话解闷,她倒好架子真大还没来。” 朱夫人冷哼一声,可见她对此话颇为赞同。 “那不然,人家的妹子可是圣上亲封的锦绣女官,身份嘛,自然也是比做婆母的高上那么一点。就是可怜二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子嗣。”朱老爷的贵妾江姨娘噙着媚态故作担忧。 虞依沅来了,低眉顺目地行礼:“母亲,嫂子,依沅方才去清理神楼来晚……” “你还知道滚过来,我还当你心比天高,眼里没有我这个婆母呢!” 虞依沅顿时脸色变了,慌忙跪下:“母亲消气,不是您先前不久通知依沅说神楼不得有脏污,叫媳妇带人清理干净麽……” “我何时说过!满口谎言,我的启儿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个女子进门!” “母亲……”虞依沅哑口愕然。 “谁知道你肚子里的小九九,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你也别跪了,站起来立规矩,免得日后出门丢我朱家的脸!” “……” 虞依沅垂着头,一言不发。泫然欲泣好似无力反抗,可眼眸里却闪过不甘。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明明是高嫁,来享福的,这一切是怎么了! ------------ 第67章 燕赤帮 虞依沅垂着头,一言不发。泫然欲泣好似无力反抗,可眼眸里却闪过不甘。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明明是高嫁,来享福的,怎么能被如今被婆媳之事难住。不过幸好,夫君对自己言听计从,只要他的心还一日在她身上,总有一天她能翻身做主! 可—— “启儿娶你之前也有几个通房,那个叫辜翘的我瞧着也不错,性子绵软乖巧甚得启儿疼爱,我做主不如便将她抬为妾侍罢,今后你们俩一同侍奉启儿,也为你减轻些负担。”朱夫人轻描淡写地放下话,不甚在意地饮了口清茶。 打蛇打七寸,这便是虞依沅的七寸! 她方才过门一个月,哪有这么快便抬妾的! 这不明摆着打脸麽! 其他几位嫂子弟妹俱都随声附和夸婆母想得周到。 虞依沅僵在原地,不让任何人瞧见她眼底的屈辱。她连开口说不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她知道,朱家同意她过门,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门外有丫鬟蹬蹬蹬跑进来,躬身道:“各位夫人,二少夫人娘家派人来递话,说是虞女官回府了,想请二少夫人也回去一趟呢。” 沛公回来了! 婆母的态度立刻翻转:“咳咳。依沅啊,待会回去可一定要在你妹子跟前吹吹风,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可是亲家。五皇子那边……” 无非是想借虞七的口,向五皇子吹口仙气,拉公爹一把…… 虞依沅唇角扯出浅淡至极嘲弄弧度,却福身应道:“母亲放心,媳妇知晓的。” “嗯,退下罢。” 出了朱府的大门,一路马车摇曳,很快便到了虞府。 虞依沅被烟儿扶着走下马车,站在府门外,一时竟觉得不甚真实。成婚两月,时过境迁。她轻启朱唇,喃喃道:“烟儿,我们是真的回不到过去了。” 只有向前,昂着头跪着也要走下去,走到最后,笑看他人哭。 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 她先去千芳苑,没人,听下人说大家都到重阳苑去了。谁知还没到重阳苑门口,便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 “爹,娘,祖父,长庆,依湘,你们怎么都在外面?” “依沅,娘的好女儿啊,你那婆母待你可好,瘦了没?”常氏迎上来将她上下打量。 虞依湘也眼巴巴地凑过来,双目里闪着对长姐的依恋。 “女儿自然一切都好。倒是长辈们怎么都在二叔院子外边,是发生了何事?” 提到这事,常氏瞬间变脸:“还不都是虞七,前脚才从宫中回来,后脚宫里就来人了!肯定是偷跑出宫的!我说这伺候贵人的精细活,她一个在大漠里长大的野丫头能胜任麽,若是惹恼了贵人,咱们一家子都要陪着她掉脑袋!” 祖父和父亲神色沉重,都没说话。但看样子也是赞同母亲所说的。 “不行,今天一定得把事情弄清楚,省得我们一家人都提心吊胆整日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若真出了什么岔子,我拼死也得跟二房断绝关系,免得让他们影响到你在夫家的地位!你可是县令大人儿媳妇,娘的宝贝女儿……” 断绝关系! “不行!”虞依沅脱口喊出。 吓了常氏一跳:“此事听娘的,必须断绝关系,否则后、患、无、穷!”可她不能将朱钗一事说出来。 察觉到失态,虞依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娘,我们是一家人,怎么能丢下妹妹一家不管呢对吧!”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倘若一旦让朱家知道与虞七分家,从此再无干系,那她在婆家就真的毫无利用价值,只会任人拿捏! 此时的虞依沅如同立在骄阳下的傀儡,周身阴暗,黑气缭绕,似阳光再猛烈半分,便能将她一切都烧穿看透,从内里腐烂。 二房来人出来了。 “父亲,诸位回去罢,宝儿一切安好。” “二弟!我说你这话糊弄糊弄其他人还行,我们今儿个就想知道虞七是不是被赶出来的。我们这一大家子不容易,这要是得罪了五皇子可怎么活呀!”常氏嚷嚷。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大嫂难不成想将我儿赶出去!?”虞重阳面色铁青,怒极反笑。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逼你!” “父亲和大哥也是如此想的麽!” 沉默。 “好,好。”虞重阳连说几遍,转身就走,“你们爱站就站。” 倒是虞依沅急了:“二叔你千万莫怪,母亲是关心则乱,担心宝儿妹妹的安危,怕她在宫里受委屈。” “不是,我……”常氏还想争辩,虞依沅却急得快哭出来了,拖住她往千芳苑走。 “依湘,快帮我一块送娘回去……” “放开我,依沅,我还没说完呢!” “娘,娘,我求您了!可少说两句罢,听女儿的,此事从长计议,切莫操之过急。” 奈何常氏一个人根本抵不住两个姑娘的阻拦,半拖半拽地被拉走了。一路上她也没想通,怎地向来与她同鼻孔出气的女儿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好好的计划,全被女儿给破坏了。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 “你这些亲戚,呸!着实上不得台面!” 文华轻啐一口,一脸嫌恶。 听着苑外的吵嚷声渐渐歇了,虞七翘起唇角:“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家不一样?” “咳咳,也是。”文华语塞。 “对了,话说回来,你有试验过那几个女官吗?” 虞七眸色微黯,笑笑:“嗯。她们的确很受殿下喜欢。” “这么说,皇兄晚上和她们!”万华捂嘴吸气。 “……”虞七还是笑。 “果然,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晚上还和女子待在同一间屋里,福连说过这样便会有小娃娃哩。” 春苓进来:“姑娘,表少爷送来了一堆补品,您要不要去前厅看看?” “柳天宁?” 虞七来了兴致,也不知他去了国子监后怎么样,她真的不想再和文华谈论任何有关第五胤的事了,“我这便去。” 她作势便要穿鞋下床,可脚还没触碰到地,又重新缩回来,可怜兮兮地瞅着春苓:“我不敢去。阿爹阿娘叫好生休息,说若是逮到我乱跑便要罚我抄经书。” 小命重要。 “春苓你去跟柳天宁说一声罢,就说我身子不利索,暂时下不了床,等好了以后定然亲自上门拜访。记得帮我多谢他。” “姑娘,你和表公子真是心有灵犀。”春苓噗嗤一声掩唇笑了,“表少爷猜到你大概不便,专程递了纸条给我,说若是您出不来便给您看纸条也是一样的,还说回不回都行,他便在前厅等着,等你看过之后知会一声便是。 还有啊,表少爷还送来了糖画,说怕你不肯吃苦药,用这个能解苦。” “糖画!” 文华立刻夺走一根。 虞七接过春苓递来的纸条。文华在旁吧唧着嘴,口齿不清地道: “字不错,不过跟我皇兄比,还是差那么点。” “……你答应过我不再提他的。” “好,我不说。” 虞七款速扫视完信纸。信里问候了她的身体近况,还提及柳天宁将在近月参加乡试,国子监的师长说他有很大概率能考上举人,让虞七等他好消息。还说,乡试结束后,有极重要事与她说明,提前约她于情人桥见面。 虞七思索片刻,便趿拉上鞋,蹬蹬蹬跑到桌案前提笔回信。 她只写了四个大字: 一帆风顺。(抹掉) 旗开得胜。 虞七才不理她,将信叠好交到春苓手中,嘱咐她定要对柳天宁说声谢谢,她日后必定亲自登门拜访回礼。 她认真的样子让文华扶着下巴,眯起眼: “慢着,我也要去看看你表兄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相约情人桥见面! 有古怪! *** 少年的背影如青竹挺拔。 文华藏在前厅外,偷偷往里看。 只见少年端正坐着,双手搁在膝盖上,宽肩窄腰,背脊笔挺。 光看背影就能让人浮想联翩。 而当春苓交出少年名字,他笑着转头之后,文华立时脸上像煮熟了的虾子,脑袋里凭空冒出四个字来: 如沐春风。 “春苓姑娘,宝儿她没来?”柳天宁往后张望,空无一人。 明摆着的。 他神色黯淡一瞬后又忙道:“那她身子可还好,可有乖乖吃药,有说什么吗?” “姑娘给您的回信,您看看便知。” 那信上明明只有四个字,文华却觉得奇怪,为何少年看了许久,然后笑着折好贴着胸口放置。 手还抚着胸,轻声道:“我会的。” 柳天宁向春苓告辞之后,不再留恋往大门走去,路过缩在角落的文华身边时朝她微微点头。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文华面纱蓦地飞上一缕嫣红,手抚上心口的位置她立刻背过身去,呼吸莫名多了一分紊乱。 醒醒文华,你可是公主啊,你的骄傲矜持呢! 她陡然挺起胸膛,再往大门看去之时,却已人影全无。 “春苓,他人呢?” “走了啊。” 去他的矜持礼数,文华抱起裙角也朝外跑去。 只不过,外面已然空无一人。 文华郁郁寡欢地回到重阳苑,正好见虞依沅黑着一张脸从里面出来。她立刻蹬蹬跑进虞七闺房。 “那不是你长姐麽,她怎么那副脸色,为何突然来找你?” “来送帖子的。县令家七月初九要办酒席,邀请我一道去。我已经拒了。” “拒了!?” “嗯呐,有什么问题麽?” “酒席欸,我还没见过平常人家的,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 虞七被她拽着胳膊一个劲儿地摇晃,实在受不了最后只得妥协:“行行行,去去去行了吧。” “七最好了!” 呵呵。 “不好了不好了,翠微坊被砸了!”玉锦姨气喘吁吁跑进来,“二爷呢二爷在哪儿?” 虞七一听立刻翻身下床跑出去:“我爹不在,姨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我也是听姜生跑来报告的,他说京郊燕赤帮来了七八个人,把店里能砸得全砸了,客人也全给吓跑了。现在那伙人在店里不走了,说要跟当家的谈!”玉锦急得眼泪花都冒出来。 “走,带我去看看。” “姑娘?不行啊,您身子还没好,危险啊……” 虞七不管旁的,穿上衣裳鞋子,便匆匆往翠微坊赶,也没注意身后跟文华这条小尾巴。 店里七八个人,个个扛着寒光闪闪大刀。 桌椅板凳被全部拉到一块,他们有坐桌上的,有抱着刀席地的,众星捧月般将唯一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的独眼男人围在最前面。 独眼男人无聊,用刀一下一下地砍桌子腿。 那桌子已经瘸了。 姜生派人去报告了官府,官府也派了人来,可是只来了两人,一看是燕赤帮调头就走,气得姜生恨不得问候他们祖宗。 虞七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如此场面。 姜生见她来了,大惊失色:“姑娘你不该来的,二爷呢?” 虞七示意他淡定下来,径直走进店铺中,沉声问: “你们是何人?来我翠微坊作甚。” 可那独眼男并不理她,只扯着嗓子呼啦啦地大喊,声音像风箱里鼓出来的一般:“翠微坊的男人都死绝了吗,派个娘们跟老子谈,滚!” “能不能行,谈了才知道。这个铺子我做主。椅子!” 没没了。 被砍烂了都。 姜生急中生智,屈膝:“当家的,请、坐!” 虞七额角一跳,勾唇一笑,抱胸坐下去。 “嗨哟,是个小美人,直勾勾地看着老子,莫不是想男人了哈哈哈!” 虞七笑得更冷:“别扯这些嘴炮,只说你们究竟想要什么,磨磨唧唧不像男人。” “有胆色,够辣,我喜欢哈哈。不过就是小了点,这儿,太平啦!” 一群匪徒哄堂大笑起来,望向虞七和文华的银亵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上下打量。 “我们哥几个,是来带话的。你们虞家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霸占了八年,该还回来了。” 虞七顿时身子虚浮,脑子里叮铃啷当乱作一团! 一团蒸汽窜上来,喷得耳朵边直冒气。 这说的是朱钗吗…… ------------ 第68章 为朱钗而来 十日之期很快到了。 虞七没打算将朱钗给出去。 因为她后来越想越觉得奇怪。这不像是第五胤的手段。按照他的权力和地位,若确定了朱钗在她手上,完全可以让官府出面。 把虞家人全部押入大牢,不是更方便吗? 那燕赤帮究竟是谁雇来的呢? 傍晚时分,燕赤帮果然来了。 然而提前埋伏好的柳家和虞家侍卫一哄而出,将燕赤帮的人驱散了。他们只留下:“你们等着瞧。” 虞七叫人拿厚木板挪来挡住门,最后再拴上大铁锁,将整个铺子保护得万无一失。最后嘱咐护卫们注意巡逻守夜,这才如释重负地往虞府行去。 没想到,燕赤帮的人竟然这么好打发,像花架子一般。 可不止为何她心里并没有解决问题的畅快感,总觉得有什么线索被她漏掉了,拿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对,是惴惴不安。 乌黑的巷子里没有旁人的痕迹,偶尔钻出来一声野猫喵呜的叫唤,令她不自觉地有些分神。 她攥紧了手里的灯笼挑杆,有细碎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不真切,隐隐约约的。 好似人群吵嚷的声音。 从后面翠微坊的方向传来。 她猛地回头,入目的只有黑漆漆的巷子口,月色下映着幽兰的暗芒。 可远处天边,却隐约投射出暖黄的色彩。谁家的灯笼能这么亮! 不好! 虞七攥紧杆子,拔腿便朝那边奔过去。那方向,可不就是翠微坊的方向。 风刮在脸上是暖的,手上更是被灯笼晒得发烫。好不容易迎面吹来的风刮熄了灯笼,她索性直接将其仍在地上,顾不得那么多了。 裙子绊脚,她便捞起裙角飞奔,感受地上坑洼的石板硌在脚心的疼痛,可也远远比不上心头如坠悬崖的忐忑。 愈来愈近。 比她瞧清楚那光亮更快的是一声声呼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火光映红了夜晚的天,烟雾升腾,如同张着獠牙的巨口,吐出猩红的杏子。 护卫们已经差人飞奔去虞府请求派人来救火了,其他人飞快往最近的河道边去取水,七零八落地从离得近的人家里借了些木桶瓦罐,一趟一趟地运水。 柳天宁抓住一个护卫的胳膊:“是翠微坊走水?!” 护卫好不容易看清他的脸和他身后柳府的护卫,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柳少爷,您在真是太好了,快让您的人去翠微坊救救二小姐罢。二小姐不知还在不在铺子里,外面已经烧起来了……” 他话还没说完,手里的满载木桶便被一把抢走。向来温文儒雅看起来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柳少爷撩起衣摆,拎起水桶跑得竟比他还快。 “少爷!”身后的小厮着急地跺脚,“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帮忙救火,保护少爷啊!” 这,这可如何是好!明日可就要乡试了啊! 翠微坊外火势已经大了,整个铺面的门板全燃着烈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旁边的虞氏丝线铺也未曾幸免于难,一并在火光中呻吟。 浓浓的烟尘向天上窜去,在被火光照亮的夜空上方格外明显。 几个护卫轮流泼水上去,可似乎无异于是杯水车薪,浇灭左边,右边的又会窜上来。柳天宁将水猛地泼在翠微坊外的厚门板上,一边叫着虞七的名字:“虞七!你在里面吗!” 火势摇曳,周围一片嘈杂。 他听不见里面究竟有没有人回答。 况且这么浓重的烟尘,就算火势没有蔓延到铺子里,光是烟尘便能将人呛死!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抢过一桶水浇在身上:“全部过来,浇在中间,我进去救她!” “少爷!少爷!您冷静些!火这么大您进去也不一定能将虞二姑娘救出来的,还是让他们先将火灭了咱们再进去罢!”小厮吓得大惊失色,死死拖住柳天宁不让他冲动。 火舌在耳边炸开,噼里啪啦地燃爆。 “虞七!听见了你就回答,我来救你!” 柳天宁置若罔闻,将小厮甩开在地。向被火焰包裹的门板冲去—— 虞府。 柳氏总觉得今晚心神不宁,陪着虞重阳用晚膳也静不下心来,好似一口气堵在胸口,万分憋闷。 “宝儿怎么还没回来,姜生不是都回来报燕赤帮的人已经走了吗?我这眼皮怎么一个劲地跳。” “夫人放宽心……” “二爷二夫人,翠微坊走水了!快找人救火呀!” 护卫的嗓子如同一道鞭炮炸响了整个虞府。 两人急忙冲出房门:“二姑娘呢!” “二姑娘在铺子里呢!” 晴天霹雳。 文华也提着裙摆冲出来,隔着院墙也能看见远方天边有隐隐约约的一团亮光,她张了张嘴,被吓懵了。 “什么!” 整个虞府上下一片兵荒马乱。 *** 柳天宁摸索着门板的形状,想要将其挪开。可摸索间,手心却触碰到一截滚烫的物什,灼得他反射性缩回。烧得温度极高的铁锁在手心留下烙印,一边烫一边还生疼得似乎要往皮肤里钻的痛楚,叫他差点忍不住掉泪。 “虞七!虞七!”可他一边抓住自己的左手腕,还咬着牙一边在喊。 虞七喘着粗气用手大力揉开因急速奔跑而导致的眼前模糊。真的是翠微坊! 她二话不说便去拿木桶泼水救火,护卫们脸上都已经染上漆黑的碎屑,见到她出现均是不可置信:“二小姐!” “二小姐!原来您不在铺子里啊,太好了太好了……” “柳少爷,二小姐在这儿!……” 虞七气还没喘匀,双眸被高温的火光占满,灼烧着思考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想为何要叫柳少爷,自己便被一把拖进一个算不上宽厚且略显单薄的臂膀里,被紧紧围住。 臂膀的主人微微颤动的肌肉,像是意识到什么,立刻便将她放开,手足无措,手都不知该放哪儿! “柳天宁!?”虞七惊呼。 火光中,少年的半边脸被映照得通红,双眸里居然还有水光,更可笑的是,两边脸上均是沾上了黑灰,似乎还吊着鼻涕,却还有脸朝她又哭又笑:“我还以为你在里面……” 小厮扑过来,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心翼翼地捧起柳天宁的左手:“少爷啊!您这……这可怎么办,明日就要乡试了,您这样可怎么去应考呀!” 火光的映照下,他手心被灼烧的痕迹张牙舞爪地忽长忽短,如同有生命一般。他秀气的眉蹙成两道山川。 “你明天乡试!?那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真是……” 虞七不可置信地反应过来,蓦然将他的手扯过来塞进木桶的水里:“忍着点。被火烧着了得用凉水泡着,也许明日不会太过严重。” “幸好你不在里面。” 柳天宁用一只胳膊拥住她,紧紧地将头埋在她的肩颈,声音像是小兽的呜咽。 “柳天宁?你,好好,我在我在。”虞七第一次见他如此,说不难受是假的。只能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哪怕他的胳膊将她脖颈勒得再紧,也不吐露半字。 “虞七,让我保护你。以后都交给我,让我保护你好吗。” “好好,你是兄长,你来保护我。” 她没有不应的。 只是看不见柳天宁鼻涕都快流出来的狼狈模样。他狼狈着,却咧开嘴笑起来,手指抽搐。 “疼吗?” “……不疼。” 嘶。 虞七横他一眼:骗人。 手上的动作却愈发轻柔。 “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能。” “我没有……” 四周柳家和虞家的护卫一共十数个人在拼命救火,虞七咬牙:“你自己泡着,千万别拿出来,我去帮忙。” 说完,她提起裙子便准备冲上去。 手腕却被柳天宁一把攥住:“别去。 火势太大,你不准去。翠微坊倒了我给你盖十间,但你不准去。” 他蹲在地上,执拗地道。但眼里盛满了易碎的脆弱,里面倒映着熊熊的火焰,跟往日的他相去甚远。 “好。” 虞七败下阵来,重新蹲下来守在他身旁,握住他手腕往水里沉了沉。 应该是有皮肉破了,水刺激得有些微痛楚。柳天宁除了眉间有些微跳动外,却笑了。 虞家众人领着护卫匆匆赶来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人影错乱间,隐约可见两个人一身兮脏地蹲在一旁。虞七拧眉专注,柳天宁浅笑淡然。 文华微微眯眼。 为何这画面竟有些养眼。 她轻托住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宝儿,天宁,你们没事罢!”柳氏匆匆将虞七一把揽入怀中,在嗓子眼跳动的心脏总算回归胸口。 “阿爹,我没守好翠微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虞重阳按捺住将女儿从夫人怀中抢过来的冲动,安慰道:“跟你无关。防人千次,不防万次。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无解。” “阿娘快帮柳天宁找大夫,他为了救我受伤了!” 她将柳天宁的手从水里拿出来,手心上的痕迹似乎同方才并无好转。柳氏急得掉泪:“明日你便要上考场了,怎么今晚还来帮手,这若是有影响可叫姑母如何同你爹娘交代。” “不碍事的,不过小伤而已。念书写字靠得都是右手,姑母莫要担心。” 连虞重阳的目光都沉下来:“荷苒你亲自带天宁去看大夫,再将他送回去,亲自向大舅哥他们道歉。既是为了宝儿伤的,这恩是我们虞家欠你们柳家的。” “好。” 不容柳天宁分说,柳氏便强硬将他带走,临走前,他的目光仍旧流连在虞七身上依依不舍。 虞七被虞重阳揽在怀里,默默盯着肆虐的火舌,直到半个时辰之后,火方才灭了。 外边的门板被烧成了焦炭,铺门也已摇摇欲坠,还好铺子里倒还勉强能看得清情况,只是被烟尘熏黑,没有过多损毁。反倒是丝线铺受的无妄之灾,今夜吹东风,火势全往丝线铺飘过去,被火星蚕食了一半,也蚕食掉虞家人紧绷的神经。 大火被浇熄殆尽,热腾腾的朽木上散发着难闻的烟尘味。 起火的原因已经查明,确是有人蓄意纵火。引火的火折子已被烧成了一根漆黑的炭木,并且其所掉落的位置正是被烧得最严重的地方,也正巧是店铺外围,焦黑的地面碎屑中还混杂着干草灰。 拼命救火的护卫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添了伤,有被火舌灼到的,有被木板烫到的,有被烟尘熏燎的,还有眼睛被火剌到的。虞重阳一一吩咐家丁将人带回,重金安抚,无人有意见。 护卫抓来了纵火之人,一问才知幕后黑手究竟是何人。 虞老爷子满脸震惊:“怎么会是她!” “常、蓁!”逾期攥紧手,声音从齿缝里透出。 好好,你等着。 不起眼的巷子尾,一浑身被包裹严实的男人单膝跪地,朝着逆光之处的少女身影行礼。少女赫然正是随虞家众人而来的文华公主。 两人交谈几句后,男人便消失不见。文华眯起眼,望向天边皎月,喃喃道:“皇兄啊皇兄,我这算不算是自投罗网。” *** 西林宫内那处封闭的院落中。 第五胤手指流连在这处寝殿里摆放的器皿之上,拨动八年未曾有人光临的琴弦,发出一声失了调的嗡鸣。 在静谧夜中,显得格外粗噶。 这小屋里流淌的旧时光,怕敞开门便会任其溜走,因此总是上着锁,关着窗,掩着门。 “爷,珠钗有消息了。” 手指顿住。 “说。” “申字组发现了珠钗露面的迹象,极可能在虞家手里。” “虞七家!?之前不是查过并无线索……” “这一次是下面的人亲眼所见。” 第五胤起身来回踱步:“东宫那边什么动静?” “那边似乎也察觉到,开始动了。” 正在此时,一只信鹰扑棱着翅膀飞了进来。容庇从它腿上取下一封卷好的字条:“殿下,是公主的口信。公主说,逾期有难!多亏……其表哥救助。” “表哥?” “额,信上这么说。” 第五胤眯起眼,大步往外走。 容庇在后面喊道:“爷,现在是晚上……” ------------ 第69章 计中计 天尚未大亮。 马车一路碾过晨光与集市的嘈杂,停在县令府前。 无需递帖子,府中下人都知这位是他们府上二少夫人的妹妹。虞七率着文华跳下马车,径直大步走进去。 虞依沅婆家办的宴会,她的亲娘又怎会不来呢? 烟儿认出她,赶忙上前:“二姑娘,我们姑娘一早就派我在此处等你,您随我……” “常蓁呢?” “常、常……夫人?”烟儿吓坏了,“您怎么能直呼夫人的名讳呢。” 虞七笑了,跃过她径直往前走:“……” “奴,奴婢这就去寻……” “无需,我自己找。” *** 虞依沅脚步虚软,踉跄着从婆母的院子里逃出来,连手里的食盒都提不稳。 她明明是去请安的,却听到婆母和万嬷嬷在密谋害她。她们竟然打算将自己和程家那个色令智昏不学无术的少爷关在一处……孤男寡女,夫君便是再疼爱于她也不会保她。 好狠呐! 在院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虞依沅发现自己已经将规整盈巧的指甲已经插进了树枝,渗出来的汁液染脏了指尖。 她捂住嘴匆匆逃走,正巧撞上前来寻她的烟儿。 “姑娘我可找到你了。二姑娘像是来找麻烦的,这可如何是好?” “……” “姑娘!” “去死罢去死罢!我虞依沅做错了什么,她们居然要这样对我!” “她们是谁?我说的是二姑娘啊。”烟儿一脸错愕。 虞依沅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双手紧紧扣住烟儿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去:“她们全都想我死,婆母、嬷嬷、辜翘、虞七……那就成全她们好不好。待会你将虞七身边那个小丫头支开,让虞七换上我的衣服,把她带到……” 烟儿抬头震惊地看着自家姑娘近乎疯狂的面容,咬牙应下。 虽然她觉得二姑娘是无辜的,但谁又能比自家姑娘更无辜更可怜的呢。 只能对不住了。 虞七在花园乱逛途中,并未理会来来往往的大家闺秀们,却被一个端着茶水的小丫鬟猛地撞了上来。 “不好意思,是奴婢笨拙,请贵人责罚。”啪地跪下。 她蹙起眉,看着湿哒哒黏住的衣裳,再看看那颗瑟瑟发抖的脑袋瓜。 这么宽的路,偏生往她身上撞? 她按捺住心中的火气:“你下去罢。” 这时烟儿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二姑娘,我找到夫人了,她在……呀,您衣裳怎么湿了,不如让奴婢带您下去换身衣服吧。” 嗯? 虞七挑眉。 总觉得怪怪的,但她实在想知道她们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于是她点了点头,和文华分开了。 未曾注意隐在暗处的辜翘露出一抹绯色衣角,一如她神色淡漠讥诮,将一切尽收眼底。 虞七跟随烟儿去换上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裳,后又匆匆跟着她往她口中所说常氏所在之处而去。 “二姑娘您看,这个院落就是夫人临时歇脚之处,夫人此刻就在里面呢。”烟儿指着前方一处被围起来的院落匆匆道。 “你确定?此处如此破败,你家夫人会在里面?”虞依柒眯起眼。 “当真!”谁知烟儿竟挤出两滴泪来,“您是不知道,自从嫁进这朱家,朱夫人时常罚我们姑娘,就连那个叫辜翘的妾侍都能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所以连带着娘家夫人来也都只能住这破落院子……您进来一看便知。” 虞依柒终于还是迈过高门槛,走进院中。 而紧接着身后的门砰地关上,传来上锁的声音。 烟儿果然没进来。 嗬。 看来果真不能对她们抱有一丝期待。既然是烟儿出面,那幕后黑手想必就是……虞依沅了吧。 但她们以为这样便能困住她了?可能还没睡醒吧。 门外,烟儿将钥匙抽走,又环顾了四周,这才悄咪咪跑到虞依沅旁边。 “姑娘,都办妥了。” 虞依沅轻阖上目,喉咙滚动,“开工没有回头箭。那老妖婆已经将程家糟心儿子诓进去了。” “……”烟儿也不知该说什么。 虞依沅唇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低下头重整精神,再抬起头来时,双目重新绽出狠厉之色。 “烟儿,你立刻把火点好,我藏起来,就说我在院子里……那个老妖婆一定会立刻过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切就看虞七的造化,能不能赶在大家来之前守住清白。” “是。” “走水了走水了,鲤明苑走水了!” 县令府上的丫鬟小厮奔走相告,不知是谁先传出来的,一时没了主心骨互相乱作一团。 万嬷嬷一边陪在朱夫人身边同诸位夫人一道漫步园中赏花闲聊,一边老练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直到小路尽头匆匆跑来一个家丁。 那家丁大口喘气,热汗淋漓,对万嬷嬷耳语几句。 万嬷嬷嘴角翘起一抹笑对着朱夫人使了个眼色,随后面对诸位夫人却是一副天塌了的模样:“什么,你说鲤明苑走水了!平日里那里不是无人会去麽,怎么会走水!” “各位夫人别慌,请留意一下您身边可有同行之人不在身边……” 诸位夫人立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不知是谁高喊一声:“二少夫人怎么不在?” 二少夫人? 女眷们开始窃窃私语,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扫荡,果然,没有发现那位容貌出众的二少夫人。 朱夫人脸色骤变,二话不说匆匆往鲤明苑而去。诸位夫人紧随其后。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去。 到的时候,外面的火已经被灭了,地上一堆烧焦的干草垛,明显是被人刻意纵火。可鲤明池里却仍在冒着烟。但鲤明苑却被上了锁。 朱夫人扬声高喊:“依沅你在里面吗?万嬷嬷还不快开锁!” “是是是,老奴这就让管家开锁。” 锁头被颤巍巍地打开,万嬷嬷猛地将门砰地一声推开,生怕大家看不见内里的景象。她大喊道:“二少夫人,你们在干什么!”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 诸位夫人纷纷探头往里看,而后不敢置信地捂住了檀口。 天爷啊,她们看见了什么! 朱家二少夫人竟然在和一个男人接吻! “虞依沅……你,你这是丢尽了我们朱家的脸面啊!”朱夫人颤抖着手指头,双眼一翻差点晕倒。 众人争先恐后的蹬着绣花鞋挤进来,就为了看这旖旎画面更清楚些。而尚在闺阁中的小姐姑娘们则用绣帕遮住自己半张通红的脸,偷偷将眼睛往外瞟。 她们口中的“虞依沅”背对着,慢慢由俯身直起来。地上躺着看不清脸的男人。 直到程家夫人面色铁青:“程昱……你不在前院怎会出现在此?不对,我家昱儿怎么不能动,你这个妖女对我昱儿做了什么!” 字字控诉,说的好像是“虞依沅”色迷心窍,霸王硬上弓。 虞七拍掉自己身上的泥土,低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脸。 这时,另一道她分外熟悉的轻软女声出现在外:“各位怎么都在此处?莫不是都来鲤明池观赏婆母养的锦鲤?” “虞依沅?亲家母?” 一身碧色衣衫摇曳着身姿缓缓走进来。她挽住常氏,脸上噙着好奇的浅笑,拨开人群。 这这这,这不才是正经朱家二少夫人麽! 那里面的又是谁! 朱夫人一脸震惊,万麽麽额间冷汗频出。 “我的儿呀!你这是怎么了!”程夫人站不住了,冲到自己儿子身边,将那女子掰过身来。 虞七闪身躲开,凉薄道:“中了药,头上挨了一下,不严重,赶紧找大夫看吧。” 说完她不再理会程夫人,面无表情转过身,在看到常氏和虞依沅时,扯动唇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长姐和大伯母看见是我难道不觉得意外吗?好巧啊。” “虞家二姑娘!”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众人立时议论开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那位被圣上亲封为锦绣女官的虞二姑娘! 果真气势不凡。 朱夫人两眼一翻,这回是真要晕了。她狠狠掐在万嬷嬷胳膊上,不是该虞依沅嘛,怎么变成了一直想拉拢的虞七!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昏,头顶青烟直冒。 大水冲了龙王庙。 可草已点,火已烧,台下观众已振臂吆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虞依沅这是捂口娇呼:“二妹妹,烟儿说你摆脱她跑不见了,我和娘亲已经找你许久,怎么会……” “怎么会出现在此处是吗?” “是。不。”虞依沅反应过来,面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拽住朱夫人的袖子满目哀求,“母亲,这一定是误会,我家妹妹知书达理,又在五皇子殿下身边当差,怎么会做出这种不顾礼教的事呢!” 朱夫人此时真是恨不得将她嘴缝上,这分明是将自己这个做婆母的架在火上烤。朱夫人喃喃张嘴说不出半个字来。 还好万嬷嬷救场:“二少夫人,这可是你娘家人,你怎么能将未出阁的妹子带到婆家来与人私通呢!前院还有老爷和一堆宾客在,这这这……有辱门楣啊!老奴我斗胆说句不该说的,昨日里你们翠微坊烧得天边都亮了半边,是不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众夫人纷纷议论,说到目光带着惊疑不定射向虞七。 “好笑。” “二妹妹你怎么还笑得出?”虞依沅眉头都化成了一池春水。 “不顾教条?私通?有辱门楣?还有别的吗?”虞七唇角挂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 虞七背着手缓缓踱着步子,镶着一圈金线的绣花鞋踢开裙摆步步款款:“我的好长姐,戏演得不错。还是让我这个当事人来告诉诸位究竟发生了何事吧。方才程公子对我说,是朱夫人身边的人将他领到这院中,还哄他喝下了一杯来历不明的茶,说让他稍等,有人待会会来见他。” 虞七又走到朱夫人面前,笑睨着她:“朱夫人你说待会会来此处的人究竟是谁呢?” “我怎么会知道。” “没事,您不知道不要紧。因为阴差阳错出现在此处的人,是我。程公子意图对我动手动脚,看出他中了药,我怕他欲火焚身,就顺便把他踢下池子里清醒清醒。醒来之后他似乎格外后悔,自己找棍子往脑袋上打。再然后,就是诸位所见模样。” 其实,就是她拿棍子打晕程昱的。 可那又如何呢?无凭无据,还不是任她一张嘴,死的说成活的。 众人恍然大悟,半信半疑。 虞七继续道:“大家一定很奇怪,我与朱夫人无冤无仇,为何她要在自己府上设局害我呢?我又怎么会乖乖跳进此陷阱中?” “对啊,为什么?” “因为,带我来此处甚至将院门锁上的,正是我那长姐的贴身婢女烟儿。只有一个解释,虞依沅提前得知朱夫人要陷害于她,于是干脆找我做替身,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我的好长姐,你说是吗?” 所有目光齐刷刷汇聚到虞依沅身上。 她后退半步:“不不。”而后眼泪刷刷而下,“妹妹为何要这般诬陷于我?是姐姐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妹妹的事吗?” 虞七露出白皙的牙齿,一把拉过虞依沅的手腕,一手擒住她的肩膀,将她背身按住:“你做的还少吗?别演了。你敢说这不是你做的,跟你娘简直一模一样!” 朱夫人这时却反应过来,换上一脸失望至极。事已至此,只有尽快将朱家摘干净。索性……一并将虞依沅和虞七钉死。 “虞女官,我敬你是五皇子跟前的人,可你怎么能在做出如此丑事后,还能振振有词,栽赃给我们朱家。我们朱家,可是有半分对不起你们虞家?来人啊,把亲家母带来。” 很快,两个婆子便架着喝得醉醺醺的常蓁而来。常蓁捏着酒杯,手舞足蹈,这模样粗看像是贪酒,可仔细打量却能发现不妥之处。 饮酒过度的人,往往走路是虚浮的。可常蓁步子是实的,只是肢体丰富异常,更像是……被下了药。 看朱夫人的神色,似乎除了打算坐实虞依沅通奸的罪名,还打算把常蓁一并算计了。 试想看看,一个不识礼教的女人,生得女儿自然也放浪形骸。 朱家就有充分的理由,休了虞依沅。 好盘算! 虞七要给这把火再添把柴。 “我虞七身为虞家人,身为圣上亲封锦绣女官,绝不会徇私枉法。我承认,这一切都是我大伯母设计好的,目的就是让我在你们朱家失尽脸面。我丢脸,可就是五殿下丢了脸。” 提到五殿下三字,众人表情一换再换。 而她背脊挺直,面如寒霜。 文华不知从何处挤进来,看着她,竟不自觉露出崇拜的目光。 ------------ 第70章 第五胤救人(二更) 朱府前院宴的是男宾,有朱主簿在,宾客皆是同僚或门客,把酒论今,宾主尽欢。他们自是不知道后院的波涛汹涌,尚且沉浸在酒香肉糜之中,无法自拔。 突然—— 朱府大门被破! 两个朱府看门护卫被从门外丢进来,躺倒在地,哎哟叫唤。 还没得众人反应过来,一阵马叫嘶鸣拉长了音,一道暗红色的马影如燃烧的火焰般从洞开的大门处窜进,直往内闯! “大胆!何人胆敢闯我主簿府,来人,给我拦住他!” 酒壮怂人胆,朱主簿借着几分酒意,挺身而出,肥肉在身上颤动,激动大喊。 即刻便有家丁要去阻拦。可那火影有着奔雷之速,马上之人操控缰绳,轻易闪过,只留下马蹄与地面敲击的余音和掠过的残影。 接着又从府外闯进一个护卫着装之人,几个旋身便落到众位吓到呆住差点四散溃逃的男宾面前,手中举起一道令牌,沉声:“五殿下驾到,谁敢阻拦!” 三分酒醒,当头泼了个寒彻骨。 众人即刻腿软啪嗒跪成一片:“属下、小人跪迎五殿下!” 为首的朱主簿更是抖若筛糠。天啊,刚才他是找死吗,竟然对着五皇子和其座驾嚷嚷! 而此时,万麽麽却匆匆赶到前厅:“老爷老爷,后院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呀!” 容庇眼睛眯起,剑鞘往前一伸,剑即刻滑出,闪着寒芒的剑刃横在朱主簿肥肉堆成的脖颈之间:“哪里,带我去!” 若是公主出了意外,这一家子都不够赔命的! 奔霄鼻孔里奔着热气,长嘶如鸣,撒开蹄子在朱府里纵情狂奔,难得有这么大一块地方供它撒欢。一路残风掠影,路遇下人皆是惊倒在地,连连退避。 影未至,声先临。 遥遥闻见似是奔霄的嘶鸣,虞七觉得有些恍惚。 怎么会呢,这里明明是朱府,她怎么会幻听他坐骑的声音呢? 她轻轻摇头,撇开脑袋里不切实际的思绪。 可声音愈来愈近,近到女眷们都开始惊呼。堂堂主簿府怎么会有人纵马奔驰! 直到—— 一抹红影奔腾而至! 众人纷纷往两边散开。 红影一步跃上台阶,跨过门槛,马背上之人俯身躲过低矮的院门,而后猛地勒紧缰绳:“吁!” 奔霄扬起前蹄在空中摆动几下而后猛地落地停住,喷洒着鼻中热气高傲地环视四周挤作两团,一个二个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人们。 切,连给本马擦蹄子都不配的弱鸡! 马上之人更是高贵如不可仰视的神祇,年岁不大,但五官如刀刻细细雕琢出来的,一袭雪衣,气质又如高山之巅的圣光,被他那冰凉的目光看上一眼便足够醉溺其中。 而被他目光扫中的虞七,整个人僵住愣在原地。 “来人啊,把这人抓起来,竟敢在主簿府纵马行凶,为所欲为!”朱夫人被他奚落的目光扫过,反应过来,立刻跳脚喊道。 第五胤手撑在下巴:“朱和光都没资格在本殿身边叫唤,你又是哪根葱?”他姿势随意,不拘一格,语气倒是分外凉薄。 本,本殿……!? 众人俱是一惊。 传说,五皇子殿下有一匹千里天马,形状如火焰,奔驰若雷电。莫非就是…… 众女眷不是傻的,慌忙跪下,一个二个都如惊弓之鸟般低着头,生怕被连累。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子按捺不住,悄悄抬头朝着第五胤眼波流转,欲语还休。 第五胤摩挲摩挲下巴,可惜,他不是瞎子。 虞七见他,第一反应就是躲。 “殿,殿下,臣妇有,有眼无珠,冲撞了殿下,请殿下恕罪!”朱夫人嘴里打着筛子,囫囵着连句话都扯不清楚。五殿下莫不是为虞七找场子来了罢,若是真的……她不如就此晕厥,免受凌迟! 第五胤懒得理她,视线在全场掠过。扫过虞七时,冷淡得和看旁人没什么两样。她却呆呆地望着他。 “还不准备出来?准备要本殿把你揪出来是麽!” 懒洋洋的声线。 女眷们皆是不明所以。在场跟五殿下能扯上关系的,不就是那位孤零零站在墙角的私会门主角麽,五殿下不可能视而不见,那是在找谁呢? 就在她们诱惑之时,从她们之中默默站起一道鹅黄身影,软软糯糯小心翼翼地:“皇兄——!” 皇兄? 混在她们之中,跟虞七一块来的姑娘是公主? 众人卒。 第五胤视线落在文华身上,看不出喜怒,声音倒是凌厉:“胆子大啊!敢偷跑出宫!果真是没人治得了你是吧!” 文华不好意思地从人群中一步一步挪出去,蹭到奔霄旁边,撒娇卖乖无所不用其极:“没有没有,文华知道皇兄最好了,定然不会怪罪于我的!” “好了,跟我回去。”第五胤不容分说,勒转缰绳道。 “欸……皇兄等等。还有虞七,这群人陷害虞七,你可一定要帮她正名。” “哦?”第五胤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到小姑娘身上。小姑娘的目光倒还是牢牢黏在他身上,他有些颇为享受,“发生了何事?” 文华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着重突出这一府上下的人刻意为难虞七。而第五胤却眯起眼,寒芒落在程昱身上,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嗤。 程夫人注意到了,连忙跪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哭诉,都是朱夫人不查清楚就将人都带来,她儿子绝不可能做出此等事情来! 朱夫人慌了神,哆嗦着嘴唇大喊冤枉。难道她要解释一开始设的局不过是为了诓进虞依沅,谁知会变到如此境地! 虞依沅身子虚软。若不是有虞依湘撑住她,怕是也早已瘫倒在地。细细查下去,总能查到她做了手脚,谁知是虞七替辜翘挡了灾!该死的辜翘! 虞七背脊依旧孤傲。只是他方才转身欲走,仿佛眼里根本不曾有她的存在,令她眼中的盔甲有了裂缝。 无论他信或不信,反正她没做过。 “朱夫人。” “欸,殿下您请吩咐。” “本殿瞧着,这事是与不是,都跟主簿府没甚关系罢,虞家的人和程家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朱家当知府判案了。” “!” 朱夫人抖若筛糠,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想必朱夫人也觉得本殿说的有道理,那本殿要带走自己的人,有问题吗?” 对的对的,全是真理! 没问题没问题! 朱夫人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快被自己蠢哭了。 第五胤轻笑一声:“还不快过来,不跟着本殿,还伫在哪里作甚!” 虞七背着手,抿着唇,就是不肯上前一步。 他却没了耐性,尤其是想到昨晚文华传的话,那姓柳的小子…… 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紧马鞭: “过来。” “……”虞七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再不过来,埋伏在你家的暗卫……” “……”虞七对他怒目而视。 蹬蹬蹬,绣鞋踩得极重,恨不得将地跺穿才好。 虞七在众人注目礼中,跑到奔霄跟前。 文华已经上了马背。 虞七瞧着这马背上两人,没有她的位置,抿紧了唇,不语。 “驾!” 第五胤才不是那怜香惜玉的人,径直催马前行。虞七只能跟在后面一路狂奔,边跑边在心中咒骂这变态老板。 一马三人与朱老爷率领着一帮男宾擦肩而过,齐刷刷地又跪一地:“恭送五殿下!” 容庇沉默地跟在后面,悄悄瞥了一眼虞七,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喟叹。 见她跑着费劲,第五胤勒紧缰绳刻意放慢了速度,最终在朱府门前停下来。 第五胤将文华放下马,对着容庇吩咐道:“把公主安全送回宫,莫教珍贵妃发现了。”而后对着只看得见头顶的小姑娘道,“上来,本殿有事问你。” 虞七微微愣怔,扭过头负气道:“奴婢多谢殿下相救,但殿下坐骑奴婢不敢。” “又不是第一次。” 说罢,他不由她再辩解,提溜着她的领子直接将她提上来。这次不是横着趴在马背上,而是将她放在身后,强硬地将她双手拉到前面来环住他的腰腹。 虞七想要缩回手,不成。 更重要的是,奔霄突然加速,她只能抓紧。 耳边风声呼啸,浮声掠影,往皇宫方向而去。 骏马疾驰。 不知不觉,奔霄都已经长大到跟成马一般。 日头正劲,暖洋洋的日光洒在脸上睁不开眼。出了朱府才发现原来今日竟是如此的艳阳天。 上一次骑上奔霄还是春狩,那时她窄小的肩膀上套着宽大的盔甲,背后驮着昏迷不醒的第五胤,如今倒反过来了。 她悄悄伸手拽紧第五胤腰侧的衣裳,僵硬着臂膀,防止脑袋撞到他的后背,产生多余的肢体接触。理智在抗拒,可手却越攥越紧。 赤凤门近在眼前。守卫的兵将早已识得这匹如火焰一把张扬的天马,二话不说立刻闪到两边放行。 “怎么不说话?” “……” “莫不是在忏悔?你把文华偷偷拐出宫的事本殿还没跟你算呢!” 风声呼呼的,从前面刮过来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真切。 “是公主殿下威胁我的,我没那么大胆。”虞七嘟囔道。 “你胆子不大?呵呵,的确不大,你胆子都用在救火上了。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儿的,连背后使绊子的人都弄不清楚,就敢胡来。” “……”虞七抿嘴,不知该接什么话好。身为皇子,说出这话究竟是想表达何意呢?不像关心,倒有点像责备。她并不意外第五胤会知道发生在虞家的糟心事,只要他想知道,这世上有什么能瞒过他呢?只不过想必都是容庇当作零碎笑料讲给他听的吧。被揶揄一两句也是理所应当。 没听见身后的动静,第五胤眉间不着痕迹的微蹙。 文华说,是那个弱不禁风的秀才帮了她。 难道她这么快就变了? 心下莫名有些烦闷,定是这日头太过毒辣。 “爷,那您知道幕后黑手是何人吗?”虞七试探问道。 “哼。”现在知道低头求他了。第五胤冷哼一声:“太子。” 太子!? 这重磅消息好似混着劲风重重砸在她脑门上,眼冒金星。 她没听错罢,是太子,而不是台子?泰纸?或者带子? 她尬笑两声:“我大概听错了。” “哼。因为你折损了他埋在我西林宫钉子。一两个钉子无甚重要,不过本殿高兴,冲冠一怒为红颜,把东宫的脸面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他一贯小肚鸡肠,让人搞垮你们家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 无妄之灾。她不过是他打击太子的一个借口罢了。就算这个虞七,也会有下个误服毒药的“虞七”。 “怎么,后悔了?当初不还信誓旦旦说做我五皇妃麽,如今发现与堂堂太子杠上,你还做吗?” 虞七摇头,然后又点头,相当诚实。 “不敢做,但还是想。” 最重要的其实是,发现你不喜欢我。 她的回答,如果第五胤有些错愕。收了声,未再说什么。 奔霄一路奔驰到西林宫。作为唯一一个敢在皇宫之内纵马的皇子,他驭马技术相当熟练。 下了马,自有宫人将奔霄带到马厩好生照看。第五胤大步向前,虞七得加快步子方能匆匆跟上他的步伐。一路遇见的宫人们莫不屈身行礼。 有宫女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安分下来。虞七却不经意间瞄到了这位宫女的绣鞋,是宫中常见的普通款式,可鞋头上的甘兰花……她蓦地抬头望向宫女的正脸。 极美的。 二八年华,身材玲珑有致,眸若秋水面如鹅蛋。是位长开了极衬人意的姑娘。 那晚宫灯昏暗下窥见的绣鞋终于有了主人的脸。 虞七转回眸子望了望第五胤的背影,他没有半分停顿,直接擦身而过,连头都未曾偏半点弧度。她抿紧唇,淡漠地收回目光。 第五胤将她带到那处尘封的院落。 院子里的甘兰草长得茂盛,干净整洁,样样规整,是被细心看顾的。当然,虞七也知道,这是昭妃娘娘的院落。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扑鼻而来。 他如同没闻到一般,抬腿走了进去。 虞七不自觉地轻蹙黛眉,跟在他身后。这里似乎曾经是个女子的房间,布局、装饰虽然陈旧了,但仍旧华贵典雅。空气里氤氲着潮湿的味道,盛夏里何况门外便是艳阳天,房里却似乎幽闭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里没人敢来,安静。接下来我要问你的,也不适合让人听到。”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桌案前从妆奁中拿出一支钗环,递到虞七面前,“见过吗?” 那钗环用的是点翠之法,靛蓝翠羽栩栩如生,钗头处装点着一颗红色玛瑙。 如果没记错的话…… 她的确曾在哪里见过…… 她后退半步,声音发紧,矢口否认:“没有。” “真的没有?”第五胤音尾翘起,“那便好。既然如此,我让容庇公事公办,带队搜索,虞家亦在名单之内,你可提前知晓。” “为何要搜索呢?” 虞七强笑着,“不过一只钗环罢了,爷难道您还缺这东西吗?” 第五胤没有接她勉强的玩笑话,正色:“若我情报没错,你们虞家最近风雨交加,并不平静,今日你去赴宴怕也别有用心。你以为第五胥会无缘无故对付你们?” “是报复吧,爷您不是拆了太子殿下埋在西林宫里的钉子麽,他不敢对你下手,我们虞家……” “幼稚!”第五胤嘲弄地打断她的臆想。 轻飘飘的两个字便将虞七剩余的话堵在喉咙里。 “我找了它八年,做梦都想找到。不止我,太子、三皇子都在找,你可知这是什么?” “不知。”虞七声线颤抖。 但她知道是能要人命的东西,否则当年他们一家也不会因为此物远走大漠,一呆便是七年。本以为栾京早已风平浪静,谁知依旧暗潮汹涌。据说,当年此物出现之时,躺在一具身上被箭矢扎了七个窟窿的女尸手中。 第五胤将钗环视若珍宝地重新收藏进妆奁之中,用自己的衣袖在妆奁上反复擦拭,抹掉多余的灰尘。这里没有下人能进来,连洒扫也都是他亲手做的。 物件摆放,一毫一厘,谙熟于心。 “这本一对,是八年前丢失在定南道,我母妃的遗物。这一对,可以调动罗伊族的兵马。” 虞七知道罗伊族,她在大漠生活了七年,那是大漠中分封而治中实力最强劲的部族,兵强马壮,骁勇善战,可似乎最近几年屡屡侵犯大霖边境。应当是大霖的敌人才对。 可第五胤竟然和罗伊族有关! 而且此物竟然能调动罗伊兵马! 难怪这七年来,数股势力对其趋之若鹜。 “……”她咽了口唾沫。 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望着他。 “没错,我母妃是罗伊族人。算起来,我身上也流着半个罗伊族的血,并非纯正的霖国子民。所以,我永远只会且只能是皇子。” “……”虞七张了张嘴,又无力的阖上,“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东西那么重要。” 她这话,引得第五胤眉峰一拧,大步走过来,攥起她的手臂提起,逼得她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到门板上的窗格子凸起上,退无可退。他眼眸眯起,狭长的凤眼尾拢成狠厉的弧度:“你见过!” 不是问句,是肯定。 “拿出来,交给我。” ------------ 第71章 物归原主 她没见过他如此急切的模样,不近人情,狠厉,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双目泛红。哪怕他身负重伤,都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她来不及顾及手腕上方被捏的痛楚,目光闪烁,妄图否认:“我怎么会见过呢,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是我这种小贱民能得见的,爷您理解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虞、七。” 承受住他近乎失去理智却仍压抑着的吼声,虞七身子抖了抖,瑟缩脖子。 “八年前,它遗失在定南道,相距你们家不过数丈,而它消失之后,你爹娘便很快带着你离京。我本以为是巧合,可你方才的样子,告诉我,你知道。你,还有你爹娘瞒了我多少事,还不肯说实话麽!第五胥的人,可是会要人命的!覆巢之倾焉有完卵!” “……” 手腕上的痛感在提醒她。燕赤帮的那群人有着怎样狠辣的手段,放火不过雕虫小技,还好烧的还不是虞家家宅。若是…… “爷能护我们周全麽?”她仰头看他。 “我要东西。”第五胤字字掷地。 “好。”虞七掰开他擒住自己的手,屈身跪下,“只要殿下肯出手相助保全虞家,奴婢知道钗环在何处,愿双手奉上。” 第五胤双目之中血丝渐退,只是胸膛仍旧激动得上下起伏,气息不稳:“好,好,好。” 或许这才是最合适且应该做的选择。虞七没有多加犹豫便做了决定。燕赤帮的背后是太子,他们虞家、翠微坊要何德何能才能斗得过东宫之主。只有第五胤,彻底投向他或许才能保全自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支钗环本就不属于虞家,如今到了交还给其原主的时候。 才回来不久,奔霄又载着二人奔驰出皇宫。一路上行人纷纷避让,咒骂声不绝于耳。可虞七已经充耳不闻,心境悄然发生改变。前方少年坚挺的背脊,看着略有些单薄和瘦弱,她从后面攥住他的衣衫,好像从即刻起,两人便成了更紧密的关系,他荣,她便荣。他损,她便损。将命运交到旁人手里掌控的感受并不好,可她愿意信他,更愿意帮他。 奔霄一路狂奔至虞家,再次如入无人之境般,冲到重阳苑门前,直到院门着实窄小,塞不下奔霄如今的个头,这才勒绳下马。 常氏骂骂咧咧地直奔而来,她就好像眼珠子长在大门口了一样,总是能第一时间抓住机会来踩二房一脚。 这么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立在张扬的赤马旁,衣着华贵。她当即便扯嗓子喊起来:“麽麽快将大爷、老爷叫来!二姑娘光天化日地与外男同乘一马,闯进府中,不要脸了啊!” 撒泼般的声音将众人都引了来。虞老爷子更是感到脸面尽失,气得发抖,当即便命令护卫连人带马给赶出去。 还好虞重阳和柳荷苒来得及时。虞重阳楞了片刻,立即拉着自家夫人掀袍跪下:“五殿下大驾光临,草民见过殿下!” 虞老爷子愣在原地,伸出去的手指颤巍巍地抖起来。他终于想起这少年是何人了,曾在曹市令府中见过的。如此面如冠玉周身气质不怒自威的少年,可不是声名“赫赫”的五殿下! 双腿一软,他匍匐在地:“草民叩见殿下,草民有眼不识泰山……” 常氏也早已被吓破了胆。 第五胤置若罔闻,冷眼未在大房那边流连,睨着虞重阳,声音却并未那般冷硬:“起来罢。” 大房松了口气,也准备一同起身。可膝盖刚刚抬离地面,便听见少年清冷如霜的声线:“本殿让你们起身了吗?” 啪嗒。 膝盖又齐刷刷地砸回地面。 冷汗如雨,滴答而下。 抖若筛糠,少年的威仪叫他们这种在底层混迹了半辈子的禁受不住。都怪常氏,若不是她瞎嚷嚷,怎么会惹到五皇子!这可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才修来的贵人啊! 虞老爷子和虞重千心里几乎要将常氏恨透了。 “阿爹阿娘。” 此时虞七从苑中捧着一个匣盒出来。对仍旧跪在地上的祖父和名义上的大伯大伯母视若罔闻。 柳氏眼眸收缩,盯着她手中的匣子,不敢置信地将目光挪到她脸上:“宝儿,你这是……” 这东西,就连大房都不知道如今尚在他们手中,宝儿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出来,更何况还有五殿下在。这东西,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呀! 虞七收到柳氏的担忧,回馈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径直走到第五胤跟前,屈身下跪,将匣盒高高举起:“爷,您看看是不是这个。八年前,此物突然出现在我娘的妆匣之中,究竟是何人所放缘何而来我们一概不知。阿娘你来说罢。” 柳氏心中惴惴不安,不知从何开口。直到瞧见第五胤珍而重之地接过匣盒,这才犹豫着开口:“民妇回禀殿下,此物乃是一根翠钗。八年前,民妇记得家门外不远处死了一位老妇人,惊动了官兵,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好似在找什么丢失的首饰。可那一日民妇在自己的妆奁上发现了这根钗环,这钗环生得华丽,点滴工艺绝非凡品。紧接着一群带刀官兵闯进来四下搜查,街外面还听见有妇孺啼哭的声音,刀尖上有血,民妇害怕被当做贼人,情急之下便将钗环藏了起来。后来栾京被全城封锁,哪怕十日之后进出都要细细搜身。家里……担心此物放在家中终有一日会被搜查到,便令民妇与夫君一同带着出城,将东西丢了。”说及此,柳氏抬眸往大房那边的方向望去。 八年之前被逼远走他乡之事,至今还历历在目。对面那群人撕下平日道貌岸然的面具之后丑陋的嘴脸在那时一览无余。 “但民妇不敢带着东西出城,若是被戍守的官兵发现,便是死路一条。于是,民妇将此物藏在嫁妆田地之中,七年未曾耕种那块地。知道去年从大漠回京之后,方才拜托兄长将此物取出。” 她缓缓结束这段往事的讲述。跪在地面的常氏暗暗嘲笑。可怜的二房啊,这回算是栽了,这东西照如此看来可不就是天家的物件,当年不听规劝将其带往大漠丢掉,现如今被发现了,还能有什么好下场!窝藏天家宝物,这罪名够在牢里待一辈子。 第五胤手捧着匣盒,轻轻将其打开,入目的,果然同他有的那支一样,只有细微之处的不同,显示二者既是一对,又分左右。 他的手有些不经意地激动颤抖,喉头滚动,将蓦然涌上来的酸涩压下。他攥住虞七的胳膊将她拉起来,用极低的声音珍而道之:“谢谢。” “从今以后,翠微坊,本殿会看顾。本殿在一日,便保你们一日无虞。” 这话抬高了音调,对着虞重阳和柳氏而出。 常氏的嘲讽僵在脸上,龟裂出一寸一寸死白的墙灰,簌簌掉落。她眼睛里满是慌乱,这是怎么回事,背锅的竟成了贵人的恩人? “凭什么!凭什么!唔……” 她扭曲地疯狂喊出声,却立即被自己的夫君虞重千捂住嘴大力拖走。虞重千双目同样愤恨,但他此刻更恨的是这个自以为是的婆娘,当年将钗环嫁祸给二房,如若不然……今日得到五皇子青眼的应当是他虞重千! 虞老爷子笑眯了眼,点头哈腰与有荣焉,此时看虞重阳竟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 第五胤召来暗卫,将匣子交于其。暗卫很快便闪身离开,往皇宫方向而去。 他也不准备再流连,一门心思早已随着翠钗飞往西林宫。他转身欲上马,谁知虞重阳却上前一步行礼道:“五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草民有事向殿下启禀。” 第五胤停下脚步,看在他们方才交了翠钗的份上,随他往一旁走去。 虞七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柳氏看在眼里,不自觉的蹙起眉尖。她拉过女儿的手,刚想说些体己话,可还没等她开口。身边的宝儿便如乳燕一般弹出去,小跑着往五皇子身边跑去。她动了动抓着一团空气的手,眉间忧虑更深。 “阿爹,你回去歇着,我送殿下罢。” 虞重阳深深看了她一眼,敛下目,对第五胤行礼退下。 直觉告诉虞七,她爹的眼神着实有些古怪:“爷,我送您。” “嗯。”第五胤轻轻唔了一声,拉起奔霄的缰绳朝外走。他没有骑马,倒是给了小姑娘跟上他的时间。 虞七面上泛起些微的活力的光泽:“爷,我阿爹方才同您讲了什么,我看他好像脸色没有那么好,是不是他说话不中听惹到您了?” “没有。” “那是您和他聊了什么?” 她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 第五胤睨她一眼:“聊你聒噪。” “我?怎么会呢,我……爷,你莫不是唬我的罢。” 小姑娘没有别的好,就是好戏弄。偶尔逗逗,倒也生动得紧,比文华那妮子要乖巧上几分,没那般骄横的坏脾气。 “你爹说,叫我多看顾着你,等你及笄之后,放你回家嫁人相夫教子。本殿一向对下属大方,又看在你们今日备的这份大礼,到时一定亲自帮你挑上一门好亲。”第五胤语意慵懒,似乎不甚在意。 虞七脸上讨好的笑却僵持不住:“我倒没想到爹娘想得这般远,难为殿下了。” 第五胤用余光瞅见小姑娘似是耷拉下的头顶,唇边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弧度。 小姑娘怕是还没发现,每次舔着脸讨好他的时候都是一口一个脆生生的“爷”,而每次不痛快的时候就变成了冷冰冰的“殿下”。 “你还有得挑,可本殿的五皇子妃需要势力雄厚的女人,难于上青天。这朝中任何一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本殿增加助力扶摇直上。若是那样,他们屁股下的位子可就坐不稳。而父皇,又是最不允许本殿有所势力的。说起来本殿比你惨多了。” 是啊。 虞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终是需要强大的女子来做他的正统夫人,有钱不够,一定要娘家庞大。 她之前口口声声妄图帮他,大概真的只是一厢情愿。 “因此……” 能有什么因不因此的呢,虞七继续耷拉着脑袋,身后的影子在夕阳之中被拖长。 “一个平民也并非不可。” 虞七脚步顿在原地。 眨巴眨巴眼。 然后蓦然激动地冲上去,大胆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满眼期待,却满口哑然:“你的意思是……” 第五胤仰起头,甩开她的手:“看你表现。” * 事情的结果往往出人意料。 就像这支翠钗,兜兜转转八年,似乎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总算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中。原本以为是一场飞来横祸,却让八年后的虞家有了五皇子做靠山。一朝得损,一朝得荣。谁又敢妄言,虞家二姑娘费尽心思得来的答复是福是祸呢? 虞七没有跟第五胤回宫。 柳天宁尚在乡试之中,也不知手上的伤有没有耽搁应试。正值七月炎夏,考场里环境差得要命,吃喝拉撒都在一间房,没等到中暑,光是气味便能将人熏死。据往届落榜的秀才讲,考举人是个运气活儿。种种意想不到的,穷苦人家秀才还好,可要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可就有的熬了。 九日期限一到,考场外早已等候了一大批亲属,将从考场中出来焉掉的诸位秀才接回家中。 柳家也不例外,杨氏亲自带着家丁书童等在外边,想要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孩儿。 春苓蹬蹬蹬地跑回府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姑娘,我,我回来了。” “如何如何?”虞七来了精神,连忙递了一碗冰镇的甜茶过去,期待地望着她。 春苓咕咚咕咚几口下肚,意犹未尽:“送,送到了,是表少爷亲自接的。奴婢把姑娘的嘱咐都带到了,一日两次,要抹匀,涂抹在伤口之后不能沾水。表少爷托我给姑娘带句谢。” “他瞧着精神头如何?” “有些不大好,瞧着眼眶周围都是乌青的,想必在考场里没睡好,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 虞七眉头拧作一团:“莫非是没有发挥好。若是因为我叫他落了榜……”她咬紧唇,一时想不出办法。 “姑娘,要奴婢说,考举人是极难的,很多秀才都是三十好几了才勉强够得上举人二字。表少爷如今年纪跟哪些人比起来还小,若是考不上,兴许也是应当的。” 虞七瞥她一眼:“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人情债难还。” 说到这儿,她倒想起姜生托她带给春苓的胭脂,似乎春苓还未给人答复,她便顺口也催了一催,至于究竟是否有缘分,还是交给他们自己来定罢。 ------------ 第72章 放榜,离京 虞家被五皇子开口放话罩着,没人敢再明面上继续动手,一堆上门攀亲戚认兄弟的几乎要将门槛踏破。虞家的麻烦过了,可她欠柳家的,该怎么还? 常氏被关在大房中,不准她来招惹二房。是啊,现如今的形式,大半个虞家都被二房攥在手里,难道让常氏这时候出来撒泼,承认当初是她亲手将钗环放在柳氏房中的吗! 虞依沅再次从夫家回娘家来,这回带了一马车的礼物。表面上是帮婆母赔礼道歉,可实际上她和虞七都心知肚明,到底是谁帮谁挨了箭,又到底是何人将计就计设的局中局。 于是,她连重阳苑的地界都未踏进过。 嗬,造化弄人。 * 朝堂之上。 五皇子第一次被允许踏上众臣朝拜的紫极殿。而紫极殿的常客太子和三皇子早在年仅十二的时候便常出没于此。故,五皇子的出现让在场众人着实摸不清圣上的意思。 头戴玉冠,面色沉静的少年,着一身蟒服,身形提拔地步入殿中。目光直视前方龙椅上的康帝,目不斜视。他缓缓掀袍,跪于地上,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盯着少年恨不得将他身上盯出两个大窟窿来。 这小子,才刚率人将他埋在京中的燕赤帮一举捣破,几乎全体覆灭,只剩下几个残兵弱将跑回来报信,还带回一句第五胤的原话:从今以后,城南虞家是本殿的人,要动可以,以牙还牙。 嚣张至极。 真以为父皇宠爱他,便能为所欲为!短短时间,便在他头上杀了两次锐气。好好,极好的。总有一日,他会将昭妃的儿子送下去好让他们母子团聚。 康帝叫他起身。 这个儿子眉眼实在是像极了他母妃,以至于自己攥住他的翅膀,不让他展翅飞出自己手掌心,连自己都开始觉得有所愧疚。 所以当第五胤跪在他面前,祈求出宫游历之时。康帝沉思了一日,终于还是同意了。 “我大霖地大物博,山川众多,南北差异极大,东西受异域番邦扰动威胁,有危有机。朕希望能有人帮朕攘内安外,内平天灾,外御强敌。如今,有一职位空缺,朕需要一人用一年时间走遍我大霖国土,编纂《地史录》,以供后续治理提供资料。可有人愿意去?” 群臣沉默。 谁也不愿意抛下自己在京城锦衣玉食的官位,跑到穷乡僻壤里颠沛流离。这哪里是个好差事!于是众人缩着脑袋,生怕被点名。 康帝环顾一周:“既然无人。那胤儿,你可愿前往?” 第五胤脸上咧开一个憨笑:“儿臣愿意!能外出游玩还能帮父皇分忧,儿臣求之不得!” “好。那便由胤儿担任钦差,负责此事。收拾好行李过几日便启程罢!” 这事就这么轻飘飘地定下来,没有遇到任何反对。 但众人看第五胤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个傻子,谁说不是呢!这种闲差,别人都是避之不及,恐怕也就只有五皇子这样特立独行的喜欢。 “五皇弟。” 第五胥叫住阶下之人,眯着眼睛缓缓走过去。 两兄弟相差十岁,身形如今倒差不太多。 第五胤漫不经心:“太子殿下有何指教啊?” “我可不敢。五皇弟生性大胆,为兄可不敢指教。否则怕是会像燕赤帮那样,被五皇弟给灭了。” “燕赤帮是死有余辜。莫非皇兄也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真是厉害的嘴皮子。父皇可知道你这幅脸孔?” “彼此彼此。” 第五胤脸皮厚,说话不留情。第五胥冷笑几声,心中郁气并未有半点消散反而愈演愈烈。他凑近了,用牙齿碾碎的声音道:“那就祝五皇弟能平安归来。” 第五胤笑了,留下一个嘲讽的目光便转身离开。 康帝下朝回到殿中,尧公公服侍他褪掉龙袍,换上金色常服。又捧来清茶请他润喉。接着便传唤御膳。一共八碟精致菜肴上了桌,尧公公继续为他布菜。 “圣上,请用膳。” 康帝尝了两口,觉得索然无味。 “朕没胃口。你说朕放胤儿出去,究竟是对的麽?” 这对错怎么能由他一个做公公的来评论呢。尧公公是个人精,第五胤也是他觉得好的,他略微思索一下,给出了个十全的回答:“老奴眼界浅,只知道在平常百姓家里,对做儿子的来说,父亲做的都是对的。” 康帝听得懂尧公公这左顾而言他的本事:“朕跟寻常百姓如何能一样。一份家产能被分成好几份,一亩田地能被分成几块合种。可朕的龙椅呢,难道也能劈成两瓣?” “老奴不敢!” “先祖训诫,凡非皇族纯真血脉者不得继承大统。胤儿他身上一半流着敌国的血,是祖训呐!朕违背对昭妃的承诺,事事将他排除在朝堂之外,不过是希望他能远离纷争,不至于被手足当做挡路石,哪怕在朕崩天之后仍能有一方安宁之所。只是,朕怕再这么将他养下去,他会更无自保之力。” 康帝这番话也就只有关起门来对着尧公公一人方能说出口。这么些年,他对第五胤的好众人都看在眼里,只有聪慧之人方能明白何为捧杀。 尧公公执起著:“圣上您瞧,这是南方新鲜的笋丁,这是北方的大米,这是奔跑在西边大漠的走兽,还有东边的海鱼。若是五皇子有心,此番游历定能摸清各方民情。您瞧,您不是已经给他机会了麽。” 康帝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这皇宫中,也就只有尧公公是他腹中之虫。 又是一月过。 栾京迎来了三年一次的喜事。学监司放榜了! 乡试通过的名单被张贴在学监司之外,人人都能观赏这些高中举人的名单,只是挤得进去挤不进去便是运气了。 与此同时,另有一队骑马的官差从学监司出发,沿着四通八达的街道往各个方向而去,提前往各位举人老爷家里报喜去。 正值下午休市,街上好多店家索性提早关了门,跟着放榜的官差一同去凑热闹去。这年头在栾京,秀才不值钱,可举人老人值钱啊。哪个市坊口出了个举人老爷,那可是连着三条街都面上有光的事。 人潮攒动,官差的马也就跑不起来了。一行的人便跟在后边敲锣打鼓地往未知的目的地而去。 路过定南道的时候,虞家人也出来张望。 虞老爷子艳羡地望着官差手中的锣鼓和红榜,恨铁不成钢地往虞长庆头上打了一巴掌。虞家三代唯一的男丁,到现在连个秀才都还没混上! 常氏心疼地抱住虞长庆,眼里却也是掩饰不住的嫉恨。 围观的人群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回是往哪家去,有人说这方向有点像是往柳家去,其他人摇头不信。这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就能考上举人老爷,那其他三四十岁的举人老爷怕不是得找块豆腐羞愧撞死。 虞七耳尖,提着裙子便跑出去,对着柳氏喊道:“阿娘,我跟去看看,若真是柳天宁,我便尽快回来报您!” “欸……” 这孩子疯惯了,拦都拦不住。 虞七跟着人群后边,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前方而去。 一路随着官差来到一小户人家门前,那户人家一整家子都在外边迎接,喜极而泣,周围的人群也凑热闹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地喊着!这般热闹她第一次见。 而后官差又继续沿着路往前边行。眼见着离柳家越来越近,她的心激动得快要蹦出来! 人群喧哗。 可身后却渐渐传来阵阵惊呼还有咒骂。 后面的人群朝两边疯狂散开,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愈渐清晰的马蹄声。谁家的官差急着去送榜,竟然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飞奔疾驰! 虞七转过头去,也往两边闪躲。 可赤红的马影却稳稳停在她面前。 马额前的白芒如妖冶霜雪,一眼便知是谁。她仰头望去,马背上的少年噙着一抹张狂的笑咧出一口白牙对她说:“我接了巡使的差事,可愿随我一同回大漠?” 时隔很久很久虞七都记得那天的情景。 已是夕阳的强弩之末,少年马背上纵横的身影逆着夕阳。阳光在他背后镀上一层暖黄的色调,他的脸逆着光,扬着下巴,对她伸出缰绳。 周遭的低声愤怒不入她耳,她只听见余晖照进荒原的声音。 * 柳家。 早有人快步前来报了喜,那官榜上举人那一栏,第三位便是柳天宁的名字。 柳家全体出动,挂上一早备好的鞭炮,备好了喜钱,一群人喜得合不拢嘴围拢在大门前,只等送榜的官差来到。 远远地便瞧见乌泱泱的人群过来,为首的官差送了榜,说了吉利话,拜了举人老爷,便拿了喜钱赶赴下一个地方。 看热闹的人群立刻涌上来,排着队挑吉利话说。 “小少爷年少有为,恭喜成为举人老爷……” “日后必然飞黄腾达,说不定还能金榜题名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活了半辈子也还没见过如此年轻的举人老爷,恭喜恭喜啊!” “……” 柳天宁脸颊红扑,被一圈子恭喜祝福的话砸得七荤八素,勉强保持住神志,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在门槛上往下眺望,没有看到熟悉的人。 柳长河大手一挥,开仓赠粮,派人赶紧往亲戚家报信去。 柳天宁耳朵尖,在门口一直站着,脸上笑着,心中却惴惴着。直到报信的小厮从一人变成好几人回来,还抬回来一大箱礼物,都是虞家急忙备下的,带回来话,叫柳老爷和嫂子先忙眼前的事,姑奶奶和姑爷挑好大礼再择日拜访。 柳天宁有些失望。 天已经沉下来了,日头都歇了。 洒在他身上的余晖只剩最后一丝暖意。 他蓦地唤来贴身小厮取来灯笼,然后一个人跑下台阶从还未散去的人群中挤出去,往某个方向跑去。 “天宁,你干什么去!”杨氏立在阶前,朝他挥动手帕。 “娘,您放心,我很快便回来。”说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街角的转弯,没了踪影。 不过虞府外倒是多了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笼。 柳家少爷踌躇在外,手里多了一根色泽漂亮小凤凰式样的糖画。可他似乎徘徊的时间太久了,又或者天气太热了,糖画撑不了多久便会融化。 他没敢上正门敲门,这样总会显得唐突。可这个喜讯又想第一时间和人分享。 他犹豫着,虞家的门却开了。 柳氏的身影匆匆从府内走出来,径直往石狮子这边走来,笑得合不拢嘴。 “天宁,当真是你!啊不,瞧姑妈这张嘴,如今得称呼你举人老爷了。恭喜恭喜,来,快跟姑妈进来。” 柳天宁耳尖有些发红。觉得有些难堪,堂堂读圣人之书的,竟像贼一般眼巴巴守在别人家门口,实在不好意思得紧。 他攥紧糖画的棍儿,喉咙有些紧张:“姑妈,我是来送东西的,送完我就走。” 柳氏这才反应过来,一时被欣喜冲昏的头脑冷静下来,叹口气:“依柒她是知道你高中的,她留了这张纸条给你,如今已经走了。” “走了?不知表妹是去何处了?” 柳天宁如蒙天雷,一时楞在原地。 “唉,大江南北吧。五皇子带走的,谁又能说个不字呢。一个时辰前,才风急火燎地打包好行李上了马车,现在怕是已经出城了。”柳氏苦笑。 柳天宁眸里愣怔,蓦地回头望向南城门的方向。 可惜被重重房屋阻隔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手中的糖画化了,顺着棍儿滑落,流进手心里,黏答答,空落落的。 * 出了栾京,道路豁然开阔。 骏马疾驰,一纵小队,两辆马车迎着月色狂奔而去。 掀起的尘土由浓变淡,马蹄声愈渐势弱,毫不留恋地,奔向远处。 虞七抱着吃食,小口小口地嚼着,满是与第五胤离开栾京的喜悦。 他们或许会去大漠看看,又或许会去南方的水田,亦或许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循着大雁的踪迹又翩跹而归。 ------------ 第73章 两年后 一晃已是两年。 今年冬天在南方过的暖冬,过了年还未歇上两天,车马便启程往栾京而去。 栾京近在迟尺。 这一路上,飞鸽传书尤为重要。靠驿站速度太慢,非战事不能动用五百里加急,连堂堂皇子也不行,和栾京的消息往来就全靠暗卫饲养的信鸽和信鹰。 尤其是那只叫阿不的鹰,扑扇着翅膀又飞来了。 “爷,京里来信了。”马车帘外响起容庇的声音。 从帘子里伸出一只细白柔嫩的手腕子,对着他动了动手指,他习以为常地将信放到那手心。 虞七收回手,信总共好几封。她熟稔地从一堆里找到虞家写给自己的,剩下的统统推到第五胤旁边。 第五胤也不在意她这般没大没小的举动,自然地从信堆中一封一封拆开看。 “太好了!我家已经将翠微坊开到蜀郡去了,柳天宁那小子竟然已经正在参加春闱,我们要是脚程再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他考完。”虞七得意地朝第五胤抖落信纸,却蓦地发现他的脸色似乎结了一层寒霜。 第五胤将手中的信纸重新折起来,他眸中晦暗不明:“容庇,加速,明天晚上前必须回京。 栾京,要变天了。” * 康帝身体每况愈下。朝堂之中斗争却愈发激烈。 如今大霖面对的内忧外患愈发严重。外有西边大漠接二连三的扰动,也有东边海寇的侵袭。而大皇子和三皇子均主战,并不认为割地赔款能解决问题,一心想要击退外敌。道理没错,可却低估了国内的承受能力。 连年战事,意味着需要源源不断的兵力补充,和大笔大笔如流水般的银钱流向边境。 银子从哪儿来? 从税赋中来。 强制征兵,加重税赋,势必会引起内患。 如今大霖各地的确蠢蠢欲动。 而此时,三皇子却仍想要加重税赋。 承明殿中,望着太子和三皇子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目之所及的地方,康帝将新鲜火热呈上来的折子啪地砸在地上。 “咳咳,咳咳。” “圣上,您莫要激动啊,快润润喉。”尧公公连忙扶住他的身子,心疼道。 “你当朕不爱惜身子嘛,是这两个儿子,叫朕太失望了!朕还没崩天呢,便开始毫不顾忌朕的江山。朕要太子领兵平定东边海寇,老三就开始上书要加重税赋!一口一个为充盈国库,真当朕眼睛瞎了,不过是为了叫太子铩羽而归! 可他们在干什么,在拿着大霖的国土窝里斗啊!咳咳,咳咳!”康帝捂住胸口,以手拍桌,痛心疾首。 “圣上……喝点补汤罢,龙体要紧。” 康帝一把将汤药扫落在地:“他们带来的东西,朕不想喝。以前怎么没发现,如今他们俩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老奴观察,三皇子稍显莽撞了些,太子殿下似乎要好些。不过其实时间久了,您养的两只猛兽都各有所长,不加以约束的话,斗伤了谁都不好。老奴斗胆认为,若是能加入一个新对手,想必二位殿下都能更谨慎些。” “朕知道你的意思。”康帝大力喘息几口,他的身子近日常会出现呼吸困难的现象。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胤儿走了一年半了,可有归期?” “老奴已经收到五殿下的手书,圣上请过目。殿下说,不日便能赶回京中。” “也好,也好。”康帝眼前似乎浮现出第五胤的模样,渐渐平静下来,目光也渐变柔和。 * 消失在京城一年半的奔霄重新出现在栾京。马车入了城门,便将虞七放下,容庇架着车继续头也不回地往皇宫而去。 入了赤凤门后,手眼通天的便早得知了他回京的消息。 第五胥在皇后宫中差点咬碎了一口的牙:“派出去几波杀手,这样都没让他死在外面,母后,你说他的命多硬啊。” 皇后眼中晦暗不明,轻轻拍拍太子的手背安慰道:“时候未到罢了。当年的昭妃不也圣宠加身,总有法子的。起码,凭借第五胤的实力是断断无法与皇儿争的。别忘了,咱们现在最紧要的对手,就是珍琇宫里的那位和她儿子。” 处在话题中央的第五胤此时已经到了承明殿外。 他跪在阶前,郑重地朝殿内磕头,高声道:“儿臣归来迟,请求叩见父皇——” 殿门缓缓拉开,露出高椅之上面色憔悴的康帝。 “快进来,跟朕好好聊聊。” “是。” 走进殿中,尧公公识趣地退下,将空间完全留给整整一年半未见的父子二人。 第五胤本以为自己能沉稳面对,却没想仍旧像毛头小子一般管不住心中的激动。尤其是在知道康帝龙体出现问题之后。 “父皇龙体可还好?恕儿臣无能,近月方才知晓,已快马加鞭赶回栾京,给父皇带回了一批山珍,望父皇龙体能早日康复。” 康帝慈爱地看着他:“上前来罢,让朕好好看看你。 长大了,愈发地像你母妃了,行事倒颇有些朕的影子。 咳咳。” 第五胤担忧上前。康帝抬手:“无碍。人总是要服老的,天子也一样。跟朕讲讲你在外游历的趣事罢,朕省得总是被朝堂之事烦忧,无趣得紧。” 第五胤照做,一时之间承明殿里氛围极为融洽。尧公公在殿外听见里面圣上传出的笑声,不知不觉酸了鼻子。 康帝翻看着第五胤亲手编纂出的《地史录》,忍不住称赞,目光之中渐渐溢满惊奇之色。这厚厚一本,按照不同郡县进行划分,每一个郡县都有地治图,山脉、河流、平原,城镇划分,人口聚集,甚至详细到自然灾害,税赋情况都一一做了再清楚不过。 他看第五胤的眼神渐渐变了。本以为这个儿子是贪新鲜出去游山玩水,邂逅姑娘,没想到竟然在国事治理方面天赋异禀。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些当真都是你手书?” 其实也只是问问,第五胤的字他一眼便识得,做不得假。 “倒是朕低估你了,你倒合该着能帮你皇兄辅佐江山社稷。” 第五胤面色蓦然冷沉,低眉嘲讽:“恐怕皇兄并不如父皇一般想。” “你这是何意?” “如果这就是帮皇兄辅佐江山社稷的代价,那儿臣宁愿永不回京,或者,取而代之。” 第五胤拉开袖子,手臂上赫然两道长长的刀疤,在肌肤上显得极扭曲可怖,刺得康帝眼眶发疼,抓着第五胤胳膊的手默默用力颤抖,半晌缓道:“你受苦了。” “……”第五胤抿唇不语。 “你是个好的,朕会补偿给你。只是唯有皇位,肖想不得。我第五皇家的祖训不可违啊!” 不知不觉中,康帝竟然苍老了这么多。这场大病,似乎带走了他身上一半的精力,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可却仍然固守着所谓的传承。 可这样的承诺,对于如今的第五胤而言,并不稀罕。 “朕最疼爱的皇儿回来了,朕甚是欣慰。你如今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可有中意的人家?” 第五胤微微晃神,脑海中竟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张明丽的脸庞。 瞧见他的走神,康帝微微笑起来:“既然如此,过段日子让你母后为你排一个接风洗尘宴,将那位姑娘一并邀来罢。” “她不……” “就这么说定了。”没有等他拒绝,康帝便一锤定音。许是说得乏了,他揉了揉额头,放第五胤先下去休整,望着第五胤远去的背影,眸中的光芒挣扎幻灭。 回到西林宫。 这里还是老样子,宫人们细心洒扫之下一尘不染,甘兰花丛依旧生机勃勃。第五胤第一时间去到被尘封的院落,亲手将屋子打扫干净,听得容庇的禀报。 “爷,属下方才收到从西边传来的消息,罗伊那边已经替您休整好兵马,随时可供您差遣。” “知道了。 这一次,我也要凑凑热闹。这大霖,还说不准究竟花落谁家。” “她呢?” “二姑娘去学监逛了一趟,现如今护卫已经将二姑娘安全送回虞府了。” 第五胤点点头,重新埋首于一根根地擦拭琴弦。神情专注。 * 热闹的栾京坊市还是一如往昔的繁杂。天子脚下生活的人们看起来还是一派和气。起码在这里看不到,因为生活所迫而面黄肌瘦嚼着糠腌菜的饥民。 虞七下了马车加快脚步往学监而去。 如果没算错的话,今日是春闱结束的日子,大批考生将会在今日出学监,其中应该也包括柳天宁。 他在来信中特意提到了时间,她打算去学监碰碰运气,毕竟在信中答应为他壮胆。 学监外挤了不少翘首以盼的举人老爷家属。虞七一眼便瞧见了随同其他学子一并走出来的柳天宁。一身朴素的厚布衣,虽说是春季,但据说考场里四面漏风,一床棉被一张木床,翻身吱嘎响,还是穿厚些妥帖防风。 一年半未见,柳天宁似乎更修长了,厚棉服套在他身上都不显臃肿,反倒身形挺拔,面如冠玉。 虞七倒还裹得像个球,毛领子厚锦缎子,肩上还背着宽大的包袱,远远地就瞧见一张红扑扑的脸露在外边。 饶是如此,柳天宁竟然还是在茫茫人群中一眼瞧见了她,扔下前来接他的家中书童,快步朝虞七赶来。 “宝儿!你竟真的赶回来了!我,我……” 他止步于离虞七几步之远的地方,似是刻意跟她保持距离,面色激动涨红。 “嗯,我回来了,表、哥。” 小姑娘,啊,不,少女眯起眼笑得如考场里放饭时开门而过的穿堂风。一身明快的桃夭色,衬得眉目处处是出落之后亭亭玉立的颜色。 很久没见,她不介意喊他一声表哥。毕竟这位现如今可是堂堂举人老爷,说不定未来还是进士。幼时的玩闹话不适宜再提。 “嗯嗯嗯嗯。你是特地来寻我的吗?” “自然是的。你托我娘在信中说的我回复了,自然是要来遵守诺言的。话说回来,你发挥得如何,有没有信心这次能考上进士老爷?我爹娘信里可没少夸你。” 柳天宁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也不清楚。这次题目确实难,实话实话,我也没有把握。不过,我倒也不指望这一次便能中,总归机会还多。” “那倒是,我相信凭你的学识定然是不成问题的,绝对不会辜负了我向爷求来的国子监的机会!” “你……可是随五殿下一并回来的?” “嗯嗯。” “那可有受什么委屈,殿下身份尊贵,定然要求颇多,可有让你觉得不适?若是觉得乏了,不如跟殿下提出辞了,也好让姑母……” 虞七笑着打断他:“放心,外界都传殿下生性不羁,其实他可平易近人了。你怎么跟我娘似的,这么会操心!” 柳天宁脸红了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侯在一旁的书童赶来了家里的马车停在二人身旁,朝虞七哈腰点头。 “宝儿,你没有赶车,怕是还没回家罢,若是不嫌弃,不如便坐我的马车罢,我把你送回府中。学监离虞府还有一段距离。” “也好。那多谢表、哥啦!”虞七眉眼弯弯,踩着马扎便进了车厢里。里面铺了软软舒适的垫子,还有他的书匣。 “不用谢。你坐好,我们走罢。” 柳天宁并未进入车厢之内,反而跟书童一起坐在车沿上,双腿悬空,随着马车启程之后,冷风让他不自觉地瑟缩片刻,但他双眸却晶亮晶亮,眉眼之中竟是雀跃之色。 柳家的马车停在虞府门前。 俏丽的少女下车之后,对车上的少年挥挥手,马车这才重新摇曳着离去。 若不是亲眼所见,此处还是定南道旁的原址,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虞家。门庭扩建,比当初离家之时宽了足足一倍有余。门前的家丁也生得如高梁阔栋般威武。 “站住!你是何人,可有拜帖?” 门前的家丁将她拦下,瞧她穿得极好,脸色便还算尚可。 “……我……” 虞七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府里传出吵吵嚷嚷的声音。 瞧见一个二十来岁颜色娇嫩的妇人家,领着一个几岁半大的娃娃,掩面向外哭哭啼啼踉跄而来。 他们俩后面追着骂骂咧咧面目可憎的常氏和几个丫鬟婆子。 “你个狐媚子!当着我这个主母的面儿就开始插科打诨,你以为你这姿色还能有几天的艳丽,大爷的心还能在你身上栓几天?还有你这野种,谁知是谁的,来路不正!还妄想入学堂,怎么的,想来分我大房一份家产,做梦吧你! 麽麽,将她们俩给我扔出去!” ------------ 第74章 心上人 “你个狐媚子!当着我这个主母的面儿就开始插科打诨,你以为你这姿色还能有几天的艳丽,大爷的心还能在你身上栓几天?还有你这野种,谁知是谁的,来路不正!还妄想入学堂,怎么的,想来分我大房一份家产,做梦吧你! 麽麽,将她们俩给我扔出去!” 比话音更快的是两母子的包袱,远远地扔出府门,就落在离虞七脚边不远之处。 “姐姐,不要啊,我们两母子自入府以来一直安分守己,并未有过半点歪心啊。钰儿他年纪还小,可对书学一直颇有天分,求求姐姐不要赶我们母子二人出府,让钰儿有个书念罢!” 那妇人干脆跪倒在地,抱住常氏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瞧着甚是可怜。 “闭嘴!你这狐媚子劲在我这不管用,今儿夫君不在,我倒要看看谁来帮你们!麽麽!” “在!” 婆子靠近她们俩,拖着小娃娃的领子便朝外拽。 小娃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胳膊小腿儿怎么摆动都无济于事。 府外的摊贩叽叽喳喳议论纷纷:“造孽啊,这么小的娃可怎么下得去手啊。” “就按夫君抬了外室进来,这做夫人的也不能如此蛮横啊……” 虞七总算听明白了,感情是虞重千抬了新妾,人家还早就替虞家生了个孙子。现如今,虞家唯一的金孙可不是虞长庆一人了。 婆子骂骂咧咧地将人拖拽出来,路过虞七身边,以为她是看热闹的,伸手便要将她推开。 她反应快,侧身避开。 “看看看看什么!在我们府前看热闹哇!快走……” 那婆子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后面传来常氏贴身麽麽的惊呼:“二姑娘!” 常氏蓦地望向她这边,震惊后是讥笑:“原来是二姑娘!你这一年多不回来,下人都不认识你了!” 那动手推虞七的面生婆子吓得低头缩在一旁,门口的两个家丁也慌了神。 他们来虞府的时候,传说中得五皇子殿下青睐的二姑娘早就出远门了,可二姑娘的名头确实一等一地大。谁不知道虞家如今发展到如此是受了谁的庇荫。 虞七勾唇:“女大十八变。我倒是差点连大伯母都没认出来。小段日子没见,大伯母愈发成熟了。家里还多了这么多新面孔。这位,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为堂弟?” 常氏面色难看:“你个小贱人!” 也不知她是不是气昏了头,竟冲上来要给虞七一巴掌,被虞七一把抓住手腕,捏得腕骨发痛,然后才一把甩开:“大伯母莫不是昏了头,扑上来在小辈面前跳舞,您可悠着点,街坊四邻可都睁着眼睛盯着呢!” 她现在可不再是曾经小豆芽丁般的身材,这一年半里,个头突飞猛进,跟常氏已经不相上下,再无需仰望他人。 说罢,她便施施然,拽住自个儿的包袱跨进府内,往记忆中重阳苑而去。背后传来常氏阴狠的叫嚣:“别得意,你嚣张不就是因为那根钗嘛,若是我捅出去那钗是你们二房从我手里抢去的,你们还能有这样舒心的日子!?” 嗬。不自量力。 虞七头也不回:“自便。” 嗬。 若是常氏知道这支被她截胡的翠钗究竟着什么,恐怕会立即跳进相思湖以死谢罪罢! “好好好,你别后悔,日后你们二房出了事可别跪下来求我!” 第一天回府便碰上这等糟心事,心情委实有些沉闷。虞七深呼吸几口调整好心情,还没进苑,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姑娘! 夫人你快出来啊,姑娘回来了!姑娘姑娘,奴婢想死你了!” 春苓丢下手中的笤帚,冲过来拉住虞七的手将她赶忙往苑里带。明明比虞七还要大上两岁,近两年却似乎养得性子更活泼了。 柳氏匆匆出来,一把将虞七揽进怀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快,跟娘进来。玉锦春苓你们去打水烧灶,给宝儿擦擦,垫垫肚子。” 进了闺房,她的房间还是如以前一样干净,可见都是日常被细心看顾着的。 娘俩聚在一块,虞七向柳氏讲了不少途中的奇闻轶事,像是有无尽的话说不完。柳氏的笑意愈发真实,看来,她家宝儿路上并未受到五皇子过多苛待,连身上的料子看着都是上等的,她便多多少少放心了。 说着,虞七话锋一转:“阿娘,方才在门口女儿碰到大伯母,大房似乎添了几口人?” “你见到了?大房那边将外室新抬了姨娘,带了个哥儿来。你祖父倒是喜欢的这个哥儿的。”柳荷苒说道,神色之间似乎有些飘忽。 “难怪了,大伯母不惜名声也急着要将人赶出去,方才的模样是真狠毒。她难道不怕大伯知道后怪罪?” “纵然怪罪难不成还能休了她不成,她常蓁的娘家在京城也算是有所底蕴的富户。最多不过是夫妻离心,你大伯不敢休她。况且大姐儿好歹也嫁进了主簿府,休了她的亲娘不也是叫父女离心麽。 所以啊,女子这一生,必然要寻个良人,钱财身外物,多也是过,少也是过,但求一心人,此生永不负。” “就像您和阿爹一样!” 柳氏勉强笑了笑,眉目间似乎有所忧虑。只一瞬便消逝,似是错觉而已:“贫嘴!你这是年纪愈大,愈发灵精了。 不过话说回来,再过两月你便要及笄了,这一年半你不在京中,好多姑娘家规矩怕是又忘了,剩下的日子可得好好补起来,今后好随娘多多跟旁人家走动,为你寻一体贴入微为人刚正的好郎君。” “娘!”忽然话头被扯到自己身上,虞七极为不赞同,脸上却悄悄升起红霞。 天知道,当娘说起这个话题,她脑海中想的是谁。 那种感觉,就像所有待字闺中的姑娘肖想自己意中人乃是盖世豪杰一般,可又与那些肖想有所不同。许多自我沉浸的臆想是天山雪莲,可远观而不亵玩,她却如沾了禁酒食髓知味离他越近越恨不得在他身旁日日饮醉。 那带着甘兰花香的酒味叫人欲罢不能。 “宝儿,你是不是……有心悦之人了?”柳氏眉间微蹙。 虞七没点头也没否认。这模样柳氏再清楚不过了。是个女儿家都逃不过这关。 “那人是谁?你告诉娘。莫非是天宁?” 虞七一脸愕然:“怎么可能!” “难道不是?你与天宁不是还时常飞鸽传书,我以为……” “每次飞鸽传书我都是给家里的,难道不是爹娘你们将他的书信一并给我的?!” 柳氏哑口:“既然不是天宁,可你接触的公子少,莫非是五皇子身边的哪个侍卫?难不成……!” 不用说了。 柳氏心头一颤。 虞七的反应告诉了她最不应该是的那个答案!她面色蓦然难看起来,言辞色厉:“宝儿,不可以。成为侍读已然是天大的恩赐,莫要再肖想别的,若是出了岔子,你叫我和你爹如何护你!” 虞七想要辩解,却被柳氏毅然打断:“莫再说了,人贵有自知之明,门当户对方为正理。你想想看,虞依沅嫁给主簿二公子当真过得顺遂吗,哪怕现在有了身孕,不也日日提心吊胆防着那些姨娘通房?!” 虞七默默垂首。 她想反驳。 可是觉得大概自己反驳出的理由也苍白无力得紧。那位爷在京中的名声实在是坏透了! 最后两母女的此番谈话只能草草结束,两人都识相地未在虞重阳面前表露过多。 只是柳氏心中暗暗决定,要将宝儿的婚事紧锣密鼓提上日程。那些空中楼阁的幻想得尽早打破才是。 虞七换下了一路奔波的衣裳,在春苓的服侍下重新穿上栾京闺阁女儿的着装。先是去虞老爷子那儿请安,然后才去了亲祖母葛氏的汀兰苑。至于大房,大伯她还是去见了礼的,常氏和虞七她差人送了点特产过去。 “怎么一回京便来我这老婆子这儿赖着不走,怎么,心里有事儿?” 葛氏高兴得紧,开起玩笑显得极其随意。 虞七赖在汀兰苑里,享受着张麽麽端上来不间断的吃食供应,叹了口气:“我娘是不是不爱我了,想把我赶紧打包出去嫁人,祖母救命啊。” “哈哈。”葛氏反而哈哈大笑,“你这鬼灵精也有这天。” “祖母……” 虞七可怜兮兮的模样并未激起她的同情,她收了笑佯装正色:“你马上便及笄了,定亲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何必排斥。每个姑娘家不都是要走这一遭,若是家中没人替你操办将来成了老姑娘才是要追悔莫及。 所以你到底是在排斥什么?是定亲本身亦或可能的定亲之人?” 虞七抿唇不语。 “你有心上人了。” 葛氏用近乎肯定的语气说出此言。 虞七索性放弃抵抗,垂下双肩:“也许罢。 若是按照阿娘的节奏,或许我会与一个我素昧平生但爹娘觉得妥帖之人相伴一生,只是那样的日子真的会过得如意顺遂吗?”她拧眉道。 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夜之间便长大了,每一个选择都决定着未来几十年的漫漫长日。可她还有太多的不确定,没有经历过,没有求证过。所以到底是少了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 “这些疑惑谁年轻时没有呢。如今我都已是你的祖母了,日子还不就这样过下来了。” “难道祖父不是您心悦之人?” 这话说起来好像有些不符规矩,毕竟是探听长辈的私事。 而且,祖母从来未曾在小辈面前表露过分毫,她只知道祖父和祖母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本来那般雷厉风行的一个当家主母,为何十年不曾管家,反而将中馈下放到并不和睦的大房手中。其中种种,她到现在也不明白。而祖母,也一直讳莫如深。 葛氏淡淡睨她一眼:“并非要心悦才能度过一生。即使心悦也可能度不过一生。 其实,我与他是从小订的娃娃亲。” 虞七瞪大了眼。娃娃亲?岂不是祖母才是原配,那为何现在却为继室!? “所以,心悦不是本钱,也不能约束。你记住,只有手里有权,能让对方有依仗的本钱,才能携手过一辈子。你问我还心悦于他否,不了。” 这番话轰隆隆地在虞七脑海里回放,摧毁了她曾经的世界观。 “张麽麽,你送宝儿回去罢。她这浑浑噩噩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老婆子苛待于她。” “是。” 张麽麽来挽住虞七,往外走去。 “等等。 若真是有心上人了,便将他带到老婆子这里来,帮你掌掌眼。” * 静贤皇后近日为了操办接风宴一事,凭添了不少操心事,尤其还是帮第五胤办,马虎不得。 在宫里这么多年,她早将圣上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 圣上最喜欢的便是窝里斗,最不喜欢的也是窝里斗。 皇子之间一定要斗起来方能彼此之间有所牵制,而保证不会有人将歪心思动到他屁股下的龙椅上,另一方面也不能闹得太难看,人尽皆知,更不能逼着臣子强行站队,毁坏国之根本。所以,哪怕静贤皇后对第五胤有多不喜,她也早练出了伪装的本事。 接风宴这差事不仅要做,还要做得漂漂亮亮。 “皇儿,礼部尚书也接了礼,如今也是我们的人了。朝中重臣大多尽在我们掌握,再忍忍,总有一日这天下会是你的,莫要急于一时。” 太子第五胥眼中异光连连:“哈,不急,不急。”他舔唇道,“老三根本不足为惧,谋略不行,狠辣不足,还妄图将我从东宫拽下来,不自量力。但是第五胤……” “那小子没有母族支撑,根本不足为惧啊。” “是。昭妃死了,罗伊国甚至连昭妃之子的容貌都没见过。但传闻,罗伊国当年给公主的陪嫁之物中有可以支配罗伊兵将的兵符,但凡公主受委屈,凭着信物便可以有后盾相护。十年前,我在西林宫中翻了遍,昭妃那贱人什么都没说,却让她的贴身麽麽悄悄出宫。这信物,我找了十年,却连是何物都未曾确认。我怀疑……第五胤已经得到了。” “不会罢……他一直放浪形骸,哪里是扶得上墙的阿斗!况且,十年前,他不过才七八岁,记得住什么?” “希望罢。不过他始终让我放心不下。这次……给他个下马威,让他好知道如今整个栾京都在我掌控之中。” 静贤皇后眉有忧色,还是点了点头。 如今大事上她都听儿子的。 ------------ 第75章 五皇子妃 宫里派来的人接了虞七入宫。到了宫中她才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上了贼船。 在西林宫里伺候的女官半恭敬半强迫地伺候她换上了一身华丽的装束,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将她整个人包裹得密不透风,她的拼命吸着气才能塞得下。 装扮完后,她被推到第五胤跟前,规规矩矩小幅度地行了个礼。 第一次见到宫外的野丫头穿上这幅打扮,一时之间有些晃神,第五胤打量她一瞬后做了总结:“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不知是在夸赞马还是鞍。 “你也不打算问问本殿为何要你穿这身衣裳?”要是平日里,凭着她的话匣子,恐怕早说了一通,今日倒是安静得紧。 第五胤睨着她绕了一圈笑出声,对着尚衣局的女官道:“你们还是将上围的尺寸改改罢,接风宴上要是开线就完了。 虞七,本殿发现这一年你长得倒是突飞猛进啊。” “……”虞七秉着呼吸,狠狠瞪他一眼,被一众女官推着返回内室。再出来时,尺寸已经改置妥当。尚衣局的女官们都心灵手巧,改得看不出半点痕迹,也集体行礼退下了。 “爷你把我弄成这样是意欲为何?” 尽管尺寸合适了,但虞七还是不敢乱动。这般繁复名贵的装束穿在身上不像是衣服,更像是把金子挂在身上招摇过市。 “今日宫中举办接风之宴,你身为本殿的侍读,自然得得体出席。可有疑问?” 有的。 皇家宴会,她一个小小的侍读,说好听些叫侍读,不好听也就不过是个女官,难不成还能上桌不成,穿成这样站在主子身后服侍,不是喧宾夺主麽。 第五胤咳了一声:“你别管那么多,照着我说的做便是。到时宴中,我咳一声你便给我倒酒,敲桌子一下你便给我布菜,我若咳两声你便说‘一般’,我若敲两下桌子你便说‘是的’。但凡我有动作的,你必须照我的来。其他人问你的,你可以自由发挥,但除了见礼问安一律不许主动开口,可记清楚了?” 虞七不知他要干什么,迷迷糊糊地点头。 这任务倒也简单,只是要见宫中众多主子们,她还被麽麽抓取狠抓了一把礼数。临近戌时,这才被放出跟着第五胤往华清池而去。 华清池旁乃是一座宽大水榭,宫中的家宴往往选在此处。一边品尝美酒佳肴,一边欣赏水面上舞姬助兴,一边还有清风作伴,端的是个好地方。 一路上,虞七心里都在反复念叨着暗号。 咳一声:倒酒。 咳两声:“不是。” 敲桌子一下:布菜 敲桌子两下:“是的。” 其他一律不开口。 她记住了。 第五胤睨她一眼,瞧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唇边却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弧度,从宽大的袖子里找到她蜷成拳头的手,将手指挤进她的掌心,在她手背上捏了捏:“放轻松,有爷在。” 虞七整条胳膊都僵硬了,反射性地立马抽回手,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然后飞快转开,心若擂鼓地僵着脸点点头。 他们到的时候圣上、皇后都已经到了,珍贵妃坐在下首第一个,往下依次是第五胥、太子妃,以及诸位得宠后宫嫔妃与皇子公主,文华都不在此列。他们是最后一个到的。 不过还好,本来这也就是操办给第五胤的接风宴,哪怕姗姗来迟也没人会说什么。 于是,两人一块向圣上、皇后行礼后,便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虞七面上露出诧异,被第五胤拽了一下袖子,差点跌倒在位子上。她以为,自己是以一等宫女身份来的,却没想竟能跟他同坐一席。 一时间不知道该盘腿还是跪坐,慌了神。 众人的目光再不被身姿曼妙的舞姬所吸引,全都落到虞七身上。 “胤儿啊,这位是?”康帝的身子似乎难得有所好转,精神看来比往日遒劲,目光中兴致满满。 上次才说要第五胤将五皇子妃的人选带来看看,如今瞧着这姑娘年纪跟他相仿,姿色秀丽,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生气。 “回禀父皇,这位是儿臣的侍读虞七,您前几日提到想见五皇子妃的人选,儿臣便擅作主张将人带来了,还请父皇见谅。” 什么!? 虞七睁大眼望向他侧脸的线条,再一看,周围投向她的眼神都带上了不同的意味,有奚落讥讽的、有好奇的,还有鄙夷的。 康帝先是眉头皱了一下:“侍读?是哪位大人家中的后辈?” 他倒是想起好像曾经从民间指给过他一个侍读女官。 “回禀父皇,依柒家中乃是墨绣的发源,是给朝廷供货的皇商,并无人入仕。” 哦! 是个下等商女。说起墨绣来,哪怕深宫之中的女子也有所耳闻,不过也改变不了身份的巨大鸿沟。 “既然如此,那便开宴罢。” 菜肴由宫女们一个接一个的捧上来,衣裙翻飞觥筹交错之间,虞七从酒盏的间隙中悄悄抬头看他。他一举一动都带着高不可攀的贵气,与走遍大江南北时踏淤泥,吃番薯,枕草席时又是不一样的。他刚才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他竟然说……开始将自己当做五皇子妃? 虞七心若擂鼓,云里雾里的,摸不清方向。 “虞侍读,怎么不动筷子,莫不是饭菜不合胃口。”第五胥笑眯眯地,他身边坐的太子妃生得极美,是个恬静柔顺的。 “没……”虞七刚要开口,想起第五胤不准她乱说话,便又立刻闭上嘴,只猛地摇头,惹得太子妃轻笑出神:“虞侍读不用如此拘谨,今日乃是家宴,父皇和母后都是极温和的。” 点头。 “她第一次见这种场合,难免紧张了些。”第五胤右手覆上她的左手低头轻道:“别紧张,如常便好。” 他的鼻息喷洒在她鬓间的发丝上,叫她好不容易安抚下去的心里小鹿又开始蠢蠢欲动。 “咳。” 虞七立马给他倒酒。 真上道。第五胤满意地眯眼。 “虞侍读,家中是何许人士,朕瞧你的行为举止似乎不似完全的大霖人。” “回圣上,奴婢家就在栾京,只不过幼年奴婢有随家父在大漠住过几年,让圣上见笑了。” “难怪。”康帝眯起眼视线在虞七和第五胤身上流连了片刻。他想起了逝去的昭妃,一时回忆涌上心头。 “虞侍读虽然并非大家闺秀,但既然是侍读,想必腹有诗书气自华,不如今日便给本宫展示一下可好,咱们来个行酒令如何?”静贤皇后笑里藏刀。 在场众人纷纷附和。 虞七咬牙:“多谢娘娘抬爱,奴婢不会。” “诗书不会,那琴艺呢?” “不会。” “那便丹青或者舞技罢。” “奴婢也不会。” “什么都不会?”静贤皇后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奴婢会算账赚银子。” 诸位皇子妃用锦帕掩住嘴轻声笑起来。 虞七挺直了背脊,并不觉得这有何好笑。赚银子很丢脸吗,国库不也是靠银子堆起来的,若是没有他们这些商贾缴纳重税,又何来国库充盈! “不过五殿下最得圣上宠爱,尚未婚配,身边的通房莺莺燕燕难免多了些,我听到宫外好些难听的流言,虞侍读也跟那些人同样的想法吗?” 虞七蹙起了眉头,这话来者不善啊。旁边适时响气两声咳嗽。她立马坚定道:“是的。” 第五胤转头瞪她。 虞七不解,她是按他的指引回答的呀,咳嗽两声说“是的”,敲桌两下说“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圣上润了润喉,将话题重新引回来:“朕知道你们是一同去游历的,胤儿领的地形勘察的差事也做得极好,虞侍读你且跟朕说说,他可是亲自不畏苦难丈量出来的?” 食指在桌上敲响两声。 “没有!自然是没有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感觉自己好像弄反了。 康帝的表情僵在脸上。太子和三皇子倒是洋溢上喜色。这哪里是第五胤的人,分明是来帮他们把第五胤打进尘埃里的助力罢! “欸圣上,咱们今日是家宴,何必聊国事呢。”皇后笑眯眯地打圆场。她倒是希望这小姑娘继续畅快地说下去,可这接风宴毕竟是她操持的,弄僵了也是她的锅。 “娘娘说的是。本宫可是第一次看胤儿领人到咱们面前呢,圣上说的国事她一个姑娘家家的懂什么。不过本宫倒想问问虞姑娘,胤儿这是把你当做未来的五皇子妃来对待了,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宫中的通房呢?”珍贵妃娇俏地笑道,又挖了个坑等待人跳下去。 虞七下意识地往旁边看去,第五胤狠狠瞪她一眼,右手攥拳锤在桌面,左手在脖子上悄悄对她比划一横,真是恨得牙痒痒。 虞七拿不准他到底是何意,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杀了!” 全场静默。 鸦雀无声。 只有第五胤猛烈地咳嗽声一串接一串:“咳咳咳咳咳……” 咳这么多声,到底是倒酒啊还是否认。 难道刚才他的动作不是要将人灭口? 虞七有些慌乱:“不不不,我开玩笑的,圣上娘娘千万莫听我胡言乱语!” 她的解释看起来倒是无力得紧,众人眼神飘忽。 康帝却突然笑了,笑罢咳嗽两声,在尧公公的搀扶下起身,动作有些吃力:“朕乏了,先回去了,你们陪着胤儿用完膳再退吧!”临走前,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虞七身上转了一圈,看不出是何意味。 有女官扶起虞七,将她带离华清池,回到西林宫,算是率先离场。 她烦躁地走殿内走来走去,感觉自己好像搞砸了这场接风宴。临走时,第五胤看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像是哽在她喉头的一根刺。好不容易听到他亲口为她冠名,她却迷迷糊糊到底弄乱了所有。 其实想想,他更像是拿她在当挡箭靶。 一个平民商女摇身飞上枝头变凤凰,没有娘家支撑,能极大削弱第五胤的势力。太子、三皇子甚至圣上不就是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麽! 她正懊恼着,接近一天没进食的腹内竟也好似感觉不到饥饿存在。 忽然间,她似乎闻到一丝烟尘的气息。 这味道有种熟悉的感觉。 她蓦地推门出去,瞧见殿外的小太监小宫女慌乱跑作一团,边跑边喊:“走水了走水了,快去禀告殿下!” 她抬头望向火光窜起的方向,大脑一阵嗡鸣,差点腿软。 不好!是昭妃院落的方向。 她拔腿便狂奔而去,喘息着入目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与一年半前翠微坊的火势一样猛烈灼烫。但这院落里面,都是第五胤视若珍宝的东西啊! 她疯了一般推开围在火外一桶一桶浇着杯水车薪的冷水的宫女,凉水迎头浇下,冰凉入骨,她冻得瑟缩却分毫不敢耽搁,拎起碍事的装束冲进火场之中。 如柳天宁一样。 “虞侍读!虞侍读!” 院子里的甘兰花如染上了地狱冥火一般,在火中烧出蜷缩的姿态。这不是最严重的地方,房屋才是。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如催魂的音节。 没有空去思考这么一个看守严密的院落是如何着起火来的,她用宽大的袖摆裹住手掌,用身体撞击着火的门板,一下一下,将摇摇欲坠的门板撞倒在地。 房间内烟尘缭绕,浓得睁不开眼。 她对这里不熟,摸索着将还没有烧着的物品一股脑地揣进怀里,只是大件的她却拿不走,只能搬着笨重的木琴和一堆书卷往外走,跑到院中,将东西放在地上:“快来人啊!将东西带出去!” 说罢她便又冲进屋内,继续搜刮一切可以抢救的东西。 这里是第五胤的一切啊。她急得无助,眼里酸涩又被大火燎干。 “殿下殿下,您快回宫罢,西林宫走水啦!” 第五胤认得来人是西林宫中的小太监,蓦地脸色骤变,拍案而起,立刻奔出。 留下宴上众人面面相觑,也急忙跟上。 第五胥却用饮下最后一口酒的袖摆遮住面上抑制不住扬起的唇,和透露出疯狂的眼眸。 ------------ 第76章 恍然觉悟 第五胥却用饮下最后一口酒的袖摆遮住面上抑制不住扬起的唇,和透露出疯狂的眼眸。他慢条斯理地将酒饮尽。 “五皇弟,这道下酒菜才是本宫送你的大礼。” 当着他的面,摧毁他重要的东西,才会更爽啊! 静贤皇后深深看他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 第五胤的身手不差,几乎和容庇同时赶到。 “殿下!”宫人们哭着跪倒在地,尤其是偏院的守卫。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你们还不给本殿进去抢救东西,都在外面围着泼水有什么用!” “殿,殿下……虞侍读已经带人冲进去了,抢出来了一些东西……” 地上零散地摆放着几卷皱巴巴的书卷,和那架再熟悉不过的木琴。第五胤却脑子里嗡地一声被满目火燎填满了! 他踹开跪伏的宫人,冲进火中,剩下宫人们惊恐的呼喊:“殿下,危险,小心会塌啊!” 说到底,他才是对这院落最熟悉的人,每一簇火苗都燎在心上,脚步有些凌乱,冲进去的过程中撞到不少往外搬东西的宫人。他也不管不顾,掩住口鼻往里冲。 “虞七呢!快说!!” 被他拽住领子的小太监满脸脏污,吓得要跪倒在地:“虞侍读在,屋子里……” 屋子已经被大火占据,甚至看不出入口的门板。第五胤满目映照着火光的灼热,脸上尽是一片慌张。 “容庇,尽可能地把东西全部抢救出去。” “爷!” “这是命令!” “是!” 第五胤的身影已经消失进火中。 屋子里的浓烟散不出去,堵在人喉咙里,如同灌了沉重的水银一般,说不出半点话来。虞七躲开燃烧的帘子,笔墨纸砚这些东西能塞的都被她塞进怀里紧紧抱着。 第五胤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呼吸困难,怀里紧紧裹着东西蹲在地上往门的方向移动。绣鞋为了踢开着火的桌椅早就不顶什么用。他说不清楚那瞬间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在这场大火里有的东西被燃烧殆尽,有的又如野火烧尽春风复生般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 他抱起她冲出屋子,将她放在院子地上:“等我带你出去。” 说罢他便再次返回屋子,整个屋子已经再不剩什么能带出去的东西了。他从墙壁的暗格中取出那两支翠钗,目光深深而沉痛看了屋内一周,攥紧了拳扭头冲出,重新抱起地上的人往院外奔去。 西林宫走水惊动了康帝。哪怕身子不爽他也急火火地命令宫人抬他过来。他来的时候偏院外已经围了一群的宫妃和皇子公主,见他立刻下跪请安。 可他的眼里只有熊熊猛烈的大火:“没了……没了。快给朕救火啊,快啊!” 他激动地双手挥动,老目里似乎看出些泪痕:“若是救不了这火,朕要你们所有人头落地!” 他话音刚落,偏院的门檐便猛地掉落一根烧成炭的门梁,堵住了进去和出来的路。 院内火光之后一团身影显露出来。 路被堵住,第五胤抱着虞七从里面整个身子扑出来,两个人扑在地上滚了几圈。他始终用胳膊垫在她脑袋下面,两个人都极其狼狈。 “太医呢,还不快诊治胤儿!” 康帝见第五胤看起来无大碍,便仍旧急迫地望着起火的偏院。 在场众人中,珍贵妃和静贤皇后眼中都有得逞的快感。这里终于烧了!哪怕圣上再不舍得又能怎样呢!昭妃啊,你永远都无法再影响到圣上,属于你的痕迹已经从这世上完全抹去! 火被扑灭已是后半夜了,折腾了接近一夜。康帝拖着身心俱疲的身子被尧公公护送回去。 虞七躺在第五胤的寝殿之中。她身上没有受到严重炙烤伤痕,只不过嗓子被烟熏了,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她从鼓鼓囊囊的前襟里掏出一堆乌漆墨黑的物件,捧到第五胤面前。 那眼眸的轮廓还是如往常一般,可是却黯淡了不少。 她抿着唇,已经知道偏院几乎被完全烧毁的事实,可是却没办法安慰第五胤,此时此刻最难受的是他。她只能用手像给猫顺毛一样在他背上摩擦。 第五胤盯着她的掌心,攥拳蓦然站起身:“帮虞侍读更衣洗漱,照顾好她。” 说罢他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虞七望着他的背影,挫败涌上心头。 殿外,第五胤挺身立于院中,四周跳出几个装束略微不同的人跪伏在他面前。他面容冰冷,声音更是淬了一层冰碴子:“申、酉、戌、亥四组,护主不力,组长各去刑堂领天罚,各降一级,副组长代职三月。 申组查明是何人指使了麽!” “是太子。” 嗬。 唇边的弧度是碎裂从冰层。哪怕他身上还穿着在火场中被燎过的衣裳,也不减他此刻的气场:“十日之内,我要看到他的在京中的触手斩断一半!” “是!” 申酉戌亥四组组长齐声应道,然后消失在黑夜之中。 容庇从偏院回来:“属下失职,也请去刑堂受罚,请殿下恩准!” “我可没说放过你,你跟他们一样,但先欠着,保护好她。” 第五胤想起火场中蜷缩成一团的少女,心里揪着揪着喘不过气。那瞬间他不知道究竟是在为母妃的逝去而悲痛还是为了她而揪心。 看到她拼了命地护住母妃的东西,他更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太沉重了,那一直被他逃避的感情向火场里的烟尘一般如鲠在喉。 * 这场大火是康帝即位以来,皇宫中最大的一次失火。 监事司被问责,当晚值守侍卫数人被斩,一干人等入狱等候发落。皇宫之中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圣上的病也似乎被这场大火烧干了精气,在龙床上辗转数日。而在首日上朝,便便颁布一道圣旨,赐封第五胤为胤王,赐宫外京中土地改建胤王府,赏虞七黄金百两,赐封锦绣女官。 几日之间,朝中风云变幻。 太子党凭空被拔掉了几根插在六部的钉子,不是递奏折走程序,而是入夜有贼人潜入其府中,将官员暗杀于自家宅邸之中。这般狠厉到超越常理的手段,是街边见着肉骨头便疯了一般狂吠乱咬的疯狗才做得出的。 第五胥再是气愤却竟无法从明面上反击。 疯狗逮谁咬谁,难不成你还能逮着疯狗上去咬它不成。 “第五胤,好好珍惜这最后的风光,恐怕很快你将失去如今拥有的一切。”第五胥捏碎了手中的夜光杯,任由掌心刺痛湮没神志,满目猩红。 锦绣女官在尚宫局是入了名碟的,在宫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奴婢,大部分宫女小太监在女官面前都是要行礼作揖的。西林宫宫女众多,来来回回跟过第五胤的也不在少数,虞七是唯一一个长留并且得到圣上青睐的,如今地位在众宫人中更高一筹,包括被珍贵妃安插进来教导殿下人事的女官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句:“女官姐姐。” 她养伤期间,常来看望她的,就有珍贵妃的人。 那双绣着甘兰花的宫鞋,如同印在她脑子里一般,过目不忘,挥之不去。每次见到都仿佛在提醒她认清现实。 她气鼓鼓地咕咚咕咚将汤药一饮而尽,盯着那嘘寒问暖的宫女目光不善:拜托!都一年多了,就不能换双鞋吗! 她愤怒地将人赶出房中,心头憋闷。这些人趁着她嗓子说不出话,便上门恶心她来着。不过是为了在她这里堵着见某人罢了。她又凭什么要成为这些人利用的工具,第五胤爱去哪儿去哪儿与她何干! 可是当第五胤降驾来看望她时,满肚子的怨愤又不知随空气蔫到何处去了,只剩下笨拙地疼惜。 第五胤会喂她服药,即使她明明伤的不是手,只是嗓子。可当他一勺一勺将漆黑的药汁送到她唇边时,她就如失了智中了梦魇般,机械地张嘴吞下再张嘴再吞下,不觉苦不觉烫。 房中极其安静,落针可闻。 汤匙与碗边碰撞的脆响成了唯一扰乱气氛的罪魁祸首。 他擒着汤匙的手指修长,指甲盖上是一层薄薄的淡粉,面容精致,睫毛极细腻,睫毛覆盖下的眼珠却毫无波澜,如神情出离。 她知他心中是烦忧的,想伸手抚平他心里蹙起的眉头,可他周身的淡漠也是真切的,像一道竖起的屏风,朦朦胧胧地将她隔在外面,他却周身雾气缭绕,神色不近。 她伸出小指头勾他的袖摆,无声乖巧的样子像极了母妃送他的大漠貂。 第五胤思绪被牵扯回来,望了眼已经空掉的碗底,他将碗匙放在一旁的托盘之中,细致地擦干净手指:“你还是像我们在外游历时一样同我相处就好,不用有太多顾及,咱们之间的关系并未发生任何变化。” “……”虞七望着他,失落涌上心底。 果然是假的。 手指蜷缩紧。 初闻他当着圣上面将她视作五皇子妃的心中乍喜,如今已经冷却,凉薄的湖面泛着浮冰。虽然早知道不可能,但从他嘴里亲口听闻还是难免失落。 虞七扯出一个笑容,点头。 他才失去了对他而言最宝贵的东西,怎么能让他此时再为旁的事忧心呢?反正她也早就做好心理预期,无事无事。 不知是否是她的反应有些超出他的预料,第五胤眉间反而轻蹙了起来:“你放心,你被封为御赐锦绣女官一职的圣旨已经送到了虞家,你们虞家定能再上一个台阶。我是说……你可以如以前一样行事,不用如此拘束。” “?” 虞七竖起耳朵尖也没听见他最后一句小声如蚊呐一般的低喃,只能用蹙起的眉头和眼神表达疑问。 “没听见就算了!”第五胤狠狠瞪她一眼。 好话不说二遍! 虞七甚是纳闷,好端端的,这人怎么蓦然恼起来?就算他现在心里难受,可这般喜怒无常的,将她当作出气筒也无理由啊。好歹她还不顾安危冲进火场里帮他救出不少昭妃娘娘的遗物,那是拿命换回来的,结果还没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谢谢。 “……” 她心里憋闷,扭过头去不看他。 “虞七,你胆子大了!还转过去不理我,要不是我,你早就在火里被烧成灰,在岭南掉下悬崖了……” 虞七越听越气。合着她的举动在他眼里大部分都是累赘。也对,堂堂五皇子,一挥手自然有宫人不要命地冲进火场里替他卖命,也就她这种傻子脑子一片空白,每次都在最危险的时候一次两次三次地寻他。 “我……”嗓子还是说不出话来,眼神比话语更有杀伤力。 “你当真是从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一次次地救你,若你行事还是如此冲动,总有一次本殿也救不了你。” 虞七心底泛凉,一字一顿艰难开口:“没、想、过、你、救,胤、王、殿、下。” “你!” 她将脖颈高高扬起,直视着他正脸。本就是她心甘情愿,就算得不到他领情她也认了! 她倔强起来,还是如以前一模一样,可比那只大漠貂倔多了,目送第五胤摔门而出,她也浑身如泄了气的孔明灯,吹熄了心底的小蜡烛,瘪了身子。 颓然地将面前铺盖揉成一团紧紧抱进怀中,像是圈禁着为数不多的勇气。 第五胤摔门而出,一身的怒气正巧撞上门外等候的容庇。他深呼吸几口,提步便走,越想越不痛快:“你说她是不是不识好歹!我堂堂皇子亲自去照料她,她倒好还跟我置性子。本殿有说错吗,要不是本殿,她早在宫外、火里便尸骨无存了!本殿救她,倒成了本殿自作多情!” 容庇垂首,面上强忍笑意,忖度半天终于想出一个略微委婉的表达方式:“爷,您不就是想叫虞二姑娘多顾念自个儿身子,莫要为您置生死度外,怎么,怎么关心到嘴边,就都变味了呢?您说您不把心里话说出来,二姑娘如何知道您心中所想呢。 况且,人家一个姑娘家,为您不顾性命,您连句谢谢都没有……” “你!”第五胤出口便想呵斥他,可蹙着眉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心中一惊,似乎被容庇完全说中…… 他磨着牙,是心绪被人猜透的怒意:“多、嘴。” “……”容庇噤声,内心纠结。 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两人泥足深陷,就只有他这个局外人心如明镜。 实在左右两难。 ------------ 第77章 殿试 众人都当胤王爷会是个闲散王爷,凭着这位爷素来上不得台面的“好”名声,纵使是康帝众多儿子中第一个封王的,也没什么好防备的。可谁知,圣上封王的同时还给了第五胤一个工部督造武器的闲缺,准许他今后同众位大臣一样上得早朝参政议政。 第五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千算万算算漏了哪怕即使是卧病在床的康帝,也依旧是当年凭着雷厉风行一兵一戟击退蛮夷肃清朝野登上龙椅的狠人。身为帝王心里明堂着,便更要给这位愈发变本加厉的东宫太子一番敲打: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 可谁知这位领了皇命差事的胤王爷,入工部的第一件事不是翻查兵器档案,而是召集了一帮修葺行宫的官员,为他翻修胤王府。 本来胤王府的修葺便是被提上日程的,可如他这般事事亲力亲为像个监工实在有些过了。可旁人的说辞指点他向来是不在意的,再说这次他想要亲自设计胤王府,与负责的官员讨论了几日,终于定下了胤王府的布局图。 其中,胤王府中共有六院十廊,身为王爷居住的西林院自然是其中最大的。而西林院中主寝卧与下人主的后院寝卧大小竟然不相上下,是为偏院。偏院的陈设处处与主寝卧皆有所不同,不似迎合主人家的硬朗,到颇有几分女儿家的柔和。 第五胤对自己亲自操刀设计的胤王府极其满意,不枉费他耗费了许多心力时日。等到建成之后让某人看看她拥有的跟他不相上下的偏院,定然能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和藏在腹中未曾好意思开口的“多谢”。说到底,容庇这个从未近过女儿家身的倒还有那么点用处。 至于西林宫,不用他开口,康帝已经下旨重建,而且要原原本本恢复原状。昭妃娘娘的遗物一件件被修补看护。世人都说帝王薄情,康帝也是。当年圣宠一时的昭妃娘娘身殁,若是专情怎么会有如今仍旧荣宠加身的珍贵妃。可珍贵妃心里清楚地知道,她还有坐在凤位上的那位都不可能争过那个死人。那人是圣上心中的白月光,心口的朱砂痣,白日不露分毫,夜里却时常魂牵梦绕。 近日里给朝堂注入些许活气儿的是新鲜出炉火热的进士榜单。 三年一次的春闱,每次最多不过筛选出三十几位进士老爷,每位将来都是能够入仕的,朝堂上下自然格外关注。而其中,此次榜单中竟出了一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少年,以年方十六的岁数成为了人人皆敬佩的进士老爷。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 这个岁数能考上个秀才便已是难能可贵的人才了,更莫说通过乡试成为举人老人,还得在泱泱大霖上千名学子中脱颖而出成为进士老爷,须知道考试内容上达天文下含地理,要求考生对策问、漕运、税赋、盐政、军事都要各有建树,涉猎广泛。 第五胤上朝之后便见众位大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般了,认真地打量他似乎想要将他剖开来看个真切,还有大部分都对他拱手道声恭喜。他后来才明白,原来那位天才少年的名字唤作——柳天宁! 当年他亲手将人塞进国子监的,不少人都当其是五皇子党。 可实际上,第五胤差点咬碎了一口的白牙—— 因为虞七虽然在宫中将养,但据说听到消息的时候,差点没蹦起来将房顶戳穿。 “哼,别高兴得太早,不过区区一个进士,极有可能被发配到地方县里做个九品芝麻官,一样无用。” 虞七白他一眼,权当听不懂他言语中的阴阳怪气:“那又如何,我表兄好歹是数千学子中的佼佼者,即使做个九品芝麻官也未尝不好,总有立功擢升的机会。再说,现在不刚才放榜,还有殿试一轮,说不定还能中个前三甲呢!” 第五胤冷笑连连:“嗬,放心,他殿试绝不可能通过。” “爷这是何意?”虞七蹙起眉歪头看他。 “哼。” 她只看到他转身便走的身影,拖长了影子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冷哼,目光的残影中泛着冷凝的寒光。 她懊恼地抓乱一头青丝,又是如此。她好像总是有能让他们不欢而散的本事,明明想多说上两句的,结果还是少言寡语草草了事。 柳府的人已经不足以用喜上眉梢来形容了。 大霖百年未曾出的天才少年竟然就是他们柳家的亲骨肉,还是这一辈唯一的单传,这叫祖祖辈辈都是务农经商的柳家无疑是窖井掘金,祖坟冒青烟。 送走前来报喜的官差,柳家当即便想要大开中门迎客请上个三天三夜不歇气的流水席,叫大半个南城的人都来沾沾喜气。还好柳天宁及时制止:“爹娘,若是我们家考上进士便这般招摇,恐怕日后将来会成为被人拿捏的把柄,若是儿子今后入朝为官,被谏官上奏挥霍无度,那便会有口难言。所以咱们家还是低调些为好,与其他高中的三十几位进士保持一致,不做出头鸟,也不做马车尾,免得日后有人求上门来不好拒绝。” 柳长河和杨氏深以为然,当即打消了原本不成熟的念头,关起府门来自个儿庆祝。 想他们活了半辈子的人了,竟差点在这种问题上犯了浑,多亏有个儿子聪慧,否则岂不是会悄然坑了儿子的仕途前程! 柳府闭门谢客,安静斐然。 柳天宁终于有机会将心理话向爹娘一吐为快:“爹娘,儿子知道您们早就在为儿子相看张罗亲事,但日后若再有上门说亲的媒婆和人家,劳烦爹娘帮儿子拒了罢。” 终于说出来了,他周身轻快。之前一直想说,可忙于科考学业,未曾分出心来与爹娘好生详谈,光他隐约知道的,便是杨氏已经为他相看好了两位还不错的姑娘,两位皆是官宦人家,一个嫡女一个庶女,就等他这回进士放榜后便能有所决断。 杨氏笑得合不拢的嘴还未收回,便有了紧张之色:“这是为何?若是对那何家姑娘、孙家姑娘不满意娘再帮你寻更好的便是,左右你现在功名加深,值得更好的岳家!” 柳天宁摇头:“儿子现在还不想成婚。” “这又是为何!”杨氏惊呼,“咱们柳家到你就这么一个单传,你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学业与家室并不矛盾啊,赶紧娶个温婉贤淑的媳妇相夫教子,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也能省得你一个人辛苦劳累不是。” 柳天宁默默垂头,目光坚毅地再次摇头。 骤然成为进士其实他也被这喜讯砸得七晕八素,身为男儿,能够考取功名日后建功立业就是最大的成就,而他现如今已经一只脚跨了进去。 前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遍长安花”的恣意,他终于体会!可是心里也有个声音不断提醒他切勿迷失。想起那声音主人娇俏的面容和已经初具风姿的轮廓,他便心里如同浸了蜜糖一般,甜滋滋的。 除了这个女子,其他的似乎都是庸脂俗粉,哪怕再国色天香知书达理又如何,不相熟的两人勉强凑一块最多相敬如宾,绝不会有琴瑟和鸣。 而他希望,与他琴瑟和鸣,执手半生的,是宝儿。 “爹娘,儿子曾立誓,要等一个人,若是她未能嫁出去,儿子便会遵守诺言娶她,一生一世只她一人。”他浅笑着,眉眼如弯月,眸光若星辰,闪动的熠熠光芒是这个年纪特有的少年之气。 “那人是谁?”杨氏只想知道是哪家不要脸的姑娘逼她儿做出如此丧权辱人的誓言!她恨不得去扒了那姑娘伪善的面孔。什么叫若她未能嫁出去,把她的天宁当成什么了! “娘请放心,您不会等太久的。若是接下来的殿试儿子依然能高中前三甲,儿子便想求母亲父亲随儿子一同去她家求娶。请爹娘成全!” 杨氏刚想继续逼问,却被柳长河扯住了臂膀。身为一家之主,柳长河的话才是家中最有分量的。他望着对他们深深躬身作揖的儿子道:“好。为父答应你。” “多谢父亲!多谢母亲!”柳天宁喜不自禁,眸里迸发出的光彩差点晃花了人眼,他胸膛紧张地上下起伏,想起少女眉眼弯弯的笑靥,便似是城边相思河蜿蜒淌进了他的胸腔,满满的都是粘稠到极致的喜悦与思念。 柳长河望着他的模样,心中多有明悟。或许杨氏还未看出来,但知子莫如父,他已然大概猜到儿子心中的姑娘究竟是何人…… 若是亲上加亲,也未必不失为一桩美事。 * 殿试紧随其后,由太傅出题,八大学士联合阅卷,从三十多位进士中筛选出最后三甲写的文章交由圣上裁决出最后的状元、探花、榜眼顺序。若是能成为三甲之一便是在圣上眼前挂了名的人,入仕发展自然不同旁人,能否留在京城做官便端看这一举了。 此次文章的题目是:流寇。太傅是个刚正不阿的人,最近一两年,大霖各地慢慢都开始有了流寇的影子,虽说并未结成强有力的势力对抗朝廷,但却时常神出鬼没突袭骚扰当地百姓,抢劫富户,打劫商旅,百姓提心吊胆人人自危,官府应接不暇,被动挨打。出这道题目就是为了看看这批学子中可有能对此献计之人,若有自当重用。 朝堂之上,老太傅打开最终选出的三分试卷,晃着头朗朗念出。 第五胤亦在朝堂之上,听着这些无异于纸上谈兵的文章嗤之以鼻。一听便知尽是些未曾踏出过郡县之人的臆想之作。比起文章内容,他更关心这其中有没有柳天宁。 若是有…… 哼。 康帝听完了三份文章,高下立见,心中已有评判。 他最中意的是那位勇敢将赋税、流寇、外敌、内患混作一团分析之人,更甚至文章最后还预言只有降税赋,查贪墨,才能兴百业,从根本上消灭流寇,抵御外敌。另外两篇文章相对比较中庸,不偏不倚,没有提出雷厉风行的举措,但对根源仍旧有着不俗的理解。只是可惜了,他最中意的文章忽略了一点,降税赋出发点没错,可国库从何而来,抵御外敌的银钱从何而来? 心中大体有了决断,康帝让宣前三甲觐见。 殿门开启,尧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 三位学子缓缓步入大殿之中,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五胤的眼珠子像是要瞪出来一般,狠狠黏在中间那人身上,一时间恨不得咬碎了一口白牙。 中间那人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如此小的年纪除了这回以岁数扬名的柳天宁还能有谁! 饶是康帝也不免来了兴趣,他主持过数场殿试,如此年轻的倒是头一回见。 “起来罢,你们都是我大霖栋梁,看完你们的文章,朕心甚慰啊!不如你们自我介绍一番,让朕认识认识你们。” 说不紧张是假的。 柳天宁第一次经历如此严肃的场面,四周身着朝服的众位老臣环伺,当今大霖以铁血战功赢下赫赫威名的圣上端在前方,虽是笑眯眯的,可圣心难测。 他深呼吸几次后,这才开口介绍自己。当提到所作文章之时,他悄然注意到康帝面上表情有了些许变化,心中咯噔一声,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为了剑走偏锋,措辞用句确实有所尖锐,本意是脱颖而出,可难免带上这个年纪少年的意气风发,不知会否触及圣心不悦……他有些惴惴不安。 谁知却听见圣上道:“柳天宁……倒是个好苗子啊。角度尖锐,大胆铺陈,朕经过慎重考虑,状元不如就——” “父皇,儿臣有异议!” “哦?你说说看。”康帝倒是第一次看见老五在朝堂上发言,来了兴趣。 “儿臣认为柳进士这篇文章观点浅显,错漏百出,并不适合位列三甲。” 康帝来了兴致:“哦?怎么说?” ------------ 第78章 高中 “怎么说?” “流寇从何而来?从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之人聚集演变而来,只可纾不可堵。降低税赋的确可以减缓百姓生存压力,但是试问外敌屡屡犯境,我们该从何处去变银子来填补窟窿。倘若国库空虚,兵役不足,军粮缺乏,国内流寇与外敌里应外合,声东击西,我们又该如何保我大霖百姓?故儿臣认为,降低税赋并不如柳进士所说那般简单,其只想到其一,未想到其二,当不得如此殊荣。” 康帝频频点头。没想到他的胤儿一开口就说到点子上了,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不愧是昭儿和他的骨血。不过,他倒是似有听到尧公公说起过,这次进士中有个姓柳的后生,便是在胤儿的照拂下方才入了国子监,深得夫子赏识。难道……竟不是这个柳天宁? 康帝一时间看不清楚他这个儿子的骚操作。 哪有自己拆自己台的? 别说康帝看不清,就连太子也看不懂。本来即使无人开口,他也安排了归属于他的大人在朝上反对如此年轻的进士,理由都想好了,到没成想跳出来的第五胤! 这世道……奇了怪了。 柳天宁看不清其中的暗潮汹涌,垂着头虚心接受意见。 但第五胤仍旧不依不饶:“柳进士,你且回答本殿几个问题。你这年岁,可曾走过我大霖多少领土?” “草民……只出过两次栾京。” “你又可曾与流寇近距离接触甚至对抗过?” “不曾。” “你又可曾在地里耕种,体会过税赋徭役?” “不曾。” “你可还曾成家立室?” “也不曾。” “那就完了。柳进士年岁尚轻,一无体会过民间疾苦,是谓离人,二无游历大江南北,是谓离世,三无成家立室,是谓离心,如此纸上谈兵无稽之谈,怎么配出现在我大霖尊贵朝堂之中污圣上耳目!” 第五胤言之凿凿,字字铿锵,却叫在场众人惊掉了下巴。 这厮怕不是无理取闹,无事生非啊! 若是都要要求读书人既要体验民间疾苦还要有旷世之才,那恐怕十年也选不出几个苗子来! 况且,这番话岂不是将主考的太傅,阅卷的八大学士统统都骂进去了!众人纷纷在心中骂他胡闹,可就是没人敢摆上明面上来说,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对五殿下的偏爱简直到骨子里了,连对东宫太子都能公然打脸的五殿下,惹不起啊惹不起! “殿下慎言!”老太傅眉毛一竖,胡子一吹,眼睛一瞪,“老夫便觉得这位后生是个可造之材,殿下莫不是在质疑老夫和诸位大人的水平!” 哼,这种话吓唬不了他。 第五胤刚想大大方方承认,便被打断。 “太傅和胤儿各执一词,朕都了解了。不过此事朕已有决断。朕觉得这位柳进士年纪虽小,但见解不俗,是个可造之材,便封为三甲探花罢,纵然观点尚显稚嫩,但年轻的想法更说明我大霖百花齐放,正好翰林院编修有个空缺,之后便去翰林院当差罢。你们无需再争辩!” 康帝都这般说了,纵使腹中再有微辞,第五胤还能说什么呢,咬牙不甘愿地应是。 柳天宁当即便跪下叩谢皇恩。谁能想到一个三甲探花竟然让从不理朝政五皇子在大殿之上公然顶撞圣上,谁又能想到最后三甲探花得的职缺竟比一二甲的状元榜眼还要好上几分! 造化弄人啊! 第五胤恨不得将这几个字嘶磨在唇齿间碾成碎渣。 谁知道当时跟虞七不服输的一个赌约竟然捧出了一个当朝最小三甲探花。本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他只要一想到虞七每次提起这位表兄时孺慕的表情,心里便恨不得将人支使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为好。 五皇子的怒气向来迸发于外,所到之处,人神避之。 可偏有不怕死的——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见风使舵的老臣子贯会溜须拍马。 第五胤实在不知何喜之有,冷着脸:“大人请直说。” “下官这不是在为殿下庆贺嘛,殿下独具慧眼,在柳探花尚是秀才之时便一眼相中他还为他安排国子监,想必也是看中他的学识潜力。事实证明,殿下果然深谋远虑。” 不说还好,一说第五胤脸更黑了。 “他柳天宁好与不好,与本殿何干。大人慎言!”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离开,他第五胤若是想要争抢些什么,需要费尽心思弄个文官上去?只要有兵权…… “五殿下!殿下请留步!” 第五胤再次停下脚步转过身阴狠地盯住来人:“何事?” 这次来的人是新上任的探花爷。 柳天宁被他的目光刺得微微愣怔,然后立刻回过神来深深躬身行礼:“草民柳天宁请殿下安。方才在殿中,殿下的一番话让草民深受启发,确是才能才疏学浅,未能事事躬亲,今后草民一定会谨遵殿下教诲,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他动作不卑不亢,面容真诚。一举一动间尽显大气,不似其他读书人的虚假清高,但凡他认为对的,必然会虚心求教。 虽然,他似乎隐隐感受到……殿下好似对他有敌意。 “你行不行路,与本殿何干?”第五胤不愿与他纠缠,转身便欲走。 “殿下请留步,草民可否问一问殿下身边的虞侍读最近可好?草民是她娘家表兄,若是她能有休沐,可否劳殿下放她回……” 柳天宁还未说完,便感觉周身温度越来越低,明明现如今是四月天,不知怎地却像是回到了漫天霜雪的十二月,寒气凛人。 哼。 第五胤最近怕是爱上了这个利落的单音节,甩袖便脚步不停地大步走远,面上似是毫无波澜,内心却一阵阵地排山倒海,汹涌翻波。 好一个表兄表妹。 * 第五胤能来去自如,恣意妄为,但身为刚刚被圣上钦点的探花,柳天宁必须跟着新任状元榜眼一块,头戴冠帽,胸前系红绸,骑马游街示众。 新鲜火热出炉的三甲学子未来皆是不可限量。游街的过程中,大街小巷围堵了不少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也有习俗是,只要在场的姑娘家往他们身上扔手帕,谁若是接了,便代表将会娶这位姑娘,二人共结一段良缘。 水泄不通的街道,姑娘们含羞带怯地站在两边还有两旁的房屋中,多看柳天宁一眼,都会羞臊地别过脸去。 毕竟,年仅十六的柳天宁,跟旁边两位已经五十几、四十几的状元榜眼放到一块,光是他俊美的相貌便是最好的勾人利器。 他们被官差和百姓簇拥着从赤凤门而出,一路沿着定南道向下而去。 即使在翠微坊里也能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店里的小姐婆子们拖着手兴奋地跑出去围观,连手里选好的布匹都不要了。 虞七不过是碰巧来帮帮忙,也没想着久留。可定南道上实在热闹,她本打算绕开从小路抄远路回去的脚步硬生生不配合心中所想,鬼使神差地拐了过去。 她倒觉得奇怪,不知道是哪户人家成婚,莫非是有喜钱可捡,不然怎么这么多人! 身旁的姑娘们跺着脚捂着嘴含羞带怯地尖叫。天啊,是有多帅的新郎官才能让这么多女子疯狂? 不行,那她可得好好瞅瞅。 人嘛,最改不了的就是八卦的坏毛病。 她踮着脚,在人潮中浮浮沉沉,想看看究竟是哪家新郎官。突然,和一双极熟悉的目光相遇—— 宁期此地忽相遇,惊喜茫如堕烟雾。 风摇枝曳,喜鹊报门。 这哪里是新郎官,大大的队伍牌匾上分明提着“探花”二字! 柳家的金贵少爷,高中探花啦! 短暂失语后,虞七猛地蹦起来,兴奋地朝马背上的柳天宁大声呼喊挥手,生怕人多他听不见! “柳天宁,柳天宁,你中了,真的中了!” 柳天宁也看到了她,一双眼顿时晶亮晶亮:“宝儿!” 他立时便想从马背上下来,想拨开前面阻挡人群,立在宝儿面前,朝她兴奋回应。 可现实永远是骨感的。缰绳从左手换到右手,右脚从脚蹬里钻出来,他摸索了几下,都没能成功让马停下来,他活了十六年,还没学过骑马!现如今这次还是被官差赶鸭子上架,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官差大哥,可否帮忙停一停,我看见了熟人,可否下马与她叙旧?” 那官差面露难色,虽然面前之人是新晋探花,日后都是他们这些小喽啰的上面人,可…… “探花爷,游街报喜这可是圣上当年钦定的规矩,每三年的三甲都得骑着马绕城一圈方能落地,您瞧这人来人往的,别叫属下难做啊。” 柳天宁是个心软好说话的,见官差这般说了,也实在不好强求。便立刻直起身子朝虞七的方向边比划边喊:“宝儿,你且先回去,等我这边完了我便去找你!” “什么!?听不见!” 虞七跳动着拨开人群朝他的方向拼命挤去,可惜人实在太多了,她这小身板被挡得死死的。 “我说,等我晚些去府上找你有话同你讲……” “……” 虞七放弃了。依旧听不见。虽然听不见,但她心里此刻却像塞了蜜糖一般,遇油在心里噼里啪啦地炸开,整个身子都飘飘然踩不着地。不行不行,她要回家告诉阿娘,这等好消息想必爹娘他们还不知道!快快快! 从柳天宁的视角,却只见少女一下一下费力蹦起来露出的头顶和满眼期待难以置信的明眸,如同踩着高跷的戏伶,拼命越过人潮就是为了和自己目光碰上。 这种感觉…… 叫他心里的相思河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波纹。 满满拥挤的人潮,竟都还抵不过她一个人的注视。 柳天宁的心跳得也快要从胸口蹦出来,恨不得就立马出现在她面前,紧紧攥住她的袖子! 可惜,队伍还是不停地往前走,不过几瞬之间,少女的发顶便被湮没在人海乌泱泱的黑色发髻之中,怎么也找不着。 他满目失落。 就这样,一个策马游街,一个撒开丫子兴奋地往虞家报信!阿娘快来啊,柳天宁竟然真的高中了! * 虞家虽说目前是众人眼中的“五皇子党”,可始终不过一介商贾,能做的能得到的有限,可这回不一样了,他们家的亲家如今出了一个十六岁的探花,还被圣上亲赐翰林院的从七品职位,留任京中!若是再假以时日飞黄腾达,深得圣眷,这这这……! 虞老爷子用尽了这辈子都没有如此谄媚的笑脸,开了自己的私库往重阳苑送了好些东西,撺掇着虞重阳和柳荷苒领着虞七一块要往柳家去祝贺。 虽然他们老早就备好了贺礼打算自行前去,可实在架不住长辈的热情。柳氏哪怕明明知道自己这位公爹的捧高踩低的德行,可身为长辈要去看望亲家,她又有何可阻拦的理由呢? 况且……纵使这位公爹曾经对他们二房打压得厉害,可毕竟是子渊的父亲,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子渊成为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不肖子孙。 于是二房带着虞老爷子,啊不还有虞老爷子坚持要带去见世面的大房三姑娘虞依湘一块亲自登门柳家拜访。 柳家这回相当低调,没有宴客,也未曾广而告之。他们登门的时候,只有家中内部妆点上了合该有的喜庆之物,祭拜孔圣人的桌台连绵着不断的香火。大门紧闭,从外边丝毫看不出内里的喜事。 “兄长!”柳荷苒激动地迎上去。 柳长河夫妇满脸喜色,看到亲家举家前来贺喜,心中更是感慨万千。双方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但仍然妥当地见了礼。虞七乖巧地跟在后面,与有荣焉。 “对不起,妹妹我失态了,只是想到爹娘和兄长多年夙愿终于完成,心里一时太过激动。爹娘以前就盼着兄长你能考个功名回来,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天宁这孩子争气!” 夸自己孩子比夸自己还叫人听着悦耳。杨氏格外受用,笑眯眯地拉住柳荷苒的手:“再争气那也是你的侄儿,咱们两家还分什么你我呢!” “亲家老爷,快请屋里坐。”柳长河赶忙将人都迎进厅里,吩咐下人上了上好的茶点,“少爷呢,快叫他过来见见人。” “少爷在做糖呢,小的这就去请。” ------------ 第79章 阿不 这里面辈分最大的也就是虞老爷子,况且他可不常来,便将他邀到了首位。至于家丁口中说的做糖,众人没太在意,只有柳荷苒神色微动,也未表露明显异样。 柳天宁匆匆赶来,礼数周全一一行礼作揖。当朝着虞七行礼时,忍不住偷瞄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正巧对上,不期而遇。虞七立即朝他绽开一抹笑靥,歪头笑眯了眼。 现如今她对这位表兄可再不如小时候那般捉弄。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人与人之间的身份竟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从前那个小胖丁变成了动不动就脸红之乎者也的小秀才,现在更是成了堂堂七品朝廷命官。 好像再不能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笑闹了…… 虞七敏锐地发现柳天宁故意躲开她的视线,有些微的失落。 “依柒依湘,你们也快叫人啊。” “舅父、舅娘、天宁表兄,宝儿真心恭喜表兄金榜题名,再祝日后定能成为社稷栋梁。” 她说话一派爽利,大大方方,不似虞依湘拘束,她在家中是个傲气的性子,出门在外倒收敛许多,显得沉默些许,也跟着虞七一并叫表兄。 然后便是几个大人之间的谈笑风生,柳天宁似是专心地听着长辈们的对话,偶尔彬彬有礼地回话,叫诸位长辈对他更是赞不绝口。 虞老爷子笑眯眯道:“天宁这孩子年轻有为,亲家你们可真是有福了。荷苒嫁到我们虞家这么多年,恪守妇道,为人良善,行事妥帖,帮衬着重阳看顾整个家,中馈也掌得井井有条。说来这一切都还是源于亲家家风中正。你瞧天宁不也是个极好的品性嘛!” 柳长河点头应是,心里隐隐明了。 果然,虞老爷子接下来的话更是映证了他心中所想—— “我看天宁年岁方正,如今事业有成,身边若是有位得力良配,帮他妥帖料理家中庶务,不致叫俗物扰乱他的心思,定能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为圣上更好办差。咱们两家是知根知底的,如今依沅已嫁给主簿府二公子,剩下依柒、依湘跟天宁三个孩子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再是熟稔不过,若是能亲上加亲,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不是!” 他活了这几十年,厚着老脸说出这番话来还能游刃有余,柳荷苒和虞重阳倒已经尴尬地面上发红,又羞又气!尤其是柳荷苒,公公在自己兄长面前如此倒贴的做派,可不是在丢人脸,让兄嫂看了笑话,没得误会她趋炎附势,见着亲戚有了前途便巴巴凑上来讨骨头! “宝儿、依湘,你们先去院子四处玩玩罢,我们同你舅父舅娘说会话。”虞重阳沉声开了口,面色看起来有些不虞。 这种大事,虞老爷子竟然越过他直接在外人面前提出,还当着三个小辈,实在做得过分! “是。”虞七也蹙了蹙眉,依言退下,心里分外不舒服。 明明她和柳天宁是再正常不过的兄妹关系,怎么能……祖父这么一闹,以后他们兄妹再见,必然更加生疏。 “天宁,你也下去罢,好生照顾你的两位妹妹。” 柳长河也将柳天宁支了出去,如今房中只剩长辈们。 柳天宁迈出房门后,心里的喜悦翻江倒海,眸里压抑不住的晶亮神采望向两位姑娘同行远去的方向,咬牙踌躇片刻追上。 虞七和虞依湘一同出来,当着面被提到婚事,两人都有些不自在,步伐不由得有些快,还似乎有些生气。 两姐妹忽地对视一眼,撞见对方望过来的眼神,不约而同气呼呼道:“你在生气?” 听见同样的质问,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天宁才华横溢,未来不可限量,是个良配,但是……于我而言只是表兄。” 虞依湘认真看她一眼,终于对她有些许改观:“我以为你会很愿意。毕竟你和他从小青梅竹马,互相了解对方秉性,若是能举案齐眉,也许是件好事。况且,日后他若飞黄腾达,身为他的夫人不也水涨船高。若是长姐未曾婚假,她必是极愿意的。” 虞七笑笑:“那你呢,又为何不喜?” 这两姐妹一直以来关系都僵持,虞依湘素来不喜她,从来不对她有好脸色,二房与大房又素有嫌隙,难得两人能坐下来好生交流。 虞依湘低下头,手中摧残着攀折下来的残花:“我对他没有感觉。 长姐一直教我,夫君要有本事,婆家要有权势,才是女子嫁得好。可是……”她轻咬下唇,“我觉得她过得并不舒心。如若我能自己选择,择个平凡之人,以我为尊,大概会不错。” 而柳天宁那样的,她有自知之明,自己容貌才学样样不如长姐,凭哪点能圈住柳天宁的心。所以,她不会心动。 虞七不免高看了她几分,还以为虞依沅的亲妹会同她一样,费劲了心思攀个高门大户,过少奶奶的日子。 两人心中各有想法,说着难得的体己话,没有注意身后有道身影停伫了许久,然后转身离开,缓缓消失在院墙的阴影之后。 那身影周身写满落寞,即使头顶是春日里粲然的日头,也化不开他轻蹙的眉峰。 “少爷,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厨房里的糖浆给你备好了,可是要开始后面的工序?” 回到自己的院落里,小厮立马笑盈盈地迎上来。 柳天宁从恍惚中被唤醒,愣了愣神,轻轻点头。 最近他开始学着做糖画,专门向老手艺师傅请教。进了书房,小厮抱来了一罐糖浆。 原本用来念书作画的桌案,如今竟成了绘制糖画的平板。 他用尖嘴的木勺舀起糖浆来,认真绘制出一串糖葫芦的模样。谁能想到,文人墨客引以为傲的丹青技法用在糖画上竟再合适不过。 他将几支中最好看的那支选出来,用匣子装好,交到小厮手中。 “少爷,还是跟以往一样送到姑奶奶手里吗?”小厮察觉出来些许异常,以往他们家少爷每回叫他送糖的时候,都浅笑着如林间轻摆的松竹,今日似乎沉默了些许。 柳天宁略微停顿:“嗯,等他们回了虞府再送罢,莫叫她看到了。” 话里的她,不需要知道这些。 这门亲事在虞重阳和柳荷苒的圆场之下没有成真,权当虞老爷子随口提了一嘴,一无互换庚帖,二无商定信物,做不得数。 但他们离开之后,柳荷苒仍旧觉得面上火辣辣的,不敢跟兄嫂直视。 倒是柳家夫妻俩关起门来,自个儿说起悄悄话。 “夫君,你说荷苒这是何意,莫不是叫上虞老爷来探探我们对天宁婚事的口风,难不成他们当真有和我们结亲的想法?”杨氏眉间一丝忧虑。 柳长河听闻,淡淡睨她:“有或无不知道,但倘若是有,你怎么想?” “我……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咱们家天宁前途无量,他们虞家未必能帮衬到天宁的仕途。”杨氏索性将心底的担忧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不说别的,她是极喜欢宝儿这孩子的,左右也算看着长大的姑娘,人品秉性再清楚不过。若是放在以前宝儿还毁容的时候,她是绝不会答应的,可如今小姑娘模样身段样样没得挑,但终归家世平庸,在五皇子身边当差的活计还不知长久与否。 至于虞依湘,她是谈不上喜欢的。性子傲,才情不出众,绝不是个好人选。 而且,现在递了帖子找她说亲的人家太多了,甚至不乏六品朝廷命官的女儿。 “你可还记得殿试前,咱们答应过天宁要为他提亲一事?” “自是记得。不过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柳长河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很快便会知晓了。若是虞家再来提此事,你可别一口回绝,伤了儿子的心。” “莫非!……”杨氏手掩檀口,惊呼。 “……”柳长河拍拍她的肩,轻笑离开。 天哪! 天宁看上的莫非是…… 宝儿!? * 阿嚏。 入夜渐凉。 夜风沾湿窗檐,屋内的烛火一闪一闪的。 虞七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嘴巴里还残留着汤药苦涩的味道。还好,这清肺润嗓的汤药今日便是最后一副,总算不用再熬下去了。 都说喷嚏一声是想,二声是骂,三声是着凉。也不知是谁在想她。 她在心里嘟囔着,裹紧衣袖走出房门,碰上正在倒水的春苓。春苓诧异地询问她可是要做什么,虞七摇摇头,将她赶回房间去睡。 “大晚上的,活计明天做也是一样的,快去睡罢,我睡不着走走,你不用管我。” 春苓笑着点头,手在衣裳上擦干下去了。 隔壁房间的虞重阳夫妇房间早就没了光亮,但虞七还是放轻了脚步,走到院里那株大榕树下,撩起衣摆,爬了上去。 费了好大一番劲才从枝桠爬到墙头,坐在瓦片上能看到小半个栾京。 今夜的栾京比平日少了许多光亮,街道店铺门头悬挂的指路灯笼好多都被今晚的歪风吹灭,剩下几盏孤零零地摇曳。 而远处有一处光亮最甚,瞧着方向是新建的胤王府,据说如今正在日夜不分地改造,要在一月之内改建完毕。 她撑着下巴盯着远处那抹光亮,眸子里映出浅淡的光斑。 不知道那府的主人在干什么呢?当监工吗? 之前还信誓旦旦跟她打赌,说柳天宁绝对进不了前三甲,呵呵,现在莫不是被打脸不敢露面了罢!她已经有几日没见过他了…… 这时,一道黑影噗嗤噗嗤从斜方飞过来,收了翅膀停在她的胳膊上。 “阿不?你怎么来了?” 手臂上那只黑鹰的爪子极锋利,隔着衣裳抓在肉上,还是尖锐的疼痛。还有那喙如同尖锐的弯钩闪着冷冽的寒光。 哼,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宠物。 虞七手指留恋耐心地帮阿不梳理身上飞乱的羽毛:“怎么一只鸟跑来了,我这可没有肉给你吃。” 忽然间,她注意到阿不腿上的信筒里露出一截白色,顺手便将其抽出来。 她有些心跳狂乱的激动,莫非是第五胤的传话? 手指将纸条展开,可惜夜色深重,看不清字迹写的究竟是何。她攥禁纸条在手心,立马又沿着枝桠树干爬下去蹬蹬蹬一路小跑。阿不伸展翅膀跟在她身后飞进房中。 借着烛灯,手指有些急切地展开纸条,上面的字迹清秀隽永,一看便知是个清澈干净的人儿,可惜不是第五胤的字。 信上说,希望她不要在意白日里两家长辈的玩笑话,莫要为此闷闷不乐。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只要她不愿,就永远不会变。 言辞恳切有礼,仿佛那个一身青竹的少年就站在她面前朝她行礼作揖,告罪失礼之处。 虞七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心里的失望被抹淡。柳天宁倒是当真耿直得厉害。 “不过阿不,你是怎么跑到柳府去的,你主人知道吗?” 手指挠挠阿不。 黑鹰用喙捯饬捯饬脖颈处的羽毛,并不理会她。 虞七笑笑,用镇纸铺平一张信纸,打算回封信给他,告诉柳天宁无须在意,论起不好意思的话,也是她该对他抱歉才对,毕竟是虞老爷子提出来的荒唐事。 写罢,她便将信纸叠好重新塞回信筒之中,拍拍阿不:“去吧去吧,飞回你过来的地方。” 阿不通人性,舒展翅膀便从敞开的窗户处飞了出去,乘着夜风滑翔空中。 清晨。 天才蒙蒙亮。 柳府起来伺候少爷洗漱的小厮便惊喜地方发现黑鹰又回来了,正眼巴巴地蹲在房檐下,昂头梳理自己乌黑滑亮的羽毛。 “少爷,那只黑鹰又回来了,还带了信,您快来看看。” 柳天宁着一袭中衣便匆匆推门出来,将黑鹰带进房中,将纸条视若珍宝地反复摩挲看了几遍。 小厮在一旁准备好热水与毛巾,往他的方向瞄了好几眼道:“少爷,您别怪我多嘴,您要是中意虞二姑娘,何不赶紧叫老爷夫人上门提亲,或者干脆直接问问二姑娘的心思,您这般自持,什么都不肯说,人家心里也不会知道您默默付出了多少,要是人家姑娘的婚事定了旁人,您后悔都来不及。” ------------ 第80章 春巡 “……”柳天宁捏住信纸的一角,微微发神,喉咙有些干涩,“可,若是她不愿呢?” 那样岂不是给她徒增烦恼。 他没想过给她增加负担。 “您现在可是七品朝廷命官,哪有姑娘会不愿答应您的提亲呢?”小厮实在不明白,“小的愚笨,只知道,不该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柳天宁垂下眼眸,攥住纸张的手默默用力。 半晌,他极认真地将信纸展平,一点点将褶皱抹去,然后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落下。 说得对。相比担忧,若她永远不知他的心意,才最可悲。 少年将自己这十几年的卓然文采都跃然纸上,郑重地将信绑回阿不腿上,又端来一盘切成细细碎碎的兔子肉和干净生水,让它慢慢享用。 “你这黑鹰,馋嘴得紧,总爱飞到我这儿来偷吃零嘴,若是你主人知晓,也不知会不会罚你。”他抚摸着阿不,这样的场景不禁让他想起过去的一年半,这只承担着通信职责的信鹰,每隔一个月飞回来一次,总爱赖在他这儿蹭吃蹭喝,胃口也越养越刁,从鸡肉到非嫩兔子肉不食。 “不过也还好有你帮忙传信,这次也辛苦你啦,吃饱喝足之后可千万帮我把信送到可好?” “啾!” 阿不吃肉一口一个,干净利落,吞咽的间隙昂头发出一声嘹亮的鹰鸣,似是在回应他的嘱托。 柳天宁摩挲着它光滑的羽毛,唇角勾起弧度。 这边酉酒正帮第五胤处理好火灾后身上留下的痕迹,一边收拾医匣,一边嘟囔:“殿下,你养的信鹰也太贪玩了,我好不容易训练它们学会上山采药,别的信鹰都回来了,唯有那只叫阿不的,迟迟不见踪影,莫不是被人抓了罢!” 酉酒很郁闷,分配给阿不的任务可是去采悬崖壁上的丹朱果,这味可是君药,若是没这味药材,整个方子都得打水漂。他没办法,自然只能求到第五胤面前。 第五胤拢好衣裳,神色淡漠:“信鹰都是有特殊的召回之法,若你当真需要,叫容庇帮你唤回来便是。阿不,却是有些顽皮了。” “那感情好!” 酉酒瞬间来了精神,去容庇那儿讨来了控制信鹰的特制哨笛,站在第五胤殿外便开始无节制地吹奏起来。 不一会儿,便见一身乌黑亮羽的阿不飞了过来,扑扇着翅膀停在他的脑袋上。 “啊!你这死鸟,一回来就作威作福,你忘了是谁供你吃喝不成!当真是忘恩负义!”酉酒手舞足蹈一阵怪叫,强行将阿不抓下来牢牢禁锢在怀中,“殿下,你瞧这死鸟,几日不见,这毛发竟然愈发乌黑柔亮了,怪哉怪哉! 咦,它爪子上怎么还有一封信?不知是谁用它来送信,不像是传给殿下的。” 第五胤从桌案间的密报中抬起头,轻挑眉梢,手撑起下巴,好整以暇地盯着酉酒的动作:“念来听听。” “好嘞。”酉酒眸中闪着精光,他对这种偷瞧旁人秘密之事再是感兴趣不过了。平日里生活实在无聊,总该找点乐子。他清了清嗓子: “宝儿表妹,见信如晤: 青梅代酒,冷泉烹茶,吾思及良久,提笔落纸。 南山有木,木有双枝,北海有鸥,四翼齐飞。青梅酒已成佳味,吾亲手酿三坛,一坛贺汝及笄,二坛贺汝妆嫁,三坛贺汝岁岁朝暮。吾愿青梅许聘之,骑得竹马载汝归。 落笔,待覆。即便汝求另觅良人,吾幼时之誓,山海不移。” 第五胤的脸色已然沉如锅底,拧成一团的眉峰正裹挟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妄图山火爆发。 他一把夺过那封并不算长的信件,清秀隽永的小篆,一笔一笔极为工整。有几处墨点,看得出主人在写信之时经过了一番极其慎重的字句斟酌,方才有了这么一篇“淫词艳曲”! 简直不成体统! 纸张在他手下已经被磋磨得皱皱巴巴,不成模样。 “混账!堂堂一个探花郎,文采不用在国家大事之上,全耗费在这种淫词艳曲上,简直枉费父皇对他的看重!他柳天宁配不上探花名号!” 啪地一声,桌案震动。 酉酒身子跟着一颤,低头连道:“是是是。” “还敢用本王的信鹰来传信,呵,私自盗用皇家之物,按罪当诛!” 第五胤的目光落到阿不身上,原本还一副威风凛凛模样的阿不此时拼了命地往酉酒怀里钻。呜呜,主人好可怕啊!它好想念喂兔子肉的小哥哥啊! “哼。这种背主的畜生还留着有什么用,你说是吧酉酒。” 对上第五胤冰冷寒芒的眸,酉酒瞬间汗毛倒竖:“爷,爷您说的对。我这就把它带下去好好修理!” 酉酒忙不迭地退了下去,关门的声音让第五胤神智清明了一瞬。 他懊恼地按住额前皱成丘陵的眉心,眸中溢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为了一封信大动干戈。 这种不属于身体的失控像极了有什么正在从胸腔抽离,缓慢流失却又难以抓住。那种脱离了自己把控的危机感,已经很久未曾在他身上发生。 只要一想到他的侍读,竟然被旁人惦记上,还用这般露骨的文字赤裸裸示之,他便觉得烦躁。 倘若今日未曾唤回阿不,倘若这封信到了那人纤纤玉手之中,倘若那人笑着用一对宛如皎月的眼眸来笑盈盈地求他赐婚于她俩…… 不能再想了。 第五胤将手中信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唇齿暗劲: “容庇,将虞侍读‘请’回来。” 虞七一头雾水被接到尚在新建中胤王府,被安排了个监工的差事。说好听点叫监工,不好听点就是啥活都操心,压根没有旁的时间来做别的。 不过好在大家都知道这位姑娘是胤王跟前的红人,粗活都不让她干,只让她设计胤王主院的陈设。 咬坏了笔杆子好不容易设计出三张图纸,送到第五胤面前评鉴之时,只得到了那位爷冒着寒气的冷哼。 “庸俗。” 三张纸随着袖摆飘飘落下。 轻飘飘地躺在地面。 虞七深呼吸,压抑住内心的火气,笑眯眯:“爷,您看究竟是何处不满意呢,您尽管提,小的一定改。” 这可已经是第三版。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满意。” 冷静,冷静。 虞七捡起图纸便往外走。 门外飞过阿不的身影,她眸光一闪,伸出手。阿不最喜欢停在人胳膊上。 果然,阿不朝她飞过来—— 掠过她,停在身后之人胳膊上。 她回头,咬牙切齿:“爷。” 第五胤比她高一个头,唇边挑笑,漫不经心地抚摸阿不的黑羽:“你还不去改图?” “是。” 唇齿嘶磨。 此后数日之中,发生了无数次类似事件。 只要她想要触碰阿不,神出鬼没的胤王总会巧合地出现在她身边,当着她的面施施然带走阿不,留下一个高贵冷艳不近人情的背影。 “酉酒,你说我是不是哪里得罪爷了,为何我总感觉他在折磨我?”虞七万念俱灰,伸出双手冲着酉酒抱怨。 “喂喂,说话归说话,别动手动脚的,离我一丈远!”酉酒惊慌闪开。拜托,自从亲眼见过爷醋海翻波的模样,他就打定主意绝对要跟虞七这厮保持距离,决不能成为那张被爷蹂躏得粉身碎骨的情信。 这年头,活着比天大。 “连你也嫌弃我,我不活了!第五胤不知是不是吃了合欢散,最近脾气炸得厉害,再这样下去,我要崩溃了,也不体谅体谅我一个才经受过火海磨砺的弱女子娇弱的身体。” 呜呜。 太悲伤了。 “哦?本王正想知道近日的合欢散是谁下的,原来是虞侍读。怎么,想试试药效?”第五胤凉薄的声线如一道寒芒,激得虞七头皮发麻。她立刻转身拼命摇头,一双明眸祈求望着少年浮现嘲讽的面容。 “不敢。” 嘁。 第五胤冷眼观之。阿不最近极恋眷他,赖在他胳膊上不走。 “本王知你心中在想何事,放心,很快你就能得偿所愿,与你心心念念的柳探花相见,可开心了?”他胸腔起伏,里面似有一团火焰淤堵。 不想从她口中听到欢呼,更不想瞥见她欣喜的神色。 他用手紧紧按住阿不的身子,转身大步离开。 虞七一脸茫然,忽地窜上几缕大胆的猜测。她眨巴眨巴晶亮的眼眸: “酉酒,爷他是不是吃醋了?” “噗。” 酉酒一口烈酒,蓦地喷出。 * 第五胤所说的是圣上春巡。 谷雨已过,春耕基本结束。 圣上身体有了些许好转,便打算亲自出宫视察民情,尤其检查农耕的情况。据钦天监所说,今年天象大乱,恐有旱涝之灾。 大霖如今本就如在地热之泉中跳舞,农耕成为决不能出事的重中之重。 此番视察民情随行的有户部、工部的几位大人,以及新晋状元榜眼探花。太子坐镇宫中代理朝政,三皇子与新封胤王随行。由于并非是游玩出巡,故诸位娘娘们也并未随行。 此番准备了数辆马车,圣上乘坐于中间一辆。第五胤与三皇子一改装束,换上一身戎装骑于马上。而虞七却被和旁的宫婢一块安置于马车沿上。 柳天宁和诸位文官分散挤在马车之中。 到了落脚的地方,是京城郊县的一处富人宅邸。当地的父母官朱大人早就跪伏侯在此处。定睛一看,此人可不就是虞依沅的婆家朱主簿,最近方才升迁成为七品县官,便正好赶上圣上春巡。这可是个美差,若是能得圣上青眼,那可就发了!因此他是下了血本,将这富人宅邸拾掇得干干净净,毫无可挑剔之处。 只不过当他跪伏于地,眼瞅着胤王领着虞七进去之时,吓得身子一个哆嗦。 求求千万别让这位混不吝的王爷认出他来,当年这位爷可是纵马闯进他家府邸的主啊!惹不起惹不起! 第五胤没带几个伺候的人出来,因此饮食起居也就交给了虞七。她布置好一切后走出小院,正好撞见在外踌躇的柳天宁。 “天宁表哥,没想到我们还能有一块随驾出行的机会。” 听到她的声音,刘天宁蓦然抬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没想到。你会不会觉得太累,可需要休息?” 不说倒不觉得,一说起来她便感觉到鬓间的黏腻,出了薄汗碎发贴在脸上怪不舒服的。 “我有帕子,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擦擦。” “好。”虞七也不墨迹,伸手便欲接过来。还没碰到,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听不出喜怒的男声: “活干完了吗,在这打扰探花大人作甚。” “我……”干完了。 话没说出口,便自动消弭于喉咙间。看着第五胤浮起的丝毫不达深处的笑意,不知道为何她心里竟跃上甜丝丝的蜜意。她笑弯了眸,摇头道:“没干完,爷要监督我吗?” “……”第五胤语塞,僵硬地点头,未曾施舍半个眼神给柳天宁,便跟在虞七身后重新进了院子。剩下柳天宁一人站在院外,望着虞七的背影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也浅淡地笑了。 * 真正视察的时候是不能随身带着一队人马的,是以大多数的人并未有资格跟随圣上同行,随行之人是圣上钦点的两位皇子、一位户部尚书、新晋探花翰林院编修。 农家的路窄小不好走,马车走不进来,只得弃了马,徒步沿着田埂的小路往前走。 “圣……沈老爷,这路不好走,要不让老奴背您罢。” “胡闹!朕打仗的时候什么路没走过,什么没见识过,这种乡间小路有什么可担心的。”圣上手一扬,眉头一皱,挥退尧公公。 得,您嘞可哪里还是三十年前啊。 三皇子第五朎立刻凑上去,扶住圣上扬起的手臂:“父皇,儿臣走不稳,儿臣扶着您。” 圣上的话头在嘴巴里轱辘转了一圈又被咽下,他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儿子一脸谄媚的模样,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 第81章 歹人 四周都是新开垦过种上的小秧苗,搭在田地面上,正巧他们穿过一丛几乎有半人以上高的蔓菁子。借着遮挡,虞七悄悄抬起头看第五胤。他面容一如既往地绷起沉默的线条,对三皇子的献媚视若罔闻。 她秀气的小眉疑惑地轻蹙。 既然他不甘于只当一个闲散王爷,何不向三皇子一样频频往圣上跟前凑,看上去这般清高难以接近对他的谋划有利吗? “沈老爷,您瞧着四周都是庄稼和蔓菁,那边还有小麦,看样子今年的春种没被耽搁,但就是这地旱了点。”跟来的当地管农种的小官将手指插进土里说道。 圣上也将身子凑过去,蹙起眉研究起来。 突然,旁边的蔓菁丛里窜出一个人来—— “我说,你们在我家的地里想要做什么!” 尧公公吓得跳起来护在圣上前面:“你是何人!藏在那儿想做什么!” 虞七也被那人搞得身子一震,抬眸看起,却见伸手挡在她前面的,竟是柳天宁。她张了张唇,却一个字也没出口。 那人黑着一张脸,面容阴翳:“我问你们才对,这是我家的地,你们凑在这儿偷偷摸摸的,莫不是偷粮食的贼罢。快滚,不然小心我报官!”说着,他高高扬起手中的锄头,顶着太阳的光晕,虽然模样凶狠,但不过是虚张声势。 光看人数便也知道哪边更占优势。 这种难得绝佳的表现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三皇子清了清嗓子,尽量从脸上咧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呵呵,这位老乡,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途经此地的商人,最近蔓菁快熟了,寻摸着弄些蔓菁子油,这才停下来看看庄稼情况,你不要太过紧张。” 那黑脸汉子穿着一匹光膀子的背心,肌肉蓬勃的臂膀,一看便是常年做苦力活儿的标准配置。只见他将信将疑地缓缓放下锄头:“当真?” “自然是真的。”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三皇子还特意拿出了银票向他展示。 小庄稼户哪里有幸见过银票,平日里家里所用的是些碎银子,一两二两的都对他们来说是笔大钱,此时见到银票,更是眼睛发直,嗓子发干:“这……你们当真是收蔓菁的?我……我家地里有很多,要不……把我家的收了?” “……”众人闭口不言,三皇子您说。 三皇子咧着嘴干笑:“这我们要四处看看才能决定。” 黑脸汉子摩擦着手里的锄头:“那是应该的,应该的。诸位老爷要是不嫌弃,不如到我家里来喝口淡茶水罢,这日头大,来落个脚罢。” 众人面面相觑,沈老爷发话,微笑着对那黑脸汉子道:“也好,正好我们也口干,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跟你回去顺便聊聊也好。” “欸,好嘞!” 说着黑脸汉子便拨开蔓菁从里边钻出来,上田埂的时候,不小心将两根蔓菁踩倒,歪歪斜斜折在地上。 于是,他便领着一行人往远处小山丘脚下的家里行去。 隔了老远便开始喊:“翠花!快准备些茶水吃食,咱家来收蔓菁的贵客了!” 说来也奇怪,这户人家离村子似乎太远了些,这一路上走来都没瞧见其他的人户,着实偏远了些。不过想想也对,农户家本就分散,依田而居,说奇怪倒着实是言重了。 踏进农家小院,竹片篱笆扎在土糊成的院墙上,院子里有块打磨平整的大石头,周围摆放了几个竹凳子,茅草搭在屋顶一层,屋外挂着几件蓑衣,房门虚掩着。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但决计不是最穷苦的贫农,光瞧这院子有修葺的痕迹便知道,是个活得还勉强算体面的人家。 那被唤作翠花的女人着一身麻布衣裳从屋子出来,一见诸位贵客又慌忙进房里端了几个空碗来。 “你快些,莫要怠慢了贵客!”黑脸汉子催促道,“几位老爷,要不去屋里坐坐?” 众人点点头,跟他进了堂屋里。沈老爷跟他不紧不慢地聊起天来,什么家中有几口人,家中几亩地,一市斤多少钱,一一详细问道。 那黑脸汉子也耐心,索性坐着回答问题。 原来这屋子就他和媳妇两个人住,早年便分了家搬来了此处,方才路过的大半基本都是他们的地,绝对算不上贫农。聊着聊着,一时间倒也宾主尽欢。圣上最欢心的便是百姓能有饭吃,安居乐业,朝廷基业无忧,一时间交谈下来也食欲大开。 正巧翠花端了些看着看着简陋,但是胜在分量扎实的饭菜上来。 “来来来,诸位都坐下尝尝我媳妇的手艺,没什么好酒好菜,但都是咱自家种的,新鲜!”黑脸汉子招呼道。 可除了第五朎和第五胤,没人敢跟圣上围坐在一个桌前。黑脸汉子也不强求,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沈老爷在几人之间的超然地位。 只有虞七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黏在那位不声不响的翠花身上,有些莫名说不上来的怪异。这个女人的身材比其他女人相比要健硕许多,端菜时露出的掌心也显示有一层厚茧,看起来都像是干惯了农活的样子。 只不过当她拿起绣篮开始在扇面上绣花时,虞七瞳孔一缩—— “老爷!公子!” 听了她的喊声,圣上拿起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小丫头你大呼小叫的这是作甚!”黑脸汉子脸色沉下。 “我……”豁出去了! 虞七冲上前去将桌子上的饭菜统统扫落在地,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饭菜的汤汁扣洒在地面流淌:“这种货色的饭菜连我家里的下人都不吃,你们也好意思拿来给我们吃!全部拿去给我换了再端上来!”她一只绣花鞋踩上桌案,剽悍泼辣的模样将所有人吓了一跳。 “你!” 虞七泼辣到底,冲黑脸汉子吐舌做鬼脸。 第五胤倏然起身,一手扣住虞七的胳膊:“胡闹!爹,是儿子没有管好她。” 圣上面色不虞,沉着脸看得出浓重的怒气。 第五胤攥住她胳膊的掌心微热,却似乎冰得她手臂里的血液一个瑟缩,她抿紧了唇,接受他目光里异样的冰冷:“我……” 说什么,难道当场说这两个农家夫妻有问题吗? 她瞄了一眼翠花斜睨过来的寒芒目光,手心攥紧成拳。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想办法让圣上从此处脱身才是。可他似乎并不理解她内心的焦急。 她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四周的人,人人都似乎见她如异类,唯独柳天宁一脸化不开的关切,忍不住上前一步:“五公子,还请手下留情。若要罚她,不如回去慢慢商议再行处罚。 老爷,既然如此,咱们要不要今日先回府,改日再来?” 说完,他便又转向黑脸汉子,掏出五两银子:“这位大哥,感谢盛情款待,我们管教不严失了礼数,害得夫人心血付诸东流,这里是一点心意,烦请收下。我们也就不多留了。” 礼数做周全了,可那人会轻易放他们离开吗? 自然不会。 “想走?!省省罢!这屋子已经被我的弟兄们围住了,你们现如今是插翅难飞!乖乖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掏出来,说不定还能留你们一条小命!” 与此同时,哗啦啦从门口鱼贯涌入四五个提着大刀的赤膊汉子,头上统一系着黄巾。大刀闪着冷冷寒光。盯着他们的眼神犹如盯着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回真的是麻烦了。 他们几个人,就第五胤和第五朎有战斗力,其余的户部尚书邱大人、柳天宁、管农耕的小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还要保护圣上。想想都觉得困难。 “哦?是麽。”第五胤却突然发出一声极轻蔑的声音。 虞七瞪大眼睛朝他挤眉弄眼。拜托大哥,现在可不是耍口头威风的时候,现在容庇可都不在,谁来保护他们! “我从进门便觉得有问题。一个只有两夫妻的院子怎地会准备这么多雨具蓑衣,大大小小都有,起码说明这家里得有小孩子罢。再者,你看起来对这个家很熟悉,但你所谓的夫人可并非如此,你们俩的刀还露了半截在外边。所以,你们是何人!老实招来,或许我还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黑脸汉子被气得两鬓升烟:“桀桀,是个聪明人!但那又如何?你们一群老弱病残的,难道还能从我刀下逃出去?” “我怕你先横死当场。” 说完,第五胤便从腰间抽出马鞭,欺身与五个贼人缠斗上去。第五朎死死护在圣上身前半步不离。 而一直坐于一边的“翠花”,亮出手中的飞镖,朝第五胤飞射而去—— “小心啊!” 虞七下意识地便要冲上去,哪怕仅仅是推开他甚至为他挡住也是好的啊! 可惜她的手腕被柳天宁牢牢攥在温热的掌心:“宝儿别担心,王爷他定不会有事的。” 虞七甚至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全身心都扑在打斗中的第五胤身上,自然也无法瞧见柳天宁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谁知门外竟也处传来阵阵惨叫之声,一身轻便软甲的容庇执剑出现于门口,一剑终结一个,贼人尽皆被挑断手筋或脚筋匍匐于地面惨叫连连。 凛冽寒芒的剑刃横在黑脸汉子脖颈之间。 容庇面色肃然:“属下参见老爷公子,救驾来迟,让老爷公子受惊了。” 圣上拧着眉,摆了摆手,拨开人群走了出去:“头戴黄巾,流窜于山西晋北一带的黄巾流寇可就是你们?好端端地,为何要做那等贼寇之事?” “啊呸!”黑脸汉子满脸愤然,一口唾沫吐在剑上,“何谓贼,何谓寇,何谓英烈! 狗官吃人,官逼民反,既然都不让我们好过,我们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无可救药!问出来他们还有哪些同党,派人去一网打尽!” 可那黑脸汉子梗着脖子,十分嘴硬:“嗬嗬!今日算我陈汉倒霉贪了一把,本不过放哨,临时起意想着宰你们一把,叫你们把搜刮的民脂民膏都给吐出来!谁知道碰上了个硬钉子!我陈汉自认倒霉,不过我兄弟的事,你们莫要妄想从我嘴里听到一丝一毫!” 说完,他便脖颈往剑刃上一拉—— 利刃划过皮肉卷边的声音和喷薄而出的血液,刺红了虞七的眼。 柳天宁也抿唇别开眼,悄悄用手挡在她眼前。 第五胤眸色微黯。 “公子!屋子后面发现了一个地窖,里面有人!”暗卫恭敬道。 将地窖里的人放出来之后,总共两个老人,一对年轻夫妻还有一双小儿女,总共六人,想必便是被贼人关起来的屋主。 谁知道他们被救上来之后,两位老两口竟然跌跌撞撞地跑向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的黑脸汉子,悲怆无力地哭喊:“汉子啊汉子啊!我儿你怎么这般糊涂啊! 你们赔我的儿子,赔我的儿子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场众人能理解他们此时心境,也没人责怪他们的口不择言。若是人总能时时刻刻保持所谓理智,恐怕只有冷血二字可以表述。但却没人想到,这被黑脸汉子关在地窖抢占钱财的人家竟然正是他的亲生爹娘! 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形容心中所想。 感慨万千。 或许这也算事事皆有因果循环,兜兜转转,环环相扣。 而他们这边,突然—— 砰地一声。 重物落地。 回头一看,竟是方才为圣上提前试了一口菜的尧公公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经过这番不虞经历,圣上继续外出巡查的心思终究淡了些,胃口也比往日更为寡淡些。 若是百姓当真安居乐业,家有余粮,谁愿意成为匪寇,日日与官府作对,不敢抛头露面,正大光明。山西这伙人称黄巾军的匪寇,从晋北打响名号,如今竟然一路发展到栾京附近,可想而知,如今大霖内忧究竟如何严重。 圣上当即便决定不再逗留,择日返京。 返京前夜,众人都为临行前的斋宴忙得晕头转向。 ------------ 第82章 你是真心想娶我吗 柳天宁作为翰林院的编修,此番的差事就是要将圣上的功绩记录在册,日后流传下去成为千古流芳的史书。 他在胤王爷的院子外徘徊了几日,始终没法见到虞七。他实在想知道她对那封信的回复,这才顾不上诸多在书院中夫子声声重复的君子礼仪。 可是! 不知是否是他错觉,总觉得胤王在从中作梗。 当他正大光明前去拜访之时,胤王三言两语便将他打发回去,当他徘徊在院外时,隔着院门能瞧见胤王脸上那丝泛着凉意的冷笑。 他苦恼地垂下脑袋,靠在紫藤树旁,自顾自地想着,今日圣上举办临行斋宴,大概总能见到她一面吧…… “表哥?” 这声音犹如天籁,仙子素手抚琴的靡靡之音,叫柳天宁蓦然抬起头,满目惊喜不知所措。 “宝儿!你,你怎么来了……” 嗯? 虞七歪头:“你是不是在做什么坏事,这么不想瞧见我?” “没有没有……”柳天宁连连摆手,“其实,其实我是在等你。” “等我?”虞七诧异,“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我,我就是想问问表妹,我托阿不给你带的信可有收到,不知你的答复是?” 呼,终于说出来了! 柳天宁眸光晶亮,心中郁结尽数倾吐,畅快! “信?可是那封家中长辈乱点鸳鸯谱的事,我已经托阿不给你回信了,莫不是那小畜生没送到。此事都是长辈胡乱说的,跟你没关系,说起来倒是我万分不好意思才对。” 柳天宁一脸错愕:“你没收到?” “嗯?” “不是那封,而是我。”他深呼吸,胸腔起伏,鼓足了勇气,深深道, “宝儿,若我想向你求亲,你可愿意?” “……”惊雷滚滚,将虞七劈在原地,外焦里嫩。 “小的时候,我曾向你发过誓,若是因我毁了你的名声导致没人提亲,我定然会负责到底堂堂正正迎娶你过门。我原以为这只是一个誓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会害怕,怕你心悦他人。我不再满足于仅仅将此事当做一个誓言,而是想让你知道,我心悦于你,真心想娶你为妻,有且只有你一个人。 我埋了三坛青梅酒在柳府的桃树下,想着一坛在你及笄的时候赠予你,一坛在你风光出嫁的时候我们同饮,一坛待我们岁岁朝暮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挖出来,必定是香味醇厚,人自醉。 宝儿,你可愿意?” 他殷殷恳切的目光如同青梅酒里流转潋滟的光辉,字字落定,为求得她的回眸。他描绘的景象是她目前这个年纪对未来最美好的臆想,执一人之手,与一人终老,大抵便是他口中这般罢! 虞七鼻间几乎闻得见醉人的青梅味和他身上的青竹味混在一块,分不清。 可是…… 她心乱如麻。 微微侧头躲避开他的视线。 可是她心中臆想未来的对象是第五胤。 “对不起,柳天宁。 我有心悦之人了。 还有,谢谢你。但我不能答应。” 大漠女儿的爽快在她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可在被拒绝的人看来却既利落又无情。 “宝,宝儿……”柳天宁僵在原地,一时之间手竟不知该放哪边,连虞七低头匆匆从他身边跑走也愣怔着不敢伸手阻拦。 树上的紫花被风吹过,片片如霜雪,悠悠落下。 落在他的眉间,停在蹙起的峰谷之间,覆盖住满目失落。 虞七小跑离开,心情复杂。转角处遇到一双线条利落的黑色锦靴,抬头对上第五胤似笑非笑的眸,心中一惊,后退半步。 “爷…… 你都听到了?” 第五胤鼻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哼,似是在询问她所指何事:“嗯?” 一时间让虞七拿不准他到底看见没有。说实话,她竟然从心底里希望他是看见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的,所以她偷偷观察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 话本子里都说,如果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动情之时,定然是会因为旁人对她的示好而吃醋。 所以高高在上的胤王吃起醋来是什么模样呢? 是唇角偷偷抿起的弧度,和眼底藏起来的自得。 虞七拿不准,但她向来有什么就直说,不会那些憋在心里的弯弯绕绕:“刚才是柳天宁找我,唔,向我提亲。不过爷你别误会,我立刻便拒绝了!我对他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之情,没有旁的,真的!” 她还生怕听者不信,竖起三根手指朝天,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眸圆睁睁:“我发誓。” 第五胤甩开她:“本王堂堂一个王爷,怎么会在乎一个侍读的婚配问题,莫要给本王瞎安帽子,本王对你的事并不感兴趣。” 说完他便大步转身离开,在她看不见地方唇角上翘。 如果虞七有对小貂一样的耳朵,此时一定倏然如同失了精神般耷拉在柔软蓬松的发顶,小跑着追上他的步伐:“不对,爷你在笑?” 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她脑海中。 “爷,你……是不是在吃醋?” 嗬。 嗬嗬。 吃醋?! 第五胤胸前起伏,说不出是何情绪脱离了身体的掌控,他一把拉过虞七,欺身将她压在院墙上,头顶墙檐支出来的瓦片将阴影投射在两人脸上。 第五胤咬牙切齿:“你在做、梦。” 虞七眨巴眨巴眼,被他身上甘兰花的气息熏得脸上蒸腾起热气,索性反客为主,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我没有做梦,爷,我觉得你是不是开始有点喜欢我了?” 哪怕是鼓起全部勇气,她也没被冲昏头脑,谨慎地用“有点”二字。 第五胤脸却黑了。早知道为何要带她去烟波阁,这种标准的大爷调戏花姑娘的姿势,她定是从哪些腌臜地方学来的! 他将她的手扯下来,更加靠近她,唇齿间喷出的热气将她的耳窝熏撩得麻痒不已。 “我的小囡囡,不是你才是爱本王爱得死去活来吗? 你和别人如何,本王一、点都不介意。” 说完,他便拉开距离,留下一道凉薄的背影。 重新得了新鲜空气,虞七拼命给自己扇风,眼眸晶亮晶亮。直觉告诉她,不能相信这种跟傲娇小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男人说的话!他一定在说谎! 第五胤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上,停下脚步侧头睨她: “斋宴要开始了,还不跟上?” 小姑娘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好,这就来。” 你等着吧,我总有一日要让你亲口承认! 斋宴厅前,正巧撞到失魂落魄的柳天宁。 三人在厅前相遇。 “王爷,虞……侍读。”柳天宁呆呆行礼。 “嗯。”第五胤昂起倨傲的下巴,眼光下撇掠过他的头顶,发出一声冷淡而疏离的鼻音。然后头也不转地路过他。 虞七觉得尴尬,匆匆追上他的脚步,也未跟柳天宁开口说一字。 直到女儿家身上清淡的幽香从身边跑过,柳天宁这才起身,眸里盛不住的失落,望着小姑娘窈窕蹦跳的身影跟着另一个男人远去。 虽然他知道,那个男人绝不会是小姑娘的心上人,但一想到以后也会有另一个人这样陪在她身边,他心里就如同被钝刀收割一般,扯着扯着地呼吸滞痛。 他垂下失落的眸,慢慢走近厅中,自觉地在最下首的位置坐下。而身份尊贵的胤王爷自然是坐在圣上下首位的。 三皇子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三人之间的关系,摸着下巴心中生出几分兴趣来。与第五胥比起来,他做事更为率性,城府稍差,但也没有那般狠辣。他倒也明着暗着对第五胤动过不止一次手,将父皇最宠爱的儿子踩在脚底的感觉他最受用不过了。但自从第五胤被封为胤王之后,他便没那般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毕竟,一个被封闲散王爷的皇子,基本已经失去了皇位竞争的权力。 如此说来,这么一瞬,他竟对第五胤有了那么一点点惺惺相惜之情。 在第五胤落座之后,三皇子主动朝他端起杯子作势相敬:“五皇弟,怎么冷着脸,可是遇见了不懂事的下人?” “天生。”第五胤言简意赅。 他的性格何时需要对不相干的人有过多好脸色? 第五朎也不恼他:“差点忘了。不过,五皇弟你对我这个皇兄态度差点也就罢了,怎么对你自己选定的五皇子妃也这般粗鲁,怎好意思叫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站在你身后。对吧,未来的皇弟妹,哈哈。” 虞七悄悄蹙起了眉,这三皇子的语气实在欠扁。 而第五胤更是眸中闪过一抹寒光,他一把拉住虞七的手腕,用力一扯。她一声疾呼,身子便跌落在他身旁的蒲垫之上。 “你……”在场这么多人,有的在专心看歌舞,有的自然会注意到她们。虞七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拍打身上的衣裳。她有些气急,莫不是这人在为刚才她调戏他一事故意给她使小绊子? 倒还真像第五胤能做出来的事。 谁知第五胤再次将她拉下,并用胳膊圈住她的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这么多人看着呢,未来的胤王妃。” 他气息扫过的地方泛起酥酥麻麻之感。虞七陡然回过神来,也对,她是要扮演胤王妃的,索性也不再挣扎,理好衣裳,正襟坐于旁边。 第五胤一只胳膊搭在她肩上,挑衅的目光投向吃瓜三皇子:“她愿意。你管得着吗!” 嚣张! 还是一如既往地嚣张! 三皇子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怎么就信一头张狂的发情狮子会突然变成娇软波斯兽? “圣上驾到——” 尧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圣上被珍贵妃搀扶着走到主位坐下,珍贵妃落座在他身旁。 “都坐吧,莫站着。” “臣遵旨。” 齐刷刷起立行礼的众人这才重新坐回去。 “出宫看了百姓过的日子,朕深有感触,就是不知道诸位卿家内心作何感想。朕的子民,朕的百姓,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承受不了任何的天灾人祸。反观朕倒是每天吃得新鲜,惭愧啊!今日,朕特地将你们叫来,就是与朕一同吃斋,体验体验百姓的生活,希望你们日后做父母官的,日后还能想起今日,莫忘本心。” “臣谨记圣上教诲。” 圣上颇为满意地轻轻点头:“动筷罢。” 众人这才纷纷拿起筷子,开始享用桌上盘盘精致的菜肴,愣是从斋菜中吃出了肉的荤腥之味。 虞七低着头,用筷子拘谨地小口小口夹菜。 其实,她整个身子都已经僵硬。第二次跟圣上同席用膳,而且还离得如此之近。她蓦然想起前几日被骗到贼匪窝中,自己力大无穷地掀翻了桌上所有饭菜,还就当着圣上的面…… 拜托了,可千万别让圣上看到她! 虞七在心里祈祷,可九天上的神仙太忙了,没空搭理她。因为下一瞬,她便听到圣上叫她的名字—— “虞侍读。” “奴婢在。” “朕记得你,你——胆子挺大。” 这一听就是反话! 虞七硬着头皮:“回禀圣上,奴婢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女流之辈,见识短浅,做事莽撞,但,胆子是真不大……所以奴婢知道错了,不该在圣上面前掀翻饭菜,不过这些都跟胤王爷没有关系。” “嗬嗬。” “……” 完蛋了,虞七不敢抬头,皱着眉头胡思乱想,圣上竟然冷笑莫非当真是想要惩罚于自己? 她垂着脑袋,发髻无精打采地垂下来遮住两耳。 圣上的脸色阴郁,看不出喜怒,但不怒自威。这样的表情,往往下一条命令便能是毫不犹豫地将冒失之人关进大牢之中。 哪怕坐在最后的柳天宁都察觉出来异样,他紧紧盯着宝儿因紧张而僵硬的身子,忍不住就想要上前,为她自证清白:“圣上……” 圣上突然笑了:“你倒聪明,知道朕要怪罪于你。但在你眼中,朕恐怕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不!” “那朕怎会忘记你那日情急也是为了救朕呢!朕不仅不会罚你,朕还要赏你!” 啊? 虞七蓦然抬起头眨巴眨巴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哈!”圣上笑出声来,“珍妃啊你瞧瞧,朕在年轻人眼里多凶啊,金口玉言都还有人不信!” 珍贵妃袖摆掩唇轻笑:“圣上您那是不怒自威,小辈们是敬您的天子威严呢。” “虞侍读,你一片忠心朕看到了,尧公公,把进贡来的玉佩赏给她,这玉佩就当做是朕许你的一个愿望,你想清楚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朕。”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之中,虞七伸手从尧公公手中接过那枚龙形玉佩,入手温凉,最难得的是,玉佩竟然还散发着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幽香。 玉佩上的纹路繁复,似乎欲勾引着她的目光深深沉溺其中。 “奴婢叩谢圣上!” 圣上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不必拘束。转而想起方才似乎有人情急唤他:“柳爱卿,方才可是你有事禀告?” 柳天宁起身,目光悄悄瞥了一眼第五胤那边,似是死了心:“回圣上,臣无事禀告。” 只要看到她无事,他的心便放下…… 倒是酒杯在第五胤掌心被攥得死紧,攥到指节发白,却还不动声色地面带笑意。 珍贵妃眸光一转:“若是本宫没记错,虞侍读今年可是该及笄了,不若抓紧时间将亲事定下来,如此也省得胤王爷苦苦等你良久。” “……”虞七觉得自己真是无耻,都这时候了竟还想着弄假成真。 第五胤嘴角含笑,冷眼在圣上、珍贵妃还有柳天宁身上徘徊。这群人有巴不得他娶个无权无势的商女的,也有觊觎不该觊觎东西的,这颗定心丸也该给了。 他突然一把揽住虞七的腰将她紧扣在身边:“贵妃娘娘说的是,本王心悦虞侍读许久,非她不娶! 等到回京,本王便十里红妆向她提亲!从今以后,她便是本王的胤王妃!” 他声音放得极大,全场鸦雀无声。 被按在他胸前的虞七小脑袋,趴在胸口处,隔着两层衣料,听闻他胸腔之内传出的阵阵有力心跳,耳蒙眼晕,如同傻了一般身体僵硬。 “爷你……” 不是在说笑吧? 他的身体火热,她的体温也逐渐攀升,从四肢百骸蔓延至头顶,几欲喷薄。 第五胤不给她留说话的机会,转身向圣上行礼道:“父皇,您之前说过儿臣的王妃由儿臣自己定,现在儿臣选好了,还请父皇下旨,恩准儿臣携八字算命理下聘礼。” 圣上面上含笑,深深看他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朕有何不准!朕的儿子想要全天下哪个女子不可?能被朕的儿子看上的女人,远幸于旁人!你的聘礼朕为你准备,定叫你在亲家面前不失面子。 依柒,你可愿意呐?” 连称谓都成虞侍读,换成了依柒。 众人一致万分羡慕,艳羡的目光如同眼刀一般纷纷明晃晃地扎向胤王爷怀中之人身上。 虞七一脸懵地抬起头,忽视掉那些杂乱的目光,转头五味陈杂地盯着第五胤。 你可知道,倘若我答应了,你可就再难反悔。圣上金口玉言,板上钉钉。 你…… 是真心想娶我吗? 第五胤深暗的眸被她明晃晃的目光直直地照进,她眼底的不确定和脸上蒸腾起的红晕都叫他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怕这傻姑娘脑子抽抽给拒了。于是,他私下里悄悄捏住她的手,用口型道:“你不是很爱本王吗?” 这么好的机会,还是本王主动提的,难不成还要拒绝不成? 第五胤深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极其清楚,傻姑娘总能理解到的罢。 虞七蓦然脸上扬起一抹璨笑,笑弯了眼眸,犹如失落凡尘的星阵:“圣上,民女愿意。” ------------ 第83章 被掳 她也悄悄紧紧攥住他的手指,将自己小手指与他的勾在一块,坚定出声。 “哈哈哈,好!朕的老五也定了,朕心甚慰!诸位爱卿,来共饮一杯!” 在场群臣都顺着帝王,笑呵呵举起杯,恭喜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觥筹交错间,虞七隔着晃动的衣袖满目羞赧地偷偷看他。 实在不敢相信,这般俊美无双的人竟然在今日与她定了亲。等她及笄,他们也许会很快成亲,也许他爱她没有那么深,但他们会很快有一个小娃娃,是男是女都好,但她总会为他生一个男孩继承家业。他教孩子们在广袤的草原上骑马,她教孩子们念书算账,待他完成心中所愿之后,他们会一起回到大漠去看一看,迎着黄沙尽头落日圆,在沙地里投下长长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是她想要的。 更重要的是,身旁那人非他不可。 啊啊啊,虞七,你在想什么呢。 她甩掉脑海中遥远的臆想,整个人如同壁画上飞升攀援九万里的仙子般,踩在脚下的云软绵绵的。 第五胤眼神似有若无地往最末尾的桌角扫去,诸位大人们宽大的袖摆遮住了桌角那人的脸,只一双惨淡灰暗到星光尽失的眼眸呆呆愣愣,失魂落魄。 浊酒一杯接一杯。 欲醉难醉。 三皇子和珍贵妃相视一笑,也遥遥对酌一杯。 一场宴席下来,虞七被不知多少人借着恭喜的名头灌了几盅酒下肚,小脸红扑扑的,像是贪杯的小貂。 直到见她似乎真的酒量已达上限,第五胤才收起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惬意心态,替她拒了诸位大人的祝酒。 堂堂胤王维护自己的未婚王妃自然没错,况且这位爷脸一板下来谁还敢不长眼睛地强劝,呵呵地互相搭着梯子下了。 “咕噜咕噜……” “你在说些什么?”第五胤颇为嫌弃地提溜着她的衣肩,掩着口鼻将她提远一些。 “肚子涨,我想去如厕。”虞七娇憨地闭着眼,拧眉捂腹,脑袋对着空气蹭蹭。 “真是麻烦。你们俩过来跟着胤王妃,仔细别让她摔了。” “是。” 目送着,虞七虚浮着脚步,却刻意将身板绷得笔直像模像样地离开,第五胤收回目光无奈地笑笑。 被外间的夜风一吹,脑子里啃噬思考的虫子消散了不少,整个人变得稍许清明。 虞七晶亮着眼,迈着娇憨的脚步往茅房走去,两个小丫鬟担心地护在她左右,生怕她跌了倒了回去挨罚。 这位可是未来堂堂胤王妃啊! 想到这儿,连两位身份卑微的小丫鬟都不免咽下心底的艳羡。 一路上遇到不少大人和仆役,尽皆恭恭敬敬离她一丈行礼:“虞侍读。” 虞七脚步未停,她现在可是个醉汉。直到遇到一个下等护卫,看身上的装束是随圣驾而来的,不过身份低微,只能做些巡逻的差事。 他手心藏着几只幽蓝色的蝴蝶,不知为何一靠近虞七便如同疯了一般齐齐都朝她飞来,围着她四处上下扑扇翅膀。 谁知那护卫比她还惊讶:“那东西在你身上……?!” 说完趁着醉汉神志不清,反应慢半拍。护卫已然出手将两位小丫鬟击昏在地,捂住虞七的嘴:“既然如此,那你便跟我走一趟罢!” 一股困意袭来,虞七本来还激烈挣扎的身子慢慢软下来,被人扛在肩上,眼睛缓缓闭上:“唔唔唔……唔唔……唔……” 临睡前,她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道意识是: 蝴蝶有问题! 宴席之上,离开的未来胤王妃迟迟未曾归来,第五胤拧着眉,周身散发的氛围将旁人拒之千里,不敢上前。众人内心腹诽,果然离开了心上人胤王还是那个油盐不进,我行我素的胤王! 他有些坐不住,起身往外,方才行至门前,便见引人去茅房的两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哭哭啼啼地扑跪在脚边:“王爷王爷,虞侍读不见了!” “说清楚!” “我们走在路上被一个藏着几只蝴蝶的侍卫打晕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虞侍读不见了,但地上还有她掉落的金坠子!” “在哪儿!快带我去!”焦急抢道的不是第五胤,而是突然冲上来一身酒气的柳天宁。恃酒无礼,双目通红。几乎是吼出来的柳天宁,还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第五胤深深看他一眼,脚下生风往后院赶去。 “容庇,把申酉全部派出去给我查!” 迷迷糊糊睁开眼—— 胃里一阵翻涌,如同隔夜的馊水堵在了喉咙里,虞七蓦地弓腰,尽数吐了出来。 混着昨晚的酒味直冲入鼻。 动了动手,发现被反捆在身后,手腕已经麻掉,连想要擦拭一下嘴边的污垢都无能为力。 她隐约记得最后看到的是蝴蝶异常鲜艳泛着幽幽蓝光的翅膀,似乎翅膀上还有粉末坠下,吸入鼻腔中,她的脑袋便一片混沌,然后被人扛在肩上一路颠簸到了这间黑漆漆的屋子。 屋子看上去像是杂物间,空间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窗户被木板遮挡完全,只有木板拼接处投射出外边的一点阳光,方能分清是白日或黑夜。 她靠在一个架子前,还好腿没有被绑住。 她隐隐约约听到屋外传来由远及近的交谈伴随着暴躁的怒喝—— “你说你,绑个娘们回来做什么!给了你这么好的宝贝,谋划了这么久,你就抓了个娘们回来!你你你,怎么跟上面交代!” “大哥,不能怪我!谁知道那东西怎么跑到她身上去了,我那宝贝幽蓝蝶一闻到直接就全扑上去,接过把她给迷晕了。我不想的啊!要是上面怪罪,大哥可得帮帮小弟。” “帮你?唉!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下次要想再等到那人出来,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去。我们黄巾军错失良机啊。” “大哥……我知错了。 我们先去看看那娘们吧,我听其他人叫她‘胤王妃’,肯定也是条大鱼。” 接着便是钥匙在锁孔里戳动的声音,吱呀门开了。 “臭死了臭死了,这娘们居然吐了。喂,醒醒,别装睡了。” 虞七被他踢了几脚装不下去,睁开眼冷冷盯着他。 “诶唷,这娘们还敢瞪我。大哥,我来教训她……” “一边去!” 事到如今,虞七总算看清这两人的真面目。大哥是个黑脸的,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小弟便是从府中将她掳走之人,站在大哥旁边显得白净些许,面目不显凌厉,但说话做事一股粗鲁之范。黄巾军,她心中默念。 “你们抓我来做什么?我一个闺阁女儿家,跟你们并无仇怨罢。”她强自镇定,声音有些沙哑。 “的确无仇无怨,但你未来的婆家,就是我们最大的对手。本来想抓个大的一劳永逸,没想到倒是把小娘子给抓来了,还是未来的胤王妃。 我已经派人给你未来的夫君风流胤王送了信,要想救你就把关在天牢里的黄巾军都给放了,否则你会有何下场我可就很难保证了。你说你有没有这么大面子,会让你的夫君乖乖听我的话呢?” 他话还没说完,虞七便抽抽搭搭地哭上了:“我没有。我若是有,昨晚又怎么会喝那么多酒还被你们掳了来。他若是真关心我,我又何至于此……嘤嘤嘤。 我一个商女,若论才学相貌样样比不过那些世家小姐,那个风流花心狠辣绝情的胤王爷是什么名声你们难道没听过吗!他娶我不过是为了让我替他掩盖他身边其他那些莺莺燕燕。若是王府里没有个王妃坐镇,他心爱的莺莺燕燕又怎么能替他生孩子衍嗣延绵?我不过是个挡箭牌罢了!呜呜呜……” 她哭起来眼泪如同相思河水一般,溃堤决坝。 “别哭了!”那黑脸大哥青筋直跳,“真受不了娘们,没完没了。我告诉你,若是你夫君没有遵照我们的要求,我手下的刀绝不会对你手软! 但凡你是大霖第五皇家之人,便是我们的诛之的对象!”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欸,大哥等等我。”那小弟也恶狠狠地踢了虞七一脚,正巧踹在她的膝盖上,秀气的眉拧成一条麻花。 这屋子重新回归黑暗,外面又重新落了锁。 虞七的哭声渐渐变成抽噎,心里一团乱麻。难过是真难过,无助也是真无助。 她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想必栾京里其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儿要强,就算靠自己也未必不能活得好。可现在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第五胤,在外游历的一年半里,次次有危险她都躲在他的身后,有容庇有酉酒,原来离了他们,她竟是这般无用…… 杂物间的门再一次打开,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进来给她送饭。若是她没感觉错,估摸着这时候已经是酉时,看来一天只打算给她送一顿饭,少吃少力气,省得她折腾乱跑。 那婆子一身粗布麻衣,端了两个老面馒头和一碗清汤寡水的稀饭来给她吃,也不打算给她松绑,馒头直接粗鲁地塞她嘴里,一大块一大块地叫她飞快囫囵吞枣咽下。 那婆子手心里有很多粗茧,看样子是标准的庄稼人:“你这姑娘模样长得也倒标致,被绑在这儿实在可惜,唉,可惜老婆子我也救不了你。你啊,便能吃多少吃多少罢。” 虞七沉默地吃完,低声说句谢谢。她想要从婆子嘴里探听些消息,可婆子的嘴严实得紧,多的半分不透露。 但她也不是轻易放弃的人,每天都趁着送饭,跟婆子套近乎,还得知了大家都称呼她为宋婆子,就住在离这山腰小屋不远的村子里。若是能哄得那婆子带她逃出去岂不美哉? 从宋婆子口中得知那黄巾军与人约定于明日交换人质,也就是说她还有一日的日子可过,一到明日究竟是会被正儿八经带走释放还是就地处理也无从得知。她试探过让宋婆子帮忙下山送信,可宋婆子一口拒绝,称他们这村人从不去下山。霖国天大地大,若没有大致方位,第五胤想要找到她也难于登天。况且这么个坐落在山窠窠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除了犬吠之声再无旁的。 “宋婆,你可能将绳子解开半刻,待得我吃完后你再帮我拴上?若是再这么绑下去,我的手臂可能就要废了。”小姑娘生得标致,泫然欲泣的模样楚楚可怜。 宋婆子仔细端详她,许是料定她没力气反抗,便做主将绳子松开片刻。 被绑缚在身后太久,想要将手拿到前面来都废了好大一番气力,忍着疼痛虞七解开外衣,谁都不知她的贴身肚兜上缝了个小袋子,里面藏着一些金锞子。 “宋婆,我一个姑娘家还没及笄就卷入这种事里,当真是无妄之灾。若您能将我带出去,我这里这些金锞子便都是你的,待我寻到家人,还有更丰厚的谢礼。” 宋婆垂眼望着自己手心里被小姑娘塞进来的金锞子,动摇了。 半晌终于咬牙道:“好,今晚我便来带你走,先去我家避避。” “嗯嗯!”虞七激动点头。还好,这世上总有银钱能摆平的事。 入夜,狗吠声歇了。 窗户未被钉死的缝隙里连火把的光都歇了。 为了保存体力,虞七下午已经花了些时间睡了一觉。如今估摸着怕已是亥时,她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很快,门口便传来锁链的声音,果然是宋婆子。婆子执着一盏油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为她解开绳索,一路心惊胆战,趁着夜色逃回了宋婆子的家。 宋婆子将她安顿在一个小房间内,给她斟了茶,收拾好一切嘱咐她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送她下山。 虞七万分感激,听话地上床歇息,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层闻起来有些潮湿的被褥,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明日,明日,她便能离开这里,重新回到他身边。她好想他。 渐渐地困意袭来,眼皮打架。 可房门却再一次被推开。 虞七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皮,软绵绵地发问:“……宋婆,可还有事要交代?” 那人没说话,走到她的床边。 ------------ 第84章 再也不离开 虞七忽然惊觉不对劲,鼻尖闻到的味道并非是宋婆子身上之味,而更像是庄稼汉身上粗粝的泥土味。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软绵绵的,用不上力。 中招了! 竟没想到,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你是谁……” “嘘!小娘子,原来你就是俺娘给我找的媳妇!过了今晚你可就要改口叫我一声夫君!哈哈!”说完,那道身影便猛地朝她压下来。 虞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接滚下床铺,肩膀和盆骨磕在结实的地面上,疼痛不已。 “小娘子,原来你还喜欢来点情趣,夫君都依你。不过咱们今日大婚之日,还是早点完事罢!”说完他便又朝她扑过来。 虞七连滚带爬地在地上折腾,手里抓住凳脚,想要抡起来狠狠砸在那贼人头上却无能为力。手胡乱地向上摸索,直到叮叮当当地碰倒桌上茶碗,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溅起的瓷片划在她手臂上。她如获至宝,抓起瓷片便狠狠在手上划开几道,感受到血液渗出的痛感,她的神智才渐渐清晰,仿佛药效正随着血液淌出体内。 “你别过来,你若是敢过来,别怪我下狠手。”她声音不大,咬着牙。 那人哪里会将她这般软弱无力的威胁当回事,奚笑了两声阴影便继续在她身前扩大,那人身上难闻的味道近在鼻尖。 这种情况下人哪还有什么理智可言。虞七猛地朝前左右挥手,手中的瓷片极其锋利,其中一道划破柔软肉体的触感格外清晰。温热而黏腻的液体瞬间喷洒在她的手上。 “额……额……”那人捂住自己的脖颈,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时,本来准备歇息的宋婆子似乎听见那房里传来不太对劲的声音,是东西打破的动静,她心疼又多疑,虽然想着以正值壮年三十岁儿子的体格不可能制不住一个没吃饱过饭的小丫头片子,但她还是好奇地靠近了屋子,谨慎地敲了敲门板:“大壮,大壮?” 没有听见屋子里传出答话,但很快屋子里反倒传出一些不一样的声响。 “嗯啊……不要啊……啊……痛啊……” 这种像极了野猫儿发情时的声响,她作为一个过来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呢。她这儿子得手了!她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一直没给儿子说上个媳妇,或者说不敢下山说亲。她们住在这个村子里的几户人家都或多或少有难以启齿的秘密,都是为了生存。现在可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降到她面前,还给了一小把金锞子做嫁妆。既然如此,那便是老天送上门来的婚事。女人嘛,无非是传宗接代,只要两人一成事怀了崽子,这女人还离得开吗? 想到这儿,宋婆子露出一脸满意的笑。她吹熄了油灯,放心地回了自己屋。 房内的虞七防备地攥着瓷片盯着门口,直到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离开之后,她才捂着嘴一屁股跌坐在地,无声大哭,满面羞愤悲哀。 是,她是不拘小节,可为了活命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咿咿呀呀地喊春,身边还栽倒了一个死不瞑目的男人,恐惧与无力将她深深包裹。 但她不得不整理好精神,擦干眼泪。此处已无法待下去,若是明日被人发现,就是她的死期。故此,她一不做二不休,用手指探明男人已无气息之后,费力地将其搬到床上,用被褥盖住,再将床上所有关于她的痕迹全部抹去。 点燃油灯,就着火光拨开男人的头发,露出一张难看至极的脸庞来。 对不住了,自作自受的滋味可还好受? 她冷眼睨之,将挣扎覆盖,转过头去将被褥点燃,随后离开此处,不敢停歇地往山腹之中跌跌撞撞跑去。 就让你最后做件好事恕罪罢,拖住宋婆子,为我争取一线生机。若非体力不许,她定要宋婆子的屋子也点燃,叫他们好到阴曹地府继续做对母子。 等大火起来之时,虞七早已跑得不见人影。山腹之中地形诡谲,翻过侧峰便再看不见山翼那侧的情景。 宋婆子睡梦之中惊醒,不知为何,即使躺在榻上,阵阵梦魇也一直将她团团困住。 而那梦魇的主角竟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儿子。她儿子浑身上下竟没一块好皮,面目溃烂,跪在地上声嘶俱厉地嘶喊着,还用手一个劲儿地挠着脖颈。她的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哭着上去抱住他,反复喊着我的儿呀,我的儿呀,你这是怎么了! 这时,梦里又莫名钻出两个黑白无常,吐着长长的猩红舌头,用叉子将她儿子叉起来,说她儿子从油锅里逃了出来,现在奉命将他捉回去关到十八层地狱里落一个轮回。 不要啊,不要! 这梦委实太过真实,她大喊一声醒过来,往窗外望一眼,竟瞧见对面儿子所在的屋里燃起了火光。她三魂吓掉了七魄,鞋子也顾不得穿,披头散发地便往外边赶,声嘶力竭地哭喊:“来人啊,快救火啊!” 虞七脚下片刻不敢停歇,她那双大户人家小姐才能穿的绣花鞋此时还不如农户家中的一双蒲草编的鞋,底儿薄,山上的石头众多,硌得脚底生疼。 她体力本就不支,肚子里空荡荡的,血结了痂,狼狈得紧。可她还是不敢停下来,不辨方向地往前跑,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往前,往前,跑得越远活下来的机会越大! “爷,不若您回去歇歇罢,属下继续在这里找,明日就是那贼匪和您约定的日期了,您要养好精神才能去见二姑娘啊。” “闭嘴。继续找。那伙人既然选择了这九头山其中一座山头这样的地方交换人质,必然对这里极为熟悉,而且还一定是离他们藏身之处较远的山头。交换人质不过是下下策,也是最后机会,只要能提前找到她,才不至于那么被动。” 面对主子的执迷,容庇实在找不出任何可以说服他的理由了。 如今在这茫茫九头山中,就只有申酉两个组所有的暗卫集体出动,从最边上的山头一一搜索。哦对了,还有跟爷一样固执的柳家少爷。 圣驾已经启程回京,主子却在此处整整找了三日。只能祈求,未来的胤王妃福泽深厚,化险为夷。 “我去前面,你去右边,分开行动。” “是。” 主子之命不可违。 倘若这座山依然没有收获……想到此处已经更多糟糕的可能性,第五胤心下烦躁。早知道他该将申酉戌亥四个组一道派出去查探。更不想承认的是…… 是了,他似乎低估了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前面似乎有异动,地面枯叶似乎被扰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想必又是一头夜晚出没的野兽。既期待又失望。 “谁!” 那野兽身体似乎僵住了,愣了一瞬然后速度突然加快朝他跑过来。 是了,谁家的野兽会穿着姑娘家素净的衣裙。 他的心脏开始狂跳,也往前疾步,叫出来来回回盘桓在口中的名字:“虞七!” 砰地一坨物体撞到他身上,胸前多了一个高度只到他肩膀的柔软身体。 如同大漠之中终遇天降甘霖,饥饿之时熊熊燃烧的篝火,拨开迷雾重新见到的他!虞七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双手如同绳结一般扣在一起,恨不得将自己整个挤入到他的身体之中,泪如雨下: “第五胤第五胤第五胤,我好想你,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 太多了太多了,都不知从何说起,只一遍遍地念他的名字,便仿佛力气从丹田里又陡然生出来。 她紧紧环住他的腰身,他却用手去掰她冰凉的手。 她摇头,不放,泪痕满面:“求你,不要推开我。” 第五胤强硬地掰开她的手指,然后高高抓起她的手腕,不顾一切狠狠吻了下去。 这是第一次肌肤相亲。 明明技巧生涩得如同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却又像熟稔得经历了三载寒暑一般地契合。 没有章法、不问来由地在她唇上如同小兽一般啃噬。 连换气都显得奢侈。 她嘴里并不甜,没有拾掇过自己,可他也一样。他还品尝到了别样的味道,是从她眼眶中簌簌滚下的泪水,沾湿两人的唇,让交缠的气息愈发火热。 碾磨之后,他终于松开她。得了空闲的虞七喘着气再次将自己埋入他的胸口,手紧紧扣住他的腰身不放:“我真的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不要松开我,不要放开我。我还没有跟你成亲,我不想死,想日日缠着你,你到哪儿我到哪儿!哪怕要死,我也想跟你成了亲死在一块,生要同衾死要同穴……” 她话还没说完,第五胤再次低头封住小姑娘喋喋不休的唇。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张嘴太能说了,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像是泡进了蜜罐子。 更没发现,她这张小嘴怎地这般好吃,欲罢不能。 还好,他没有放弃找她。 “第五胤,你亲我是不是代表你真的开始心悦于我了?” 小姑娘晶亮晶亮的眸子里全部都是他。 “……”第五胤不说话,调整紊乱带着情欲的呼吸。 “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我的身份,如果是演戏的话,过了。” 第五胤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身,用另一只手粗粝的指腹擦过小姑娘娇艳欲滴的唇瓣,虽然看不真切,但想必现在一定是泣血般的好颜色。他嗓音喑哑:“我们都这样了,你还在怀疑什么?” 虞七不知现在该感动得痛哭流涕还是笑靥如花。 第五胤拥紧她:“放心,你安全了。回京之后,我便会叫人上门提亲。” “嗯嗯好。” 这样的他哪怕夜色模糊,也是她心底里最中意的模样。 两人第一次如此不分你我地拥在一起,虞七贪恋他身上浅淡的甘兰花味,一边说起这几日的遭遇。当说到方才经历过的一切之时,她身子不免瑟缩了下,谁能想到她竟然杀了一个体格魁梧壮硕正值壮年的男人。手上首次沾血,却毫不后悔。 当时的情况,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第五胤眸中露出嗜血的光芒:“做得好,都过去了。下次要杀人,记得等你夫君我一道。你这小手,省得伤着。” 他发射了暗卫通知的信号弹,通知所有人往他所在的方向赶来。这个夜,九头山注定不平静。 还在救火沉陷悲痛欲绝之中的宋婆子无法接受自己唯一命根子死去的消息,哭喊着要找那贱人报仇。 可声音还没喊完出喉咙,她整个人的身子便如同石碑一般倏然倒下,死不瞑目。 这个村子里所有人都没有逃过命运的审判,申酉暗卫组连夜血洗此处,无一活口。在此居住的所有人,皆是朝廷多年来的逃窜钦犯,苟活了如此久,该承担他们原本的命运了。也不知到了阴曹地府,是否有人会怪罪那对惹祸的母子。那对所谓黄巾军的兄弟俩也逃不了,一同葬身于此。 接着,不知是谁放的火,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很快便笼罩在熊熊烈火之中。 一场烈焰,将这世间不为人知的黑暗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东风败,无名冢,世事皆有轮回命数! * 翌日,一辆马车便悄无声息地从山下往栾京赶去。 容庇化身车夫,酉酒被捉到马车里给虞七处理伤口。她身上的伤并不深,大多是表层,不过身子的脱力和劳累需要静养。 酉酒很是憋屈,好歹他也是学成归来的神医,在他家爷这儿怎么就成了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 伤情一处理好,他就被第五胤一脚踹出了马车,跟容庇同样的命运,苦兮兮地坐车沿上。这里硬邦邦的,也不知那个大冰块怎么忍下来的。 将唯一的花瓶丢出去之后,第五胤再也忍不住,低头便含住了小姑娘的唇,慢慢缱绻地嘶磨着。 水光乍现,眼波如丝。 虞七终于受不了抵住他的胸膛将他推开:“不行了,你不要再靠过来了。” “为何?” “……”虞七相当愤慨,难道说他的技术一次比一次老练纯熟,越来越温柔,但却越来越霸道,她受不住,每每都会控制不住醉溺在他的深情之中,也会忘记这样一个人风流成性的花名。时至今日,她都还拿不准他的风流究竟是假象亦或真相? ------------ 第85章 天家定新妇 用了两日,马车终于再度入了京,掠过闹市吵嚷的商贩和人群,停在虞府门前。 第五胤率先下来马车,然后将她当街横抱下来,径直走入虞府之中。 门口的护卫不认得他,但可认得自家二姑娘啊,怎地还没定亲就和外男如此毫不避讳地勾勾搭搭了。 “你放我下来。”护卫的神色落在虞七眼中有些难堪,她推搡第五胤。 “不放。”少年倨傲的神色一览无余。 虞七索性不跟他废话,直接从他怀里蹦下来,高傲地冲他扬起脸。本姑娘伤的都是手,腿可完好无损。 “你快回去罢,我们家你来不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何处是本王去不得的?” “快走罢,待会我爹娘出来咱们就算有几张嘴都说不清。乖啊……” 乖? 这个字? “……”他被推搡出虞府之外,颀长的身子立在阶前,俊眉轻蹙。半晌他转过头,僵硬地走上马车,百思不得其解:“容庇,你说本王有这么丢人?” 容庇干笑两声:“怎么会呢。” 您的身份长相都是万里挑一,可您的名声实在…… 没人注意到,不远处街边的柱子后,一道身影慢慢离去,苦笑着,总算也还是笑着。 她一切无恙就好。 不过看来得回去对爹娘说清楚,上门提亲的准备……还是算了吧。 * 胤王府重建得快差不多了,第五胤没来得及回去一趟换身衣裳,便径直便入了宫。 太子刚下朝,与诸位大臣商讨完政事送其离开,便远远望见一身暗红的少年凛着脸步下生风从内门而来。 长达九十九级的台阶,在他腿下不过数息之间便被跨越。 两人目光相对,第五胤冷凛的面色蓦地露出一丝寒笑:“太子殿下站在阶上,莫非是专门在等臣弟?受宠若惊。” 第五胥敏锐地感受到此番回来的第五胤周身气质似乎有所改变,与往日不同,似乎连装模作样都不再屑于,进攻之味浓厚。他也笑了:“皇弟开心怎么想都好。风尘仆仆进宫,可是发生了何大事,本宫可是听说父皇给你赐婚了,好事将近啊。” “皇兄的祝福臣弟收下了,不过是福是祸都要看幕后之人的动作利落与否,您说是吗?就像臣弟的未婚王妃被抓走,不仅平安归来还让臣弟查到了幕后主使,您说这又算不上一种因祸得福呢?” 第五胥眼皮一跳,用笑声来掩盖一瞬的失神,手搭上面前少年的肩膀。 这个深宫之中他最恨的同父异母的皇弟,开始威胁人了。 就算查到又如何,所有的线索都被抹得干干净净,无证无据红口白牙难道就能威胁到自己东宫太子的地位? 幼稚! “皇兄祝愿你早日抓到幕后黑手,看看谁是成者王,谁是败者寇。” 第五胤的肩膀被他拍了两下,目送他明黄四爪龙袍张狂而去。第五胤手在身侧攥紧,咧开一抹冰冷的弧度,轻声道:“好啊,拭目以待。” 第五胥走出前殿,回到东宫,迫不及待地关上书房门,唤出隐卫。 “尾巴都扫干净了吗?” “殿下请放心,所有中间人已经全部灭口,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和证据。不过……那个被黄巾军绑错还逃出来的虞家姑娘是个隐患。” “那就杀了,或者想办法叫他们一家都说不出来话。” “可……那是胤王妃。” “胤王妃又如何?你们的主子是我,而我是未来的皇帝!” “属下知错,属下这就去安排!” “下去罢。” 挥退隐卫,第五胥眸中寒芒连连。第五胤,好好做你的胤王爷兴许本宫还能留你时间长一点,既然你要掺和进来向本宫宣战,那本宫就一根一根把你翅膀上的羽毛折断,待血流尽而亡。 “王爷,您这一路车马劳顿,圣上请您进去说话。” “多谢公公。” 第五胤越过尧公公,进入殿中。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咳咳,胤儿回来了,虞家那姑娘可还安好?”圣上掩住嘴轻咳了两声。 “她伤了。”第五胤抿紧了唇,今日的胤王似乎有些许不同,比平日里沉默寡言许多,满脸都写满着向长辈抱怨的不满。 “可严重?” “被人绑了三天,手臂被划破,手腕差点脱臼。如果除开这些的话,还好。” 圣上哭笑不得:“你这是当真对一个姑娘上心了。” 第五胤抿唇不语,然后沉闷开口:“若儿臣已经找到幕后真凶,且真凶就在儿臣身边,且真凶的目标很可能并非依柒,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他皱眉扬起脸,咄咄逼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圣上已经显得苍老的脸庞。 圣上收起脸上的笑:“是谁?” “还能有谁,尊贵的太子殿下。” “胤儿,慎言!”圣上难得对他拔高音量,皱眉喝止,“咳咳,那是你的嫡皇兄,还是我大霖的东宫太子,下一任的帝王,你莫要开口胡言乱语!” 第五胤深呼吸几口气:“父皇还是不信我。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依柒,而是您!你可知依柒是为何被劫走的吗?是因为几只迷幻蝴蝶,只要飞到人身边扑扇翅膀,几息之间就能让人昏迷。您以为那迷幻蝴蝶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人身边?它们只会朝散发着一种特殊幽香的暖玉飞去。依柒身上的暖玉就是您在当晚所赐。” 圣上捏紧了书中的镇纸,神色晃了晃。 “至于为何要对您下手,父皇您应该再清楚不过。” 一国之君出宫巡视,命令太子监国。若是圣上在外面出了意外,顺理成章整个大霖就将成为太子的囊中之物,万民拥护顺理成章继位登基。 “父皇您一直教导儿臣要忍耐,莫与太子去争,儿臣难道忍让得还不够?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将手伸到父皇您和依柒身上。所以儿臣此番前来就是知会父皇一声,本王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柿子,这笔账总有一日会算得清清楚楚! 父皇,您好生休息,儿臣告退!” 说完,第五胤转身大步离开,如他来时一般潇洒。 真不愧是他第五泓的儿子,脾气秉性像极了昭妃和自己的结合。我行我素,认准了就不会轻易改变。不过没想到,在这个儿子心中,对父皇倒是格外看重。还有那个虞家姑娘,看样子也是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儿。 他这个儿子不修边幅惯了,尽管以下犯上跟老子横乃是大不敬之罪,但却更有人味儿了。 长大了长大了…… 圣上掩唇低咳,垂下的眸中掠过浮云暗芒。太子的翅膀却硬过了头,是时候该修整修整。 赤凤门开。 六十四抬聘礼从中鱼贯而出,浩浩荡荡地沿着定南道一路向南。坐在轿中前来提亲的百德妇人乃是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妇人,震西大将军之妻。而队伍正前方开路的竟是一匹由宫人牵着万里挑一的良驹。 沿途百姓议论纷纷,不知这皇家是哪位皇子要议亲,东宫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均已有正妃,剩下的就是风流不羁的胤王殿下,以及再往后的六皇子。 无论如何,这么多抬聘礼恐怕是要抬到哪位大人家中罢,皇亲国戚议亲,果然不同凡响,岂是寻常百姓能肖想的。 咦?可再走下去,都快走到城边了,谁家大人住这么远? 今日是五月廿四,跨过今日虞七便年十五,虚岁十六,家中正在为她行及笄之礼。 葛氏破天荒地从汀兰苑里出来,亲手将与她陪嫁数十载的簪子赠与她,亲手为她妆发。一时之间竟感慨颇多。 她伸手拍拍虞七的脑袋,曾经那个小人儿,如今都到了能出嫁做人妇的年纪,时间一晃得便是荏苒。 “祖母……”虞七握住她的手,轻轻眨了眨眼。 “小皮猴子,净知道讨好祖母。”语气中是万分宠溺。 柳荷苒在一旁用帕子笑着揩掉眼角的湿润。好好的日子,及笄便是大人了,可她怎么只要一想到自个儿从小养到大的姑娘有一日会嫁人,离开他们身边去生活便觉得心中堵塞难通。不过说回来,依柒的亲事也该尽早定下来了。 天宁那孩子,是个良人。两人青梅竹马,天宁又一直对宝儿百般照顾,若是宝儿嫁过去定然能滋润得像做姑娘。况且,自从虞老爷子上门胡扯一通之后,她也悄悄与兄长提过一句,瞧来兄长似乎也有此意。这事恐怕十之八九板上钉钉,只待合八字媒婆上门下聘了。 这事她也只跟虞重阳和婆婆提过,是下也只有虞重阳懂她内心中的五味陈杂,于是拦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不过是个及笄礼,本没打算惊动旁人,可无奈家中众人基本都到齐了。 大房的观着礼,眼神轻蔑。礼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起来。 正当此时,出嫁了的大姑娘虞依沅却急急忙忙从夫家跑回来。一路紧赶慢赶回到虞家,便见家中长辈们聚在一块闲聊,聊得还是今日的稀罕事儿,皇家聘新妇! 她脑袋里一阵发蒙,大家看样子毫不知情!她如今已怀有六个月身孕,本不该再乱跑,可就在方才,他们接到了公公托驿站捎来的信件,上面说了一件关于虞七的惊天大秘密!她便在向来不待见她的婆婆催促下,一路赶回来。 “沅儿,你怎么回来了,哎呀,有着身孕还不忘回来看娘。你的心意娘知道,可你这怀的是女婿的嫡长子,五六个月实在不该乱跑,一切以腹中孩儿为主啊。”常氏赶忙将她扶住。神色之中极其得意,炫耀地往柳荷苒那边招呼。 看吧,我这女儿争气,嫁过去一年多就有孕了,虽说也算不得早,但那可是主簿,啊不,如今县令第一个孙辈,若是一举得男,沅儿在朱府的地位可就稳了!总比某些人嫁进来只生了一赔钱货好! 思及此,她心中愈发沾沾自喜:“这外边锣鼓喧天的,都说皇家要定新妇,莫不会是胤王殿下要娶妻罢,依柒你常跟在胤王殿下身边,可知道究竟是哪位世家小姐,哎哟,可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啊!”常氏酸溜溜道,她妒忌虞七已久,同是虞家女儿,她的依沅依湘怎地就不行!不过就算长得一副狐媚子模样能被圣旨选中调到第五胤身边服侍,那又如何?人贵有自知之明,这王妃的宝座永远轮不到下等人身上。 “娘,你别乱说!” 虞依沅心中一惊,赶忙制止。看府中众人的神色,她爹娘、祖父,甚至二伯二伯母都一脸事不关己。她再看看缩在最后的虞七,心中了然,莫非这妮子什么都没对家人说?想到这儿,她喉中刚想吐出的话语便咽了下去。 方才朱府接到了朱县令的信,才知道原来,虞七已当众被承认为未来的胤王妃! 这是何等荣耀! 她急匆匆地跑来就是想在未来胤王妃面前刷个好脸,日后还能有所照拂。可偏偏她有个小肚鸡肠的亲娘! 她绽开一抹亲切的笑意:“宝儿妹妹,我娘她就是心直口快,可没别的意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这个做姐姐,待她向你赔个不是。” 虞七抬头淡淡看她一眼,并不答话。想想大姐的夫家是何人,一切便不足为奇。 “沅儿,你怎地帮外人!你眨什么眼睛,难不成我这做大伯母的说说她个小辈都不行?” “娘!” “……” 虞七神游太虚,耳旁飘来院外“你不就是怕我的事败露妨碍到你的前程,妨碍到你嫁入胤王府嘛!虞七你心思恶毒,自私至此,以为我不知道吗!” 她的话拔凉拔凉,如同数九寒冬里的一盆冷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不是话伤人,而是她说的竟然言中了虞七心中隐隐藏着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不堪出口的小秘密。 喳的声音,就在外面,近在迟尺,一堵院墙之隔。她心中猛跳,手心发汗。 那下聘的队伍竟在虞府门前停了! 乘着一品诰命方才能乘坐的品级轿子,镇西大将军夫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竟直直地往虞府大门走去。 “请问,此处可是翠微坊虞家?” 声音不大。 却让虞家所有人慌了神! ------------ 第86章下聘 声音不大。 却让虞家所有人慌了神! 提着衣裙匆匆迎上去:“是是是。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贺夫人笑了:“那就对了。我未曾出嫁之前是县主,如今出嫁之后夫家是镇西大将军贺胜,承蒙圣上关爱,赐我一品诰命夫人的名头……诸位快请起,不用行此虚礼,以后你们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身份自然不同往日。” “皇,皇亲国戚?” 贺夫人亲自将葛氏扶起来:“瞧,定是我还未曾说明来意。我今日是替胤王殿下向贵府提亲来的。” 众人还未站好的身子又差点一哆嗦再次跪下去。 “夫人快请,咱们进去说。” 得了消息的虞老爷子也换上一件最为庄重的衣裳出来迎客。 整整六十四担的聘礼挨个堆放在院中,每个箱子里装的都是极珍贵的宝贝,宝石头面,金银珠宝这些平常富户拥有一件便已值得吹嘘终生的东西如今正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能塞得下一人的箱子中,外加收上千亩良田的地契和数座宅院的房契。一旁与五皇子形影不离的坐骑奔霄高傲地挺立着,任由阳光洒在它光滑的皮毛上油光锃亮。 虞重阳和柳荷苒望着院中这些多出来的聘礼,悄然蹙起了眉。 “请问夫人,胤王殿下是看中了小人家哪位孙女?”虞老爷子点头哈腰,谄媚之色溢于言表,像是胤王看上哪个直接领走便是。 将军夫人养尊处优,一生顺风顺水,傲骨自持,既有文人的风骨又有武将的直爽,平日里最看不惯的便是这等谄媚的小人。这幅模样倒弄得她不像是来提亲,反而像是来买人家闺女的!她蹙起了眉:“自然是你家在宫中做侍读的二姑娘,至于三姑娘何时与胤王殿下有交集。” 柳荷苒心中瞬间沉没。 “夫人说的是,倒是我们一时魔怔了。因为胤王殿下身份尊贵,我们从未敢肖想,此番觉得不好意思高攀,这才想确认一番。”葛氏谦卑圆场,不慌不乱进退有度的模样,倒是让将军夫人也不免高看一眼。原本以为这小门小户的商贾家里,想必定是乌烟瘴气,竟没想到还有个处事有度的老夫人。 柳荷苒一时慌了神,鼓起勇气问道:“将军夫人,民妇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与否。胤王殿下身份高贵,理应这全天下的世家贵女任其挑选,小女身份卑微可能入得了贵人的眼?” 她担心自家宝儿不会被圣上认可,没有娘家撑腰日后的日子会难过。如此倒不如择个知根知底或者家世不比虞家的,起码他们还能护着宝儿一世无忧。 将军夫人笑了:“这可要问二姑娘本人了,我可是听说胤王爷是当着众位朝廷命官的面,亲自向圣上求来的这桩婚事。况且胤王爷的婚事是圣上很久以前便开的金口,全天下的姑娘只要他看上了,不问家世不问相貌,都可成为胤王妃。想必二姑娘定是有过人之处,独得胤王青睐罢!” 虞重阳和柳荷苒的脸色缓和不少,但听将军夫人都这般开口了,这婚事连圣上都过了口,哪里还有得推辞翻转的余地。哪怕他们心中再不愿将宝贝女儿嫁入高门大户,也不得不同意。 再看虞七本人,低着头,耳旁泣着血,好一朵娇艳欲滴的花骨朵儿。 他们不约而同心中叹气,此事便这么定下了。 葛氏笑道:“承蒙圣上和胤王殿下看重,我们家这孙女最是活泼。这婚事,是我们高攀了,不敢推辞。” “哈哈好啊。老夫人爽快,我也好入宫向圣上和胤王殿下复命,总算不辱使命啊。 对了,二姑娘,王爷还托我有句话带给你,王爷说,叫你下次见面之时回他以你最爱的良驹为聘可还喜欢?” 自然是极喜欢的。 将军夫人是个娘家本是从文的平阳侯,嫁给镇西大将军之后,礼仪娟秀中更多了几分爽快,叫人相处起来无比舒畅。她摆摆手,拒绝了虞家众人的用膳挽留,坐上一品轿又匆匆离开,留下了奔霄和满院珍宝。 没人知道,其实奔霄的价值堪比数个宝箱。 短短几炷香的时间,虞七便从一个宫婢侍读,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称羡的胤王妃。 虞七忽然有些恍惚,走上前去抱住奔霄,将头与它的脑袋靠在一起,她忆起与第五胤在外游历的日子,全靠这位日行千里的小爷才让他们躲过一次次刺杀。骑在马背上看远山尖上落日的红晕,穿梭在竹叶飞旋的青葱竹林间。 “爷,若是有一日奔霄老了跑不动了,我还会不会在你身边伺候呢?” “我想伺候你,照顾奔霄,哪怕它老了跑不动了,嚼不动草了,我也想一直照顾它……”因为我初见你时有它,再见你时因为它,喜欢上你也是因为它。若能两人一马长相厮守,就在绿水青山间过活,就如话本子里的神仙眷侣一般过着人人称羡的日子,多好啊。 但那时的她明白,第五胤的心从来都不止山野,而远在庙堂。 现如今,他最珍视的良驹竟然被当做聘礼送到了她手中。 她顿时感觉手中抚摸的不是光滑的马脸,而是他的一颗真心。 她相信,他对自己定然是有情的。记着她的喜好和憧憬,这种被人放在心尖儿上记挂的感觉比一个所谓的胤王妃名头要重要得多! 全府上下已经喜作一团,一时之间慌乱喜悦得如同一盘散沙。 葛氏近日腿脚不便,拄着拐来到她面前,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一脸希冀的模样。 虞七冲她扬起一抹大大的笑靥,如同大漠绿洲上的那一片随风而行的甘蓝花海,坚定而雀跃地道:“祖母,我心悦他很久了,我想要做他的王妃,想要堂堂正正地嫁给他,想要为他挡风遮雨,想要为他延绵子嗣,想要助他一世无忧。我真的好喜欢他!” 原来能如此放松地说出心悦一个人的感觉,竟是如此畅快! 她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虞七喜欢第五胤,想与他白头到老! 小姑娘眼底的晶亮如同岁月里久盛不衰的美人颜色,叫葛氏直直地望进去想起几十年前的自己。她抬手在小姑娘已经绾好的妆发上轻轻抚摸:“原来你之前迟迟不肯言明的心上人就是胤王殿下。” “我不是故意瞒您的……”虞七脸上羞赧得泣血。 少女的青丝柔软细腻,她粗粝的指腹抚过,时光恍若成了一面镜子,照映出她自己朝暮所见的灰白斑驳的发髻。 葛氏缓缓开口:“你自己做主罢。婚事既已定下,轻易反不得悔,只不过往后的路你就要自己承担。祖母真心希望你能平安顺遂,百岁无忧,莫像祖母一样……” 罢了罢了。 葛氏拍拍她的脑袋,转身离去。 她怎么觉得,祖母的身子好似比以往沉重了些许。 栾京里哪有什么秘密可言,况且是敲锣打鼓恨不得天下人皆知的大阵仗。如今人人都知,市井坊市里出了个平民王妃! 柳家第一时间送来贺礼。在原本就给她备好的及笄礼上又赶紧加上了厚厚一份。其中有一老坛装的青梅酒,隔着坛布都闻得见从里面透出来的丝丝馥郁醇香,还有一大盒各式各样的糖画,像是包了一整个糖画摊子的品相。虞府上下谁不知道,二姑娘最爱糖画,正合心意。 柳荷苒望着这一堆贺礼,心中颇为感伤。 为她看中的两个孩子终究是有缘无分而感到伤怀。至于她未来的女婿,高高在上的胤王爷,她也不过是在两年之前的开春宴上见过一次。 虞七在京中贵女圈中名号彻底打响,不声不响成为胤王妃,虽说相貌家世好些的世家贵女都不愿嫁与胤王,主要还是因为他那流连花街柳巷广泛传播的浪荡名声,可这并不妨碍她们团结起来对身份卑微出身商贾的虞七的唾弃。正是因为有这种攀龙附凤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蓬门荆布雀鸟,才会拉低贵人们的档次。 于是,不知从何处传出,未来胤王妃竟是以色侍人的传闻甚嚣尘上。 虞七不听不看便也不在意。倒是春苓极气不过,分明是圣上亲赐的姻缘,怎么到那些人嘴里就成了狼狈为奸的苟且。堂堂世家贵女,竟还不如巷子里做腌臜活计的夜香婆。 虞七专注学绣鸳鸯床枕。婚已定,诸事便要开始准备了。这些贴身私房的物件儿她还是想要自己亲手来做,到时候睡在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被品之上,想想便是要如一个人携手一生的憧憬。虽然她不善针黹,但也努力学着。 “跟她们计较做什么,又不是跟她们过一辈子。关起门来这些闲话哪里还听得见。” “姑娘说的是,是我心胸狭窄了。” “倒也没有。只是我最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世事万物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我耗尽了好运气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心悦的,哪里还能去奢求其他人的眼光。既然管不住她们,那便管住自己本心便好。” “我怎么觉得姑娘你说话越来越像二奶奶了。”春苓眼里闪着佩服的光。 虞七笑笑,眉眼里尽是化不开的蜜:“大概天下皆禅理罢。说起来我倒想去云佛寺拜一拜,供奉些香油钱,感谢上苍圆了我的心愿。” 很快,她的想法便被准了。葛氏带着两个孙女,一个刚刚定亲,另一个还未及笄,乘上马车往城东的云佛寺而去。 马车上垫了厚厚的垫子,软绵绵的,防止路途中颠簸,尤其云佛寺为鸡鸣山之上,山路委实没有那么好走。 马车最多只能到山腰,拴在山腰的茶肆客栈之中,剩余的路途全靠步行。 春苓、歌儿为自家小姐背着干粮和包袱,虞七牵着奔霄,麽麽搀着葛氏,往山上而去。半路忽遇一伙从暗处跳出的蒙面贼人,她们几个女眷手无缚鸡之力,唯一的壮力车夫又被留在山腰客栈,一时之间惊惶无措。 寒光闪闪的剑朝着她们刺来,凌厉得欲要她们的命。虞七知道,这些人定然是朝她来的,跨上奔霄大喝一声:“你要杀的是我,追得上再说!” 奔霄在围追堵截中来回虚晃,意图突出重围,还好此时从天而降数个身着软甲制式统一之人,与杀手混战做一团。不出一炷香,地上便只余下黑衣人七横八竖的尸体。 为首软甲领头之人朝虞七单膝跪下:“属下乃戌二,贼人均已斩杀,惊扰王妃请王妃恕罪!” 虞七惊魂未定:“你们一直在附近?怎会知道我要来此上香?” “是王爷叫为属下寸步不离保护王妃,任何贼人冒犯均杀无赦。” 她心里如同浸了蜜一般,甜丝丝的,惊魂未定的心虚此时全然被满足占据:“多谢你们。” “祖母,依湘,你们可还好?” 几人瞧着脸色都有些发白,虞依湘向来倨傲,此时却连唇色都白了,往日冷淡高傲的模样被击碎得一塌糊涂。反观葛氏,到底是经了几十年的风雨,很快便调整过来:“祖母无事。不过看来胤王爷对你是上心的。” 能派这么多精英属下寸步不离保护未过门的妻子,足以证明虞七在他心中的分量定然是有的。葛氏总算放下心来,拍拍她的手背,一行人继续往云佛寺而去。 寺里的小沙弥将她们引去一处清净的院落,葛氏一间房,虞七和虞依湘一间房。房间都是简单朴素,没有多余的装饰和家具,不过一桌一椅一床罢了。这样的条件让虞依湘不悦地翘起了唇瓣,她可不想和虞七住在一处!哪怕这位现在的身份非同以往,她也要大大地说一句:她最最最最最讨厌虞七了! “小师傅,可还有多的房间,我们住一块不太方便,麻烦单给我一间罢!” “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小寺中的房间不多,恰逢贵人预定,如今寺中已无空房间。” “我出双倍的价钱!” “阿弥陀佛。” “三倍!” 小沙弥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少年老成地摇摇头径直离开了,不再理会虞依湘的无理取闹。她气得跺脚,这些和尚也眼高手低地欺负人! 这小姐脾气还是和以前真真儿地一样。虞七唇角浮起一抹弧度挑眉看她一眼,然后扶着葛氏入了房中,剩下虞依湘一个人发小姐脾气。 虞七与葛氏对弈一局后,葛氏便乏了。虞七悄悄走出房门,看了看接近酉时的日头,今日在此住一晚,明日晨起礼佛,用过午膳便下山去。虞依湘主仆不在房中,床铺也没拾掇。春苓只乖巧地铺了虞七睡的半侧,茶水也已添置好,是个可心的伶俐人儿。 虞七与她交代几句后,便独自一人出了小院,往前殿而去。 听说云佛寺求签最灵,求姻缘,求子嗣非其莫属。她有些心痒难耐,想去求一支。走着走着便跨了进去。 ------------ 第87章 箴言 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立于正中,头顶房梁,盘膝于地,前面供奉着瓜果茶点,香炉中满满当当插着或燃尽或正燃的香火,地上三个蒲团。此时接近落日,寺中礼佛之人几近于无。她稳稳当当磕了三个头,捐了香火钱,这才走到一旁的桌案前,对师傅行礼道:“这位师傅,我想求姻缘。” 光头和尚抬眼对她轻轻点头,伸手:“女施主请便。”说完,他便又阖上目,继续冥思。 虞七执起桌上的签筒,虔诚地闭上眼。 一根竹签掉落出来。 不过签文却看得她一头雾水。 “师傅,我慧根有限,可否帮忙解签呢?” 和尚再次掀开眼皮,瞥了一眼签文,眸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上下打量虞七一番。没想到这支签竟然会被她抽中:“阿弥陀佛女施主,本寺不提供解签。不过贫僧观女施主是个心思纯净良善之人,那便赠你几句罢。这签虽然是上签,但福中生祸,祸倚大福,究竟施主所求之事结果如何,端看施主在此过程中的选择。阿弥陀佛。” 这话晦涩得紧,意味不明。 “师傅,能否解释清楚一些,小女子所求的乃是姻缘,莫非还会有变数?” 和尚起身向她行礼:“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女施主请自便,贫僧先行告退。” “欸,师傅……” 虞七没能拦住他,只得重新低下头望着手中的签文,轻轻蹙起了眉。 “想不到,这些鬼神之说也能将你唬得团团转,呵呵。” 这声音,闭着眼她都听得出是谁的声音。 “爷!”她蓦地转身,少年一身洁白逆着光映入眼帘。她掩饰不住的欣喜,满眼闪着不可思议的斑驳光影,“你怎么来了!” 这大殿被佛像占据得满满当当,四周皆是朴素的陋室四壁。这样的地方,和少年一身逼人贵气格格不入。 “本王早便预定了此处,上来拆穿这些虚伪和尚的假模假样。” 他倨傲地抬起下巴,绷出傲慢的下颌线。 虞七对他身上的处处皆是着迷,也更清楚地瞧见他周身衣衫的褶皱和沙尘,分明是匆忙赶路留下的风尘仆仆。还有殿外院中喘着粗气的良驹—— “爷,你每次骗我的时候都喜欢回避我的眼神。我觉得,你是来找我的!你匆匆得知有人要害我,便骑着马一路奔上山来,对不对对不对?” 第五胤抱胸拧着眉觑她:“被贼人吓糊涂了?说什么胡话!” 虞七也不恼,他越是否认反而越说明她猜测得极有可能是真的。对付这样的主子,就得像对小貂一样,要顺着毛捋,若是逆着毛撸,炸毛给你看! 她从容地转移话题:“听说这里求人姻缘、子嗣最灵,我方才求了支姻缘签,爷要不要也来求求看,咱们交换着看。”她低下头,露出嫩白的脖颈和耳根旁染上的淡淡羞赧。 “不过是些骗人的玩意,人命由自己,不由天的,本王才不陪你。” “来嘛来嘛,就一次。” “你……”第五胤被她缠得不行,顺手拿起签筒,敷衍地摇了两下,跌出一根竹签。 “怎么会!下签?爷,定是你心不诚,你心中可念着求姻缘了?我们两为何求出来的会不同?”虞七狐疑道。 两支签文摆在面前: 上吉: 一锥凿地要求泉,雀跃图之上最难;专心偶尔遇亲信,重逢携手上彼苍。 下吉: 天涯消息实难思,切莫多心看强求;若把石头磨作镜,曾经知白费己光阴。 若求的同是姻缘,为何两人的签意会一个好一个坏。莫非这桩才定下的婚事,于她而言是愿望成真,而于他却是耗费光阴?虞七一时之间有些迷茫,是否强求真的不会有好结果? 第五胤将两支签重新丢回签筒,不屑一顾:“都说了是糊弄妇孺小儿的玩意儿,做不得数!” “是吗……”虞七喃喃道。 “那不然,聘礼也收了,莫非你还想悔婚不成!” “我怕,对你不利。” 她犹豫的模样落在第五胤眼中,有一瞬的心脏失拍。不论发生什么,她永远都在为他着想,小姑娘年纪不大,也才刚刚及笄罢了,却总是这么懂事。 第五胤有些恍惚,如同失了神智一般,缓缓低头噙住她两瓣殷红的娇唇,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一点一点从温柔到渐渐用力,抵住她的身子,一步步侵占领地,逼得她连连后退,直到后背磕在坚硬的石柱之上。 号称佛门清净之地的云佛寺大殿之中,少年抵住少女,如同不容猎物反抗的鹰隼,享受着少女口中的甜美,又如同中了蛊般,恨不得日日都能品尝到她这坛醇酿的馥郁滋味。 呼吸交杂。 虞七终于用力推开他。殷红着一张微微肿起来的唇如泣似诉地盯着他:“这里是佛门重地,当着菩萨的面,你怎好意思亵玩于我!” 她双手紧紧攥住自己前襟,好似面前站的少年是匹失了神智的野兽。 这般娇艳欲滴却没有半分杀伤力的模样,像是小貂的爪子抓在心上,心痒难耐。第五胤一手捧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用指腹在她唇瓣上擦过,将暧昧的水迹擦掉,平复下略微紊乱的呼吸和心跳,用鼻尖轻轻在她鼻尖上摩擦:“我是在告诉你,命运由人不由天,菩萨看着又如何,难不成还能立即现身治我们不敬之罪?那些唬人的玩意和规矩,我可不在乎,我的乖囡囡,享受当下不好吗?” “你……”一开口,热气就喷洒在他的唇边。 这种禁欲紧闭的氛围让热度从虞七脖颈一直窜到头顶上,她猛地一脚踩在他脚背上,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狠狠瞪他一眼,气呼呼地冲出前殿。 啊不,在第五胤眼中,那哪里是瞪,分明是无力反抗的娇软控诉。 他咧开一抹憨憨的笑,追了上去。 虞七生着闷气快步往自己的虞家人住的小院走去,越走心中越觉得愤懑,怎地以前没发现第五胤皮下竟是这么登徒子的一个人。也不对,他的名声何时好过,莫不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也曾对其他姑娘这般做过? 一个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很快她便没脑子去思考签文不签文的,许是别的信徒夸大了此处的灵验效果罢,一纸签文做不得数! 她回了院落,春苓刚好从房间里出来,见到她疑惑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嘴好像肿了?” 虞七暗道不好,立时掩住唇瓣,躲避她的视线:“无事,方才在前殿求签的时候遇到一直蜜蜂,好死不死正好落在我嘴上。” “啊?那可严重,我去帮姑娘找小沙弥拿点草药敷上罢,你等等。” “欸,不用了,我回房歇歇过会应该便好了,你也累了一天早些歇着罢。” 废话,当然得阻止她,难不成这种痕迹还叫清心寡欲的小和尚一脸纯真地来围观上药?丢脸死了! “哦,好吧。斋菜我给姑娘放在桌上了,您记得吃。”春苓摸不着头脑回了自己房间。 呼。 虞七长舒口气,总算将她哄走了。房间内的布置还是同方才一样,虞依湘仍旧未曾回来,也不知去哪里溜达了。 桌上的斋菜早已没有热气,一个芋头,一个馒头,一盘白灼菜心,一碗稀饭,素净简单。 她好容易停止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方才温存的热度仿佛还残留在她的唇上,她不禁又开始念起第五胤此时上山住在何处来,早知道方才不应该匆匆将他甩开,该放慢些脚步等等他才是。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又是这样收场。 虞七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恃宠而骄了? 突然身后传来些许响动。 “谁?” 转过身,却惊见方才轻薄于她的少年如今正似笑非笑地半躺在她的床榻之上,一身月白衬得他丰神俊逸,夕阳洒在他身上,铺上一层金灿灿的光。 虞七心跳又漏了一拍。她没好气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快出去快出去,女儿家的房间你进来做什么!” 真是个缠人精。方才她还隐隐责怪自己的情绪不知为何就突然烟消云散,愤懑地走到床边去推搡他。 第五胤大哥哈欠,懒洋洋地往床榻里侧翻个身:“别闹,我太累了,借你地方休息会。” “不行!等会我三妹回来看到怎么办,你快起来。”她干脆爬上榻跪着去拉他,却被他反手一拉圈在臂膀之中。 “嘘,别闹。难不成你想让隔壁的老夫人听见?” “我……” 虞七声音瞬间便弱了下来。 “乖,我此番是有公务在身的,还为了你一路疾马而来,马累,人也累了,就让我歇息会,你忍心看着本王无处可去麽?我们定了亲,你总归要习惯的。 况且日我就又要走了。” 明日麽…… 虞七抿紧唇,头僵硬地被禁锢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缓缓将自己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看吧,她就是这么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第五胤当真睡沉了,想必是真的累了。可虞七却不敢睡去,这个姿势哪怕再如何都无法放松。若是她松了那口气,上半身的重量就会压在他胸前,少不了会让他睡得不安稳,甚至还会做噩梦。 老人都说睡觉时手放在心口都是会梦魇的。 所以哪怕她的手支撑在身下麻木辛苦,她也不敢乱动,生怕扰了他的清梦。 其实就这样安静得能听见院外山林之中呼呼作响风声的静谧时刻,是她所向往,真希望时间就停驻在此刻,朝日不升,明月不落。 第五胤朦胧睁开眼,动了动胳膊。 虞七立马直起身,整理整理身上睡乱的衣衫,小声道:“你醒了。” “嗯。”第五胤眯着眼起身,“竟然真的睡着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此时天色已晚,夜幕已落,屋子里只有从窗外透出的皎月之光静静投射在地上。 “已经亥时二刻了,你……吃饭了吗?” 两人都听见彼此腹中发出的一声嗡鸣,互看一眼,都笑出声来。虞七哒哒走到桌前坐下:“爷你要是不嫌弃冷食,我这有些斋菜,虽然简陋了些,但还是能将就的。” 第五胤也走过来坐下,用手指捏了捏馒头,如此生硬冰冷:“都硬成这样了,你还能吃的下?” 虞七才不介意,白他一眼,嘴里嚼着芋头:“说得好像你没吃过似的。” 在外游历一年多,吃冷食干粮噎住的时候还少吗?那时也没见他抱怨,怎地回了栾京反而整个人还娇气起来。 如今相邻坐在陋室之中,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在外游历的日子。没想到,两年之中,兜兜转转,身份竟已大不相同。她今后将会是同他比肩而立的妻。 第五胤皱着眉头,将她手中的芋头夺走丢回盘子里,拉起她往外走。 “本王吃不了这种粗野陋食,我带你去厨房自己做。” “诶,慢些,你会做吗?” “不是我做,是你做。难不成你还想要本王亲自动手?” “你……” 她不敢大声说话,只能被迫拖着离开院子。 其实第五胤没说出口的话是,一个好好姑娘家怎么能吃生冷寒凉的食物。 穿过云佛寺后院,基本在此留宿的施主尘客皆关门修禅,最多瞧见摇曳的烛光,静得连声都听不见。来到厨房,僧人们早歇下了,这个时辰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往厨房钻。 两人生了火,下了一碗素面,解决妥当腹鸣问题之后,往后山林消食而去。 其实并未走多远,离小厨房最多不过十几丈的距离,依稀看见两个重叠在一块的人影。 虞七的脸色蓦然变得凝重。 “虞依湘?” 她身边的那个并非是歌儿,身高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看衣着也分明是个男子。 她咬着唇对第五胤道:“对不起,爷你先回去罢,我有些私事要处理。” 第五胤了然,也不多留恋:“好,处理之后记得按原路返回,莫要走远了迷路。” “好。”虞七乖乖点头,目送着他月白身影离开消失在林木之外,这才蹙眉提起衣裙往两个人影处走路。 ------------ 第88章 依湘的书生 她不知道的是,本该转身离开的第五胤又悄悄折返了回来,踩着树干以利落飘逸的轻功飞上林尖枝桠,离下面那对男女不足三丈距离,翘起腿赏戏般睨着提裙在枯枝间走得并不稳当的虞七朝他们而来。 好一出捉奸大戏! “对不起依湘,此次春闱我落榜了,实在无颜面对你,本以为这次能高中博个名次出入仕途,却没想还是没能考中进士。来到栾京几个月,为了你又多留了一段时日,可我身上银钱已无,是时候该回乡了。” “段公子,你千万莫妄自菲薄。你的才学我都看在眼里,我相信你下次一定会高中的! “可下一次便是三年之后了……” “三年又如何?你不过才弱冠还有大把的时间,我信你只不过是明珠蒙尘,总有一日世人会看得到你的耀目之光。” “依湘……我此番回乡,修整一下便想再上京来,向你提亲!我等不到你及笄,我怕再过一年为时已晚,你可愿等我?” 清朗月色之下,皎光透过林间枝桠洒在虞依湘扬起的面容之上。那个像小辣椒一般呛口的小姑娘如今满目柔情,双颊羞赧,垂下眼眸低声轻诉:“我,愿意。” 月色下的男人一副书生扮相,颧骨略微突出,轮廓深邃,头上一定并不算体面的布帽,衣衫也只能称得上干净体面,若说布料材质妥帖是全然算不上的。他脸上的深情倒是被虞七看得真真儿的,得到虞依湘首肯之后手足无措的模样,像极了初涉世事的毛头小子。 两人相对而立,男人似是大胆地执起虞依湘的手,目光坚定地对她说着循循保证。 少年男女之间的盟心之言无非还是那般。 一首“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便能道尽内心千言万语,胜过雄辩滔滔。 虞依湘羞怯地垂下头:“段公子,我必会等你的,不过你快要启程回乡,路途遥远,我担忧你路上歇息不好,这些银钱你拿着可好,让自己起码住得好些,莫要委屈了自己,照顾好身子才能准备三年之后的春闱,才能……向我爹娘提亲。” 最后一句话,她声音细如蚊呐。 “可这钱是你的私房钱,我怎么能收呢……” “不碍事的,这些不算什么的,只要你别忘记对我发过的誓言便好。” “……那好吧,我就收……” 书生的话还没说完,藏在一旁放风的歌儿突然瞪大眼望着不知何时已经只离她们几丈远的虞七,猛地咳嗽起来。 “是谁!” 虞依湘猛地将手抽回,拦在书生身前:“虞七!你看到了些什么!”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到了。” “你!” 虞七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这一幕似曾相识,私定终身怎么好像总是发生在虞家姑娘身上。但一向心高气傲的虞依湘会与他人私会? 看她一幅气鼓鼓的模样,娇小的身板却努力张开双手挡在比她高一个半脑袋的书生身前,虞七轻叹口气,不欲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虞七,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去向二奶奶告发我吗,你个贱人,歌儿给我拦住她!” 返回的路被拦住,虞七盯着歌儿深呼吸几口气,猛地转过头走回到虞依湘身边。 “我是你二姐!” “我才没有你这样的二姐,我只有一个长姐!”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任性。我本不欲与你计较,今天这事也想当做不曾见过,但我实在不吐不快。你不喜欢我我知道,可你好歹长大一些好吗?你身后护着的是何人你可当真了解他的真面目,这么轻易便将自己许出去。” “不许你说他坏话!”虞依湘瞪圆了眼,跺脚嗔怒。 那位一直被护在身后的书生看样子也是第一次遇到此种情形,惨淡的光线下映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得厉害。他往旁边挪一步,对虞七拱手行礼:“这位姑娘,是小生的错,一切全与依湘无关,可否将今日你所看到的莫对旁人提起,莫要毁了依湘的清誉。” “段公子,你不要求她……”虞依湘眼泪汪汪。看着心上人对自己最厌恶的虞七作揖行礼低声下气,对她的愤恨又添几分。 嗬。 虞七目光冷凝:“如果你手中不曾拿着装满银锭的荷包对我说这番话,想必我会对你另眼相看几分。” 可是,能拿姑娘家体己钱的男人算什么好人。 那书生面红耳赤,面上臊得紧,沉沉地将头低下:“我……对不起。” “这位公子,看你人模人样的,既能进春闱想必也是举人出身,却做出勾引未出阁的闺阁姑娘的苟且之事,倘若此事被传扬出去,不知举人老爷的同窗恩师,甚至同乡会如何看你?恐怕下次的春闱还能否有你的名字都是未知之数罢。”她说起话来是愈发犀利了。 书生一下子慌了神,将那荷包重新塞回虞依湘手里:“还给你依湘,刚才确实是我鬼迷了心窍,姑娘说得没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段公子,这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与你无关,你别听她胡说,她不过是个去宫里做了几年奴婢学了一身吓唬人的本事,你放心她绝不敢传扬出去的。” 段公子深深作揖,满面愧疚:“依湘,你二姐说的没错。我一个读书之人不能这般不清不白地收你的财物,更不能毁你清誉。我先走了,你等我一年,一年之内我必然请家母上京来提亲。至于你二姐,你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相信她不会害你。” 说完,他便深深看了虞依湘几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牢牢刻进心中,然后转身往密林深处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消失在树木掩映背后。 “段公子……” 虞依湘不管不顾便要追上去,还好虞七眼疾手快一把提溜住她的领子。她却像个皮猴子一般手脚乱打一通,拍在虞七的手臂上,刺剌剌地生疼:“你个坏人,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去告诉我娘告诉祖父,你欺负我!呜呜……” 她比虞七还小一岁,平日里嚣张高傲惯了,如今被像拎小鸡崽一般拎着后脖颈反抗不得,又急又怒,又羞又赧,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你欺负我!还把段公子骂走了,虞七你心怎么这么黑啊,看不得别人好是吧!从小到大你都这样!” “我……” 虞七咬着牙忍住手臂上被拍打的痛放开她:“够了!你闹够没有!” 她揉捏手臂,这丫头下手一点情面都不留,说不准要淤青了。 “我好心提点你,你让丫鬟拦住不让我走。可你还看不出来他分明是在骗你的钱,正经读书人最是清高不过,哪里会低下头伸手去接一个姑娘家的体己钱。同是读书人,你将柳天宁与他比较比较。” 啪嗒。 第五胤微笑着折断一根枝桠。 虞七继续道:“况且你尚未及笄,若有心上人大可禀明你爹娘,说不准会同意呢。难不成你是想像虞依沅那样,日后闹得失了名节,让家里面上无关,那时候你确定你还能嫁予心上人?恐怕只有去庵子里做姑子,青灯古佛斋素戒律相伴一生!” “……” “那个男人未必是良配,难道你能保证他不是看上我们家的地位和你的钱财?” 虞依湘愤怒地推她一把,差点将她推到在地:“他不是你!” 虞七后退两步,稳住身形,深吸几口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嗬,你心知肚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方才回房的时候在窗外看得一清二楚,你和一个男人抱着躺在床上。我知道那人是谁,你不也舔着脸扑上去,一个以色侍人的狐媚子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你又跟我和长姐有什么两样!” 虞七脚下生根,一股寒凉从手心蔓延开来。 倒也是,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攀龙附凤勾引皇子的狐媚子。 凭着一介平民身份却成为人人称羡的胤王妃。背地里那些说她勾引人功夫深的讥讽之言她刻意捂住耳朵便装作自己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仍然能毫无顾忌无所畏惧地向那人使劲儿游去,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否会溺水。 但从名义上的自家人口中听到这话,还是会心口一窒。 “你不就是怕我的事败露妨碍到你的前程,妨碍到你嫁入胤王府嘛!虞七你心思恶毒,自私至此,又以为我不知道吗!” 她的话拔凉拔凉,如同数九寒冬里的一盆冷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不是话伤人,而是她说的竟然言中了虞七心中隐隐藏着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不堪出口的小秘密。 她小心翼翼竭尽全力维护着的与他并肩而立的希冀。 虞依湘狠狠将她推到一旁,路过她时顺便将她的希冀扔在地上鄙夷地踩了两脚:“你若是想告发就去告发我罢!我虞依湘才不会向你求饶!不过你倒是该好好担心,胤王爷若是弃了你可怎么办。 歌儿,我们走!” 说完,主仆两人便气冲冲离去。虞七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沉默地提着衣裙原路返回。 翌日。 葛氏老早便将她们喊起来做朝课,只是不知为何,两人眼睛周围都有再明显不过的一圈青色。葛氏知道她们素来不对付,叹口气也没说什么。而两人竟也默契地谁也不开口,对昨晚发生的事矢口不提,却也冷若冰霜。 一个随葛氏坐在马车之内,虞七不想进去与她争沉闷的空气,便一路骑着奔霄走在前面,直到回府,都一路无话。 第八十九章 天不亮第五胤就骑上快马一路往北边疾驰而去,他有秘密行程,要去往栾京以北接一行远方来客。 马儿在疾驰一天之后,总算到了约定之地——沧澜城。 在这个坐落在汉岭以北的城中,即将迎来一队尊贵的客人。 “王爷。”容庇已在客栈外候着,接过第五胤骑来的快马,低声道:“属下得到消息,北朔的使臣明日便会到达沧澜城,三皇子也已从皇城出发,后日他的人马便会在栾京北线外迎接北朔使臣,所以我们只有最多一日的时间。” 第五胤眯眼昂起下巴:“够了。 北朔来的使臣是谁?” 绕进客栈后院,整个客栈都已经埋伏好亥组的暗卫,严密保障此次行程的秘密性,绝不让其他人知道大霖堂堂风流胤王爷竟然在此出现过。 “属下查到的是,北朔外司关诸葛九环,其他人暂不清楚。” “那人是个聪明至极的智者,看来北朔皇帝并不太相信我。”第五胤冷道,“不过无事,总归是要让他们放下心,日后合作起来才不至于倒打一耙。” 北朔以足智多谋著称的外司关诸葛九环,声名早已远扬四方,曾帮助北朔不费一兵一卒以舌战占下大霖一个边陲城池,这样的人才,若是做对手,是个绝对可怕之人。不过,这次他们倒是来谈合作的…… 第五胤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昨晚在树顶往下望到的场面,他止了步,沉吟:“容庇,你老实说,你觉得我对虞七如何?我……喜欢她吗?” 容庇一愣:“爷,您怎么突然这样问?” 您喜不喜欢人家自己不知道? 问我我怎会知道?又不是我喜欢人家姑娘! “你照实说便是。” 容庇蹙起眉头:“属下没有过心上人,但属下观察您应当是喜欢王妃的。” “是吗?”不知为何,第五胤突然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那喜欢一个人要讨她开心,最好是做些什么呢?” “唔。”这可让单身十八年的容庇犯了难,不过他想到好像同僚追姑娘都会有一些惯用的招数,“大概是送礼罢,还有千万莫让她吃醋。” “礼物,不吃醋。” 第五胤心中默默消化这几个字,恍然在咀嚼失传已久的武林秘籍。然后猛地抬起头,坚定道:“你不用跟着我,我一个人去集市上买点东西。” ------------ 第89章 朔鸣公主 他越想越觉得容庇说的对,要想讨一个姑娘家的欢心,肯定要时时送些小玩意儿。柳天宁那个白面书生偷偷不知往的虞七那儿塞了多少小东西,他怎么能被比下去。 其实倒也不是突发奇想,他不过是听到虞依湘脱口而出的指责,蓦然发现,似乎小姑娘身上默默背了好多他从未曾想到过的骂名,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怕她觉得累会放弃,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心疼。 几日之前他以为将陪伴自己许久的奔霄赠她为聘便是天大的脸面,可昨日却突然意识到,他的身份带给她的,一个奔霄做补偿远远不够。 “公子可是给心上人挑选礼物?小店什么都有,您看看尊夫人是喜欢头面还是胭脂?” 头面还是胭脂? 第五胤很诚实:“我不知道。” “呵呵没关系,不知道也无所谓,只要是您送的,尊夫人肯定都喜欢。不如您看看这个……” 挑来挑去,他只挑中一件压根不值几文钱的同心结。听到老板舌灿莲花地说到永结同心,他竟鬼使神差地买了下来,一路捏在手中不时露出憨憨的笑。 一抹冷香拂过。 而不经意间,却有带着黑斗笠,着一身黑色连衫的人与他擦肩而过,视线隔着斗笠纱都迟迟黏在他身上。 身旁的护卫低身轻喊:“诸葛先生,先生。” 头戴斗笠之人恍然回首,一抹红霞却悄悄攀上了面颊。(可以打起来?) 第五胤来沧澜是个秘密,自然与北朔的人见面也是秘密。 这家客栈是第五胤名下的产业,双方人马同住于一间客栈,便能无所顾忌地会面。 “爷,北朔使臣到了。” “请。” 茶室之门被打开,门外一行人的装束映入眼帘。 不似大霖规整繁复的服饰,这帮北朔人穿着中都点缀着动物皮毛,或于领口,或于腰间,又或于靴子之上。 为首的,是一位留着长发,擒着羽扇的清秀男人,与随行其他人看起来格格不入,其他人的体型看起来都如雪山上的黑熊一般壮硕,不过他的长相倒极符合坊间对他的传闻。 “在下诸葛九环,向胤王殿下问安,初次见面,不甚荣幸。” “诸葛大人不必多礼,快请进罢。” “胤王爷客气。”说着,男人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头戴黑色斗笠的姑娘。这位姑娘气性不小,手中一柄七八寸宽的大弯刀,形如闪电,二折迂回。随着姑娘的落座,弯刀砰地砸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重闷响。她一言不发毫不客气落座而下。 自她进入室内之后,便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冷香飘散开来。 听闻北朔皇室女子身上皆自带异香,成为皇室中人的铁证之一。 面前这位女子,恐怕也只有这一辈北朔唯一的朔鸣公主,封号中能用上北朔国号,可见这位公主是有多得宠。只是没想到,堂堂公主竟也来了大霖。 第五胤亲自替他们一人斟上一杯清茶。 “朔鸣公主请,诸葛先生请。” 诸葛先生似乎没有对他认出女子身份有任何诧异,笑道:“胤王爷客气了。咱们便直话直说罢,我们北朔陛下收到胤王爷的传信后,对您的提议颇感兴趣。连手大霖与西漠除掉南越,日后年年受南越朝贡,这种好事我们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至于您提的要求,我们陛下认为您是一等一有勇有谋的好儿郎,也同意支持您登上那个位子。这是陛下亲笔所写的信书,王爷大可一看。” 第五胤仔细看完,面上浮现微笑:“看来我们已经达成合作。” 诸葛先生却摇摇头:“但我们临时有一个新增的要求,只要答应这个要求,我们才能达成合作,至于贵国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便统统不在我们考虑之内,王爷可要听听看?” 他面上噙着笑,从容不迫。 第五胤眉尖轻挑: “先生,请讲。” 今日的茶室,第五胤的指尖在茶杯上无意识地扣了许久,再出来时,一切似乎已经谈妥。 他匆匆飞身上马,身后跟着容庇和几个暗卫,未走官道,从汉岭内的羊肠小道翻山越岭,终于在次日三皇子率兵于栾京北线外亲迎北朔使臣之前,回到栾京。 北朔国的使臣队伍在三皇子率兵开道之后于宣武门浩浩荡荡入了栾京,一路向南往皇宫而去。为了保障使臣安全,街道两旁派有城卫军把守,百丈一座的瞭望高台也有居高看远的弓箭手随时应对。 百姓们只能挤在二楼从上往下探出半个身子,想要一睹异国使臣的容貌。 虞七难得来一次北市,正好便碰上这盛况空前的景象,反正路也被封了,索性登上二楼茶馆,坐在窗边欣赏。 适时,一阵妖风刮过,好巧不巧正好将北朔两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帘子掀起,露出里面之人的真容。 前面那辆之中坐的是一清秀俊朗的男子,气质宁和,面容含笑,叫不少偷窥到他的少女们心跳漏了半分。 后面那辆之中则坐的是一头戴斗笠的女子,风吹起斗笠一角,隐隐约约露出她的真容,额前竟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再加上她手里把玩着一对极宽的弧形弯刀,行家一掌眼便知那绝对是削铁如泥分量十足的好刀! 随着她舞动一下,二楼众人纷纷将身子缩回去。 “好好一个姑娘养成这样当真是作孽啊!” “什么姑娘,我听说那可是北朔朔鸣公主!” “啊……” “公主怎么会毁容……” 身边的议论落到虞七耳中,听着略微有些刺耳,这世上难得碰见一个同她之前一样有着缺憾的女子,却没想到无论是何种身份地位都依旧逃不开这些闲言碎语与偏见。她便对这位朔鸣公主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心,可当她再往下看去,妖风已过,车帘均已稳稳当当地落下,隔断了周围好奇探究的视线。 呼,这样也好。 她想道。 “姑娘,您瞧,三姑娘怎么来了?” 顺着春苓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瞧见虞依湘和歌儿正沿着楼梯上来。今儿的虞依湘身着一袭桃粉衣裙,正是如花的年纪,穿这样粉嫩又不失娇嫩的颜色再合适不过,况且这样一身衣裳将她不算出众的五官掩盖,远远看倒也算得上是个美人。 两人的目光在狭窄的人群缝隙中对上。虞依湘瞬间便想转身离开,为了不在家中避开虞七,她都已经逃到外边来了,竟还逃不过。这该死的孽缘! “歌儿,我们走!” “可是姑娘,下面都被城卫军把守着,咱们得等北朔使臣走了才能出去啊。” 哼,碰上就碰上,难不成还怕她虞七不成! 虞依湘昂起了下巴,径直走到虞七桌前:“我看在茶肆也就只有你这儿有空位,我坐下二姐不介意吧。” 虞七淡淡瞥她一眼,往里挪了些。 虞依湘也不客气,便在她斜对面坐下。两人之间的气氛尴尬得紧,自前两日从云佛寺回来即便同车也未再开口说过一句。 可偏生她这二姐就如同变了个人似的,看起来竟比以前气质增添不少,正如她此时此刻在手中把玩的茶杯,明明是个不值几文钱的泥胚子,经过她指间的捻绕竟仿佛成了一套暖白玉的珍品。 眉宇间的淡然冷静,也恍若充耳不闻身旁事。 这种转变叫虞依湘实在有些不适应,难道跟皇家人待久了整个人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她抿抿唇,那种感觉就像是身边跟自己一样的野雉不知不觉间蜕变为枝头上的凤凰花。 “爹娘都没来找我麻烦,是你还没有对他们告发我?” “嗯。”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告发,若你还顾及这点姐妹情谊就提前与我说,我也好早做准备。打开天窗说亮话,省得我一直提心吊胆惴惴不安,被你拿捏在手中亵玩。” “我为什么要告发你?”虞七将茶杯轻放在桌面,终于抬眸给了虞依湘一个正眼。 不是,你什么意思? 你告发我,莫非还要我帮你找理由不成! 虞依湘心中气闷:“难不成你还会大发善心放我一马不成!我之前还骂过你针对你……” “哦,你说那些啊。不记得了。”虞七摆摆手。 “不记得了?”虞依湘一脸狐疑。 “对啊,我平日里太忙,又是翠微坊又是刺绣,好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我都容易忘记,是吧春苓?” “是是是,姑娘最近就是记性不太好,您还时常叫我提醒您呢。” “那……”虞依湘激动地不住捏自己手背,生怕是一场梦。她做梦也没想到,虞七竟然愿意高抬贵手,她甚至都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即使她知道就算鱼死网破祖父也一定会放弃自己而保全这位即将嫁入皇室为虞家带来荣华富贵的二姐! “不过我倒想起来,好像是有什么话想对你说。”她这般欣喜的模样落在虞七眼中有些刺眼,沉默许久她还是决定言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准绳不能违背,虞依沅是靠运气,但跟她一般幸运之人还有多少呢?若是你能寻一个日后高中之人做夫婿,我想即便你爹娘不同意,祖父也断不会不同意的。” 言尽于此,剩下的全看她自己领悟罢。 “三妹慢用,我先行一步。” 楼下北朔使臣已然远去,往皇宫方向行去,化成街尾处的一撮小黑点。 她的话飘进虞依湘耳朵里,被她放在唇间反复碾磨,似是终于明白了她言下之意。 “二姐……” “姑娘,二姑娘已经走了。” 虞依湘略感失落,心跳异常。虞七说的可不就是保证麽,不会告发自己与段公子私下相约之事,还说只要段公子日后高中,她便一准能下嫁于他! 没错,只要自己拖延这两年不议亲不定亲,一定能如愿的! 这是她第一次,对虞七发自内心的感激。 “姑娘,您为何要提醒三姑娘呢?三姑娘性子骄纵,对您向来态度不好,您就算是好心提醒了她,她也未必会领情的。”踌躇许久,眼看着虞府近在迟尺,春苓终于忍不住开口。 “没事,随她去吧。”虞七摇摇头,轻声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要走,无论如何日后的结果也都是自己承受。她只不过不希望虞依湘选择错的路,提点几句罢了。虞依湘这姑娘,看着骄纵任性目中无人,实则心思确是纯净,什么都表现在面上,不懂得隐藏,与大房其他人心中藏的腌臜心思不同。所以,她其实并不那么讨厌她。 回府径直进了苑里,春苓便去张罗午膳。 苑里今日寂静得紧,爹娘都不在家用膳。她索性将正绣着的鸳鸯被枕从房中搬到院子秋千旁,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荡着双腿,一边开始任重而道远的刺绣大业。 绷紧的绣面上突然落下一粒小石子。 虞七并未在意,用手将其拂开便是。 又一粒,这回是一小片黄褐色的树皮,树皮内侧还有新鲜的汁水,怎么看都不像是自然脱落。 她疑惑地抬起头,蓦然被树上一人晃花了眼。 她一手掩口,一手眼疾手快将绣盘藏在身后,猛地起身,身子僵硬。 “爷,你,你怎么来了!” 第五胤横坐于枝桠之上,背靠着树干,头顶是浓密的树叶和朵朵含苞欲放的黄角兰,盈盈花香弥漫在他周围,将他整个人遮挡在近处的枝叶之后,影影绰绰,似梦还真。他的目光从上往下似笑非笑地斜睨她。虞七整个人都僵硬了,沐浴在他的目光之中,仿佛周身也裹上了他目光中携卷的黄角兰气息,甜丝丝的,浸人心脾。 他手中还把玩着另一块树皮:“路过罢了。看这树开得不错,过来歇歇。” 说谎也不打草稿。虞七心里甜甜的。 “你等等我,我先把东西放回房间再出来。” 她快速将绣盘抱在胸前往房间跑。 那块树皮啪地砸在她后脑。 “别藏了,我早看清楚了,不就绣的两朵云嘛,姑娘家的绣工不好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本王既与你定了亲便不会嫌弃你。况且这些活计以后也不用你来做,王府的下人多了去了,无需你亲自动手。” “你说什么!” “怎么本王说错了吗?”第五胤挑眉摊手,对小姑娘叉着腰气势汹汹的模样分外不解。 小姑娘索性将绣盘高高举起,指着道:“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两朵云?!” 虽然还没绣完,但她明明绣了水面的波纹,两只漂浮在水面还成双成对的东西,怎么就成了云朵!明明是,是鸳鸯! ------------ 第90章 我要跟他打 第五胤眯着眼端详许久,终于恍然大悟为何小姑娘如此生气,生气到似乎脸上都犯了羞赧的红。原来,她竟真的这般中意于他。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他心里一阵暖流涌过,被人念在心里渴望一生一世的感觉如同五石散一般让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他弯起嘴角:“哦,看出来了,原来是鸳鸯,看来某人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嫁给本王了。” 虞七才不否认:“是,我等着呢。” 说完她便如同做贼般溜走,回房喝了一大口凉水将脸上的燥热压下,理理衣裳再次走出去。 不得不承认,树荫下的第五胤不论哪个角度看,都好看得令人痴迷。阳光从叶间缝隙在他脸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只不过一人显得有些寂寞。 虞七挽起裙摆拴在膝盖上方,露出里面两条穿着薄裤的腿,抱着树干,轻车熟路地往上爬。 “你……” 第五胤本想跳下去将她抱上来,谁知小姑娘动作熟练,爬得比他的反应还快,不一会儿便到了他面前。她抱着树干,双脚蹭着粗糙的树皮,脸就停在第五胤面前,对他弯起眉眼绽开笑靥:“怎么样,我技术不赖罢。” “慢点!”他立马扶住她两只胳膊,生怕她抱不稳滑下去。然后自己沿着攀出墙头的树枝坐到墙头的瓦片堆上,好让虞七霸占树枝。 两个人一前一后,目光跃过院墙,翻向更远处能将小半个栾京收入眼中的风景。 脚下是定南道熙熙攘攘的街景,即使看过很多遍也依旧不会厌烦。虽然太阳朝升夕落,日复一日,但在这里每一日都发生着与众不同的故事。 尤其是身边之人不同,所看到欣赏的风景亦不同。 两人沉默良久,第五胤悄悄捅了捅虞七的胳膊。 “这是什么?” 她疑惑地从他手心接过戳她胳膊的罪魁祸首,一个深绿的匣盒,看上去并不十分精致贵重,比起吃穿用度样样皆为上品的皇室,显然再普通不过。 “不是什么值钱的,这次出任务集市上看到随手买的,你要不喜欢丢了便是。” “同心结?!”虞七惊呼出声,脸上飞快缀满红霞,匣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红色的同心结,不过只有一个,“你只买了一个?这个要一对才好的。” “我一个大男人,身上系个红色结算什么事。小姑娘爱漂亮,系着好看就行。” “噢,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哪里就算大男人了。”虞七低头嘟囔,手上却不停,喜滋滋地将同心结系在自己腰上,炫耀地摆弄,“不过我很喜欢,这是你心悦我的证明,我要日日戴着,叫你日日看着,若是以后胆敢变心,也要叫你日日心生愧疚。” 嗬,单纯。 小姑娘的嘴唇一张一翕,粉嫩地像是夏日里的樱桃。他伸手掌住她的后脑,将唇压上去。 果然,噙住之后便再无聒噪。 而且还甜。 虞七闭上眼,身子软软靠在他的臂膀之上,至于下面来来回回的行人,任由他们看便是,如今整个栾京南市谁还不知道这座宅子是未来胤王妃娘家,谁又不清楚胤王爷从前的诨名儿。怎地,定了亲的小两口在自家墙头亲热一个,还能碍着谁不成! 突然,苑外传来玉锦和柳荷苒说话的声音。 阿娘回来了! 虞七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猛地推开第五胤的胸膛。因为用力过猛,第五胤尚且沉醉于温柔乡里,一时不备,整个人从瓦片上滚落而下,重重摔在定南道的墙根。 “啊……我不是故意的,爷你……”她担忧地捂住嘴想要小声解释,可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身后柳荷苒的声音已就在树下。 “你怎地又爬上树了,多大年纪怎地还跟小孩儿似的,都要成亲做王府正妃的人了还没个正形。不过,我刚刚怎么听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滚下去的声音……”柳荷苒轻蹙眉头回忆道。 “你听错了阿娘!肯定是你听错了。宝儿一直在这儿,根本没看见有东西,不过也可能是哪家的猫乱跑,呵呵……” “是麽?” “是是是,女儿这就下来这就下来。” 虞七偷偷往墙外望一眼,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墙根,不知道爷他可有摔到……她懊恼地一点一点蹭下来,心里劫后余生的释然和意味不明的惋惜双重交织。 而第五胤情到浓时,猛地被人从墙顶推下来,虽没受什么伤,但仍不免胳膊擦痛。小姑娘可真是半分不留情,狠起来比亮爪子示威的小貂还来得猛烈。 他揉揉屁股,在诸位路人和藏起来暗卫惊掉下巴的目光中淡定地绕到虞家正门口,掏出尊贵的王爷令牌:“胤王。” 顿时虞家护卫便跪了一地。 何止啊,等到家主虞老爷子、葛氏一众人全部赶来之后,乌压压跪了一地。唯有第五胤他一人翘腿坐于正厅之中,悠闲地品着虞家藏货中最好的云山雾尖茶。那可是别人为了贺虞七这桩喜事亲自上门送上来的,统共就这么二两,平日里是奇货可居,有银子都买不到。 “起来吧,本王不过是来接王妃进宫的,弄这么大阵仗做何。” “是是是。”虞老爷子带领一众人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不愧是流着皇家血的天上人,明明才十六七岁的少年,却有着一个眼神便足以定人生死的压迫感。 容庇不知何时出现,早已让随行的几个宫中女官去到重阳苑,服侍虞七梳洗穿戴,为今晚宫宴做准备。 在场谁也不敢胡乱开口,都摸不准这位爷乖张的秉性,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惹得贵人不快从而惹来杀身之祸。此种小心翼翼谨慎恭顺的气氛直到虞七小步跑来这才得以缓解。 此时的她,已然换上一身准王妃的行头,连蝶衿彩敞袖外衫,腰间同套刺绣彩蝶宽带,上面还系着一只随着奔跑小幅摆动的绛色同心结,在浅芋色的衣衫上显得极其醒目,又犹如点睛之笔,叫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射过去。 小姑娘蹬蹬蹬越过众人,凑到他面前堪堪停下脚步,发间是一套完整的宝石头面,即使刹住了脚步,步摇的坠儿也还在前后晃荡滑出晶莹的弧线。 正如小姑娘晶亮晶亮的眼眸,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自己身上。 以前只当她单纯,知她漂亮,却不知当真打扮起来,并不输那些日日精细雕琢的世家贵女,甚至身上还隐隐有更未经雕琢的璞玉纯粹之色。 “爷我好了,可以出发了。” 第五胤恍然点点头:“好,那便走罢。” 说完他便跨出长腿,率先往外走,虞七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满目满心都是他的背影,再后面跟着那几位从女官和随身佩剑的容庇。 路过柳荷苒之时,她轻福身,低下头望着那双属于堂堂胤王招摇精致的锦靴从她身边路过,眉间泛起复杂之色,可虞七满脸的心悦看在她眼里,更是忧愁浓得化不开。 乘上王爷身份才配拥有的辇车,是堂堂正正一品的规格。 辇车里垫满了厚厚的软枕,还熏过了香,一旁还有放置吃食的矮桌,一路坐到赤凤门也不会感到难受。按照规矩,入宫门需得换成软轿,马车马匹一律不得入内,除了胤王曾经那匹无人不识的坐骑奔霄。 软轿由四个宫人担着,一路晃晃悠悠进到前殿和后宫的角门,到了此处,已经出宫另辟府邸的皇子王爷也必须下轿步行进入。 第五胤执过虞七的手,带着她往前行,感受到她僵硬的手:“无需紧张,不过是一场为欢迎北朔使臣的宫宴罢了,虽然会有北朔使臣、我朝大人列席,但你是胤王妃,他们为难不到你头上的。” “我省得的,尽量不会给你丢人的。”虞七打气道,自我鼓劲的模样引得第五胤微微侧目,勾唇轻笑。 “对了,听说北朔公主此番也随行而至,你可曾见过她?我今日在街上看到过风吹起她的车帘,她……” 第五胤微微一笑:“没见过。她怎么了?” 唔。算了。 虞七摇摇头,想了想还是将八卦收回,跟自己如此境遇相似的女子,她可不希望如同旁人一般在背后议论。 “那就别想了,马上快到了,咱们准备进去。” “嗯好。” * “胤王爷到——” 这次的宫宴比起虞七之前服侍过的唯一一次规格要高上不少,小太监扯着嗓子向内播报。 从殿门到里侧少说也要走上百步,周遭诸位大人基本已经到齐,能够有资格参加宫宴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除了皇室中人和身负诰命的命妇外,皆不可携家眷。 第五胤携虞七目不斜视,顶着诸位官员探究的目光一路走到三皇子下方落座。 三皇子颇带戏谑的目光,朝虞七挑眉,遥遥饮下一杯酒。而他身旁的三皇子妃倒是第一次露面,笑得温婉柔约,朝虞七微微点头示意。 第五胤眯起眼,不知是否故意,碰倒了桌上的酒杯,索性将酒当着三皇子的面,洒在地上,冷冷勾唇,而后揽过虞七的腰身,将她带往自己身边。 “恭迎圣驾,皇后娘娘,珍贵妃娘娘——” “太子殿下驾到,太子妃驾到——” “北朔朔鸣公主到,北朔诸葛先生到——” 小太监扯着嗓子喊出一连串的尊贵身份。 众人纷纷匍匐在地,向圣上请安,得了圣上恩准方才重新回到位置。 此时北朔国的使臣已然落座,位置就安排在圣上的左下方,位于胤王位置的斜对面。而所有人终于看清这位神秘朔鸣公主的真容—— 一道伤疤从右额一直延伸到右眼皮上,若是再往前一毫厘,便能贯穿整只眼睛。可想而知当初负伤之时是何等九死一生,只一厘便是失明的下场。 不过好在她五官生得凌厉,配上这伤疤虽然狰狞,但也气质相符。剑眉星目,斜飞入鬓,一袭利落的北朔宫服,领口和袖口均有皮毛为饰,身上干净,并未有多余的脂粉钗环,唯一的头面也不过是栩栩如生的翠羽。若是换上一袭男装,不知该有怎样的潇洒,虞七情不自禁如是想到。 “朔鸣向大霖皇帝请安,皇后娘娘请安。此番前来大霖,是我北朔叨扰了。” “公主有礼了,远道而来即为客,以座上宾之礼待之,是我大霖风俗,公主无需谦礼。”圣上道。 “为表我北朔诚意,此番朔鸣带来了稀世珍宝作见面礼,还有十数位舞技高超的公子、舞姬,献予陛下。” 说完便有十数位穿着飘逸的男子与女子在殿外向殿内福身。 这……舞姬不是什么新鲜事,舞男可就是了! 早就听闻北朔国女子地位与男子不相上下,甚至部分职位上还能略高于男子,如今可算是见识了。 “公主客气了,我大霖人才济济地大物博,并不缺这些,缺的是与北朔的联手。”第五胥遥遥举杯,说得极直白,“早就听闻诸葛先生足智多谋,不知可对两国联手感兴趣?” 诸葛先生摇动羽扇:“太子殿下直言不讳,实不相瞒我们北朔也正有此意。所以我们国君定下规矩,若是朔鸣公主能在大霖诸位皇子中选中驸马人选,以联姻强强联手岂不美哉?况且我们公主骁勇善战,刀法入神,又生得美貌,若能成为驸马,可谓神明恩赐!” 噗。 众人差点没将酒水俱喷出来。 “难道我堂堂大霖男儿竟还比不上北朔苦寒之地的公主不成!” “对啊,若论武功谋略,诸位皇子哪位不是人中龙凤,怎会比不上个女人!” “嘘,你们忘了胤王爷……” 也对,那个除了一声诨名儿样样皆不拔尖的胤王,文韬武略不擅长,游山玩水倒是无人能出其右。 “既然如此,大霖圣上,不如从皇子中挑选一人与我公主比试一场,手下见真章,只怕贵国胆怯,不敢派人上阵!” 这话说的,圣上虽是笑着,眼尾却涌上寒意,对着诸位皇子道:“听到了没!收下留情,莫要伤了朔鸣公主!” “是,父皇。” “公主,不若咱们来比试一场!” “还是同我来!”诸位皇子纷纷起身,连太子殿下也按捺不住,急于表现。 唯有中间稳坐案几前的第五胤不动安如山,手斜撑在案上,漫不经心地呷着醇酒,连眉尾都不曾抬起。他身旁的虞七规规矩矩地跪坐着,睁着一双小鹿般明亮的眼睛既好奇又激动地关注事态发展。这种暗地里激流勇进锋芒毕露的较量她可是第一次见。 朔鸣公主翘着半边奚落的唇角从太子殿下一路逛到九皇子面前,然后停在第五胤面前,用手中泛着冷凛寒光的一对弯刀指向他的面门。 “我要跟他打!” ------------ 第91章 误会 “我要跟他打!” 虞七心跳紧张地失了半分。 第五胤眼皮轻掀,而后身子转个角度继续饮酒:“不要。” “嗬,这位皇子莫不是怕了本公主,不敢同我比试,怕输了丢人?” 众人的目光皆朝他们这边投射过来,或奚落的或嘲讽的或担忧的。 虞七想挡在他前面,大不了替他上场比试一番,反正她也不过是一介女流,输了也无甚大碍,重点是保全他的面子。 第五胤轻笑一声,终于转过身正面朝着趾高气扬的朔鸣公主,右手却将虞七一把揽入怀中:“对,本王是怕,怕赢了公主,公主哭着闹着非要以身相许,那时可该怎么办呢?本王可是已经有准王妃了,不做那等负心薄幸之人。” 虞七的脸刷地飞上红霞,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别跳了别跳了,虞七你争气一点。 众人一片唏嘘,不愧是胤王! “王爷放心,本公主向来没有夺人所好的习惯,我这对弯刀只对旗鼓相当的对手感兴趣!说这么多废话,可敢一战?” “好啊。” 今日的第五胤穿王爷才有资格配置的金绣异兽蟒服,层层叠叠繁复不已,衣摆坠在脚踝之上,露出一双黑色刺锦蟒纹靴,他惯用软剑,然而上殿是不允许佩戴随身武器的,便临时从侍卫腰中去下一柄硬剑,手中弹动剑刃,发出金戈铁鸣震荡之声。 “来罢。” 两人俱都不在乎身上不适大动的装束,立即便比试起来。 朔鸣公主的一对弧形弯刀,比不得长剑进攻距离长,是以每每都得钻了空子欺身靠近第五胤。那冷冽的刀刃数次就横在第五胤的脖颈前,却又在即将抹杀敌人性命之时,被那人或弯腰或后撤堪堪躲过。 反观第五胤的长剑虽然远不如公主的趁手兵器,挽出的剑花却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时竟分不出谁会胜出。 “胤王竟然武艺如此高强……” “对啊,我竟当他只会当街纵马……” 两人从地面打到房梁之上,第五胤长剑往她小腿一扫,她为了躲避站不住身子直直地往下掉。 “公主小心!” 第五胤也立即朝下跃去。 众人都以为他会出手接住朔鸣公主下落的身子,然而他们错了—— 砰。 堂堂公主从房梁重重跌落地面,砸出好大一声声响,丢脸死了! 而他们心中一无是处,处处留情的胤王爷衣袂飘飘,缓缓落在准胤王妃身边,慢条斯理地整理整理衣裳,盘腿坐下。手中原本那柄长剑,如今正堪堪插在公主脸旁,只差一寸,这位骄横失容的北朔公主脸上就要再新添一道伤痕。 冷酷无情胤王爷,好歹人家也是一国公主啊。 “好,好,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直到圣上接连说出三声好字,群臣才纷纷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鼓掌祝贺。 不学无术胤王爷,到底还藏了多少拙? 第五胤平复下喘息的胸膛,得意地朝虞七挑眉。果然,还是会小姑娘崇拜的眼神最是受用。 “其实,本王不过是父皇儿子几个中功夫最差的,公主连我都打不过,又何必去向本王的皇兄皇弟自取其辱呢?” 朔鸣公主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瞪他一眼,朝圣上行礼得到:“朔鸣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大霖皇子果然武艺高强,希望朔鸣能从尚未婚配的皇子中寻得如意郎君,两国共结秦晋之好。” “哈哈,好,好。” 群臣共饮。 抛掉这场小插曲,宾主尽欢。 第五胤的府邸已然建好,虽然圣上仍然将西林宫收归于他,但却仍不好再常常出入后宫。宫宴散去之后,他便领着虞七乘上车辇往胤王府而去。 回味起宫宴上发生的事,虞七心中暗暗称佩。其实像朔鸣公主那般的姿态,正是她所向往的模样,无拘无束,行事乖张,不在乎世俗礼法,以女子之身傲世群雄,比起红妆,更爱巾帼。 “爷,你觉不觉得朔鸣公主很迷人?” 第五胤如同看傻子一般看她:“她?迷人?行事粗鲁,还容颜有损。” “可,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啊,堂堂一国公主能活成她这般肆意张扬的模样,又不必在意旁人目光,如何不好呢?况且,我以前不也是有疤痕?” 第五胤想想也是,点头道:“也对。但她还是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为何?”虞七心跳慢慢加速,她小声问道。 “因为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虞七。” 车帘撩动心弦。 这像是世上最好听的情话。 时值此刻,虞七总算明白那些话本子里说的“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里的缠绵缱绻是何意境。 入了胤王府。 此时已是亥时三刻。 第五胤将虞七带入主院,献宝似的向她展示如今胤王府的气派壮阔。主院便是他这个胤王爷居住的院落,当初设计之时,特地修建了同王爷主殿规格礼制相当的偏殿。 “如何,可还喜欢?” 虞七摸不准他的意图:“喜欢,这是爷亲自设计的,自然很好。不过时间不早,我该回家了,不然爹娘又要担忧。” “留下来罢。” 她刚想抬步,敞袖却被人一把攥在手里,动弹不得。 “爷……” 不行不行,她不能回头,一回头,少年俊秀的容颜便放大在她眼前,微月盈盈,眸里盛满别样叫她心动的情绪。再这样下去,她怕自己会把持不住:“时候不早了,我去找容庇送我回去。” “他敢!本王说不许就是不许。” 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 虞七还么反应过来,肩上便多了一颗脑袋的重量,腰间被人从后面向前环住,展露出她堪盈盈一握的腰身。 “……” 少年灼热的气息就喷洒在她裸露在外的脖颈,酥酥痒痒。 “这偏殿是本王特意为未来的胤王妃而设,一笔一划都出自本王之手,一栋一梁皆由你监工,你确定不想试试?” “我……” “放心,未成婚之前本王不会对你有非分之举。” “……”她还没有别的说辞,便被第五胤拖着往偏殿而去。 他果然信守承诺,只安排了两个丫鬟服侍她,自己回了正殿。 虽然忐忑,但内心却如同绽满了盛放的甘兰花,她捧着被褥,瞪大了眼睛平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放映他的一举一动,想到深处,忍不住脸红踢脚,将头埋进被子里滚来滚去。 * 又隔几日,太子妃下了帖子给各位世家贵女和已然成婚的重臣夫人,一同赴宴。 虞七也在受邀之列。怎地皇家日日这么多宴席,若是以后每日疲于应付这些,岂不人都要累死? 她想起那日在宫宴上初见太子妃,瞧着端庄规矩重视礼教,又是丞相之女,东宫主妃,应当不会喜欢凭借机缘投机取巧的女子。虞七想了想,吩咐第五胤送来的女官将自己打扮得素净一些,不出头免得惹人非议,成为众矢之的,又拜托麽麽准备了一份妥帖的礼品。这回第五胤不会陪在她身边,一切只能由她自己来扛。 谁知,入了东宫方才知道,此次朔鸣公主也受邀在列。 众人一一向太子妃见了礼,才落座。 轮到虞七时,她现在的身份尚有些尴尬,虽然是准王妃,但还没过门便是平民之身,是要向太子妃行跪拜大礼的。不过好在,她出发前向女官专程讨教过,因此也做得有模有样。 “噗,这年头山雉竟也能变凤凰,匪夷所思。” “害,可不就是仗着自己又几分姿色麽,人家以后可是堂堂胤王妃,一品呢。” “……” 太子妃唇边泛着笑,将虞七唤到跟前来,拉住她的手,轻声道:“不用在意她们的话,虽然说的是事实,但想必你总有过让人之处,日后入了皇家,咱们便也算一家人,理当同气连枝。来人,赏!” 她字字句句都似乎温和得紧,但虞七却敏锐地感觉到,她言语中的笑意半分不达心底。 虞七低下头,福身承谢,而后低低走向自己的位置。 她的旁边,正是朔鸣公主。 朔鸣公主一身劲装端坐于旁,虞七走过之时,似是无意识地往她身上瞄了一眼。 “本公主认得你,你就是准胤王妃?” “见过公主,是。” “无需多礼,本公主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大霖的规矩,但那日领教了胤王的本事,确实心服口服。若你不嫌弃,可以常到我府上,同我聊些大霖趣闻做个伴。” 虞七有些受宠若惊:“好。”她还以为这位公主定然是位难伺候的主,竟没想到这般好接触。 太子妃领着一众命妇往御花园而去,女人们嬉嬉笑笑地三两交谈,不知是否故意,刻意地将虞七和朔鸣公主两人遗忘在最后,没人主动找她们说话,似乎彻底忘记了她们的存在。 虞七深吐出胸口的浊气,望望御花园精致的景色,转移注意力。 “她们这么对你,你都不生气?” 朔鸣公主走到她身边,淡淡道。 虞七吓了一跳,笑道:“有什么好生气的,人之常情,这不是还有公主陪我嘛。” “也对,听闻你是平民出身,能够成为准胤王妃已是天降奇缘,若是再奢求一帆风顺人人以礼待你,那就是贪心。” 虞七笑笑,这朔鸣公主果然不出口则以,一出口一鸣惊人,专挑别人的伤疤戳。但实话实说,这性格,痛快! 两人都被刻意忽视的对象,一时间竟生出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感。不过一日光景,感情突飞猛进,到了分别时刻还约定下次去对方家中坐坐,说不定日后还会成为妯娌呢,虞七喜滋滋地想。 果然,朔鸣公主是个信守承诺之人,隔天便亲自登门到虞家拜访。 虞七尚在绣花便被她瞧得一清二楚:“怎地,婚期定在何时?我听说按你们大霖的规矩姑娘家出嫁需要有自己亲手缝制的鸳鸯被枕,你是在为大婚做准备罢。” 虞七赶忙将绣盘收起,背着她不好意思地点头。 “婚期定在冬日里,还有不到四个月。说实话,我这绣技是在拿不出手,只能勤加练习。” “对了,我瞧你腰上日日拴着这个络子,瞧着简单,不如教教我可好,我对你们大霖的络子实在好奇。” “……我也不会。”虞七低头有些赧意,“这叫同心结,一般男女定情之时都会互赠信物,等到公主你选定好驸马之后,想必定然会收到更精巧的,何必自己学做呢?” “明白了明白了。”朔鸣爽朗大笑,“想必这个定是胤王赠与你的罢。” “……你别笑了。” “好好好,我不打趣你。” “不过公主这些日子心中可有中意的驸马人选?六皇子、八皇子、九皇子还有伯候世子可皆是文武双全。” 朔鸣一下如同打蔫了的茄子,垂头叹息:“没有,实不相瞒,我觉得大霖男儿实在太……弱了,与我北朔男儿相比实在太过文弱,并未有我中意之人。你说,究竟什么才是心动。” “那就别想了,缘分总是到对的时候才会出现。常常心动都是只出现一瞬间,当你遇到一个人,他的言行举止在你眼中便都成了举世无双,那就说明你心悦于他。就像我第一次遇到王爷的时候,他骑着奔霄,一袭白衣,黄沙漫漫,那时候我心里就想,若是以后要与人共度一生,一定要是这个人。除了他,我谁都不要。” 朔鸣定定地看着她眉眼中的浅浅甜蜜,不知不觉涌上艳羡之色。 她又想起自己曾在沧澜城中见到的那个男子……眸色微黯。 “瞧我,差点又一个人说个没完,说好今日要带你去集市转转,公主我们走吧。” “啊,好。” 翠微坊如今在栾京开有两家分店,但虞七还是常去在她手中起死回生的老店。朔鸣第一次见新奇的墨绣,非要掏出银子预定三幅,虞七哪敢收她的钱,做主赠了三幅与她。说起来倒是她赚了,倘若公主有朝一日将墨绣带回北朔,那岂不是翠微坊还有往北朔开店的可能? 这么想,虞七脸上的笑意愈发真诚。 两人携手在南市四处逛逛,小摊小贩本不值什么钱的小玩意儿反倒入了她们的眼,不知不觉春苓就已经抱了满满一怀。这两人都性子爽利,看上去竟像是久别重逢的亲姊妹一般。 ------------ 第92章 柳天宁放弃 眼看着快到午时,虞七拉着朔鸣往酒肆走去。 绕开小二领路,虞七轻车熟路地带她穿过大堂,走上木梯,往二楼而去。直到看见二楼尽头掩映的房门外站着的容庇,朔鸣这才捅捅虞七的腰间软肉,朝她挤眉弄眼:“难怪不问本公主爱吃什么,原来是会未来夫君来了!” 虞七缩着身子抓住她的手,一双桃花杏眸嗔怪地睨她一眼:“公主见谅。我再送一幅墨绣补偿你可好?” “三幅。” “好。”三幅就三幅。 虞七朝容庇点头,推开房门。第五胤啊第五胤,我为了你可是下了血本啊。 然而这个念头,在推开门见到一手撑在桌前支起下巴,似笑非笑抬眸,一身绛色衣衫的第五胤时,消弭殆尽。 什么血本不血本的,只要能得他的看顾,便是千金难换的恩赐。 虞七一肚子的伶牙俐齿,都在此刻化成水绕成了满腹柔肠。 “爷……” 第五胤的目光在扫到朔鸣公主身上之时,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 “过来。”他冲虞七招手。 虞七像只温驯的小宠挨到他身边,冲他扬起自己粉嫩的小脸:“我把朔鸣公主带来你不介意罢,公主没来过大霖,我便带她逛逛集市了解了解大霖的风土人情。公主,您快来坐。” 她朝朔鸣招手,将她安置在第五胤对面。自己一转头回去,便被第五胤捏了一把鼻尖。 “你呀,人家是堂堂北朔公主,武功高超,怎么看得上你平常爱玩闹的小玩意儿。” “才不会,公主可喜欢我们家的墨绣了,是吧公主?” 她言笑晏晏的模样落在朔鸣眼中,确是可爱。已然及笄还能保持这般心境,想必是身边之人将她保护得极好。朔鸣目光望向第五胤的宠溺,自然也就明白究竟是何人宠出来的。朔鸣轻扯眼角,伤疤微动:“是,墨绣很漂亮。” “既然公主喜欢,待公主归国之时,本王就私人赠送几幅给公主。”面对朔鸣,他的言语透露出疏离。 “多谢。”朔鸣也惜字如金。 “理当如此。” “嗯。” 虞七皱着眉头,可朔鸣同她在一起之时明明不是如此啊。她忽然记起这两人可是在大殿之上公然大打比试出手的,朔鸣作为北朔威望极高的公主还败在第五胤手下。那如今这二人见面…… 她恨不得敲打自己脑袋,怎地这些事都没想到,这气氛能不尴尬吗? “额……要不咱们边吃边谈,叫小二上些拿手好菜?我听说这里的凉拌牛肉特别美味,在北朔可吃不到此处的辣味。” “本王已经点了,还有你爱吃的溜肥肠,小笼包……” “你……”对我真好。 虞七吸吸鼻子。 一直以为自己两年多来都是单相思,却没想到自己爱吃的竟然被他记在心上。最近一段日子她觉得自己简直仿佛耗尽了十几年积攒的好运,能够成为他未来的夫人,被他拥在怀中,与他共度余生,简直如坠梦境,真真假假分不清。 她转过头对朔鸣道:“公主爱吃什么不如一并也点些,尝试一下地道的栾京风味?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烦请公主莫将上次宫宴你们的比试放在心上。” 朔鸣饮尽杯中茶:“无事,我相信总有一日定能胜过胤王。” 第五胤也饮了。虞七终于堪堪放下心来,听见楼下商贩传来糖画的叫卖声,她兴致起了,叫两人在楼上且坐一会她去去便来,自己则蹬蹬蹬跑下楼去。 殊不知她的身影从一出现在糖画摊子时,便落入对面二楼一人眼中。 房间内只剩下第五胤和朔鸣,其他人皆在外面候着。 朔鸣一反方才少言寡语的模样,此时竟轻笑起来:“王爷当真是演戏的好手,仿佛我们从未见过一般。更甚至这一身的风流倜傥竟还将满朝文武全城子民都骗了去,看来我北朔选择王爷不亏。” “过奖。” “那王爷可还记得在沧澜城我们提出的要求,你考虑得如何了?” 茶杯在修长的指间转动,第五胤眸中掠过一丝寒芒:“我若是说不呢?” “王爷当然有权利拒绝,只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北朔可能就要另觅搭档了。况且,我们的条件,王爷人财两得,稳赚不赔,我实在不知王爷有何拒绝的理由。是因为她吗?” 第五胤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小姑娘埋着头正跟糖画摊子老板笑眯眯地说着什么,只看见她顶着发髻的头顶,一身雪青色的衣裙衬得人温暖舒润。他眼眶如同种下了一粒种子,生根发芽抽条生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王爷当真要拒绝?” 第五胤不置可否。 朔鸣气得胸口起伏。可第五胤的目光却仍旧黏在虞七身上。 突然,他神色微变,眉间蹙起。 因为他发现对面二楼雅间中竟也有人同他一般,正目光炙热地盯着小姑娘不放,那眼光他再熟悉不过。目光的主人一袭青衫,少年神色,是柳天宁。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内连道几句好啊好啊。 脑子里嗡嗡的,竟浮现出几个成语来,藕断丝连,见异思迁,水性杨花!连朔鸣公主在他身旁说了些什么也一概不清楚。 虞七手中攥着几支糖画脚步蹬蹬蹬爬上来,笑靥连连:“我买了几支糖画来,不知公主可有吃过,味道可好了,重要的是还能画自己喜欢的花样儿。 爷,这个图案您喜欢吗?” 一根大饼一样的糖画被白嫩的手递到他面前。第五胤挑眉,没认出是何物,不过想到对面窗户还有人觊觎着,便硬着头皮道:“咳,这个大饼,本王甚爱。” 虞七笑容僵硬:“这,不是大饼。是甘兰花……” “哦!甘兰花,一点也不像。” 若是容庇在此处,绝对会惭愧地捂脸。他家爷能娶到媳妇真是上苍恩赐啊! 不过下一秒,第五胤就将糖画塞进嘴里,咔嚓咬掉半截:“不过你做的,本王不嫌弃。”说完,他还故意挑衅地用眼尾朝对面睨了一眼,用余光瞧见柳天宁黯然伤神的模样更是觉得心内大爽,仿佛嘴里咬的不是糖画,而是他柳天宁! 他还刻意将虞七的凳子拉得离自己更近,让从背后看起来就像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一般。然后才似漫不经心地关上窗户,隔绝所有视线窥视。 说实在的,比起主权宣告,身边的小姑娘被觊觎更让他无法忍受。他甚至无法忍受她被别人这般放在心上,就好像生怕属于自己的所有物很可能有一日便会变心离他而去。 对面的窗户将最后一条缝都捂得严严实实,柳天宁终于收回满目失落,浅淡地扯出一抹笑,攥紧了手心,平整的指甲却在手心留下月牙的痕迹。周身淡青,整个人疏离又落寞。 书友前来询问他究竟有何烦心事,他只勉强扯动唇角,声音沙哑,吐出没事二字。 也许,只要她幸福,不就是最好的事吗? * 今年的大霖似乎飘摇不止,风雨欲来。 一封八百里加急连夜送进皇城,御林军一路放行,这封信才用最快的速度被交到尧公公手中,再由尧公公匆匆送到圣上手中。 圣上歇在珍琇宫,在珍贵妃的服侍下两人正准备入睡,谁知却被这一封急件敲醒了所有倦怠。能让尧公公如此着急不顾半夜三更也要敲响房门的事,绝非儿戏。圣上凝着脸,匆匆披衣起身。 “进来。” “圣上,八百里加急,探报说是关于山西梁州黄巾军的。” 圣上匆匆撕开信封,一路浏览下去,脸色黑如锅炭,目欲杀人。他一把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丢在地上:“混账混账,咳咳咳咳……” 气得一连说出几个混账,反倒自己身子先承受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珍贵妃连忙从后面的的床帐中钻出来,揽住他的身子,用柔软的手心在他的背后从上往下一遍遍顺气:“圣上,保重龙体,切勿动怒。” “这群山匪,打劫过往商队四处流窜也就罢了,竟然敢扯旗子造反!自封国号!” 尧公公听得胆战心惊。 “这群山匪乌合之众,圣上派个将军过去镇压便是,千万莫气到身子。” “咳咳,若是我朝堂之上还有可用的大将,朕有何担心!朕就不明白了,朕尽心尽力为百姓创造的日子难道还不够?他们竟要反朕为他们打下的江山!” “……”没人敢接话。圣上绝对算个勤勤勉勉心系百姓的君王,只不过到底是哪环出了问题,或许珍贵妃隐约知道,但她的立场决定了不能吐露分毫。 “爱妃。”圣上抓紧了珍贵妃的柔荑,“朕想派老三带兵镇压。” 珍贵妃指尖一跳,喜忧参半。忧的是朎儿安危,喜的是儿子喜得圣眷。这年头不怕差事苦,就怕不被人记起。她压住心内的喜悦,颇有些幽怨地道:“此事圣上难道不考虑太子吗,太子去镇压岂不助长他的威望,更能服众?” 圣上微微眯眼:“太子……朕不知还能不能全信于他。” “……”珍贵妃内心开始狂跳。已然从圣上口中听到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她咽口唾沫,忙不迭地点头:“为父皇分忧是做儿臣们的本分,朎儿想必定是愿意的。” “好孩子,你给朕养了个好孩子啊。”圣上拍拍她的手,“放心,朕会给老三派足亲卫,无论如何定会保他周全,不会让你日日忧心。” “嗯,臣妾信您。” 两人的影子头碰头映在床帘之上,拙火摇曳,影影绰绰。 第二日,三皇子第五朎便急急带了两千城防营的军队往山西赶去,一并带走了山西军卫的虎符,凭着这枚小小的令章足以调动山西数以万计的军队。堂堂一万两千人素质精良的军队还怕区区匆忙集结的草寇? 整个朝堂根本没人怀疑这场仗会失败,他们都深信着三皇子必然是以全胜归来。 而当三皇子凯旋归来之时,恐怕朝堂之上的权利划分也是时候动一动了。 不知不觉,时日已过三月。 最开始街头巷尾倒是流传着三皇子打得叛军节节败退的喜讯,后来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不再关注。人人都想着,这叛军远在山西,是绝不可能打到栾京来的。 与此同时,朱县令府上喜添孙辈,堂堂未来胤王妃的堂姐为朱启诞下了第一个孩子。虞依沅头一次生子,哪怕她自己安排了最得力的婆子,花重金找来了全城最好的稳婆,安排好这一切一切,发动的日子仍旧提前了。稳婆匆匆赶到之时,她已经阵痛了几个时辰。生产之时更是几次险些撑不过去晕在床上,若不是稳婆经验丰富,她恐怕已经和肚里的孩子一同见阎王去了。最后,她口中死含着帕子,整整用了一天一夜,那孩子终于被挤了出来。 她晕过去之前,脑子里懵懵的只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 她要儿子,儿子!她不能永远生活在虞七的阴影之下! 然而,等她悠悠转醒,婆子抱来孩子給瞧,她第一个举动便是掀开包裹孩子的小被子,蓦地又哭又笑,再度晕厥。 是个,女儿! 虞依沅孩子呱呱坠地的同时,大房也得知了消息,至于常氏的真实反应则无从得知。不知她是会为了虞依沅鬼门关中走一趟而感到庆幸,还是更难过于出生的不是小外孙。 二房并不关心。 再有一月有余的时间便是她与第五胤的婚期,如今事事繁杂,柳荷苒忙得头都大了,光是嫁妆之事便让她伤神费心。从女儿出生之后她便开始为女儿一点一点存嫁妆,为她准备的足够她嫁给一个家境普通之人后也能安安稳稳手有余钱地过完下半生。但如今,女婿摇身一变从想象中的穷书生变成了天潢贵胄。整整六十四担的聘礼,样样弥足珍贵。若是虞七的嫁妆抬出去堪堪不过十二箱,岂不丢脸?别人会怎么看她这个胤王妃。 是以,柳荷苒东凑西凑,连葛氏也几乎将自己的全部家底儿掏出来为她添妆,仍旧才区区十八担罢了。 ------------ 第93章 嫁衣 与此同时,一套嫁衣送进了重阳苑中。嫁衣展开被撑开在架子上,曳地流云广袖,披肩拖尾在地上拖出半丈长度。布料用的是进贡的藩料,金银线交织,针脚细密地将各个装饰缝制在一起。花纹是精巧的祥鱼流凤,色彩为青,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绛色为点缀。 这一大堆穿戴在身上恐怕有个十斤重量,姑且还未算上钗钿头面。 春苓连连称赞,满目艳羡,却都不敢伸手去触碰,这等华贵的礼服不知是由多少位绣娘没日没夜赶制出来的,她生怕自己亵渎了它。 朔鸣公主眼中也流露出一丝羡慕:“大霖的婚嫁服饰果然高贵,虞七,你可真幸福。” 虞七不好意思道:“公主别羡慕我。大霖和北朔联姻,若是你选中了哪位皇子,规格定会只高不低。 不过话说回来……明日你究竟想要选择哪位皇子呢?我瞧你最近同七皇子走得挺近,莫不是……” 朔鸣一把推开虞七八卦的凑过来的脑袋,不自然道:“别瞎猜!” “看,我是不是说中了!你,堂堂朔鸣公主竟然不好意思了!” “胡闹!” “你才不会生气。” 虞七才不管她软弱无力的抗议和训斥,一把揽住她的胳膊哼哼唧唧。和朔鸣公主成为朋友这些时日,慢慢地她也摸透这位被捧在整个北朔手心里长大的公主习性,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说的永远比做的冷厉。若是不熟悉她的人大概很容易被她外表的冷然和腰间的一对弯刀吓退三里之外,但若是熟了,便会明白她武力高强壳后面藏着一颗小姑娘的绵软之心。 朔鸣把她自己身上扯下来:“行了别闹了。呐,我给你带的小玩意儿,当做贺礼罢。”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里面塞满了北朔独产的小颗冰玉,满满当当的,只要一打开盒子便能满的溢出来。 “你……”虞七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些时日,朔鸣过来常常带些值钱的玩意儿给她,像是知道她的嫁妆不够,专程打着各种名头来帮她添妆的。 虞七愈发觉得这是她回到霖国之后第一个能够不顾及身份真心相待的朋友:“多谢。” 只是她沉溺在感动之中,未曾发现朔鸣眼中的一丝挣扎羞愧之色。 将朔鸣送到虞家门口之时,正巧撞见玉锦姨提着竹篮从外面失魂落魄地进来。她连忙跟朔鸣道声抱歉,不等目送她离开,便匆匆提起裙摆跟上玉锦姨。 “玉锦姨,发生何事了?” 玉锦神色恍惚:“我,我要找夫人。” “您别慌,我带你去找阿娘。” 虞七扶住她,两人一块往重阳苑快步而去。 一路上玉锦姨都守口如瓶,只是神色分外焦急。直到进入书房之中见到柳荷苒,紧绷了一路的神经这才终于卸下,她一把站不稳跪倒在地,噙泪嘶道:“夫人,我好像瞧见玉兰了。” 柳荷苒手中毫笔啪嗒落在账本之上,刷地起身:“你说什么!” 她匆匆走过来跟虞七一人扶住玉锦一边的胳膊,支撑她站起来。可玉锦的身子却如有千斤坠一般,只顾着抽噎:“我今日到城西去取夫人定下的朱钗,隔着半条街我好像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像玉锦的影子,穿着粗布麻衣,我便跟上去叫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那人听到没有,也未曾回头看我一眼,我追了很久,可城西的路我不熟,光小巷子便将我绕晕了,人也跟丢了。夫人……” 柳荷苒强忍内心的震动,勉强扯动唇角:“会不会是你看错了,玉兰她已经被卖好几年了,还能在京中吗?” “夫人你信我,我真的没有看错。我与玉兰自小一起长大,一起在您身边服侍,又一起做了陪嫁,您若是见到,也一定会认为就是她的!”玉锦满面悲怆但坚定。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玉兰,回到栾京这么多年,她从未放弃过寻找玉兰。哪怕曾经跑遍了京中的人牙子,得到得到消息也是好姐妹被卖出栾京,她也未曾放弃。 如今短短一个背影,便足以让她激动得浑身颤栗。 “我信你我信你,怎么会不信你呢!你们俩都是我从柳家陪嫁来的,我没有姐妹,你们便胜似我的姐妹。我会派人查的,若是玉兰当真在城西,哪怕蹲守几个月我们也等,总能等到她露面的时候!” 柳荷苒不知不觉眼眶中也含上了泪水,主仆二人的拳拳衷情叫虞七心里不好受。 她悄悄退了出来,将空间留给二人。 三年前,从大漠归来的那日,第一次得知玉兰被大房发卖的消息,他们二房无根无基,只能忍辱负重,暗地里搜寻玉兰的下落。后来在祖母的帮扶下,二房重新拿回在虞家的话语权,可玉兰姨仍旧杳无音信,她们至今也无法定常氏的罪。在这偌大的大霖中要找出一个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可如今终于有了一丝希望。 虞七心中悲喜交加,她想要找到玉兰姨,让她过上好日子,不要再颠沛流离,更想要让曾经诬陷于她之人付出代价,洗刷当年被扣在她头上冤枉她监守自盗的污名。 她唤来春苓,吩咐她找几个靠谱之人日夜守在城西,但凡看到玉兰的下落必定火速来报。 等了这么久,也不再差这么些日子。 再灰暗再晦涩,也总有真相大白拨云见日的一天。 晚间虞重阳从铺子里回来,第一时间便注意到自家夫人低落的情绪,询问后方才得知前因后果。他什么也未说,沉默地将柳荷苒揽进怀中,用自己宽厚的肩膀为她藏起所有脆弱害怕的情绪。 要说这世上,再没人有比他更了解她。 她本就是个要强的性子,以往成婚这么多年依旧喜欢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哪怕再难过也要挺直背脊维持孤傲,每当这时,他将她圈在怀里之后总能感受到她的身体一点一点点放松下来。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柳荷苒却仿若一直未曾卸下防备,僵硬着身体。 虞重阳不解。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柳荷苒埋在他胸膛的双眸弥漫上一抹悲怆,默默抿紧了唇,攥紧了手。 虞七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她为爹娘带上门后,总算放松口气。果然还是只有她爹能制住娘。 回到房间,命春苓回去歇息。她一个人望着被挂起的嫁衣出神。 实在不敢想象,再有一个月,这件华贵漂亮的嫁衣便会穿在她身上,陪伴她走出虞家大门,嫁作他人妇。 那时的栾京大概会落雪吧,整个京城白茫茫的一片。 第五胤会穿一身绛红喜服,头戴束冠,骑着奔霄,踏着厚雪,前来迎亲。 一红一青,并肩而立。 便是这世间再大的风雪,她都不怕。 想着想着,心中竟生出几分欢喜来。 关上门窗,她实在忍不住换上试试。礼服层层叠叠,她一个人穿得极为费力,又厚重,又有诸多礼制,王妃规格的礼服按照礼制最少都需要两个丫鬟为她更衣,两个为她梳妆。现在她一个人偷偷想着换上试穿,总不好把春苓叫起来帮忙,费了好大力气总算全部穿上身,虽说有些歪歪扭扭,但整个人气质却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只可惜铜镜太小,照不完全身,最多能从镜中窥视出上半身。有些失落,可也架不住不为人知的小兴奋。 哒。 哒。 似乎是什么叩响窗户的声响。 她凝神细听,本以为是错觉,可静下来竟然又听到一声。莫非是外边的鸟儿来捣乱来了? 她用棍子支起窗户。 一只扑棱着翅膀通体乌黑的大鸟落在窗檐上,嘴里叼着一颗石子,啪嗒扔在窗户缝里,然后歪着脑袋盯着她看。 “阿不!” 虞七伸手去抓它,可阿不才不理她,扇起翅膀就腾空往外飞去。 每次阿不来身上都是带了信儿来的,莫非是第五胤有什么话要传?虞七不确定它腿上有没有绑信筒,匆匆绕到大门推开门奔出去。 一身松花绿正妃礼服的小姑娘提着厚重的裙摆急急推门而出,奔到院子里,身后的正妃拖尾足足有她半个人那么长,手里提着的裙摆更是层层叠叠看起来比她整个人都还重,像是小姑娘家家的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但,落在偷瞄之人眼中,却是满目惊艳。 第五胤听到自己胸腔里升涌而起的澎湃鼓点。 虞七往上四处张望,院子就这么大点,一览无余,一眼便瞧见树杈上的少年,除了第五胤总喜欢来蹲墙角还能有谁! 虞七双手捂住嘴,防止自己叫出来,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没成婚便透穿大婚礼服,这般恨嫁的场面竟叫他看了去! 真是脸都被丢尽了。 “上来。”第五胤朝她勾勾手指。 虞七看看自己的装束泄了气:“等我去换件衣裳,穿成这样我爬不上去。”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闻一道风声吹过。 少年带着甘兰花香的气息猛地入侵她的鼻间。她腰上多了一只有力的胳膊。胳膊的主人并非如同习武之人一般肌肉蓬勃,也并非如同文弱书生一般清秀文弱,是外表看着俊秀实则内含遒劲之人。 少年脚踏地,另一只手攥着一只钩子,直接将两人一块荡到树杈上坐稳。虞七长长的拖尾垂下,尾部几乎堪堪挨到地面。 这动静,有点大。 “嘘!我阿爹阿娘还没睡,等会要是出来看见就完了。” “怕什么,你已经是本王的准王妃了,难不成见一面也不行。而且,他们恐怕在看到本王之前,先就被你吓晕过去了。” “为何?” “大晚上的你穿这一身绿,还吊这么长一大截在树上,像女鬼。” 一针见血。 “女鬼?我?”虞七气不打一处来。 好好好,非常好。 “那爷堂堂胤王是来干什么,难不成专程来欣赏女鬼的?” “不,”第五胤挑眉,“本王是来遛鸟的。” 虞七看向他的肩头,阿不也正乖乖蹲在那儿,梳理自己一身油光顺滑的羽毛。 “臭阿不!”平时给它吃的兔子肉鸡肉都白吃了,只会坑她。她身上便要去捉阿不,可树杈上空间本就狭小,她这身衣服还占了一大半,衬得第五胤身材颀长俊瘦。这一动,便更是让她整个人都往他的方向倾斜,可惜重心不稳,又一脑袋被他按住栽进他的怀中。 “别乱动,这树可不一定能承受我们两人的重量。小心一起摔下去叫你爹娘一块出来看笑话。” 闻言,虞七立刻僵住身体,乖乖点头不敢再乱动。 这株黄角树一到秋天便落叶,如今光秃秃的难看死了。虞七拧着眉,突然想到,不会在他眼里自己如今跟这株树一样吧! 谁知圈在自己腰间的手却一紧再紧。 虞七吸紧了气,生怕被他摸到腰间赘肉。 他的声音低低在头顶想起:“虞七,本王开始真的想和你一生一世了。如果人这辈子能永远这般平淡,不愁生计,不畏生死,顺其自然该多好。如果每日睁开眼只是为了看漂亮的风景,吃意中人做的饭菜,无欲无求,自在淡然该多好。” 虞七心跳如擂,不知是憋气憋的,还是被他撩人的声音熏得。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会的,放心。当你完成自己的愿望之后,有大把的时间做其余你想要做的事。我会一直陪着你,只要你不让我离开,谁赶我我也不走。 我知道朝廷最近不太平,但凡是总会被解决的,别担心。” 朝中之事她插不上手,但完成他的愿望一定需要很多银子,成亲之后她会帮他赚很多很多银子,让他少一些后顾之忧。就算他没有母妃支持,但他有她。 第五胤一时动情语塞:“之前没问过你,为什么喜欢我?” 这个问题很深奥。 虞七摇头:“因为你救过我?不是,因为你好看?也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更不是了。只是觉得你如明烛,缺你不可。” 一分一分情感,都在认识这么些年的时光里变得醇厚。 若是没了你,虞七一定不是现在的虞七。 “所以,我不求你现在就会爱我,本就是不害臊向你求来的,我只希望成亲之后你能多给我一些机会,也许处着处着你就会发现你日后没我不行。好吗,爷?” “……” 两人就这么相拥着垂腿坐在黄角树上。 阿不闲得无聊,早飞到不知什么地方捉老鼠去了。 许久,虞七靠在他胸口似是沉沉睡去,呼吸绵长。 第五胤低头望着她宁静的睡颜,目光似半复杂似半平和,他低低启唇: “好。” 然后将她抱起稳稳从树上跃下,落在地面,将她抱进房中,轻轻安置在床榻之上。不过这衣服他实在没法帮忙脱掉,尽管穿着睡大概会难受,那也没办法。 “明日见。” 丢下一句后,他将门带好,翻墙离开。 殊不知,床榻上的虞七刷地睁开晶亮的眼眸,浅弯之中如同缀满了满船的星辉。她扯过被子一把蒙住头,双脚在床板上蹬得啪啪作响。 啊! 他说好,他同意了! 今天一定是除了大婚之外,最美好最美好的日子了! ------------ 第94章 朔鸣择夫 明日见,指的是,朔鸣公主择婿。 北朔掌中明珠朔鸣公主来到大霖三月之期已至,约定好三月之后由朔鸣公主亲自择一位皇子或世家伯候为夫婿,自此北朔大霖联姻,强强联手,共筑盛世。是以,朔鸣公主的选择决定了未来两国的关系和兴衰,甚至也决定了那位被她选择之人的未来。 若是某位大霖皇子背后站着整个北朔,何愁日后? 就算北朔公主是个容颜有损的丑女,且性格粗鲁又如何? 只不过最有希望争夺皇位的太子和三皇子都早已成婚娶了正妃,就连深得圣眷的胤王爷也有了准王妃。剩下的,似乎…… 太和殿中。 北朔公主和诸葛先生仍旧是座上之宾。 虞七跪坐在第五胤右手侧,右手边是三皇子的座位,只不过如今这个座位只有三皇子妃一人。是了,三皇子还远在山西剿匪,尚未能班师回京。 大殿之中乃是北朔献予的舞姬和公子一同舞蹈,男女共舞,倒是颇具美感。不过大霖的朝臣似乎更对舞姬感兴趣,而命妇等人只顾垂着头,不敢往公子身上多瞄一眼。 也只有像北朔这样男女尊卑同等之地方能有如此伤风化之事出现。 不过第五胤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圣上、皇后、珍贵妃一同到来,免礼平身,叫诸位放轻松随意些。再瞄一圈,在场所有有资格的适婚男子全都已在场,只等朔鸣公主一声令下,便能即日定亲,改日成亲。 “你说,朔鸣公主最后会选择谁?” 第五胤瞧她谨小慎微的模样,好笑道:“她不是你的闺中好姊妹吗,怎地你都不知,还反过来问我?” 虞七皱着小巧的鼻头,嗔怪道:“我问过的,不过她守口如瓶不肯说。不过据我观察,直觉可能是七皇子,这些时日朔鸣她也就跟七皇子走得近了些,其他人连面都没几次。连我也摸不清她心中所想。” “七皇弟吗,珍贵妃所出,倘若他与北朔结亲,受益的便是老三。”他似是随意道。 虞七却似乎情绪有些低落:“对不起,我身份太低了。若是我……” 身份高些,定能对你有所裨益。 她话还没说出口,便被第五胤打断:“与你无关。与你成亲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在大霖无母族无母妃,若是娶个身份高的,现在早被射成筛子。况且你也很好。 不是说要帮我,怎地对自己对我都这般没自信?” 虞七摇头:“唔嗯。 我相信你的。” 再难我也会陪你走下去。 两人之间的互动并不起眼,但却落在圣上眼中。酒盏挡住他老眸中的欣慰,他的胤儿的王妃总算是个他心悦之人,不用为了权势而屈服让步。总有一日,他的胤儿会明白,万千权势都抵不过身边有个身心互通相扶一生之人。对吗,昭儿…… 这一幕也撞在朔鸣眼中,她深吸口气,强自扯出一抹孤傲的唇线,漠然地移开眼去。 靡靡之音,击筑附歌。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骚动—— 有小太监匆匆推开殿门,往尧公公身边而去。谁知还未等到尧公公听完传话,便有一一身着戎装却无佩剑之人闯进殿中,蓬头垢面爬着跪倒在殿中,吓得舞姬公子们纷纷避到一边。 那人重重磕头,声声泣血: “圣上,节哀!三皇子……身殁了!” 整个大殿,静可闻针落,唯他之音力透筑缶! “你说什么!” 圣上拍桌而起,满面愕然。 “三皇子在赤顶山剿匪途中中了埋伏被匪军生擒,斩于山中。三皇子英勇剿匪御敌,为国身殁!三皇子遗体正在运回栾京路上,臣先行一步回报!如今黄巾匪军已成气候,士气大振,请圣上重派大将,护我大霖国土!” “不可能,不可能,你个混账在说什么鬼话呢,我的朎儿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珍贵妃如同疯了一般掀翻桌案冲出来,还没行到一半,整个人便哭喊着晕厥在地。 “珍儿……”圣上脚步趔趄,瞪大了眼,一时急火攻心,竟蓦地咳出一大口血来,由尧公公扶住,悲怆喊道:“快传太医,传太医啊!” 整个太和殿乱成一锅粥,圣上和珍贵妃先后晕厥,被抬入后殿之中诊治。三皇子妃这个遗孀也哭晕过去。 皇后是个手段凌厉之人,雷厉风行地稳住局面。她心中也为圣上担忧,可却也感受到这得来不易天降福祉的良机!三皇子殁,那还有谁能与她的皇儿一争天下? “胥儿,你父皇由母后看顾,国家大事你一定要替你父皇看顾好了,等他醒了妥善地给他一个交代。”皇后眼眶含泪,字字铮铮。 “儿臣领命。” 第五胤满面悲痛,走到殿阶之上。身后便是那把他朝思暮想的金椅,不过此时还未到坐上去的时机。 “诸位,如今黄巾匪军无恶不作,更是斩我大霖皇子,折我朝廷脸面,此等恶行足以斩尽,可有人愿意领兵前去剿匪,灭黄巾匪军者,重赏!” 可殿中一片悲鸣。 连堂堂三皇子都被斩杀,在场的都是文官,大霖武将如今都镇守边关,就算抽得出部分行省戍兵之力,可谁人能担此主将重任呢? 事当从急。 朔鸣公主却一把站起身,踢开面前碍事的桌案。 英姿飒爽,眉间一横: “我北朔愿助大霖一臂之力,剿灭叛军! 不过,我有个条件——” “公主快请讲!” “我要他,做我的夫婿!” 那修长的食指笔直而出—— 虞七瞪大了眼,攥紧了拳。 虞七倏地起身,双手张开挡在第五胤身前,如同护崽的老母鸡般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公主在说什么,王爷已与我定亲!” 朔鸣却步步逼近,走到她面前,将她整个人拨开,直视着第五胤一字一句:“本公主不开玩笑,我要胤王。” 第五胤眯起眼,原本斜靠随性的姿势渐渐变得挺直,似是嘲讽她不自量力的毛遂自荐:“胤王妃说的没错,本王已是有妇之夫,若公主情愿做侧妃,本王倒是可以考虑下。” “若本公主没记错,二位尚未拜堂尚未游街尚未洞房,何来的名正言顺胤王妃?” “……” “休了她,解除婚约,与本公主定亲,或者眼看叛军一路挥师进京,王爷可以选了。” 以前竟从未发现朔鸣还有如此寒凉的一面,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字字冒着寒气,扎在虞七眼眶里:“朔鸣……” 她声线颤抖着,是自己无力控制的慌乱。 她亲如闺中密友、为她添妆的朔鸣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再看看第五胤,脸上已满满是绷紧的怒气。是了是了,第五胤不会同意的。可,可如此诱惑的条件摆在面前,只要答应便拥有了争夺整个大霖的筹码,离他的心愿逼近数步。虞七想不出他有任何应当拒绝的理由。 殿中看热闹的众人还未从悲怆中回过神来,又被迫看了如此一幕大戏,心中悲凉无比。 何时他们大霖竟沦落到在自家地盘上被人威胁抢亲的地步!可他们却又无比希望胤王能够同意。但第五胥是例外,他好不容易铲除了老三,这个他在抢夺皇位中最大的障碍,却又半路窜出一个第五胤!第五胥舔一遍自己的嘴唇,露出嗜血的目光。 在万众瞩目中,第五胤握住虞七的手,缓缓起身。 他一站起来,身高优势便体现出来,稳稳压过朔鸣公主一头。 他冷道:“本王拒绝。公主当着王妃的面撬墙角,北朔女子果然开放,可惜了,本王不喜。王妃乏了,本王带她回家。” “王爷,三思啊。” 几位老臣忍不住堪堪挽留。第五胤却视若罔闻,拉着虞七的手将她僵硬绷紧的身子带离朔鸣身前。 “第五胤!本公主与你提及多次,你当真不再考虑下?”朔鸣怒喝。 提及多次?虞七心已坠落谷河底。 原来她一厢情愿以为的好姊妹,从头到尾都在觊觎她的心上人。她却傻傻地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甚至,连第五胤本人都早已知道,谁都未曾对她言明,那究竟有谁对她是真心实意? “嗬。” 她与第五胤喉中均发出一声轻笑。 不同的是,她是自嘲,他是寒凉。 “王爷,王爷……” 可惜了,在场众臣竟无一人能留住他,只能眼睁睁望着两人穿过重重桌案离开太和殿。 夜风寒瑟。 虞七的手冰凉冰凉,唇无血色,失魂落魄地被他拖着走。她好几次想要开口,却不敢。天知道她心里究竟有多害怕,她只能紧紧地用自己两只手包裹住他的一只手掌,怕自己一放开手他就会消失。 第五胤停下来,单手将她拥入怀中,感受到怀中小姑娘僵直的身体,心里说不出的疼惜,心疼变成愁一路爬上他的眉头。他笨拙地用手拍她的背脊:“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不是已经回绝她了吗?放心……” 虞七咬住唇,嘴里的呜咽悄然释放:“别走……” 声音低低的,卑微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了,别担心,所有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 容庇虽然极其不想来打搅,但他的确有极其重要的事,所以硬着头皮往前一步:“二姑娘,王爷今日必须在圣上跟前侍疾。” 虞七听见了,只不过咬紧了唇,不想松手。 第五胤拍拍她,将手从她手中抽离:“乖,听话,相信我好吗?等我处理完宫中这些事便去找你,可好?” “……” 别走。 虞七一字不吭,嘴唇抿出倔强的线条。 可她更知道,她没有任何立场阻拦。她更不应该在第五胤极可能更进一步争夺天下的路上拦住他。 果然,她眼里的乞求并没有被第五胤看到。 “容庇,安排护卫送王妃回去。” “……” 说完,他松开虞七的手,转身大步朝宫内而去。 虞七呆呆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不知为何,望着他的背影,一滴水光从她木愣愣的眼眶中滑下。她慢慢抚住胸口,有种事情发展即将脱离掌控的惶恐。 这幽幽皇宫,大得无边无际,一个人要走很久很久才能走出此地。身后四个护卫跟在后面,影子投在虞七脚下,可还是觉得冷得紧。 “皇嫂,皇嫂。” 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许久未见的文华公主提着裙摆,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一路小跑而来。 文华扑上来,一把将虞七抱个满怀。少女柔软的身体一下将虞七的满身脆弱击个粉碎。方才在大殿之上不敢展露的委屈此刻统统都释放出来,眼里如珍珠串一般一颗接一颗往下落,浸湿文华的衣衫。 “唔唔……哈啊……” 吸溜。 “啊唔……” 文华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只好拍着虞七的背哄着她:“皇嫂你别哭。你瞧我都叫你皇嫂了,我,我只认你。那个什么朔鸣,你千万别放在心上,这种撬闺中姊妹墙角的人实在恶心。而且,而且皇兄不也当中拒绝她了吗?你,你放心,胤王妃只会是你,也只能是你。” 虞七哭得身体发软,后怕不止:“文华,我怕。” 她声音颤抖着,“我从没想过,我一心一意待的好姊妹,竟然这么对我。她陪我看嫁衣,为我添妆,都是假的。她从来只想要第五胤,想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可我更怕,我留不住他。我没有朔鸣身份尊贵,不会武功,不懂兵法,我只会傻傻陪在他身边,尽量不添乱,可却再无法给他更多的。” 她费尽心思求来的,用了几年光景求来的,可能在朔鸣一句话之下,便能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等到哭得再也哭不动了,嗓子都哭哑了,眼睛也哭肿了。虞七才全身虚脱一般从文华怀中抬起头,睁着一双核桃般丑的眼睛,仍旧抽噎着打嗝。 文华轻轻眨掉自己眼中的晶莹,吸回鼻尖的泛酸,揽住虞七: “走,我送你出宫。” 两个身高相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互相搀扶着往赤凤门而去。 文华不能出宫,只能依依不舍地将她交给在宫外候着的春苓,朝虞七挥手哽咽:“虞七,你一定要相信皇兄。” 是了,相识这两年,两人的感情突飞猛进。她甚至觉得再没有比虞七更适合自家皇兄的姑娘了。 分别之后,宫门在虞七身后缓缓关上。她透过朱门愈来愈窄的缝隙,贪婪地望向里面如同囚牢一般令人窒息却让她恨不得飞蛾扑火的巍峨皇宫。 啪嗒。 落闩。 隔绝了她所有的目光。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被春苓捧在怀中万分心疼的手抽出来,挺直背脊。 是,她要相信第五胤。 母亲说得对,要给予足够的信任才行,倘若她不信任于他,还总是黏着为他带来烦忧,这样是不对的。 不对不对。 她要回家,回家等他。 ------------ 第95章 第五胤出征 圣上面容苍白地躺在龙床之上,殿下跪了一群得闻此讯的宫妃,一个个强忍着难过跪着为圣上祈福。 忠心耿耿的老臣子们聚作一团,他们也同样无比忧心,但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圣上倒下,朝廷不能倒,按照祖制,理应由太子暂代朝政,稳固人心。北朔公主开的条件他们无比心动,倘若拒绝,无非是在此时大霖最风雨飘摇动荡之时多了一个北朔敌人。北朔先前能答应同大霖合作,此时也可临阵倒戈,同西漠边陲小国联手,趁圣上病重,出兵攻打大霖。可若是能和北朔联姻,那便多了一个盟友,先拖过这些时日,待朝堂稳固,共商盛世,有何不好? 他们实在想不通第五胤这个圣上最宠爱的儿子脑子里究竟装了什么稻草! 这群老臣,叽叽歪歪。 第五胤懒得同他们废话,冷着脸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本王拒绝!” 嚣张跋扈。 皇子病。 老臣们纷纷捂着胸口,颤抖着手指,恨不得自己此刻也同圣上一块躺下,何至于受毛头小子这般目中无人的气焰! 第五胤来到殿中侍疾,他看着人人都说偏疼他的圣上此时如了无生机一般躺在床榻之上,周遭的一片明黄更衬得他形容枯槁。第五胤眸中终于露出不在人前展露的悲怆。 “父皇……” 他僵直了一晚的背脊终于颓败下来,退步于榻下方方正正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对不起,儿臣拒绝了北朔。儿臣以为,大霖的气节不能任人折辱,卧薪尝胆可做,但大霖的皇子不是任由北朔拿捏的玩物。还有,儿臣不能亲手将虞七捧上高处,再任由她跌下去……儿臣……” 舍不得。 这三个字没说出口,却在他心头萦绕。 小姑娘将一切视若珍宝,他怎么能做那个刽子手。 酉酒匆匆被容庇拎到殿中,便看见自家主子跪在殿中孤寂的背脊,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地面,明灭摇动。酉酒老老实实收起玩世不恭,沉默熟练地整理医箱为圣上看诊。 殿中的人来了又走,脚步匆匆。 时至半夜,第五胤仍旧跪在殿中,哪怕身子发凉,尧公公悲劝也不起身。 尧公公强忍泪水,果然自己没看错,五皇子才是圣上众多儿子中最坚毅最重情的那一个,只不过接下来的大霖皇室,要变天了。 他守在殿外,将整个寝殿都留给第五胤。 夜晚的阴冷侵蚀了整个寝殿。 “圣上,圣上……你救救朎儿,你快派人救救朎儿啊!……”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在一群人的阻拦中仍旧没被挡下来。在此处跪着的所有人,无一人身份有这个女人高。是以,珍贵妃哭喊踢打着从人群中穿过,推开尧公公,闯入寝殿之中。 珍贵妃被门槛绊倒,重重地匍匐在地上,摔得发髻凌乱。可她不在乎,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床榻而去。 “圣上圣上,你说你派兵保护朎儿的,可为什么他们都说朎儿去了!你说会给朎儿一个登上皇位的机会的啊……” 尧公公叹了口气,抹了把泪阖上殿门。 如今的珍贵妃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哪里还有几个时辰前雍容华贵倾国倾城的模样。是了,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哪里是能轻易承受的。 珍贵妃哭累了,可圣上仍旧没有醒,谁也不知本就身子不大好的圣上此番还能否挺过去,连太医、酉酒都只能说尽力而为。 珍贵妃猛地一转头,看见第五胤长跪阶下,目光中露出凶狠之色。 “一定是第五胥,一定是王妱枫那个贱人,害死我儿!” 她步到第五胤面前,一把攥起第五胤的领口,破釜沉舟:“第五胤,我告诉你,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关于你母妃的死!但我要你,杀了第五胥和王妱枫那个两个贱人!” “你说什么!” 第五胤眸光蓦然冷凝,锋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手上几乎要将珍贵妃的胳膊捏碎。 珍贵妃似乎已然癫狂,竟诡异大笑起来:“你不知道吧,当年你母妃的死根本不是意外,是谋杀!而凶手如今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并且将你死死地踩在脚底。我告诉你,那个人就是—— 东宫太子,第五胥!” 惊雷劈天。 九年后的这天夜里,雷光将第五胤眸中的恨意照得一览无余无所遁形。 同一片惊雷之中。 虞七衣衫未褪,僵直着背脊端坐于床前。惊雷落下的白光将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打得愈发惊心的白。 她十指相捏,指节发白,固执地不肯休息,就这样一直坐到第二日清晨。 宫中所发生的之事宫外百姓毫无察觉,依旧过自己舒心的小日子,谁也不知现如今大霖正面临着水深火热的境地。甚至大部分朝臣也丝毫不知,他们只以为圣上再次微服私访,由太子监国罢了。 第三日,第四日。 虞七始终没有等来任何一句回信,哪怕连扑扇着翅膀的阿不都未曾造访。 柳荷苒和虞重阳心疼她,问她却根本无法从她嘴里撬出一句发生何事的信息,愁坏了他们,便瞒着虞七让人去驿站请朔鸣公主,想着最近一段时间公主与自家女儿情同姊妹,想必定能知道事情原委开导于她。 可帖子却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连信封都未曾拆开。 两夫妻相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某些不为外人道的信号。想必是与公主情分出了些许问题罢。 第五日,终于有消息从宫中传出。 三皇子在剿灭叛军的路途中身殁,圣上一病不起,太子监国,派胤王爷领兵剿匪,赴三皇子未竟之业。而北朔朔鸣公主有勇有谋,重情重义,愿领北朔之兵一同与胤王爷共赴山西,结秦晋之好,助大霖平定内乱,实乃真巾帼! 虞七听闻此消息时,据说两国之军已于栾京城外点兵齐发,即刻便将出发。 秦晋之好是何意,恐怕无人不知吧…… 她呆愣愣地听完春苓的话,身上几日以来的坚持顿时泥沙俱下溃不成军,失了力气。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将春苓推出闺房,片刻便已换上一身利落的男子装束往外冲。 春苓一把上前拖住她:“姑娘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过才几日的光景,虞七似乎瘦了一圈。她茫然推开春苓:“别挡路,我要去找他!我要陪他一起!” 说完,她吹响口哨,在虞家过了许久悠闲日子正在大口享受草料盛宴的奔霄便撒开蹄子奔来,在重阳苑门口停驻。 虞七不管不顾,飞身上马,抱紧马脖,攥紧缰绳:“驾!” “奔霄,我们走,去找你的主人。” 奔霄扬起马蹄,嘶鸣一声,立刻狂奔而去。 它在这小小一方院落中被拘束太久,难得有这么一个撒蹄子狂奔的机会,立时便如风驰电掣一般,化为一团扎眼的赤色火焰往城外熊熊而去。 马鞍在臀下颠簸,她本就轻,必须紧紧夹住马肚子才不会被甩下去,只是每次落下之时,大腿内侧都被重重敲击。可她顾不得那么多,满心满眼都是想要赶上大军,找到第五胤,告诉他无论去哪儿都请将她带上。 千万,千万,不要留她一个人。 等等她。 奔霄果然不愧为天马血脉,比寻常马匹快上太多。出了城之后,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走,很快便看见刚刚开拔的大军浩浩荡荡之影。行军大多靠步行,如何比得过她四条腿。 “驾!等等!第五胤——” 少女英姿飒爽,一身劲装,虽是男装,却不改女儿本色。骑着天马而来,这场面像极了诸多热血将士心中幻想过无数次的良人形象:我相信总会有一个姑娘驾马为我而来,巾帼英姿,并肩沙场! 很快她便快赶上队伍先锋,依稀可以看见队伍最前头坐于马背之上背脊挺直的少年身影,还有他旁边马背上一身戎装的女子。 看起来相衬得紧! 可是却另有一人一马从前方而来,迎面将她堵在本就狭窄的山路之上。 容庇勒住缰绳停下来,满眼复杂地望着她。 “二姑娘,你这是来做何呢?” 虞七像是撞见了救命稻草,激动道:“爷呢,在前面吗?容庇你让一让,我来随爷出征,我……” “二姑娘!” 她的话被容庇皱眉打断。她倒是极少听见容庇用如此厉声同她说话,挤出来的笑容僵在脸上:“我听得到,你不用这么大声的。你快让我见爷。” “我们是出征,不是去闹着玩,更不是以往游山玩水四处游历,那是随时会送命的,你何必跟来呢,你不会武功也不会兵法又能帮上什么呢!” “我知道的,可,多个人多个帮手嘛,我身为胤王妃怎么能让王爷一人在外领兵犯险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对吧。” 容庇目光沉沉,压低了声音:“二姑娘,您不是胤王妃了。” 只此一句,如铁匠手里的一柄巨锤,轰然落下。 将她装作无知什么都不知道的强颜欢笑砸得粉碎。 “从您追出来,看到您身边这些将士们身上完全不同的两种装束,大霖和北朔装束,便该清楚的不是?您已经不是胤王妃了。爷已经同意与北朔联姻,朔鸣公主如今才是未来的胤王妃。” 虞七嘴巴一扁,眼角下撇,想要兜住眼眶里不知不觉蓄满的晶莹。可是兜不住啊,水光一颗一颗落下,不要钱似的。她摇头,任凭水光糊了眼,甚至看不清容庇坚决冷硬的神色:“我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的事情,哪里会是真的呢。” 容庇心里已然软下,可是他奉了第五胤的命令,绝不能放她过去。 “真假与否,不重要了。二姑娘,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初的诺言。是您说要帮助殿下的完成心愿的,如今殿下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可以成就一番伟业,还希望您能遵守承诺。 让位吧。” 让位吧。 不要,不想让。 她好不容易用尽攒了十几年的运气才能和他有那么一点点可能的…… 奔霄如同听懂了人话一般,马腿停驻在原地,半点不挪。 不知在此处停了多久,直到身边的大军都已走远,拐进盘山路的腹地之中再也看不见。扬起的飞沙弥漫了前路。 虞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金豆子毫不值钱。 “可是,他也明明说,不会弃我于不顾的啊……” 可这话,除了这满地扬起的沙砾,再无第二个人听见。 ------------ 第96章 虞家通敌叛国 虞七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城,她没有指使过一声奔霄。是奔霄自作主张一步一步慢慢沿着来时的路踱步回去。 明明……她是不想要回去的啊。 可是不回去,她又能去哪儿呢? 她还能追上去吗? 她的好运似乎已经在此刻耗尽了。 文华说叫她一定要相信第五胤,可是她连自己都不相信了,哪里还有力气去相信他呢? 虞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虞老爷子和大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谁知道还有一个月便要成亲,虞家要出一个皇家妇,却在此时被北朔公主截了糊!没有了胤王妃的名头,虞家怎么办,他们仗着胤王妃娘家身份做的事儿怎么办! 如今见到虞七坐在奔霄背上失落落魄双目红肿的模样,纷纷围上来。 “宝儿啊,可见到胤王爷了,王爷怎么说?是不是当真做不成王妃了?你可有求求胤王,做不成正妃,做个侧妃,做个妾侍也好啊!”虞老爷子的拐杖杵在地上咚咚作响,他的拐杖看起来比他还急躁。 虞七恍若未闻。 只有葛氏和虞重阳柳荷苒围上来,为她牵着缰绳,将她扶下来,抱住她连声安慰:“没事宝儿,没事的,没事的,爹娘在这儿。” 虞七方才止住的泪便又不知不觉决了堤,她扁嘴眼泪汪汪地望着柳氏:“娘,他不要我了……” “乖,乖,娘养你,哎别哭了,你一哭娘这心就难受……” 虞二姑娘,传闻中的前胤王妃,生了一场大病。 在这十月里愈发阴寒的天气里,裹上了厚大氅,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却仍旧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你要说姑娘家的名节是什么,虞七在京中哪里还有名节可言。被风流成性的胤王弃了的女子,你说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往日里赶着上门巴结的人家如今都销声匿迹,虞家甚至比之前还要冷清。 如今的她,在贵女圈中已经彻彻底底沦为一个笑话。一只费尽心机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山雉,被打回原形,啊不,比曾经跌得还要更惨,实在极其满足这些贵女们的小心思。还好胤王爷即使悬崖勒马,若是让她们日后整日跟着山雉王妃为伍,这简直是对她们的莫大侮辱。 忽地有一日,虞七梦中哭着哭着醒过来,睁大了核桃般的肿眼,眼里却不再似前几日一般恍惚,像是大梦之后的清醒,又似突然便长大了几岁,再没有露出曾经笑靥,时常低头敛目出神。 那件正妃礼制的嫁衣已经不撑在窗边的架子上,不知被柳氏收到何处去了。她只寻过一次,找不到便歇了心思。 朔鸣曾经赠她做添妆的首饰,柳荷苒叫春苓整理好,送回驿站。虞七本想阻止,可虞重阳字字认真地告诉她。她是他们唯一的掌上明珠,不是任由别人想欺负便欺负的,要欺负可以,除非从他虞重阳的尸体上踏过去。 一番话叫虞七红了眼眶。 可其实,她并不想同第五胤划清界限。 正如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都还在想他,想他第一次率军如今可曾平安到了,路上可有意外,会不会有人伏击…… 这种思念在目睹了三皇子的灵柩抬入栾京之后,更甚。 三皇子冰棺运抵栾京,护城军开路,沿途百姓跪了一地。 太子令,三皇子第五朎平叛乱党有功,一生鞠躬尽瘁,扬我大霖国威,佑我大霖盛世,敕追封定亲王,葬入皇陵。封三皇子妃陈氏为定亲王妃,拨定亲王府,尊享盛荣。 虞七就在乌泱泱的百姓之中,跪在人后,隔着面纱目送那只冰棺一路往皇宫而去。据说三皇子的遗体将停灵于皇宫钦天监,祈福满七日后再择良辰吉日运往皇陵。 不知怎地,她的心却忽地慌乱漏了几下。 若是……有朝一日,那冰棺中躺着的是第五胤…… 光是想想便似乎抽干了全身的空气,如同濒临暴死的涸鱼。 她不敢再想下去,压着心口将这种即将超脱自己控制的情绪按捺下去。明明说好,不再想他的,可她却偏生忍不住。 带着满目慌乱,她匆匆赶回虞府,摘下斗笠,不知不觉竟然又流泪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利落的人,却没想到这般优柔寡断。 “春苓,帮我研墨。” “欸好,姑娘,您这是要写信给何人?” 虞七没有答话,可当毫笔在纸上落下两字之后,春苓研墨的手顿住,她蹙着眉头满目埋怨:“姑娘,事已至此,您为何还要写信给胤王。他都……” 虞七眸中光亮黯淡了些,敛目不语。 她想了很多种写信的格式和文字,有热烈的,有决绝的,有装作一切不知皆不在意的,最终落笔归于了平淡。 胤王亲启 胤王殿下,见信如晤。定亲王殿下灵柩冰棺已至栾京,城中百姓无不恸哭流涕,感念其恩德,自发为其守灵立往生碑。 京中近日寒凛,大雁南飞。不知王爷可安然抵达山西境内,务必记得提醒容庇天冷加衣,小心挨寒受冻,抱恙在身。 期待天暖回春之时,能于定南道旁一睹王爷凯旋英姿。 切忌,保重! 十月廿四庭中记 她通过暗哨唤来阿不,细心喂了它一盘新鲜鸡肉,才将信卷进竹筒之中,将它放飞。望着它振翅于空,向着西南方向飞去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万望他平安。 她不过是担忧他的安危,只要能够收到他的回信,无论是什么样的,哪怕一个字,一句话都好,让她知道他相安无事便好。 可惜三日后阿不飞回来时,爪子上并未绑任何回信。 虞七目光沉黯,吩咐春苓端来一盘肉条。她边帮阿不梳理羽毛,边喃喃自嘲轻笑。 “收到了,却不肯回信。阿不,你说你主人是否是在生气? 我并不是那等不识时务之人的,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消息,起码让我知道他安然无恙罢。我当真没有再奢求旁的了。 你再帮我带一封信可好,求你定要尽可能缠着他让他回信,拜托了,小阿不。” 她有满腹话想同第五胤说,最后落纸却又不知不觉成了闲话家常。烟波阁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文华又递了什么消息出来,这些事她都巴不得尽数写满整张纸才好,这样兴许总会有一件他感兴趣的,也好在闲暇时刻回封信问上一嘴。 他对自己没有眷念,可旁的事总该有那么一件能牵绊住他罢。一件就好。 柳荷苒时常目视着阿不飞来停留几许又展翅飞去,不忍地别开眼,忍住冲上去将那儿雕儿赶走的冲动。她这女儿的性子当真是随了她随了祖母,都一样喜欢一个人便恨不得掏心掏肝地对人好。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同虞七一样,在等一个人对她坦白。 只可惜她等了数月,那人却始终守口如瓶,恍若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柳荷苒望着虞重阳的目光,渐渐被复杂覆盖。 * 皇宫入冬,圣上仍旧昏昏沉沉,每日能间歇性地苏醒几个时辰,被喂下汤药和粥菜之后便又疲惫地沉沉睡去。 这是第五胥的好机会,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搬进了御书房,坐在龙椅之上代替康帝批阅奏折,执掌生杀大权。难怪这么多人拼了命地都想要坐上这把椅子,只有真正坐过的人才会理解这把椅子究竟象征着什么,让他日日沉迷不能自拔。 只可惜,他离这个位置还差一步之遥。 只要……康帝崩天,第五胤身殁。整个大霖才会真真正正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报——” “说。” “太子殿下,胤王和朔鸣公主已率军进入赤顶山。辽帅飞鹰密信向您请奏,何时可以开始动手擒拿第五胤?” 第五胥眼中精光连连:“何时?当然立时行动,越快越好。 山西戍城军中有我们自己的人,里应外合,我要像拿下第五朎一样让第五胤有同样的下场。 啊不,这回连全尸都不用给他留。” 冰棺回京,他第五胤也配? 暗卫继续道:“那朔鸣公主该如何处置?” “朔鸣公主?听话就留着,不听话便杀了。那么一个痴心的人儿,让她一同与第五胤长眠于赤顶山,也算彰显本殿仁慈不是?嗬嗬。”第五胥低低笑起来,胸腔震动。 一个北朔有何可惧,哪怕北朔公主一同死在赤顶山,也是公主自己心甘情愿去的。难不成北朔还敢出兵怪罪不成! 光是想想都觉得刺激。 “对了,本殿差点忘了。京中凡是第五胤和第五朎的党羽全部都抓出来清理掉罢,这些不忠于本殿之人,留着也无用。尤其别忘了好好关照一下第五胤的前岳家。”屡次坏他好事的虞七,那个什么……做墨绣生意的虞家。 “是,属下领命。” 虞七从没想到,不过出门采买一趟。 短短两个时辰,等待虞家的是天翻地覆的地狱深渊。 “姑娘,我们东西好像都买齐了,给夫人买的料子,给老爷带的一品斋大厨做的桂花羹,还有给老夫人的禅珠,您瞧瞧还有什么要置办的?”春苓的篮子里已经塞满了东西,她小心翼翼地环在身前,怕市坊上人多,挤着将桂花羹给洒出来。 虞七抬头望望日头。 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目,她忍不住想要抬手遮挡阳光,却猛地忆起自己头上还有斗笠垂下一层白纱。是了,再刺眼也不会有人看到她。神色略微恍惚。她喃喃道:“齐了便快些回去吧。阿不已经飞走两日,算时间快回来了。” “是。”春苓咽下喉中的糟糠,想说却难以开口。姑娘时至今日竟还在等待回信……她不知该摇醒她还是该顺从地看她继续这般装傻下去。 明明再也不会等到那人,却还是不管不顾地一头往里栽。 像极了池塘边的旱鸭子。 有时候她甚至是对胤王爷恨得咬牙切齿,就哪怕回一封信也好啊,省得姑娘一个人抱着阿不自言自语,满怀希望地送走它,却又满目失落地迎回它。 她记忆中的姑娘一直都是活泼伶俐,聪明讨人欢喜的,就因为胤王爷,如今竟变得如此安静。平日里走起路来翻飞的裙角,如今也保守地只漾起细小的弧度,配着沉默而孤寂的背影,是平添了几分瘦弱。 快到虞府,却见定南道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大群百姓。人头攒动,指指点点,方向正是虞家。 “你瞧瞧,我就说这暴发户身上肯定不干净,看看这不就有报应了!” “就是,什么前胤王妃,不就是个被人退掉的二手货!” “也不知道他们家里的人平日里仗着这前胤王妃的名头做了多少缺德事!果然还是官府有眼,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啊,省得让这些吸血的蛭子趴在头上压迫我们!” “贪赃枉法的人就该去死!” 百姓们激动地声浪如同潮水一般朝虞七涌来。 她张开嘴不知发生了什么,茫然地推挤人群朝前钻。可越往里走声浪越强,四面八方地往她耳朵里涌,将她弱小的身子在潮涌的惊涛骇浪里拍打得如同无根之萍。她焦急地往前面挤:“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心下如同漏开了一个大洞,她拼命呼吸着,像只被拍上岸拼命挣扎摇头摆尾的涸鱼。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拨开层层人群,挤到最前面。 一圈穿着衙役和城卫军服饰表情肃穆的士兵将虞家团团围住,刺疼了她的眼。 她快步上去。春苓在后面没能制止,只好匆匆跟上:“姑娘等等我。” “发生什么了?” 两只未出鞘的大刀交叉横在虞七面前,伴随着两位城卫军的冷喝。被利器拦在胸前,慌乱和恐惧涌上心头。若是其他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早该吓哭在原地,傻愣愣地不知所措。但虞七好歹这些年经历过绑架、刺杀、还在密林之中看第五胤用刀剑将十几个人斩于足下,早已练得更具胆色。是以,她纵然心中无比担忧,一头小路在心口横冲直撞,但仍然挺直了背脊,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春苓紧紧扶住她的身子。 两主仆在一堆城卫军面前,像两只孤立无援的鹌鹑。 “走走走,滚一边去,官府办事,闲杂人等一律走开!”那两城卫军用大刀推搡着她们。虞七情急之下攥住他们的刀:“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是虞家二姑娘。你们到底来做什么,虞家发生了何事!” ------------ 第97章 抄家 “二姑娘?” 众人审视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谁还能不知道二姑娘的名头,只不过如今这名头变得极为复杂。但这些城卫军仍旧不想难为她,对视一眼,让开一条道来。 虞七二话不说,提起裙子便向府内冲去。 府内的情况一片狼藉。比府外足足多上一倍的城卫军穿着一身戎装,腰间配着大刀来回穿梭,每个院子皆有人在搜查,地上一片狼藉。书册信件被统统搜查出来,不要紧的就随意丢弃在地上,任来来往往的城卫军踏上一脚,而凡是值钱的东西则被统统搬出来,包括各房的珠钗首饰,归整个虞家所有的地契田产。而虞家一大家子上至虞老爷子葛氏,下至烧火做饭的麽麽如今全被看管在前院,跪了一地。 “官爷啊,这这这,我们家当真是遵纪守法,绝无半点通敌叛国的行为啊!求求官爷行行好,像大老爷反应反应可好?我们虞家可是皇商啊,还是胤王爷钦点的……”虞老爷子这么一个要面子的人,竟然跪在地上朝城卫军的头头哭诉。 “放开!通敌叛国是重罪!你们虞家简直不知好歹!是与非都交给证据说话,你们给我仔细搜,任何一个证据都不要放过!谁敢徇私,同罪论处!” “是!” 满院子的人都吓呆了,胆小的丫鬟们早已互相抱住嘤嘤地啜泣成一团。 虞七被满院子的悲戚深深吓到,一种无力裹挟住她全身,心里渐渐弥漫起极其糟糕的预感。是谁,是谁在对虞家下手! “阿娘!祖母!” 她推开官兵,冲进人群中跪到柳荷苒和葛氏身前,紧紧抱住她们,“你们没事罢,可还好?可有被为难?” “宝儿!你怎么回来了!你回来做什么!看到外面出事不知道跑得远远的吗,进来送死干什么!”柳荷苒原本还算冷静自持的神色瞬间难看起来,紧张地扶住虞七的身子,上下抚摸,生怕外面那群刀剑不长眼的家伙伤到她的宝儿。 “娘,冷静,你放心这些人不敢对我如何的。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了,为什么我竟然恍惚听到通敌叛国四个字?” 一说到这个,柳荷苒的神色弥漫上哀伤。她紧紧将虞七的手攥在自己手心,生怕她冲动:“今日你和你爹出门之后,城卫军将便带人上门,硬是说我们虞家有人通敌叛国,奉命搜查虞府。将我们全部赶到这里,他们已经查了半个时辰了!” “那阿爹呢!” “他们派人去铺子上把你爹押回来,已经在路上了。” “那他们是冲谁来的?”虞七莫名呼吸一窒,手指跳动,莫非是冲二房冲她来的? 柳荷苒悲怆地摇头:“我不知。但你爹哪里会是做通敌叛国之事的人,会不会是大房?” 虞七的视线落在跪在地上抱成一团的常氏、虞依湘身上,她们前面跪着满头是汗面容灰败的虞重千,甚至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之中,连刚巧从书院回家休沐的虞家第三代唯一金孙虞长庆也被牵涉其中,面色发白,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祖父抱着城卫军将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 大房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若说是他们犯下的,倒有几分可信。 她皱着眉细细思索这其中门道。她总觉得太巧,绝对是有人想要对虞家下手,可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能调动如此数量庞大直属三军的城卫军,来对她一个小小的虞家动用此手段! 还没等她从脑海中理清线索,远远地便听到高呼—— “报——” “找到了找到了!” 一身戎装年纪不大的小将士兴奋地从后院跑来,手中高举着几封书信,跪在首领身前:“报军将大人,属下从重阳苑里找到了他们通敌叛国的书信!” 什么! 重阳苑! 虞七身边的柳荷苒重心不稳,一屁股跌下去! 葛氏瞪大了眼,手中一串的禅珠断掉,珠子呼啦啦滚落一地。 那年纪不大的将士满脸上洋溢的喜色,如同鞭子一般狠狠抽在虞七脸上,将她脸色抽得煞白! 她高声厉喝:“不可能!绝不可能是重阳苑里搜出来的!” 那军将也不在乎她此时的冒犯,神色凝重地接过书信拆开来看,看完之后再郑重封好,扬起来对她示意:“物证在此!此书信上落款的是虞重阳的名字,封套上还敲着虞重阳的私章,还有何可狡辩的!” “不,给我看看,我识得父亲的字迹,绝不可能!” 虞七冲上去一心想要去夺信,此时的她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所谓“物证”压垮了神智,只一门心思急促地上前。 可惜,她一个姑娘家。 还没靠近军将大人的身,便被那位小将士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到在地,一袭白衣扑上尘垢。 军将大人剑眉倒竖:“胆敢毁灭证据者,死!” 立时便有一把开了鞘寒光闪闪的刀刃横在她脖颈之间。斗笠翻起,露出面纱下她鼓成铜铃的水光双眸和咬得死紧的腮帮子。 跟在第五胤身边这么年,何曾见过她是个怕事的人。她冷笑:“若证据是真的,何必怕查验!莫非大人是受了谁的命令,前来冤枉我爹的!” “伶牙俐齿,来人,掌她嘴!” 方才那个小将士摩拳擦掌朝她而来,葛氏和柳荷苒立马奔过来将她护在身后。 这时,外面传来通报—— “报军将大人,虞重阳已带到!” 在一众虞家人目光注视之中,虞重阳被押解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口。他的身旁有两名全身戎装的城卫军将他的手反扣在身后,就这么走进来。而虞重阳本人,沉脸蹙眉,哪怕手被扣在身后颇为不舒服他也未曾吭声半句! 柳荷苒和葛氏瞬间泪盈满眶。 “夫君……” “重阳……” 看到她们,虞重阳的神色才有了变化。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却转头朝着为首的军将大人眯起眼:“敢问大人,草民究竟犯了何罪,犯得上城卫军对草民家眷动用私刑?” “跪下。” 他被人从后面一脚踩中膝窝,砰地一声,双膝狠狠砸在地面。 “阿爹!”虞七目眦欲裂,爬起身往他身边冲,却被死死拦住,再次被推回地面! 膝盖骨这声闷响,光是听着都可想而知会有多痛。 可他仍然笔直地跪直身子,面容只轻微一皱,反而对眼泪不知不觉爬满面的虞七轻轻摇头。 “大人,何故!”他提高音量,掷地有声。 军将大人的军靴慢慢踱到他面前,停在他面前,然后嚣张地踩上他的胸膛。那双脏污的靴子就这么踩踏在他干净的外袍之上,还用那满是泥泞的鞋尖用劲儿点他的胸口,让他身体控制不住地晃动。 那几封书信拍打在他脸上。 这种极具折辱的姿势。虞重阳却冷着目平静地直视他。 “敢做就要敢当!你要是认罪我还能当你是条汉子。你虞重阳,趁着跟西漠通商,在商队之中暗中向西漠人透露我大霖情报,通敌叛国,这几封书信就是证据!” “胡扯!”虞重阳终于弄明白原委!喘着粗气双目欲杀人!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那没办法了,你府中家眷都只能跟你一起受难了,来人,将虞家所有人等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虞家众人顿时骚乱起来。下人们嘤嘤哭作一团。大房的常氏吵嚷起来,叫他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要连累全家,又被虞七一个冷如寒霜的眼刀吓得噤了声,壮着胆子大哭:“我有说错吗,二房全是一群拖油瓶害人精,虞七你爹做出这种卖国之事,你还有什么脸瞪我!” 她的落井下石二房并不意外,但却让柳荷苒和虞七务必后悔为何没有早一日捏死她,让她活得好好地蹦跶到如今! 葛氏无法靠近虞重阳,但却强行扯出一抹微笑来:“我儿没做过的事,不认。娘信你,这天牢又如何,我们都愿陪你走一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娘就不信这普天之下难道还会没有王法,颠倒黑白,屈打成招?” “娘……” 虞重阳什么都不怕,可看到葛氏的笑,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整个虞家乱哄哄地闹成一团,人情冷暖,人生百态,不过如此。 虞老爷子颓败地跌在地上,尽显过往无人发觉的老态。他不想这把年纪了还进天牢,进去之后哪里还有命出来,可那一面又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世间说不尽扯不完的皮,流淌不尽的时间,纷扰嘈杂的人心,都恍若在这一刻被放大到极致。是非黑白,清清楚楚。 虞重阳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刻一般清明:“大人,我一个人的祸我一人扛,与虞家众人皆无任何关系!” 字字铮铮,声音不大,却敲响在整个院子所有吵嚷的人心上。 一时俱都沉默下来,像是对个人命运的宣判。唯有常氏尖利的声音响起:“大人,他认罪了!别抓我们!我女儿可嫁到县令家的!” 军将大人免费看了一出好戏,心情大好,大手一挥:“早承认不就好了,锁上押走!” 早已准备好的枷锁便扣到了虞重阳脖子和手腕上。沉重的木板和铁链仿佛一下将他整个脊背都压弯下来。 后面的城卫军推搡着他的脊背,前面的城卫军牵着铁链,将他往虞府外带去。 “不要啊!重阳!” “阿爹!” “夫君,别承认……” “重阳……” 连虞老爷子都忍不住起身,颤巍巍地伸出手,老脸悲戚。 围观的百姓比起刚才只多不减,凑热闹是人之天性,更何况尤其是权贵落马一朝跌落谷底的戏码,更是叫人看得津津有味。在有人得知是虞家通敌叛国之后,群情激奋,一浪接一浪地妄图冲破城卫军的封锁恨不得上前揍死卖国罪人。 这些百姓的亲人、儿子、丈夫不少是因为年年征兵,攘西安内而不得归家,甚至战死疆场为国捐躯,此时得知虞重阳正是在后捅刀子的罪魁祸首,更是义愤难平。 既然碰不到他的身,一些烂菜帮子纷纷朝他扔过去。 虞家众人被拦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虞重阳受着不白之冤却无处申冤。 虞七不知哪来的力气,冲破城卫军的挟制,奔到虞重阳跟前,为他挡住所有投来的烂菜帮子,硬生生地用自己弱小的身子张开双臂。 “谁啊,带个斗笠,知道不敢见人是吧!” “通敌卖国该死!” “……” 辱骂声浪一浪接一浪,刺得耳膜隆隆发疼。 虞七索性一把扯掉头上的斗笠掷在地上,露出一双通红却凶狠的双眸:“我看谁敢扔,谁敢带走他!” 她的下颌线绷成倔强的线条,咬牙从喉咙里磨出后面的话。尽管这话说出来会让她难堪到极点:“我是胤王妃,我命令你们放了他!你们不怕王爷回来找你们麻烦吗!” 身边的城卫军抱着双臂咯咯笑出声来,笑声扩散得越来越远。 谁都知道这位虞家二姑娘讲了个笑话。 “痴人说梦!胤王爷已经和北朔公主联姻了,胤王妃哪里还有你的份!” “青天白日的,狐狸精就开始做梦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叛国罪人的女儿还有脸肖想嫁给胤王爷!” “……” 这些人的言语,是虞七这些日子里自己一遍遍说给自己听,强迫自己放手的稻草。 一根一根地往上添,她想日积月累总有一天能够压垮仍旧对他念念不忘的妄想。 只是,她没想过把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亲手掐开以示众人,还要任由他们指手画脚。 可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这个身份还有那么一点点用,一点点就好,让她救下阿爹,她下次一定小心翼翼,不再乱偷穿朔鸣的衣服,真的…… 踏着众人的嘲笑,军将大人踱到她面前,用裹着刀鞘的佩刀敲在她的肩胛骨上。 她本就瘦,被硬物敲击的骨头是疼痛的,但能忍。 敲了几下之后,佩刀从右往左挥动,一下砍在她脖颈之上,她整个人顿时失去全部力气,软绵绵地倒下去。那力道控制得刚好,不会让她晕厥,却会让她力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遭发生的所有事而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宝儿!” 虞重阳挣扎大喊,双目泣血。 “怎么样,前胤王妃,啊不,罪人之女,这滋味可还好受?放心,过一个时辰就好了,一介女流何必冲出来做众矢之的对吧。”那人冷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的卷轴展开,“本将奉太子殿下之命,捉拿与西漠通敌叛国一案相关人等,拥有捉放生杀之权。如今证据确凿,虞重阳涉嫌向西漠出卖军情消息,即刻押回天牢关押受审。另外,虞家所有财产充公,等待查明!” 那明黄的卷轴展示给众人看,上面明晃晃的赫然是太子私印! “好!” “太子英明!” 群众一片叫好之声! 第五胥的盛名践踏在她一家人的大祸之上。 虞七说不出半个字,躺在地面上,人群的阴影将她完全覆盖。数个台阶之上,阿娘祖母痛不欲生地哭喊着,葛氏一个躺倒,虞家众人再次乱作一团。而她爹被推搡着一步一个脚印往天牢的方向蹒跚而去。虞七睁着眼,满面泪水,双目通红,胸口起伏。不过一朝,怎,怎么就这样了呢…… 来来往往的城卫军从她身旁路过,抬出来一箱又一箱财物。她盯着箱子的底部,数着整整六十四担……那是第五胤给她的聘礼。 她拼命地挣扎,任凭金豆子糊花了整双眼,也要呜咽着、哭喊着,想要坐起身将东西留下来。 可是,她什么也留不住,无论是阿爹,还是这些聘礼,更或是第五胤…… 这一天,虞家从云端坠入地狱。从此,花园里的牡丹花,成了贱泥沟里的狗尾巴草,人人都恨不得来踩上一脚以泄心头之愤。从前被人仰望的胤王妃,再也不复存在,不过是跌落神坛的贱泥腿子,就别再妄想过去的荣华富贵。 * 虞七是被人抱回府中的。 她泪流干了,晕厥过去。即使在晕厥中她也极不安稳,皱着眉。她不知道究竟是谁奔来将她抱起,她只闻到那人身上有淡淡青竹一般的气息。 一纵即逝。 等她醒来之时,房中只有哭成泪人双目肿得像核桃的春苓。身为虞重阳的贴身小厮,椿木也被一并关进了天牢等候发落。春苓跟他自小相依为命,如何能不恸哭,再者唯一能救他们的虞七,此刻也躺在此处。 “他们……在哪里……阿娘呢,祖母呢……” 虞七一开口,方才察觉自己声音嘶哑得厉害。可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她满心挂念的亲人。 “姑娘你终于醒了,你快去汀兰苑看看罢,二奶奶她……”春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扶住她,却被虞七一把抓住手腕:“祖母怎么了!” 她也等不及春苓的回复,趿拉上绣鞋,不顾自己一身寝衣,冲出房门便往汀兰苑的方向小跑而去。 “姑娘,您慢点啊……”春苓匆忙拿起她的大氅,跟在她后面跑去。 ------------ 第98章 求救 十一月的天,寒极了。 奔出来呵一口气都能形成一团白雾。 路上一个家丁丫鬟都没碰到,她畅通无阻地便跑到汀兰苑。隔在苑外边听见隐隐约约的啼哭声,嘈杂着,听不真切。她忆起当时她躺在府外地面,似乎看见祖母在一片惊呼哭喊中躺倒在阿娘怀中。 突逢变数,蒙此大难,若是葛氏有个三长两短,虞七抹了把眼角,不敢想象。 推开葛氏的房门,虞七喘着气双目朦胧逆着光出现在门口,发丝凌乱,衣不整饬。她如此单薄的模样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又红了眼眶,默默拿袖口拭泪。 春苓喘着粗气赶上她,将杏黄色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姑娘,天寒。” 虞七茫然地环顾四周,越过众人背后看见躺在榻上闭着目一动不动似乎了无生趣的葛氏。她嗓子顿时如同沉了块金条,哽咽道:“祖母怎么了,请大夫了吗?” 柳荷苒将她扶进来,又让麽麽关上房门,将寒气隔绝在外。 屋子里那少得可怜的那么点热气这才飘飘乎乎又盈荡在室内。他们是烧不起地龙的,只能在葛氏身边多堆上几个暖炉,莫要凉着她的身子。 “大夫已经走了。你祖母年纪大了,平日里忧思重,如今受了刺激,急火攻心,多年来隐藏的沉疴如今一并冒了出来。大夫开了药,说要慢慢养着,动不得怒,受不得气,更是操不得心。” “性命可有虞?” 柳氏用自己手暖她的:“无虞。只是比常人要紧着些。” 闻此,虞七身子颓然松下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屋子里没外人,不过就是二房和汀兰苑的心腹。至于大房和虞老爷子竟是一概统统不在。 “阿娘,对不起,他们是冲我来的,是因为我,才会让父亲入狱,让祖母发病……”虞七喃喃道。 是她,当初不顾一切地夸下海口用尽全身力气去帮第五胤,飞蛾扑火地搭上一切。她以为她只代表自己,但她忘了,自己身后站着阿爹、阿娘、祖母、整个虞家。 她此刻立在葛氏床头,恨不得整个人都陷进去。床上的葛氏这幅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得可怕。她这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还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如今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倏然跪在葛氏床前,如葛氏每日对佛祖一般,重重地磕上三个响头。 额头磕在地沿上,疼痛才能让她清醒半分。 “祖母,请您放心,孙女惹得祸孙女自己解决。孙女在此立誓,一定会救出父亲,替虞家洗刷冤屈!” 掷地有声,叫人动容。 出了汀兰苑,她一个人环顾这偌大清冷的虞家,竟不知往何处去。 忽然,她瞧见天上掠过一抹黑影,那黑影笔直地从上往下向重阳苑的方向栽去。 虞七眼眸一亮,急忙揽住大氅往重阳苑奔去。 阿不正站在窗檐外边用自己的喙锲而不舍地敲击着窗柩,发出有节奏的哐哐声响。小脑袋左右晃动,似是不解为何今日没人来替它开窗迎它进去。 咦? 身后好像有熟悉的脚步声,阿不转过小脑袋,脖颈上一圈羽毛跟着转了一圈。两颗黑玛瑙般的眼珠子歪头瞅向身后之人。 “阿不……” 虞七伸手想要抱住它,但它机灵得过分,扑扇着翅膀跟她玩捉迷藏。 终于在春苓吭哧吭哧拿来一盘小肉条之后,乖乖随她进了屋内,蹲在桌案前一啄一啄地叨叨。 这回它的小腿上绑着一卷纸条,不再是前几次那般空空如也。 虞七的心却开始狂跳起来。 她颤抖着手将纸条从阿不腿上的信筒上抽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最终扯开一抹讥讽的笑意:“白纸……” 那张空白的纸条缓缓飘落至地上。 连个墨点都无。 “……”春苓抿紧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以为姑娘会放弃,可谁知她家姑娘却笑了,虽然笑里带着些苦涩:“不过还带这次他还找给我回信,起码说明他看了我写的不生气不嫌我烦,也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安全就好,太子那边已经开始动手了,他在那边应该也很难独善其身。 春苓,你说,我若是求求他,他会愿意帮我救出阿爹吗?” 不。 春苓很想立刻便用尖锐的言语戳破她家姑娘不切实际的臆想。但看见虞七微微颤动的眼睫里眨出一眶细碎的晶莹,却还仍旧勾着唇角撑着笑的模样,她沉默了。 春苓的沉默在虞七眼里成了默认。她弯着眉眼:“春苓,帮我铺墨,我要他写信,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对呀,这么几年的相识,他曾经救了她这么多次,不顾危险地。她怎么能因为旁的事而怀疑他对吧…… 只是她似乎没注意到心底的语气有些微弱,是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脆弱。 “姑娘……” 春苓迟疑。 虞七不理她,自顾自地对着窗边坐下,从一旁被城卫军揉成一团踩得脏污的纸张中挑出一张尚存完好的,用镇纸压好。 一双手默默从她身后伸出,为她拿起墨条,耐心地在墨砚上来回研墨。 她提起笔,在纸上认真且专注地落下字迹,有水迹落在纸上晕开墨迹,她便慌忙用袖子擦干,将袖子也染上墨渍也毫不在乎。只是水迹好像越擦越多,完全不受管控。 那双手停下研墨,伸手想要触碰她却又僵在半空,最后默默地为她拢严实身上的大氅,始终一言不发。 胤王亲启 王爷,见信如晤。太子当朝,东宫尙主,严查通敌叛国案,牵连甚广,朝中诸位大人牵涉其中。时局动荡,卿于山西剿匪御敌万望保重,谨防小人。 吾父亦牵连其中,其行端坐正,为人刚直,如今却困于狱中,愁郁难抒。可否恳请王爷出手相助,还吾父清白,免遭牢狱之苦。 吾必感念王爷恩德,没齿难忘。 期待天暖回春之时,能于定南道旁一睹王爷凯旋英姿。 切忌,保重! 十一月初一庭中记 那双手将她趴在桌案上起伏的肩膀扶起来,从她臂下抽出信纸。修长的手指翻飞,默默将信纸一层一层折叠好,裹成一根小纸条,塞入吃饱喝足的阿不腿间。 虞七此刻终于注意到,这双手的主人并非春苓。 “柳天宁……” 少年清俊容颜上紧锁的眉头和满目担忧落入她朦胧的泪眼中。 一股熟悉的气息钻入她鼻腔中。 柳天宁身着一袭朝服,明显是刚从翰林院出来还没来得及换衫便匆匆而来。这一身绿袍衬得他整个人面如冠玉,将少年的气质硬生生拔高了几岁。若是平常虞七定然是会避开他,可如今却没有那般气力。 听见她略带沙哑的声音,柳天宁抿唇:“我听闻府上发生了一些事,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我不是故意进你闺房的。” 只是,一路跟在你身后,见你难过,实在忍不住。 他显得有些局促,手指拨弄着阿不颈部的一圈灰色羽毛,惹得阿不频频啄弄他的指尖。小东西是个有傲骨的,实在受不了这种玩弄,哼哧一声展开双翼,带着信筒从窗户飞出,一路往西南而去。 虞七的视线从它几乎只缩成一个点的黑影上恋恋不舍地挪开,低头对柳天宁露出略微凌乱的发顶:“多谢。” “不用不用。”别这么说。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即使换上这一身官服,性情却仍旧良善,“宝儿,虞七,我向刑部的大人打听过了,虽然姑父的是重罪,但好在没有签字画押,只要拒不认罪,刑部暂时不能立即处理,会收押一段时间。不过,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救他,只是……” “只是什么,你说!”虞七的双眸顿时如同夜间烽火台上燃起的火把,她一把上前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裳,连男女大防都顾不上。 “你先冷静,别激动。刑部大人说,姑父牵涉的案子乃是太子殿下亲自督导的,旁人很难插手。他要银子,开了一百万两纹银的价,明年三月前凑够银子,他便在春日大赦之时放了姑父。” “一百万两!”虞七激动道,那是整个大霖几乎小半年的军费。她仰着脸,似是将他当成救命稻草,“那我们被收缴的财物可能算在内?” “……”面对她希冀的眼神,柳天宁艰难地摇头,立即便看见小姑娘眼中的火把被一盆冷水浇熄。 “我怎么凑得出来?整个虞家所有的家底加在一起都还不到一百万两!他们连第五胤给我的聘礼都全部收缴了,我还有什么呢?这偌大的宅邸,翠微坊的铺面,所有的田产地契都被抢走了,我连今后住哪儿都不清楚啊……” 她环顾四周,一梁一栋,一门一户,一亭一榭,都是她住了几年的地方。 不过从今日开始,这里在不属于她,也不属于虞家。 官府的命令,限期三日之内搬走! 她迷茫的样子,叫柳天宁手足无措。 我……还有我…… 他很想这么说,但却发现自己似乎根本没有立场。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别怕,我会帮你的。 我们柳家是姑母的娘家,也是你的外家,无论外面发生多少风雨,家人永远会撑住你们。 我回去就点算能拿出多少银子,一定要将姑父救出来。” “……” 虞七茫然地看着他。 他俊朗清逸的脸竟似从来未曾被看清过。 她猛地摇头。 不对,这样不对。 她食指戳在他胸口,一下一下,似要戳醒他才罢休。 “柳天宁,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是当今探花郎,圣上钦点翰林院编修,你才十七,前途无可限量,为何要来趟这趟浑水呢!你听着,你有大好前程,千万千万别一时头脑发热载进来。你快走吧,别再来了。我们虞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被逼得节节败退:“不是的。”情急之下又喊出她的闺名,“宝儿,你信我。” 虞七背过身去不看他,执拗地挥手,整理乱成一团的桌案:“快走吧,真是啰嗦。 都说了你帮不上忙的,我求求你别来添乱了。 你不过也就十几岁的小屁孩儿,能帮上什么!” 她低头收拾,露出一段莹白细嫩的修长脖颈。柳天宁身侧的两手攥紧了拳,指节发白。双目之中尽是挣扎。 我不是以前被你捉弄的小屁孩了。 他最近成长了不少,慢慢学会读懂人心。宝儿这般拙劣的演技他看破却不能说破,沉声道:“宝儿,你还记得我曾立的誓言吗?我柳天宁读圣贤书,食君子禄,更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这关,是生是死,是福是祸。我陪你扛。 别赶我走。” 这一句话,叫背过身去的虞七鼻尖一酸。垂下眸,将涌上的酸意尽数咽下。 “春苓,送客。” “宝儿……” “表少爷,我送您出去。” 虞七终究没有回头。等到春苓终于将人带出重阳苑之后,她才仰面摊在榻上,盯着上方雕着纹饰的房梁,然后木然阖目。 一百万两…… 这个数目,压得她喘不过气。 * 三日之期将至,虞府上下的佣人仆役都背着包袱离开了去。签了死契的重新发卖给人牙子,签了活契的,便给一点遣散费统统打发回家,只留下贴身小厮和麽麽。 这虞府偌大一个宅子,再容不下这么多人。 包括虞家大方二房一大家子人。 各位主子的贴身麽麽将行李收拾出来装了满满几大箱子,包括各季的衣衫床铺被褥,藏起来没被收刮干净的首饰等等,俨然恨不得将这个家里能搬走的东西统统带走。 二房的东西是柳荷苒和玉锦一并收拾的,包括虞重阳的所有物品。他爱喝的茶,常用的笔墨,惯用的棋具,从不离身的私印,都被妥善收拾进包袱。玉锦姨推来了平板车,和春苓一块将东西都搬到车上去,再去汀兰苑接上葛氏一齐在前院汇合。 虞老爷子已经动用私库,在城东购置了一处小宅邸,比虞府小得多,但起码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否则这一大家子人该去往何处? 因为被查封的不仅是虞府,还有虞家旗下所有产业,包括最赚钱的翠微坊。这意味着从今以后所有人都必须为了生计而想尽办法。 “祖母。” “娘,公爹和大房还没到。” 葛氏往致励堂的方向望一眼,沉声道:“等等罢,咳咳。” ------------ 第99章 分家 “祖母。” “娘,公爹和大房还没到。” 葛氏往致励堂的方向望一眼,沉声道:“等等罢,咳咳。” 葛氏多年沉疴冒了出来,如今天寒地冻,这两日哪怕时时煨着手炉也依旧感染了风寒,面色疲惫,不欲与大房计较。张麽麽立马便上前来,用厚大氅将她露在外面的皮肤裹得严严实实。虞七也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抱住她。 六个人推着一辆平板车在寒风中等待。 远远地瞧见他们的身影互相依偎在一块,成密不可分的整体。这场景扎得虞老爷子眼眶有些不舒服,他默默别过脸,离开窗边。 身旁是已经收拾好一切的姜管家和大房一干人等,虞重千的妾侍像只鹌鹑一般死死赖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父亲,您可拿定主意了?”虞重千沉声问道。 虞老爷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看不过眼的常氏开口打断:“公爹,还有何可犹豫的!我们对他们二房难道还不够仁至义尽吗?这祸是他们自己惹出来的,若非虞七那个小的自不量力非要去招惹皇家,我们虞家怎会遭受如此灭顶之灾!事到如今,我们更是没有义务带着他们。我们手里就这么一点点余钱,您看看的孙子长庆,他以后的仕途可怎么办啊。 分家!必须分家!” 虞老爷子看看虞长庆和虞重千妾侍所出才不过六岁的庶子,老眸之中露出挣扎之色,最终阖目长叹一声:“分吧,分吧。” 常氏顿时满脸喜色:“快,去通知二房那几个,叫他们不用等了,分家之后各过各的,是生是死再无关联。” 就这样,当寒风中的几人听见麽麽的传话之后。 虞七差点没扯下大氅直接摔在地上,若非柳荷苒死死拉住她,现在拳头恐怕已经落在万麽麽身上。 葛氏冷冷望着致励堂:“老爷也是这么说的?” 万麽麽缩着脖颈离虞七远远的:“自然,没有老爷的首肯,我一个下人哪敢来传这话。” 寒风咧过,葛氏额前的发白碎发轻轻飘动,眸光却淡漠无比。 “带我去见他。” 虞七和柳荷苒本想跟上去,却被葛氏按住手留在原地。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让张麽麽扶着,拄着拐杖一深一浅地跟在万麽麽身后一同往致励堂而去。 “阿娘,我现在真恨当年没有一早捏死他们,否则也不至于让祖母一人去面对此局面。” 柳荷苒轻扯唇角,握紧虞七的手,叹气:“我也恨。 但这不仅是我我们二房的事,也有你祖母与祖父几十年的恩怨纠葛。他们,也需要一个了断。” 虞老爷子阖上老目,他知道,与葛氏相谈的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 只是没想到会恰逢虞家风雨飘摇。 葛氏人未至,声先到:“是谁提的分家?” 声音不大,但语气中饱含阅尽沧桑的沉稳,气息沉定。如同佛祖座前的木鱼声,声声浑厚,萦荡室内。 “你们先下去罢,我同你们祖母谈谈。” “是。” 大房众人依言从侧门退出去,将整个房间都留给两位做了几十年夫妻的二人。虞老爷子盯着门口显现出来的身影,微微眯起眼:“你来了。 分家是我同意的。” 张麽麽留在门外候着,葛氏拄着拐杖,缓步踏进来。木头拄在她投射在地面的阴影上发出沉闷的叩响,她逆着光的容颜显露出来。 一如四十年前洞房花烛夜第二日,他在厅堂里用膳时见到她梳起妇人髻逆光踏来的模样。一袭青色厚衫,背后夹杂着飘飞的风雪。她就站在风雪中对他温柔小意地浅笑。 他当时在想,兜兜转转,她还是成为了他的妻,日后会为他生儿育女,代他照顾重千,操持家务。 一晃经年,时光重叠,青衫褪高服,青丝夹霜雪,细纹改朱颜,眸光冷,笑意散。 虞老爷子不禁在想,这几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若当年没有自己一个人进京闯荡,就不会遇见重千的母亲,就不会有重千,如若当年就安安分分地待在乡下,和面前的女人依照婚约成婚生子,现在他们应该只有重阳一个儿子,诸多种种应当都不会发生,更不会面临如今究竟保谁的难题。 “虞潜,你可知分家意味着什么?” 虞老爷子目光不移:“知道。意味着大房二房从此各过个,桥归桥路归路,一房出事,绝不牵连另外一房。” “呵呵。”葛氏突然冷笑起来,声色俱厉,“虞潜,你不配做父亲。重阳如今一个人在牢里,你可知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而你,现在只想着甩掉他这个包袱,不管死活!我的儿子他到底怎么你了,你要这样对待他!虎毒尚不食子,你……咳。” 虞老爷子眸中露出一瞬的不忍痛苦:“你没事吧。 我何尝不心疼他。但虞家的基业不能毁在我手上啊。通敌叛国是重罪,是要株连九族的。若是重阳罪名坐实,莫说他自己,就是我们全部,都得葬送在一块!我一个老头子无所谓,可你看看长庆,他跟虞七一样大,怎么能让孩子们跟我们几个老辈子担惊受怕!” 说得真有道理,听得连她都要被感动了。 葛氏阖目,防止自己控制不住想要用拐杖抽死他的冲动:“所以你要牺牲重阳,保全他们和你自己……” “我……” “虞潜。我以为你对我是有愧疚的。 当年你在明明与我有婚约之后说要来栾京闯荡,赚到钱了就回来迎娶我过门,你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可我在家里等了你一年两年三年……所有人都说你违背了婚约不会再回来。我不顾爹娘的反对和家中决裂,孤身来到栾京找你。是……我找到你了。但你已经娶了富商的女儿,在那女人死后,我甚至同意委身做你的继室,为你养育别的女人的儿子,为你生儿育女。你呢,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吗! 你这是在用重阳诛我的心!” 虞老爷子揉着发疼的鬓角,低声唤起葛氏的闺名:“朱儿……” “……” “这府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你都可以拿走,我的私库也分你一半。不过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两,离一百万两……还差的远。重阳……” “闭嘴!”葛氏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爆发之后便是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里的空气统统挤出来一般。她眸中满满尽是对虞潜毫不掩饰的恨意,“你没资格提我儿的名字! 从前你便如此,为了给重千让路,你让他去大漠,他去了; 明知道是常氏栽赃给荷苒的钗,你依旧让他认下; 回来后,虞重千在丝线铺挖坑,你明知道,也不说一个字。 够了,真的够了! 这一百万两,无论如何,我就算拼了这把老命,也会给重阳凑齐。咳咳……” 说完,她用拐杖敲碎了目之所及所有的瓶瓶罐罐,碎瓷片噼里啪啦掉落满地。她决绝地转身,猛烈地咳嗽着往外走。 背影萧瑟又单薄。 虞老爷子嘴角扯动,情不自禁开口:“对不起,朱儿,我错了。 如果当年我不在明知有愧于你的情况下心软娶你过门,或许……” “不,是我错了。 当年年少轻狂不懂事,千里奔徒入栾京。虞老爷就当看了场笑话罢。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夫妻情分尽,复见不相识。” 葛氏未曾回头,就这么挺直着背脊一脚深一角浅,用力地拄着拐杖步下台阶,虽然走得极缓慢,却极坚定。 声音飘散在穿堂而入的寒风里。 夫妻情分尽,复见不相识。 张麽麽赶忙上前扶住她的身子,一主一仆正如当年来到从乡下逃离,来到虞家一般,孑然两身,孤傲自持。 虞老爷子望着满地的碎瓷片,眉头皱成一团,喉头滚动,发出晦暗不明的音节。 从致励堂到前院的路程并不长,但却好像比来时走了更久。 姜管家抱着匣盒匆匆忙忙赶上来,将东西交到张麽麽手中:“老夫人,这是老爷给您的,他一半的私库,请您务必拿着,保重身子,二爷那边都靠您撑着了。” 葛氏恍如未闻,目光茫然,仔细看能看出红血丝。 张麽麽从自己夫君手中接过匣盒,目光复杂。两公婆对望一眼,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分家,连他们俩也要暂时分开,一个是二奶奶身边的陪嫁大丫鬟,一个是虞老爷子身边的得力管家,都做不出背弃自己主子的事。 而姜生,偷偷摸到前院,隔着几丈远远望着春苓。当初那个翠微坊的小管事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汉子,沉稳了许多,只是在心上人面前仍不知如何开口,青涩得像个毛头小子。 虞七将春苓往他的方向推几步:“去吧,道个别罢。日后再见总是要困难些的。” 春苓踌躇着,往姜生那边挪了几步。姜生则立刻跑到他面前,这个黝黑的汉子有着一双热情晶亮得会说话的眼眸,恨不得将心上人镌刻进心底时时刻刻揣着走。 两人在一起的气氛模样,明显就是郎有情妾有意。 也不知姜生这小子是何时将春苓攻陷的,肯定是趁她跟第五胤外出游历之时。 啊呸…… 虞七甩掉脑海中蓦然蹦出来的名字,心中五味杂陈。 “走吧……” 葛氏缓缓走来,短短的距离,如同苍老了十岁,满身的病气正迫不及待地蚕食看似坚硬的外壳,吞掉她残余的生命。 不知为何,看得虞七鼻头忍不住泛酸。 她别过脸去,扶着葛氏小心坐上板车,由玉锦和春苓推着车行出侧门。 最后回望一眼这座高门宅邸,这座生活了数年的地方,一到春夏交织便有黄角兰香盈满于内的重阳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搬离之后,不知可还有同样的院落能装载下她这么多年的回忆,只可惜不会再有另一株黄角树同这株一样,每片叶子都藏满她年少的期许和愿望,更不会再有一个人靠在树杈上,垂着二郎腿朝她挑起似笑非笑的唇角。 侧门外,有个少年的身影。 在寒风中呵气搓着手,轻轻活动着僵硬的脚腕。 “天宁……你这孩子,大冷天的跑这来做什么。” 柳荷苒眼眶一热,忙把他唤过来,拍拍他身上的寒气。 柳天宁转身的瞬间,眉眼弯弯,快步走来,一身青竹常服头束玉冠,肩披同色刺绣青竹大氅:“虞家祖母,姑母,虞七表妹,天宁有礼。” 虞七不自然地躲避他的视线,以他们目前的状况似乎并不适合相见。 “我知今日长辈们会搬出来,特地雇了马车在外候着,免得冻着你们。也找了一座僻静的小院落,正好适合诸位前去小住。”他连房契都带上了,身旁确实有一辆严严实实看着就保暖的马车。 这一番话,让柳荷苒感动不已,拍着柳天宁的肩膀,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点头夸赞。 可她怎么能让侄子来帮忙准备这些呢?侄子现在身为朝廷命官,若是被有心人发现与他们虞家来往密切该如何自处,兄嫂又该如何办?她刚想出言拒绝,却没想张麽麽忽然惊恐地扶住葛氏的身子。而葛氏软绵绵地靠在她肩上,额头烫得惊人。 “娘亲——” “祖母——” “老夫人——” 此时再顾不得旁的,一行人赶忙将人抬上马车,驾往医馆。 医馆的大夫被一群人抬着一位老妇人横冲直撞的架势冲撞得差点没怒吼,不过好在他十分理解家属的心情。医者仁心,仔细诊断之后,确认是急火攻心,风寒入骨,开了几副药先稳定住病情。 虽然病情棘手了些,但好歹还算是有惊无险。 柳氏和虞七却差点魂不附体,回神之后才对着柳天宁连连道谢。 天宁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与虞七有缘无分。 葛氏如今的情况也不适合再来回折腾,她们决定先让张麽麽守在医馆伺候,等她们找好了住处,再来亲自接她。至于柳天宁送来的地契,柳氏婉拒没收,因为她的手中,还有一张地契。 送走柳天宁之后,柳荷苒珍而重之地从袖中取出这张折叠得极为平整,四角却摩挲起卷边的地契。 “走吧宝儿,陪娘去看看咱们的新家。” 虞七看着她的神色,不知为何,像是套上了行军打仗的盔甲强撑笑着鼓足勇气要站上疆场一般的坚毅。 地契上的地址在城西,穿过西市靠近城墙边的位置,走了快一个时辰,沿途问了几位当地居民,这才懵懵懂懂似乎找到具体位置所在。 ------------ 第100章 柳天宁帮忙 垂柳巷地乙拾三户。 这附近靠近城墙,住的都是相对较为贫寒的平民百姓,大多从事的是倒夜香,开小铺子,浆洗衣裳的下等活计。 挽着柳氏,虞七忍不住蹙眉:“阿娘,您怎么会在此处有座院落呢?” 这里的房子实在不像值得买的样子。 柳荷苒低头,用垂下的眼睫挡住眼底的情绪,只浅笑着在地契上摩挲:“这不是我买的,是你爹买的。” 这是她在他收拾包袱时,从一件他不常穿的衣裳中,胸口处发现了一层被细密缝过的里层口袋,而在口袋夹层里,仅仅只藏着这么一张薄薄的房契。她当时就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能让他贴身藏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再看了眼地址,心里便大致明了,跟曾经玉锦对她说过的恰好能对上。 虞七还没来得疑惑,地乙拾三户便到了。 “娘,你看,应该就是这座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院落的门是开着的,从里面出来一个看起来跟她娘差不多年纪的妇人,骂骂咧咧地背着包袱提着大包小包,往平板车上运。平板车上已经堆了许多日常瓷器和碗碟,看起来是要将房子里的大件小件统统搬空啊。 “住手!你这个贼,偷东西偷到我们家了!” 虞七撸开袖子便要冲上去。 这回柳荷苒并未拦着她,但对看到其中出来一名妇人似乎并不意外。 那妇人猛地回头,惊慌失措地张唇,结结巴巴地喊出柳氏的闺名:“荷苒……” 让虞七的手成功僵在空中。 她狐疑地看看两人,原来认识。可为何她娘脸上并未有半分重逢的激动,而那妇人脸上更是满脸被抓包的惊恐和躲闪。 柳荷苒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似是很早便知道了她的存在。 声音漠然:“祝聆儿,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相遇。”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地契在我手里,这是我虞家私产,你说我为何而来。不过没想到现如今你竟已落魄至斯,开始偷人财物,真是造化弄人。” 那妇人脸上闪过羞愤。她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再看看柳荷苒身上的布料,眸里万千嫉妒:“柳荷苒,你有什么可拽的。你看看你现在不也落魄至斯嘛,你身边前呼后拥的随从奴婢呢,谁不知道如今虞家树倒猢狲散,千金散尽,落入穷途。我们俩现在都一样,你凭什么还用这种眼神看我! 当年若不是我将重阳让给你,你也不会有前几年逞心如意的日子!” “所以这就是你回到栾京,重新赖上他,让他给你买宅子供你吃住的理由?那为何现在又要迫不及待地搬走?” “虞重阳自身难保,难不成我还要在外面苦苦等他?真是笑话!” 柳荷苒眼神凉薄:“真该让他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倒贴市侩,以色侍人却色衰爱弛人老珠黄的模样,青楼的姑娘们活得都比你有尊严。” 她的言语毫不掩饰,赤裸裸地将现实不加包裹地袒露在两人之间,愈发衬得祝聆儿像是个破坏人家庭的贱人。 没错,就是贱人。虞七瞪大了眼,手脚发凉。她爹竟然…… 祝聆儿瞬间歇斯底里起来:“你才是贱人!当年趁着我不在,抢走了重阳。若不是你,现在的虞家二夫人是我,是我!我娘家也不会倒,重阳更不会入狱!是你这个女人天生克夫,不下蛋的老母鸡,二十年也只生了个赔钱货名声烂大街的女儿!” 啪! 比虞七手还快的,是柳荷苒。 虞七瞠目结舌望着自家娘亲剽悍泼辣的模样。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将祝聆儿扇侧脸去! 嘴角溢血,左脸霎时便红肿起来,五根手指印清晰可见。 “这一巴掌,是教会你说人话!虞重阳敬你疼你,我不会!” 又是一巴掌。 “第二巴掌,是教你莫要颠倒黑白。当年你为了江南的举子放弃了重阳的求娶,我柳荷苒从不屑于抢别人东西!” 再一巴掌。 “第三巴掌,是教你谨遵女德,莫要不知廉耻家道中落之后回来勾引别人的夫君。” 最后一巴掌。 “叫你滚!从今以后不准出现在我和女儿还有虞重阳十丈之内!否则,我定叫你永生永世后悔回到栾京。” 虞七整个人呆在原地,望着柳荷苒的眸里全是崇拜。 她娘,这也太飒了! 祝聆儿捂着脸,愤恨地用眼神控诉,冲上来手脚乱打,又被虞七一脚踹开。 她见实在打不过这两人,嘴里又呜咽着说不出话来,这才既不甘心地背上自己的包袱踉跄而去。 柳荷苒扫了一眼平板车上被遗漏下来的物件,转身进入小院之中。 院落就是个一进一出的宅子,还不如重阳苑的三分之一。 一株庭松立在院落之中,树下是桌椅和晾晒衣物的竹竿。有些年头的平房只有四间可供人住的屋子,连厨房都是搭在院落一角用棚子撑起来挡风遮雨的便是。院落四处是布满的青苔和潮湿的痕迹。她逛了一圈并未在此发现有男人居住的痕迹,心里紧绷的弦悄悄松开,方才装出的坚强和凌厉不知不觉消散大半,眼角悄悄爬上湿润的痕迹。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因为麻木而颤抖着。 虞七悄悄从后面扶住她的肩:“阿娘……” 她一个做人女儿的却实在不知该安慰些什么好,“父亲和那个女人……” “没事。”柳荷苒唇边扬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双手蓦地捂住脸,低声啜泣,任由泪水从指间滑落,“没事,没事……我该相信他的。我怎么能不相信他呢,他除了我们还有谁呢…… 宝儿,是我太害怕了。你不知道你爹他曾经有多喜欢那个人,我以为我不过是占了那人离开后空缺的位置……我以为只要她回来,他便会心软。其实没有的没有的,你看这里没有一件你爹的东西…… 宝儿,我想他……” 柳荷苒似乎是将这几日一直强撑着不能被打垮的情绪统统释放在虞七的肩胛之上。 她娘这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父亲的入狱,扛起了祖母的沉疴,还要扛起她的榜样。 但发泄之后,肉眼可见她娘的心结豁然打开。 虞七望着她娘的眉眼,神思却似乎游离到不知何处。 祖母,娘亲,父亲…… 每个人的身后似乎都有一段不会轻易对人提起的往事,哪怕是亲人。 原来每个人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行将就错地走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下一瞬会发生什么。 每个人的秘密,都放在肚子里,夜深人静独自品尝。或喜或悲,或悔或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阿娘,我一定会将阿爹救出来的。”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剩下信念支撑。 柳荷苒活了三十多年,也并非是一遇到事便垮掉的小姑娘,发泄完便觉心情好转,她慢慢地止住抽噎,下巴离开虞七的肩膀:“你说得对,我们会救他出来的。” 如今,她才是虞重阳的妻,是这辈子注定了永不分离白头到老的妻。 而他们的女儿如今都已及笄,面临嫁人的时刻。柳荷苒抬手摸摸虞七的脸,眸里是抹不去的疼惜:“有娘在,你无需绷太紧,我们一起扛,你祖母,你爹,这个家。你看这里就是我们今后要住的地方,虽然不大,但也绰绰有余。我们一家人在这里赚够一百万两,为你爹洗脱罪名。” “嗯!” 虞七用力点头。明知前方艰难险阻,但除了勇往直前硬怼上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麽? 她环顾院子,她们站的地方正好是庭松旁,院子里上一任住客留下的东西还凌乱地四散着,想到曾经有个与母亲有那样一段纠葛的人,虞七心里便觉堵:“阿娘,我们不如先将屋子收拾出来,收拾妥当之后再去接祖母回来,别让祖母住在乱糟糟的环境里。” “好。” 柳氏也不含糊,向来是个说做就做,雷厉风行之人,身上从没有什么家境优渥的架子,做起脏活累活来也手脚麻利。 院子里搭的灶台上凌乱地散着上一任住客挥霍的食材和不知多久没有打整过的灶灰,虞七二话不说从一旁的水缸里一盆一盆地舀水出来洒在灶台上,再用刷锅的竹篾一下一下清理犄角旮旯。 她们没有注意,一抹身影从敞开的院门迟疑地走进来,也挽起袖子道:“姑母,我来帮你们罢。” 是柳天宁。 柳荷苒眼还红着,瞧见侄子慌乱用袖口擦拭干净,挤出笑容来:“不是方才叫你回去了吗,怎地跟到这里来了。” 柳天宁笑不出来,面前的两个女人都哭过一场,他一路跟在后面,不过是想确认她们的平安和落脚之处,想着只要看到她们安全找到住处他便离开,可却仍旧在她们被贼人欺负时差点忍不住冲上来,又收不住脚步靠在院外的墙壁上偷听。 于圣人礼训不合。 但他这回执拗地摇头,用漆黑的眸回望柳氏:“姑母,我帮你们,会快很多。”又似乎怕柳氏不同意,连忙补了一句,“放心,帮你们收拾完我就走。” 柳氏叹了口气,美眸在柳天宁身上流连。少年还是一身翩翩公子读书人的装束,用料不菲,却偏偏要坚持在此地……她拗不过,终于妥协:“罢了,那你便帮把手罢。” 还好此处偏僻,想来不易被人发现,她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这孩子的名誉着想。 柳天宁的黑眸倏地亮起,重重点头:“好,谢谢姑母。” 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从小到大家里只让他读书,杂事小事都自有下人小厮帮去做,所有除读书以外上了心的事都与某人有关。看着满灶台的狼藉,小姑娘一盆一盆水来回搬运泼洒,他立刻快步上前,抢先一步将盆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用竹篾利落地冲刷:“让我来罢,水重。” 效率是虞七的两倍。 “……” 只是,他一靠近,虞七便沉默地闪身退开。眼睛盯着他绣满青竹淡雅精致的衣裳,眼皮一跳,如同被针轻轻刺中,觉得酸涩。 她抿紧唇,别开眼,转身往屋里走去:“娘,我去收拾里屋,外边交给您。” 她走得似乎没有丝毫留恋,快步利落,留下一个短暂的背影,然后便消失在房门内。柳天宁眸里的光瞬间悄然黯下,默默垂下头继续挥动手中的竹篾。 唉。 一声叹息悄然在柳氏背过身时发出。 四间屋子,都不大,最大的不过十步之距。祝聆儿占了一间房来住,另一间房拿来堆杂物做绣房,其余两间都空置着。虞七主要将她住过的屋子从头到尾捯饬一遍,把被剩下堆在角落的被褥抱到院子里好好晾下散散味儿。至于其他留下来的小东西一概打包丢出去。 这么一忙碌便到晚间了,几人的肚子早已咕咕叫。 柳氏也不含糊:“天宁,不嫌弃的话吃了饭再走罢。” 柳天宁第一反应看向虞七,见她自顾还在收拾东西,似乎无半分波澜的样子,摇了摇头:“算了罢姑母,我不好意思再打扰。” 他不想惹她不悦。 “瞧你说的,打扰什么,姑母家怎么不是你的家?况且你还帮姑母做了这么多活,留你吃顿便饭是应该的。若是还在虞家,必定是要最好的厨子用最好的食材,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姑母这手艺也就只能下碗面,你可别嫌弃。”柳荷苒上前拉住他,将他按在院子里的长板凳上,自己则用围裙擦擦手,往灶台下面去了。 虞七本想跟上去帮忙看火,却被柳荷苒一并赶到院子里。 这个陌生的院落,头一次燃起袅袅炊烟,在傍晚欲熄未黑的天色里,冉冉升腾而起,带着浓烈的柴火燃烧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院子。 此时,隔壁的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院门,炊烟和炊烟混在一块,整条巷子里都是温暖安定的气息。 虞七坐在院中,撑着下巴抬头望天,四四方方的院子,但天无比宽广。 陌生而熟悉。 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像是被吹胀了的麻痹人的梦,一时沉静,又深知不能沦陷。 三碗素面被端上桌,白花花的面条上盖满了绿油油的青菜叶子,像是生怕人吃不饱似的。柳荷苒擦干净手局促道:“我刚翻了一遍,家里没啥吃的,只找到了这些菜叶子和面条,没肉,先将就着吃,我明日便去割肉。” “看上去好香,娘的手艺真棒。” “谢谢姑母。” “快吃吧。” “宝儿,你要多些菜叶子吗?” “干嘛!娘,柳天宁他挑食!不喜欢吃的东西塞给我!” “不,不是……虞七!” 见俩孩子捧起碗互相打闹的模样,柳荷苒终于笑了,弯起眉眼,好似满世界里只剩下俩孩子。 在新家吃的第一餐饭。 时隔多年,虞七仍记得这个味道,与以往截然不同。吃在嘴里是寡淡清香的,咽进肚中却是热气腾腾,四肢百骸都流淌着无法言明的心安。对未来的不安与恐惧悄悄藏进面碗蒸腾的热气中,消失不见。 吃完饭,奉柳荷苒的指示,两人一块去医馆将葛氏接回来。柳氏为虞七套上大氅,拢好衣角,目送他俩出门。 少年少女远去的身影像极了一对璧人,她再一次在心中暗叹,若是当时提早为宝儿和天宁定亲,现在的一切恐怕都会全然不同罢。至于害得宝儿这样的胤王,嗬嗬……他们二房从来不屑于攀附这样的权贵。 冬日里收摊收得早,路上没几个过客。 虞七快步走在前面,想赶在天全黑之前到达医馆。柳天宁眼神微黯,笑意僵在唇角默不作声。她走那么快大概是……不想同他一块,顾及着他的官声罢。只不过,自圣上微服私访以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便似乎隔离银河天堑,那层朦胧安全的窗户纸被他亲手捅破后,似乎便再无法修复。 柳天宁默默放慢了脚步,跟在她身后,免得让她难做。 虞七抿紧唇,渐渐发现路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她停下脚步,转身回望,猛然捕捉到素色衣衫的少年猝不及防躲开的眼眸和停驻的脚步。 她眸光收紧,心里不知被什么撞到,有一瞬间的波澜。 原来这一路上,他就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在她全然未察觉之处,追随她。这模样,像极了她对第五胤。 她匆匆移开眼,藏掉狼狈,转身继续往前走。 直到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车辕上坐着的少年有些局促紧张,涨着脸支吾:“要不上车来罢,我刚看见包下来的。若是走过去,起码还要半个时辰,再说回来的时候总不好让葛祖母走路罢。” 柳天宁见虞七盯着他看,连忙补充:“放心,我就坐在外面,将你们送到便走。” 虞七沉默了片刻,终于提起大氅踩着脚蹬进入车内,路过他时轻轻启唇:“我没有这个意思。”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叫柳天宁不知不觉笑弯了眼:“嗯,我知道的。” 柔声消散在马儿四蹄和滚滚车轮扬起的尘埃中。 回春堂的大夫在医馆里已经等得极不耐烦,他倒想着回家吃自家夫人备好的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烤上一锅暖炉,关上房门,哪里不比待在这冷飕飕的医馆里强,更别提医馆里这几个老弱病残。 大夫审视的眼光反复在这几人身上流连。老夫人中途醒过一次体力不支又很快沉沉睡去,如今躺在榻上,旁边三个仆妇,一个麽麽,一个姑姑,一个十几岁的丫鬟。能说话能主事的夫人和小姐从上午离开后就再没回来,即使晌午收了夫人给的诊金,大夫此刻也怀疑,怕不是当媳妇的和当孙女的故意将老人留在这儿,打算弃之不顾罢。 那自己岂不是捡了个大麻烦回来!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大夫瞬间眼皮狂跳。 他忍不住拿起鸡毛掸子往里间走去:“嘿我说你们家夫人和姑娘啥时候才来我这儿接人啊。我这儿晚上可不开门,没法留宿。” 张麽麽怕他吵着葛氏,拉着大夫的胳膊将他带到外堂去:“大夫您可行行好,再等等罢,我们家夫人姑娘现在指定在赶来的路上,她们绝对舍不得老夫人躺在医馆过夜的……” 话还没说话完,车轱辘和马蹄声交相碾过石板路的声音渐渐传来,愈来愈响,随着一声“吁”,正巧在医馆门口戛然而止。 隔绝霜雪的厚门帘子被掀开,一股子寒气从外边窜进来,一高一矮裹着大氅的身影钻了进来。高的那个细心地帮前面的小人撩帘子,站在她身后为她挡去后面窜进来的寒气。 “大夫您瞧,我就说一准儿是我们姑娘。” 张麽麽连忙迎上去。 大夫这回咂咂嘴终于换成了小声嘟囔:“可算来了,我这医馆可不通宵营业。” “是是是,给大夫您添麻烦了。”虞七从袖子里掏出两粒银粒子放在桌案上,“我们这就将祖母带走。不过祖母的病回家可会加重,有何需要注意的呢,烦请大夫指点一二?” 看在银子的面上,大夫的脸色好了不少,转头细心地吩咐起注意事项来。 虞七和张麽麽都事无巨细地听着记下,又拿了几副药,这才放准离开。 柳天宁将沉沉睡着的葛氏背上马车,虞七、麽麽、玉锦和春苓依次上车,他便和车夫坐在车辕上,重新架起马儿往城西的宅子奔去。 一下车里多了这么多人,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外头劲风冷凛,他将手胳膊抱在怀里整个人缩成一团。 后背传来被手指轻轻戳动的感受,紧接着一只洁白莹莹的嫩手捏着一个小暖炉从帘子的缝里伸出来。 帘子拢得严严实实,可光看那露出一小截的皓腕,柳天宁也知道那手是属于谁的。 他接过暖炉,放进大氅里,紧紧地抱在怀里,脸上却情不自禁地露出憨笑。 在这大冷天里,露出一排锃白锃白的牙,笑得直冒傻气。 ------------ 第101章 探监 重新回到城西的院子,其他人都是第一次来。谁都识趣地没有表现出半分讶异,甚至连院子都没打量,便立刻齐心协力地将葛氏护着抬回房内。 葛氏的屋子是祝聆儿住的那间最宽敞的,有最厚的门帘阻挡寒风。柳氏已经在屋子里烧上了炭盆,整个屋里暖烘烘的,连被窝里都上了暖炉,热热乎乎的,只等着老夫人驾到。 葛氏仍旧在高热之中,嘴里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隐隐约约冒出重阳的乳名,叫伺候的几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虞七和几个下人忙前忙后,煎药,准备吃食,决定晚上轮值守夜。柳荷苒看得心酸,悄悄将柳天宁唤到院子里,搓着手似是不好意思地拜托他一件事。 “天宁,如今我的身份不太适合再回柳家,免得拖累你们,兄长和大嫂那边也无需太帮我,小心被人抓着把柄,牵连到柳家,影响你的仕途。只是,姑母还真有一件事想起请你帮帮忙……”她局促着,搓着手,一遍遍地摩挲手上的皮肤,难以启齿,“但天宁你如今也在朝中当差了,能否打通些天牢的关系,让姑母我,见见你姑父。” “……” 柳天宁走的时候,重新登上马车。坐在轿厢内,他掀开小帘子,视线流连在这狭小的院落之内,挥手告别送他的姑母,却满心意足。 能够帮到她们,便是他最开心的事。 院子里,虞七好说歹说终于让张麽麽先去休息,今晚她亲自来守夜,到了下半夜再和春苓换。如今这屋子里年纪最大的,除了躺在床上的祖母,便是跟在她身边几十年的张麽麽。她们任何人的身体都绝不能再出问题,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渡过这最艰难的日子。 替葛氏擦干净手和脸,虞七端起铜盆撩开帘子走出去,正巧碰见柳氏从院外回来。 耳旁听见马车远行之声,虞七开口:“阿娘,他走了?” “嗯,走了。今日多亏了他,不然就凭我们孤儿寡母几个倒真是有些难。天宁这孩子自小就心性好,为人纯善,是个难得一遇的良人。” “哦。”虞七呆呆地点头,从她身边侧身而过,将热水泼在地上,顿时便一股热气从地面升起。 “……”柳荷苒亚摇头,她可不信虞七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不懂装懂罢了。相信时间,总能抹去一切东西。 虞七重新回到屋内,平静下所有思绪,撑着下巴望着榻上的葛氏。 时至夜半,果然如大夫所说,一到子时寒气最甚之时,葛氏的高热便会加重,呓语也模模糊糊地增多,睡得极不安稳。虞七和春苓手忙脚乱地用凉帕子一遍遍地为她擦洗额头、手心,肩膀,帮她散热。一直折腾到几乎天亮,两人才趴在塌边沉沉睡去。 鸡鸣—— 隔壁家的嘹亮鸡啼划破清晨的第一缕晨光。 借着微弱的天光,玉锦老早便起床在院中升起炊烟,动手做朝饭。她轻手轻脚地,没想吵醒昨日累了一天的夫人和姑娘。 院落的木板门传来轻叩之声。 哒哒。 哒哒。 这么早,会是谁? 玉锦放下锅铲,轻轻过去打开门闩,拉开院门。门扇移动,发出吱嘎的响声。 只是,门外一个人影都无。 玉锦狐疑地伸头左右往外望。整条巷子安静极了,家家户户都还未开门上工做生意,半个人影都未见到。 莫非是幻觉? 正当她拧着眉困惑地打算关门之时,蓦然发现脚前面多了一个盖着碎花蓝布的竹篮,掀开布来,里面竟是码放了整整一篮,个头饱满的鸡蛋。 她疑惑地将篮子提进来,阖上门,正巧碰见柳荷苒洗漱完从房内出来。 柳荷苒扣上衣领最后一颗扣子,被寒风激得打了个寒蝉,问道:“谁在敲门?” “奴婢不知。这刚打开门看了一个人都没,只有地上放了这一篮子鸡蛋,夫人咱们怎么处理?” 柳荷苒心头飞快掠过几个人名,可又很快排除。 大房那边的人会干这种事?不可能。 虞老爷子心有愧疚?愧疚可能是有的,但依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偷偷摸摸地送。 柳家或天宁?也不像。 那这到底是谁送来的?她心里也没底,吩咐玉锦将这一篮鸡蛋收好,今早便打几个来加餐补补身子。既然是特意送来的,总会露出马脚,她倒想看看,这种匿名的好事能做几日,又是谁做的。 天光大亮,众人用完朝饭后。柳荷苒和玉锦出去找找有什么能赚钱的活计,留下其他人伺候葛氏。虞七和春苓迷迷糊糊地回房补眠,这一躺下,便沉沉地错过了午膳,一路睡到申时。 她先去房里看看祖母,张麽麽一直守在她身边,说祖母醒过喝药后好多了,她这才放下心来。 外面柴夫在吆喝:“快出来,收柴了收柴了!” 虞七见自家灶台旁的柴所剩无几,便开门叫住了柴夫,从他那儿买了两大捆柴,请他搬进来堆在院中,顺便请他每隔两天便上门送一捆来。 柴夫笑眯眯地接过银子,爽快应是。黝黑的汉子在这个天气里还穿着略显单薄的衣服,又变戏法似的从的单薄的衣裳背后掏出变出一个盖着碎花蓝布的竹篮。 “姑娘,您把这个收下罢。” “这是?” “这是有人托我说,若你们这户人家开门要柴的话,便叫我把这个篮子给你们。” “这……” 汉子将篮子推进她怀中,虞七抱了个满怀,沉甸甸地。掀开碎花布的一角,发现里面竟是成捆腌制好的腌菜。这种腌菜家家户户过冬必备,因为几乎能放过整个冬日,到了来年春天也不会坏。她神色有些复杂,叫住了收拾扁担准备离开的汉子:“这位大哥,请问你知道是何人托你给我们的吗?” 汉子摇头:“这倒是不知了,我没见过她。不过那夫人穿得倒不如你们看起来富贵,极普通,年纪应当比你大一轮,啊好像……有条腿是跛的,其他的我便不知了。” “多谢……” 送走了柴夫。虞七拧眉细思。妇人?跛子? 究竟是谁会在这种时刻对她们雪中送炭? 可她似乎竟从不认识一位跛了的妇人。 柳荷苒回来后听虞七转述之后,也是分外不解。她也不记得认识这样一位妇人。 不过很快,她们便没时间再想这个。 柳天宁差人来通知,三日之后可以将两人扮作送饭衙役的模样进入天牢之中,悄悄看望被关在重刑囚室之内的虞重阳。 光是听着传话,柳荷苒的眼泪便不听使唤地从睁大的眸中滑落。她紧紧抱着宝儿摇晃:“阿娘没听错罢,没听错罢,咱们可以进去看你爹了?唔……” “是是,没听错,咱们可以进去了。阿娘你慢点,别还没见到爹先将自己哭垮了。你说过的,现在爹得靠我们了不是?” “娘就是激动……唔。” 一边安抚着柳氏,虞七强忍心中的激动,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勉强笑着躲到暗处的春苓,眼神微黯。 她们似乎忘了,春苓的亲弟弟椿木如今也在牢中。虞重阳虽然罪名加身,但好歹拼了命托关系关照着,可毫无背景的椿木在牢里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呢…… 三日之后。 天蒙蒙亮。 威严的天牢是由四四方方整齐的厚石块砌成,垒起来有三层楼那么高。外墙壁光滑平整,没有丝毫可以借力往上爬的可能。且,天牢外墙之上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持械看守,杜绝任何想要意图劫狱的行径。在这天牢之中关押的全是重刑犯,几乎每一人身上都背着血淋淋的人命官司。至于叛国罪,虽然没有闹出人命,却比闹出人命的看守更严。 此时是天牢的狱卒照例换一班岗的时候。 白日值守的狱卒会进入天牢中和夜晚值守的狱卒交替,防守相对最为薄弱。送饭的衙役也会允许在此时有一炷香的时间进去给每个犯人送饭,饭菜是每人一个馒头。 白日值守的狱卒头子清点完人数,猛地一挥手:“人数齐了,走。 不对,你们两个送饭的爷怎么之前没见过?” 狱卒头子走起路来腰间的佩刀啪嗒啪嗒撞击在身上的护甲之上,发出清脆的金戈相撞之声。 一行四个提着饭筐的衙役排成一纵,为首的那个跟狱卒已经很熟稔了,赔笑道:“爷您瞧,这不衙门里来了两个新人,大老爷就说让他们来天牢长长见识,免得以后办差事的时候缩得跟鹌鹑一样,别再被犯人给吓破了胆,可不就丢大老爷的脸麽!” 也是。 狱卒头子接过这个衙役递过来的孝敬,满意地点点头,走到最后两个脖子缩得跟鹌鹑似的衙役身边,用刀柄在他们肩膀上敲了敲:“也对,果真瘦得不成人形。 走吧走吧,进去之后别给爷乱看乱瞄,更不能和那些犯人搭话,听见没!” “听见了。” 听见果然是两个唯唯诺诺的声线。狱卒头子也就失了兴致不再为难她们,提步带着一众人向天牢内部行去。 天牢外不远处的牌坊后,虞七和玉锦的身影悄悄露出来,呼出一口浊气:“还好,她们总算平安进去了,希望一切顺利,千万莫被发现才好。” 虞七在外面,那进去的人是…… 柳荷苒和春苓死死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跟在队伍最后,一路穿过层层需要认证身份的大小门,终于抵达重刑犯关押区域。 “去吧,这里就是。 胆小的可千万别看那些人,别离太近了,哈哈,小心把你们的胆儿都给吓破,抓住你们到时候可就走不了了。” 柳荷苒和春苓拼命点头。 随后便跟着另外两个衙役沿着幽暗的小道一路往前行去。两边都是实木围起来的大牢笼,她们要做的便是往每一个牢笼中塞一个馒头。 另外两个衙役刻意将叛国犯的牢笼让给她们。 一走进这关押犯人的天牢之中,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味。似是很久未曾清理过的物品,一同堆满了这条狭长走道的两旁,似是捂了几个月满是汗水的衣裳,又似是十几日未曾清理过的夜香。每个牢房中的人就挤在这么小小的一隅之中,吃喝拉撒悉数解决。 高高的墙壁上凿开三尺见方的区域,有木桩插在中间。从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绝不可能容得下一个人爬过的孔中投射下难能可贵的光线,让人知道此时是白日或黑夜。 犯人们坐在悉数的干草堆上,有的仰着脸接受难得的光线沐浴,有人冲到栅栏前伸出漆黑满是泥垢的爪子想要抓住他们的衣角,还有人扒着粗壮的栅栏,伸出舌头贪婪地冲他们舔,一边呓语着:“饭,饭……” 刺鼻的气味涌入鼻腔,柳荷苒喉中一股反胃,差点将早膳的清粥都悉数吐出来。 她紧紧攥住春苓的袖口,露出泛白颤抖的指节。 她已经无法想象,当虞重阳若是也沦落到如此光景,她该如何应对…… 忽然,眼角余光扫到其中一个牢房。那个牢房的犯人头顶对着走廊,从过路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凌乱的发顶和蜷缩成一团穿着囚服的身子。 但柳荷苒却瞬间身体僵直,哪怕只露个发顶,她也知道,那人……就是她的夫君! 她挪动脚步靠近,捂着嘴,怕嘴里的呜咽和低泣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来。 “喂,吃饭了。” 躺在干草榻上的人耳朵动了动,蓦然起身,望向走廊,满目震惊。 “……” “……” 当看清他的脸,和瘦了一圈之后囚服空荡荡的身子,柳荷苒瞬间泪如雨下。 而走廊的另一边尽头,春苓也找到自己想找的人,跪在牢门前,低泣不语。 等待的过程总是显得漫长。 天从蒙蒙亮开始,街上便开始有了人气。早市的菜摊已经支起了棚子,肉摊的老板已经磨好了锃亮的快刀。今日是冬日里难得的大晴。 她们进去已经有半柱香时间,此时应该已经见到父亲和椿木了罢。 虞七心中惴惴不安,一边担忧着一边安慰自己,既然是柳天宁亲自安排的人手,想必应当不会出差错。 不知道她们进去见到父亲,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 第102章 讨债 昨日夜里,她翻来覆去,终于决定将今日探视的机会让给春苓,可自己却在床上失眠到天亮,一闭眼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衣衫褴褛的虞重阳跪在牢中对她伸出干燥黢黑的掌心,喉咙里对着她发出低低的呜咽。又有别的场景闪现,他整个人被拷在十字桩上,冰凉坚硬的铁链困住他的四肢,有烧红的烙铁往他脸颊而去。 一幕幕…… 他漆黑的眼眸中都似有隐隐燃烧的光亮,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告诉她,一定要想办法救他出去! 如今坐在天牢外的牌坊之下,双脚不沾地,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玉锦望着她的脸,心疼道:“姑娘瘦了。若是这么担心老爷,何不自己进去看看他,老爷想必也想见你的。” 虞七抬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开始泛白的天光,轻轻摇头:“阿娘一个人去就足够了,春苓也很挂念她弟弟。 我还好,其实见不见都好,不见我或许还能保持冷静,我怕进去之后,忍不住。” 小姑娘尾音里还带着委屈,听得玉锦一阵心疼:“姑娘太懂事了。” “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快筹银子,救阿爹!玉锦姨,谢谢你,若是没有你在我们身边,恐怕我们也很难撑下去。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但我娘就拜托你了。” “姑娘……”玉锦鼻头泛酸,“言重了。这是姨的本分啊。” 虞七执拗地摇头,真诚道:“谢谢。” 说完,她再度抬头望向离自己头顶无比遥远的天空,目光茫然,似乎想透过灰蒙蒙的天看到另外之处的光景。 不知道远在山西的人们,是不是也和她同想着同一片天,也顶着这蒙蒙亮的天,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远在那头的人,有没有接到朝他翩跹飞去的信鹰,又可有半分想起她…… 更不知道如今换了住处,阿不快还能找到自己? 又是半柱香燃尽,天牢的铁门终于准时打开。 这次出来的没有狱卒,只有四个送饭归来的衙役。 后面两个依旧低着头,垂着肩膀,看起来似乎被吓坏了,惹得守卫抱着肩膀哄堂大笑。 衙役们直到走到牌坊后,这才分开。为首的衙役朝虞七行礼作揖:“人给你们带进去也带出来了,柳大人吩咐的事总算完成了。” “多谢多谢,实在非常感谢诸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虞七连忙掏出两颗足量的银锭子交到衙役手里,换得他们满意的掂量,然后告辞。 柳荷苒身子晃了晃,赶忙被玉锦和虞七接在怀里。她和春苓抬起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眸。 “娘,爹还好吗?” 柳荷苒勉强扯动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点点头又摇头: “还好,除了吃不饱穿不暖之外,没有受刑。 你不知道,你爹他的胡子都已经长得好长,我差点快要认不得他。他还瘦了,衣服都宽宽大大的耷拉在身上……我却一个字都没跟他说上,没敢说。你祖母如今的情况,分家之事,我统统都没说出口……” 还好,还好。没有受皮肉之苦便好。 “娘,这已经是好消息了,我们回去说……” “嗯。” 一行人扶着柳氏,往城西的院落走去。一路上,柳荷苒终于缓过神来,恢复平日里冷静的模样。第一件事,便是抓紧虞七袖子,目光灼灼:“宝儿,一百万两。我们要尽快筹得一百万两,我一刻都不愿让你爹再牢里继续待下去……” “好,我们努力,尽快!” 走到巷子里,转过这个弯再往前面走几步便是她们如今居住的院落。 这条巷子年久失修,路上有诸多青苔,若是碰上湿润一点的天气稍有不慎便容易滑倒。几人搀扶着绕过弯,却见自家门口有个挎着篮子一身灰蓝粗布麻衣的妇人正在敲门。 哒哒—— 虞七和春苓并不识得此人,正想出声询问,柳氏和玉锦却脸色蓦然变化,颤抖着音尾叫住那人:“是你吗,玉……” 肉眼可见,那位妇人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立刻低下头,用头巾遮住脸快步往跟她们的相反方向逃去。 她臂中挎着的竹篮上搭着一条眼熟的碎花蓝布,跟这几日每日凭空出现在家门口的一模一样。 玉锦再顾不得什么,拎着衣裙便追上去:“你别跑,玉兰……” 谁知这名字一喊出口,那妇人跑得更快了。速度加快之后,她腿上的缺陷便显露无疑—— 她的左腿有些跛,走起路来显得力不从心。 “玉兰,为什么不认我们!你停下啊!” 玉锦比她有优势太多,上去拽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扯转过身,强迫她露出脸庞,迫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真的是你!”玉锦捂住嘴,眼泪潸然而下。 “……”玉兰却摇着头后退,捂着脸像是生怕别人认出她一般。 直到柳氏被虞七扶着战到她面前,她终于溃败,捂着嘴,低低喊出声:“夫人……” 柳荷苒心中百转千回,千言万语在胸口回荡,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红了眼眶,绽开一抹浅笑:“欢迎回家,玉兰。” 众人将玉兰迎进院内,终于得知了这些年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事。 原来当年二房前去西漠之后,她身为二房的大丫鬟,掌管着二房私库的钥匙。头几年的时候大房和二房还算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直到有一年柳氏的嫁妆被虞长庆偷走一部分去赌场里输了个精光,大姑娘三姑娘又到了打扮的年纪。常氏终于将主意打到了二房私库上。 她买通了二房的其他丫鬟,平日里从二房順点值钱的东西拿到当铺去当掉换成银子贴补自己家,后来胃口越来越大,矛头直指玉兰手中的私库钥匙。 为此,不要脸地栽赃玉兰手脚不干净,将主家的的东西偷了卖掉。 玉兰有口莫辩,“证据确凿”,终于在二房从大漠回来之前一年,将她发卖! 她那时已经三十,重新回到人牙子手里,既没有年轻姑娘的貌美,也没有麽麽的经验老到,人牙子便打算将她远远地发卖出栾京,随便塞到哪儿做个烧火厨娘。 还好她机敏,到人牙子手中后千方百计地逃了出来,身无分文,只好当掉夫人给她的金粒子,寻了处小宅院,自此帮人洗衣做饭,做些洒扫的活计养活自己,隐姓埋名。 直到—— 开得如火如荼的翠微坊,和虞家二姑娘即将为胤王妃的消息甚嚣尘上,钻进她的耳朵。 她这才知道,原来夫人、老爷和姑娘都从西漠回来了,还一跃成为皇家姻亲。 她兴奋激动皆有之,却不敢前去相认。 她如今这幅模样,布满粗茧的手心,如何还能配得上堂堂未来胤王妃的家世? 于是,她只能默默在人群中关注着虞家的一举一动,与有荣焉。 又直到—— 虞重阳锒铛入狱。 后来的一切,便如众人所看到的一样。 听她讲完,柳氏终于忍不住将她一把揽进怀中,哽咽着:“让你受苦了,玉兰。跟着我嫁过来,让你们都受苦了。” 既心疼,又愤怒。 猜测成真。 为何当初没有将柳荷苒一把捏死踩在脚下,叫她永世不能翻身! 玉兰使劲摇着头,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没有夫人,玉兰不怪您。当年的情况玉兰知道的,您是想保护玉兰,是玉兰,是玉兰有愧您的嘱托,没有保护好您的嫁妆。” “傻丫头,你尽力了。 但常蓁……”柳荷苒双手攥拳,咬牙切齿,“欠我的,欠玉兰的,欠我们二房的,我要她如数奉还!” “没错,要他们大房如数奉还,向他们讨债!” 咚、咚。 伴随着两声清晰的硬物捶地之声,葛氏的房门开了,张麽麽掀开厚重的门帘,一手扶着葛氏的手肘,两人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 “娘!” “祖母!” “老夫人!” “别叫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死!” 虞七冲上去想像以前一样跑进她的怀里,可是葛氏的面容看上去依旧憔悴而灰白。脸颊上两抹轻微的潮红并不足以撑起整个人的气色。所以虞七硬生生地停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祖母,您终于醒了,您把我们给吓坏了……” 小嘴一扁,便是满脸的委屈。 葛氏抬起粗粝的手掌,在虞七脸上留恋地轻轻抚摸:“瞧瞧,是谁把咱们宝儿给吓到了,都是祖母的不是,咳咳……” 她的病还没大好,仍在咳嗽。 虞七连忙伸手在她背后一遍遍地轻抚顺气:“您慢些。” “无碍,我这把老骨头已经好多了,劳你们挂念。 方才听到你们在说大房,既然两房之间有这么多未曾解决的事,那边当面一次性解决清楚。他们欠我们二房的,必须还清!” 拐杖掷地有声,咚咚咚如鼓点般敲击在众人心上,葛氏声色俱厉, “收拾收拾,明日随我一起,去向他们,讨、债!” 这日的栾京,风刮得极其凛冽。 扬起的横幅被吹得猎猎作响,在风中翻飞。 那白色足有一丈长的粗布上用黑色粗豪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 “虞家大房,倾占钱财,偷盗嫁妆,欠债还钱!” 一行七个女人扛着横幅往大房新搬进去的宅邸进发,一路上不知多少人都看到了那几个大到不能再大的字,纷纷好奇地围拢过去。一看又是风口浪尖的虞家,顿时来了精神,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这虞家都经历过,如今又是在闹哪出? 大房的新宅仍在城南,虽比起虞家本家小了不少,但好歹是个二进二出的宅子,比二房七人挤在区区四屋里好得多。他们靠着虞老爷子的私产,依旧过着相对体面的生活,虞长庆和庶子依旧能够出入学堂,家中依旧有下人伺候,盘个小铺子目前也足够他们养活自己。 常氏盘算着未来的日子,依湘还有半年及笄,将来出嫁需要嫁妆,长庆的束脩和打点,处处都要用钱,可她却捉襟见肘。这一切都怪罪魁祸首虞重阳,若不是他通敌叛国,怎么会连累他们大房也一并被搜刮! 还好,还好,她那乖巧听话的大女儿如今有个尚算可靠的婆家,祸不及出嫁女,依沅在朱家应该还好,万不得已只能求依沅帮忙贴补些…… 手中的账簿薄薄一层,没两眼便被翻完。这区区几页纸,记载的便是她们手中如今还仅存的财产。常氏咬碎了一口银牙,拂袖便想将桌上的瓷瓶茶壶笔墨纸砚统统扫落在地。 手在离那寒梅双耳抱瓶一寸距离之时,生生停住了。 这么些东西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摔碎了不还得重新出银子添置?心里又憋着一股郁结难舒的火气,她只好愤怒地将手中的账本狠狠摔在地上,一脚踢开一丈远。 大爷虞重千还没进屋,便见一卷白花花的物件从左飞到右,不自觉地拧眉沉下眸光。 这个常氏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作呕,还好无需整日面对此等泼妇,回到偏院中自有温柔小意的妾侍作陪,勉强算作安慰。 他抬腿进入屋内,果不其然对上一张愤恨扭曲的脸:“你又在发什么疯!” 常氏脸上立刻堆起既讨好又埋怨的神色:“还不是你那好兄弟!连累我们如今也过穷日子!你自己算算还有多少存银可供使唤,长庆该怎么办!” “叫长庆少在外面跟些狐朋狗友称兄道弟,足以省下来一大笔银子!同一个书院念书,人柳家孩子如今都是探花了,长庆还只是个秀才!你趁早给他娶个媳妇叫他把心定下来方是正经事。” “这事哪能草率决定,我常蓁的儿媳妇定然得是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只可惜,这一切都叫虞重阳破坏了! 虞重千白她一眼:“还有长平的功课不能停。” 常氏瞬间怒吼起来:“一个庶子也配去书院?虞重千,你以为你现在花的银子是从哪来的,那是我常蓁的嫁妆!你叫我用嫁妆给你的私生子念书?做梦!” “……” 两人争执之声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小丫鬟瑟缩了下脖颈,轻轻敲了敲房门,喏喏道:“夫人,二,二奶奶和二夫人她们到门口了。” 从房间里啪地扔出一直毫笔,径直摔到门框上弹开,弄得小丫鬟素色的衣裙上一排墨点子。 “我们家哪来的二奶奶,二夫人!” “是奴婢说错了。她,她们……” “她们来做啥!” “说,说是来讨,讨债!” “什么!?” 小丫鬟害怕地闭紧眼,只感受到一股凌厉疾风从屋内冲出,气势汹汹如炮仗般往大门而窜去。 ------------ 第103章 妥协 “柳荷苒,我们两房已经分家,你又跑到我们家来撒什么野!” 人未至而声先临。常蓁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叉着腰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几个老弱病残的女人,哪怕周遭有十几个好奇的街坊四邻,她也不足为惧。 如今声名狼藉的二房,还有何资本勾起百姓的同情? 以前虞七尚是胤王妃之时,她只能忍气吞声,可现在……风水轮流转。 “常、蓁。” 坚硬的拐杖在地面戳出沉闷的声响,和老太太低沉的声音一样地不容拒绝。 葛氏目光沉水,这般威仪实在不像前几日还辗转于病榻的模样,“叫他出来。” 这个他,未点名道姓,常蓁也知道是指谁。 “老夫人,咱们有话说话,你们二房做出了如此背叛朝廷枉顾道义之事,我们大房已经与你们割席决裂,如今更是身无分文,你们为何却还要死缠着我们不放,难道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软一些示示弱,绝大部分的人就一定都会站到她这边。是以,常蓁满脸悲愤地哭诉。 周围的群众立刻开始指指点点,对啊,这可是通敌犯的家眷,肯定一肚子坏水。 柳荷苒在一片议论纷纷中缓缓睁开眼:“常蓁,我们今日是来讨债的。究竟是何人之过,便请各位前来评评理。” 她刻意扬高了音量,不卑不亢,刚好让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楚。 配合着那匹完整麻布上用墨迹书写的十六个大字,叫人更想一探究竟。 “玉兰,出来。” 随着柳荷苒话音喊出,一直藏在几人背后,一身灰蓝色粗布麻衣的玉兰缓缓移动脚步露出真容。 劲风吹过,撩动她一直垂着的额头前的几缕碎发。 那是一张三十来岁妇人的面容,因为岁月的摧残,似乎比身边的玉锦凭空多添了几分苍老之纹。 玉兰抬起头:“大夫人,您还记得奴婢吗?” 这容颜,这声音。 常蓁脚下趔趄,还好身边的麽麽用劲儿撑住她,方才让她没在众人面前失了礼,叫人看出破绽。 常蓁的手死死捏住麽麽的手背,呼吸急促,咬着牙小声问道:“不是说已经被人牙子卖出栾京,走得远远的了麽,这人怎么又回来了!” “这,这……老奴也不知情啊。” “看来大夫人似乎还有些印象,那我再来帮大夫人回忆回忆。”柳氏唇边缓缓扬起一抹弧度,眸中的温度和今日的风一样。她转过身,面对着所有看热闹的人大大方方地昂起头:“我是虞家二爷明媒正娶的夫人,当年嫁入虞家时,从柳家带来了整整十二担嫁妆。而这位,玉兰,便是我从柳家陪嫁的丫鬟。 十年前,我们远赴西漠,可在七年后等我们回来,我的嫁妆单子上却少了整整一半的财务,而我的陪嫁丫鬟在身契一直在我手上的情况下,却被人牙子卖走,如今好不容易我们再次相遇,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偷偷从我的嫁妆中偷东西的人,用我的嫁妆补贴自己儿子的人,正是高高在上的大夫人!” “柳荷苒,你莫要信口雌黄!” “是不是信口雌黄,诸位看了这些嫁妆单子便知,常蓁,你此时的一对耳坠子,也在单子上,你要不要亲自过目再解释一下?” 嫁妆折子在她手中刷地垂下展开,足有半人长。 围观的大都是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妇人,即使凑近了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其中还混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挤到最前面摇头晃脑地念道:“镂刻翡翠双珠坠。咦呀,瞧这式样还真像呢。” “欸?快让我看看。呀,果真咧!” “是呀是呀,真像呀。” 看不懂字,难道还看不懂图样吗,这分明就是一样的呀。 书生模样的男人被一群妇人挤到最后,轻轻摇头,摇摇扇子也不在意,退到后面看起热闹来。 经过他这么一闹,仿佛常氏的耳坠子瞬间便被确认是柳荷苒的嫁妆。众人看向常氏的眼神也带上鄙夷。大家都是女人,抢占人家嫁妆这种事都做得出的,真是不要脸到了极致! 常氏的脸庞一阵青一阵白。她恨不得立时便将耳坠子拽下来埋进地里。 本以为离开虞家,当年贪墨的柳荷苒嫁妆总算有了可以重见天日的时候,却没想到……! 葛氏也开口道:“我也有债要向虞老爷子讨。 人人都知,我是填房。虞家大房并非是我亲生儿子。所有人叫了我一辈子的二奶奶。 咳咳……” “祖母……” 虞七扶住她,担忧的目光紧紧追随住她孱弱的身子,低声道:“咱们不说了可好?” 讨债的事就请交给我们小辈,又怎么忍心将您的伤疤再揭开一遍呢?光是想想这些年葛氏过的日子,心里的委屈,她便觉得眼眶发热。 葛氏抬手止住她剩下未说出口的担忧,挺直了背脊,握紧了手杖:“我才应该是虞潜的正牌夫人。婚书在此。” 一张被折叠得四四方方,表面粗糙泛黄的纸张在她手中轻轻展开。手指有些颤抖着触摸着纸面。上面歪歪扭扭的几行字迹,还有几个已经发黑的手指印。 这回妇人们看不懂了,讪笑着将书生又迎到前面,请他掌眼。 大冷天的,书生装模作样地摇摇扇子,杵近了才能看得真切。一瞧便是很久之前的婚书了,定下契约之人想必学问也不高,需得仔细辨认方能认出。但最后一句—— “两家自愿,互立婚约”倒是看得真切。 上面还有两家签了名按了指印的印迹,这可做不得假。 书生一念完,众人顿时便一片哗然。 葛氏继续道:“当年虞潜从乡下跑到栾京来,娶了富商的女儿。我眼巴巴地从老家进京来找他,却发现他已然成亲。 呵呵,后来人死了,他却来求我,让我嫁他,帮他撑起这个家,照顾那时才三岁的重千。 虞潜—— 你欠我一个交代!” 最后一句话,是她耗尽胸腔里的气,大喊而出。 声音厉而不灭,浊而不败。 字字铮铮。 原来,虞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大房从虞老爷子的头一直拦到了小辈的脚里。 相比起来,怎么二房的看起来就这么可怜呢?老夫人委屈了一辈子,如今强自撑着身体,二夫人连嫁妆都被人哄骗了去,二姑娘更是被胤王始乱终弃,名声烂到谷里,再联想到前不久的分家……可就算这样,她们还站出来当中讨债,可想而知是被人逼到了何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老夫人……保重身体啊。” 唉。 有围观者忍不住道。 柳荷苒的脸已经彻底青紫。阶下众人,她本以为随随便便拿捏在手中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无知长舌妇们,此刻都在以多么怜悯又批判的眼光看自己! 她多想立刻冲到人群中扰乱她们的视线,冲她们大喊:别看了,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女婿可是县令大人的嫡子!小心治你们的罪! “关门关门,理这些泼妇做什么!” 常蓁怒喝,转身回府。麽麽跟在她身后,狠狠瞪了阶下众人一眼,张罗着将门关上。 门缓缓在二房众人面前阖上,漆黑发亮的府门,就这么如同一堵高耸的城墙,再一次对二房所有人关上。 葛氏冷静自持:“无事,我们等。今日若没有交代,我们便不离开。我不信虞潜他能躲我一辈子。” 葛氏挺直了背脊,可身子看起来仍旧单薄,寒风天里,她的脸被刮得冰凉。 祖母…… 虞七打开自己的大氅,环住葛氏,在她的大氅外又裹了一层。 她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只能笨拙地这样做着。 听见祖母亲口说出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仿佛是将寒心人的心挖出来又在冰天雪地里再剖了一遍,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保持挺立的背脊。明明上面扛了那么多年的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虞府漆黑的大门终于再次吱呀开了条缝。 姜管家从缝里出来,手中拿着一封信。 环顾不肯散去的围观众人,和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二房诸位,视线与张麽麽对视一瞬,他在心里回转了千百遍地气终于叹了出来。 他小跑到葛氏面前将信封递出去:“二奶奶,这是老爷给您的。里面有两万两银票和老爷手里仅剩的田地。其中一万两再加上次给您的是还欠您的债,另一万两是帮大夫人还给二夫人的嫁妆银两。 以及,一封休书。” 他话刚落,便被张麽麽推了一把,声色俱厉:“你说什么!” 休书! 分家便分家,可休书……意味着再无干系。 虞老爷子用三万两银子和一封休书彻底与二房断绝了一切干系。从今以后虞重阳是死是活,罪名大或小,都与他和大房再无关联。 葛氏重重阖上双目,唇边竟泛起一抹解脱的弧度。 “好,我接了。 回去告诉虞潜,他的决定,我明。” 说罢,她便转身,拨开众人的层层包围,向着来时的路离开。只是攥着虞七手臂的手,平整的指甲却深陷入虞七的衣袖之中。 她执拗地挺立的背脊,单薄得如同冬日灿阳下孤零零的雪人。 每跨出一步,都是在斩断过去的痕迹。 早些年嫁衣之下的憧憬与期盼,后来明了认命之后的妥协,再后来在佛堂里度过的岁月,一遍遍的青灯缭绕,一层层的心如死灰,纠纠缠缠不认命的大半辈子,统统都化作了这区区三万两。 果然,最后她还是妥协了啊。 从此,恩断义绝。 再不相见。 葛氏昂起头,踏出的每一步都坚定如常,手中的拐杖每拄一下都是一次对过往敲响的丧钟。 三万两,还买不了重阳的命。 却买断了她糊里糊涂一头栽进去的婚姻。 将横幅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灰烬装进筐篓里倒在地里,再不会有人知道城西这座偏僻的小宅院里住了什么人。 “玉兰,你若不嫌弃我们如今这般落魄的模样,便搬过来和我们一块住吧。”玉锦紧紧拉住玉兰的手。自此,玉兰便也在这里住下。 十一月六日,离来年三月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虞七和柳氏关起门来筹措钱款。她们手里的私库,加上虞老爷子的三万两,总共不过五万两之数,再变卖掉所有田产,勉勉强强能凑到八万两。可这对于一百万两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 两人相顾,然后默默低下头,再次清点一遍床榻之上的所有产契。再数一次,也仍然没有增加。 “还差九十五万两。”柳荷苒垂眸低声道,“不若让我回柳家去借些,十万两应该问题不大。” 她的兄长从小对她偏疼,自父母离去之后,更是挑起照顾她和柳家的重任。甚至当年她出嫁的嫁妆几乎掏空了半个柳家的家底,只可惜如今大半部分却都被官差搜刮走了。不过即便如此,她也相信兄长定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剩下的银两仍旧是个天大的窟窿…… 除了亲戚,谁还愿意借给如今虎落平阳的她们? “若是重操旧业,开个铺子的话,刨开初始投入成本五万以内,需要每个月净赚三十万以上,才能补齐亏空,或者到了三月份账面上流转银钱能有接近一百万,但太难了。” 虞七低头攥着手中的产契,一点一点将皱起的四角磨平。 她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开口说出来:“阿娘,或许胤王能帮上忙。” 她不小心抬头瞥见柳氏皱着眉头不赞同的目光,立刻变得急切:“我写信给他,无论如何他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真的娘……凭我们自己太难凑……” 话音还未落,紧闭的房门便被一把推开。 寒风裹挟着涌进室内,呼啸着掀开门口之人的衣袍后一股脑窜到虞七的后脖颈。她听见熟悉的拐杖蹬蹬锤地之声,和祖母威严的声线: “我来想办法,不许去求他。” “可是……” “娘,风这么大,您怎么来了。”柳荷苒连忙从榻上起身,将葛氏迎进屋内,顺便将门关上,这屋子里如今只煨着一小盆炭,一开门便不知要再蓄多久方能煨暖这窜进来的寒气。 “听话,虞七。”葛氏正色道,“就算拼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会把重阳救出来,但我不允许咱们家中再有人去轻贱自己。” 虞七沉沉垂下头,这话像一记闷棍将她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又给打缩了头。她小声嗫嚅:“我没有轻贱自己……” 只是在旁人眼中,她应该断绝所有不该有的念想,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一圆一方的两个东西勉强凑不成一对儿,何苦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硬生生将自己从圆的盖儿硬生生拗成方的,最后弄得满身四角都是扎人的利器。 “听见没!” “我知道了……”她低下头,手指恋恋不舍地摸索着银票表面不光整之处。知道祖母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正是出于此,她一句重话也说不出。 第五胤。 看吧,现在真的再也没有人支持我追着你跑了。 从房间里出来,将葛氏送回房喂完药扶上床歇息,虞七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天。冬日的天云层很厚,厚得看不穿背后的阳光,就这样阴沉着的天光,压抑得好像做任何都无济于事的颓然。 突然,远处一个小黑点在天空盘旋几圈之后,朝着她的方向一个猛子直直地扎下来。 阿不! 她差点捂嘴尖叫起来,本以为不在虞家之后,连阿不也会断了联系,可能再也收不到前方传来的信件,没想到阿不竟然自己找来了! 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自持的模样,从院子里忙碌浣洗衣裳的众人身边走过,到院外带上门,在不会被发现的角落张开双臂迎接归来的信鹰。 阿不猛地撞进怀里,在接触的一刹那间收住力道,才不至于用自己锋利的爪子和喙在虞七身上挖几道痕迹。 虞七紧紧揽住它,迫不及待地拨乱它的羽毛,使劲啄两口。 “小宝小宝,你总算回来了,我差点以为你会迷路找不到我呢。” “啾啾。”鹰嘴啄她的衣襟,将外衫弄乱,直到被虞七疼惜地拍拍小脑袋,才勉强安分下来。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鹰腿上的信筒,里面空空如也。 曾幻想过收到的会是什么样的纸条,有可能寄来的是银票,有可能是一大段文字教她如何去做,哪怕只有两个字“别慌”,也会让她无比心安。可现如今又回到空空如也的状态。 这一瞬间,外面的寒风似乎要钻进骨子里。 没穿大氅的身子僵硬地站在风中,手指轻微抖动一下,沉默地将信筒合上。 “这能说明什么呢?没什么的呀,大概是战事太忙罢……” 他现在不正在平乱生死边缘徘徊麽,这些儿女情长,就算看到了又哪有时间能回应呢? 况且,父亲还有几个月的期限。 只要他能够平乱回来,就一定能够救回父亲,一定可以。 抱紧了怀中的阿不,小崽子在她怀中感受到压力,不安地挣扎扑腾着,用喙啄她的胳膊,直到越过衣服的阻碍,扎到肉时,虞七才反应过来放松胳膊:“抱歉,挤着你了,摸摸就不疼了。待会等没人注意了,你悄悄飞进来,我再给你准备吃食,以后还要拜托你了,小阿不。” 咯咯。 ------------ 第104章 求亲 咳咳。 似乎没人注意到,葛氏的病表面上看起来好多了,实则却越发严重了。 煨着炭盆的房间,给夜里的寒凉带来唯一几丝暖气。炭火的味道实在难闻,导致咳嗽也愈发频繁。葛氏掩着嘴,刻意压低声音轻咳,却因为刻意压着,导致胸腔震动愈发强烈,最后强烈喘息到几欲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声音被她死死捂在嘴里消化,尽量不泄露出来,让隔壁房间的人听到。 这身子……还是老了。 忍过这一波的急促,后面就能缓和些。 待缓和之后,她提起笔,在信纸上一列一列地写下字迹。一封不够,足足写了五封,她才停下来。手已经冻僵了,字迹也愈发显得僵硬,最后她一封封地将其折叠好,用米糊封好口,在信封外敲上她的私章。整理好一切将信封端端正正摆在桌案上之后,她才起身脱掉大氅,拿起靠在一旁的拐杖,慢慢往床边挪动。艰难地翻身上床,又是一阵低咳。 她索性将被子蒙住脸。 忍过这一小段就好了。 这些信是写给曾经同她交好,如今远嫁各地的的夫人们。信中无一例外,都是祈求向她们借银钱。为了三万两银子她出卖了自己的爱情,只希望友情卖的价格能更高些罢…… 四方小院的夜深重,而拴在天边另一头的夜色,今夜看得见一丝弯月。等到云层飘来,很快便能将这仅有的月色遮住,而等到那时,便是一场小战的开幕。 山林之中,低矮的树丛掩映,躲在树丛之后的大霖和北朔官兵,在没有得到上面指令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朔鸣公主一身戎装,躲在草丛之后。月光从上而下倾泻在她的头顶,连那道碍眼的疤痕也不觉得刺目了。 她望向侧方石块后面躲藏的戎装少年,目光中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情绪在内。 一个多月的时间,第五胤周身的气质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沉重的戎装穿在身上,将整个身形衬得愈发厚重,剑眉斜飞入鬓,眼眸狭长而冷凛。风流倜傥的胤王爷竟也能有这般英姿飒爽的一面,叫人看过称绝! 察觉到她的目光,第五胤微微蹙眉扭过头对着容庇道:“消息可有误,确定叛军都在寨子里?” “属下亲自查看,绝无可能有假。” “好,今晚便让他们尝尝瓮中捉鳖的滋味。” 第五胤唇边扬起一抹邪肆的弧度,离开京城之后,整个人的眉眼似乎都变得张狂起来。 “……” “对了,栾京如今状况如何,可有异动?” 他们走得急,好多事尚未来得及收尾,便领兵出了城,疾行大半月才方到达山西黄巾军泛滥严重之地,有好些事尚未来得及交代,比如圣上龙体,朝中局势。 容庇很是理解:“据暗卫传来,目前朝中太子已经将曾经的三皇子党清理掉一部分,目前朝中几乎是太子的天下。北朔使臣已经启程回北朔奏明您与朔鸣公主的婚事。再来就是珍贵妃娘娘被软禁珍琇宫不得外出。圣上仍旧昏睡尚未转醒。”他沉吟了片刻,“您,现在应该就是太子殿下的首要目标。” “切!让他放马过来。” 第五胤冷冷一笑。在这让三皇子第五朎埋骨他乡的山西黄巾军老巢,他早已料到会有陷阱,何足为惧? “您知道便是,属下和暗卫都会拼死保护您。” “……”第五胤拍拍容庇的肩膀。容庇不再开口。 容庇说完很久之后,第五胤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就这些?没别的了?” 还,还有什么? 容庇不明所以:“所有值得报告的事,暗卫都不会有遗漏的,属下也是如实禀告。” “虞七。” 第五胤默,然后低声开口。 容庇沉默了,走之前,预测此番行程凶险,他自作主张将守在虞七身边的暗卫统统撤走,调到了第五胤身边暗中保护。也就是说,其实现在虞七身边并没有他们的人。 他以为,主子已经在北朔和二姑娘之间做了选择,若不是,当时也不必在出征当日,眼看着二姑娘纵着奔霄疾驰追来却派自己前去应付,将她草草撵回城中,明明那天二姑娘哭得跟泪人似的,连他看着都会觉得心疼。 可如今陡然被问起,他拿不准主子心中所想。硬着头皮:“一切安好。” 第五胤默,似是心中略微放心,但又有些不甘:“难道就没有一句口信传来?” “没有。”咬牙。 小姑娘就这么默认了他与朔鸣的联姻,不争也不抢? 可酉酒明明说,在乎只会让人担忧失去,敏感吃醋才是。 他蹙着眉,实在有些烦闷。 此时,远处飘来的浓雾将月牙完全遮盖,洒在朔鸣头顶的月光消失不见,整个山林回归一片漆黑寂静。 嘘。 第五胤拧眉正色,眯起眼看向前方的寨子。 “上!” 顿时,低矮的草丛石头后窜出不少黑影,乌压压地往寨子躬腰而去。 柳家有情有义,直接借了二十万两给柳氏。她从柳家回来之后抱着这堆银票又哭又笑。她们现在这一小家子人如今都有了各自的任务,柳荷苒和虞七负责盘个大店铺下来做生意赚银子,张麽麽、玉兰玉锦和春苓几人平日里除了整饬家务,还承包了几条街的洗衣差事。冬天到了,每件衣服基本都能赚个几文钱,一天四个人能洗四十件衣裳,便能赚四吊钱。积少成多,只盼望能早一日救出虞重阳和椿木。 葛氏送出的信在京城的已经收到了回复,还有一两封至今尚在驿站路上,不知等到来年春节后能否收到回信。 只是,随信夹杂的,不过是区区一两百银子,杯水车薪。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虞七无事的时候也会帮着几人浆洗衣裳,什么活儿她都干过,只要能挣银子,一分一毫都好,她统统都愿意做。 不顾身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就是,许久未发作的月事,疼起来能将人生吞活剥。 她谁也没告诉,白日里照旧坐在院子里用从结了冰的井里提上来的井水,一遍遍地浆洗衣裳。不同的布料要分开,深色的和浅色要分开,有的布料金贵,不能用杵子,只能用手一点点地搓洗。 冻到整只手通红,还生了从没长过的冻疮。晚上就一个人抱着被窝里的暖炉,贴着肚子暖着手。痛到浑身无力蜷缩成一团,仿佛又回到了初潮的那个夜里。 夜露深重,蛙鸣阵阵。 金戈铁马,寒刀利剑。 她流了一裤子的血,感觉自己快要死掉。 带着少年体温的软甲从头套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上半身和屁股都罩进去。那夜刻骨铭心,少年在自己的身上捅了好几刀,全身心地将自己交付给她和奔霄。 被喜欢的人全心全意地信赖,腹痛但温暖着。 怀中抱着暖炉,嗅着回忆里香甜的气息,虞七蹙着眉睡得极不安稳,如同抓着一块浮木,起起伏伏不知会飘到何处。 迷迷糊糊醒来之后,身上软软的毫无力气,肚子的阵痛催促她快些醒来。 “姑娘,姑娘……” 听见春苓的呼唤,虞七请蹙眉头,挣扎着掀开眼皮。入目的是春苓担忧的面容。 “姑娘,您是不是小日子来了。昨日你还帮我们用冷水洗衣裳,这可不会疼嘛!” “……”虞七轻轻摇头,唇色依旧是虚弱的白,“没什么,休息一会就好了。” “……”春苓急得跳脚,却无能为力。 女人这小日子就和赌场一样,痛不痛都是看老天赏饭吃,再痛也没人能帮你受着。 “好了别担心我了,我休息一会自然便好了。你今日不是还要和玉锦姨她们去送衣裳麽,耽搁就不好了。” “可……” “快去罢快去吧。”虞七推拒着她的手,笑着让她离开。 春苓思忖了片刻,有些忧虑道:“表少爷来了,不然让表少爷帮忙照看你一下?” 表少爷? 虞七脑子痛得不清醒,只顾着叫她快些离开,便一个劲儿地点头应承,完全没思考到底春苓口中所说的是何意。 春苓唉地叹口气,着急地跺一下脚,冲了出去。 虞七闭着眼,听见房中又有进来的脚步声,只停留了一会便再次出去,接着便是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摆弄柴火。 很久之后,敲门声响起—— 当当。 小心翼翼的声音,试探性地听里面是否有动静。 半晌没声之后,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端着陶碗的人影慢慢挪进来,复将门轻轻阖上。 “宝儿,宝儿……” 似乎梦里迷迷糊糊感受到有人在推搡自己,虞七艰难地将眼睛隙开一条缝:“春苓?” 啊不对。 “柳天宁?你怎么在这儿?” 问出这句话之后,她就忽然想起,好像春苓有跟她提过,只是她没反应过来表少爷是在指谁。 “我,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正好撞见你不舒服。”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守在一个来葵水阵痛的姑娘榻前,说起来有些唐突。只是春苓出去抓药跑得及,托他帮忙照看一下。他想起家中母亲身子不爽利之时,身边的丫鬟总是会熬上一碗黑糖水,于是他便也在虞家小院里翻箱倒柜,总算找到这一小包姜糖,手忙脚乱地生了火,中途火实在难以掌控,灭了好几次。折腾好一阵子,最终熬出来才这么一碗。 “还痛吗?要不要喝点姜糖水,应该会有一些用。”他声音温润,如同池边静静流淌的山水。 虞七点头:“……” 兀自从榻上撑起身子,一手仍捂着肚子上的暖炉,另一手接过陶碗,将整碗姜糖水一口一口喝了个精光。 暖流下腹,瞬间便感受到体内注入一股热量,慢慢驱散原本堆积在腹中的寒气:“谢谢。” 没想到,竟然是他来照顾自己,隔着碗沿儿,悄悄瞄了他一眼,说不出心中此刻是什么感觉。 柳天宁接过空碗,对着她伸出手:“暖炉中可还有炭,要不我再帮你加些?” “好。” 将捂在肚子上的暖炉从被窝里慢慢塞出去,虞七紧紧拢住被檐儿,恨不得将整个人都藏在里面。柳天宁不磨蹭,接过便匆匆出去,重新往里添加了两块新炭。 进来之时,先是在门口处立了一会拍打拍打身上的寒气,确定不会将寒气过到她身上之后,这才赶忙跑过来,将暖炉放在床边:“好,好了。” 被窝里伸出一只软绵绵的小爪子,罩在暖炉上,将其慢慢拖回被窝。 暖上之后,温度果然比之前都快变成冰凉得好上太多,刺激得她差点没仰起脖子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 柳天宁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抱在怀中捂热之后,才盖到被子之上,厚厚一层的重量,压在虞七心里。 半张脸藏在被子里,晦暗不明。 “我……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柳天宁连忙一本正经地摇头:“没有,都是应该的,你身子不舒服照顾你是应该的。不过,别再勉强自己做损坏身子的事好吗? 大冷天的别再用凉水洗衣裳了,姑父那边我会想办法的。 虽然我们家只给了二十万两,但我自己还有些闲钱。呐,我自己存的都在这里了,不多,只有五万两,你先收着罢,剩下的我会继续想办法,就别让自己这么累,好嘛?” 厚厚一叠五万两的银票,面值都是一百两二百两堆起来的,被理得整整齐齐,摆在她的床边。 不知怎地,她却觉得收不下去。 她轻轻摇头:“我不要了,你拿回去罢。” “为什么?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柳天宁立刻紧张起来,搓着手紧张兮兮地问道。 小心翼翼地模样落在虞七眼中分外刺目:“你已经帮了我们这么多,我要有多厚脸皮才能继续拿你的好处呢?你知道的,我们现在不比以前,是个无比深的大窟窿,你沾上了以后甩不掉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在意。只要能帮上忙就好。” “柳天宁!你清醒一点!” 他茫然地抬起头:“我,我想娶你。” “……”虞七听到了什么?双眸睁大,心中一道惊雷落下。 柳天宁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捂住嘴,又想着反正破罐子破摔,心里话既然出来了哪还有收回的余地,便索性一股脑统统倒出来:“若,若你成为柳家少夫人,整个柳家都是你的,我便能用整个柳家来帮你。我知道姑母想要开个铺子,但就算开个铺子想要在三个月内挣到八十万两也很困难。我也知道你们在很辛苦地攒钱,可即使洗上几十年的衣服也凑不够。让我帮你吧虞七。” 他带着祈求的神色一股脑说完,连大气都不敢喘,绷紧了神经涨红了脸,紧紧注视着虞七惨白的脸色。 好似他的求娶,压根不是欣喜,而是压在肩上沉重到极致的负担。 他心中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由涨红变得灰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像被一根绣花针戳破了一般,倏然消散扁成一具空壳。 他看见虞七强笑半分:“表哥别开我玩笑,我现在不还是胤王的人嘛,他送来的聘礼都还没有正式退回去呢,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他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柳天宁动了动唇,嗫嚅着,“对不起。” 少年青竹衣衫显得灰败,他静静背过身,垂下肩膀,连头顶的发髻都似乎颓然地耷拉下来。 他深呼吸几口,房间里压抑的氛围几欲令他喘不过气。 “我在外面守着,再帮你熬些姜糖水,你若是有需要,喊一声便是。” 说完,他匆匆逃离了这个压抑的房间。 院子里虽然寒风刺骨,但凉着凉着也就不再觉得冰。 ------------ 第105章 祖母离世 大家以为同舟共济熬过这几个月,未来便是好日子。 谁也未曾料到,就在隔壁一墙之隔的屋内,有人倒下了。 不是稍事几日休息便能缓过来的,而是沉沉地了无生机地躺在床上,回春堂、妙手堂、庵子里的大夫来看过之后,都摇摇头无能为力地走了。 谁也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葛氏却似乎睡着了。 屋子里弥漫着沉沉的药味,祖母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沉睡的时间越来越多,大多清醒也不过勉强睁眼,看看床前围着的众人,想要抬手摸摸宝儿的头,却只能无力地动动手指,翻翻眼皮便又沉沉昏睡。 大夫诊过脉,仔细看过前几任大夫留下的药方后,走出了葛氏的屋子。 院子里围了一圈期盼加祈求的目光,大夫倍感压力,却也只是同样摇摇头。 “想必以前的大夫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老朽自认医术有限,老夫人的病……实在无能为力。若诸位当真想做点什么,便尽力满足老人家最后的一点心愿罢。让她开心些,也许还能多个半月……” “大夫,大夫……” 不顾几人的阻拦,大夫摇摇头抬脚出了小院。 即使是看惯了生离死别,大夫也觉得心头堵。 虞七跑进葛氏屋子,啪地将门关拢,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语气坚定:“他们在骗我!” 可她走到葛氏床边,却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便立刻将眼睛别开。 这幅场景刺得眼睛生疼。 葛氏似乎醒了,勉强地掀了一下眼皮,浑浊的目光无神地打在虞七身上,又似乎穿透她看到别的什么地方。她无力地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虞七咬着唇:“祖母……” 不容许眼里的风沙钻出来,她立刻端来一杯水,费劲地将葛氏扶起来,看着她像只干涸的鱼一般张嘴,哑了嗓子:“来喝水。喝完水便会好受些,您会好起来的。” 声音到后边就黏成了一条湿帕子。 凡事总会有奇迹的,只要相信不是吗? 这院子里的每个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尽量放轻松出没在葛氏房内,为她擦洗身子,用热水一遍遍地沿着经络推拿,希望将淤堵在她体内的寒气统统驱逐出去,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话,讲述回忆,只希望她能睁开眼给点回应。 每日醒来睁开眼,虞七都在惊恐,总是蓬头垢面地跑到葛氏房间内,确认她安然无恙仍旧同昨日一般,这才安下心去梳洗。 掰着指头数大夫口中的半月之期,像是背负在身上的预言卦,压得喘不过气来。 可半月之后,葛氏的病却似乎突然有了好转。 她精神难得养好了些,今日竟能自己主动从床榻上撑着胳膊坐起来。 虞七扶她的时候,触摸到她如今衣裳下干瘦的胳膊,细的一只手便能握完,更甚至稍微用力便极有可能将其折断 “虞七……”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葛氏第一次在清醒之下叫出她的名字。虞七喜极而泣,紧紧揽住她的身子:“祖母,我在,我在。 您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我这就让阿娘帮你准备。 娘,娘!” 她扯开嗓门拼命叫喊。 很快葛氏这小小的房间里便挤满了堆满笑容的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黑眼圈,但却都忍不住笑了。 在吃过虞七喂的碎肉稀粥之后,葛氏也靠在她肩膀朝众人笑了,虽然仍是虚弱无力,但看起来却似乎好了很多:“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是我吓到你们了。” “老夫人……您总是醒了。”张麽麽跟她最久,如今也都是快有儿媳妇的人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用手背一个劲儿地往自个儿眼睛上擦拭。 “呵呵……” 葛氏胸腔低低震动,抿嘴笑起来:“你这爱操心的毛病,这么多年了都不变下麽? 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见到了观世音菩萨。菩萨心地善良,普度众生,给我这把老骨头讲了许多佛法禅理,我便贪恋了些,一时舍不得出来罢……瞧给你们吓得。 咳咳。” “祖母,您慢些……”虞七连忙给她顺气,“您知道的,我们离不开您。所以您可千万别再吓我们了好吗?” 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嘴角下扁,被葛氏无奈地拍拍她的脑袋:“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再过一两年,便是能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不想稳重,宝儿就想一辈子赖在您身边,哪儿也不去。” “傻孩子。” “……” “荷苒,我还记得,你跟重阳方成亲之时,你兄长成日里找机会往家里跑,就为了看重阳有没有欺负你。 我记得,那时候重阳敢怒不敢言,被大舅子欺负得可惨了……” 说起回忆,柳荷苒万分配合,两婆媳你一句我一句像是恨不得能将过去发生的所有趣事通通讲一遍。 而葛氏似乎真的在变好,跟几人围在一块,聊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比前半个月清醒的时间加起来还要多。 她说的最多的便是过往的趣事,像是人老了,鬼门关走了一趟,便会开始怀念过去的日子。想想也好,省得睁开眼便要为一百万两银子发愁。 一个时辰似乎已经是她的极限,眼皮终于再次缓缓沉不住般阖上又掀开,想要睡去却又拼命撑着精神睁着眼。 而她嘴边挂着笑意,嘴里还嘟囔着虞七的终身大事。 “宝儿啊,若有了喜欢的人,可记得一定要将他带到祖母面前,帮你把把关……” 把把关。 把关。 关。 声音渐弱,最终消弭。 “好呀。”虞七轻声答道。 想起那么多一封未回的信,眼里酸涩盖不住。 葛氏似是疲累了,唇边噙着餍足的笑意靠在虞七肩膀上再次睡去。 虞七抚摸着她的背脊,如同安抚一直猫崽子一般,尽可能让她安心,待得她睡着之后,虞七这才小心翼翼托住她的头将她放在枕头之上,脸上是无以言表的喜色。 几人相顾,发现对方眼中俱是欣喜。 谁说葛氏不行的,不仅半月之期已过,还如今精神头难得这么好,简直是这半个月来最好的消息。 柳荷苒连忙跑院中,朝着东方的天,拜了又拜。 “谢天谢地,多谢各位佛祖善心,总算让娘有了好转。”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激动得语无伦次,“希望娘能一直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几人紧绷的弦总算有了歇息的一刻。 被日子压得喘不过气的胸口,总算能期待着明日初升的冬日暖阳。期待着,明日暖阳洒进院子里的一刻,驱散笼罩在所有人身上的沉沉雾霭。 可是,还未等来明日的朝阳。 这夜,下起了今年入冬以来,栾京的第一场雪。 白花花的棉花落在地上,将整个地面打成湿漉漉的模样。 众人衣着不整围在葛氏房内,跪在床边托住她的手,忍不住低泣:“娘,荷苒在,在的……” “老夫人……” 栾京的雪一下便落了一天一夜。 庭中的积雪堆至脚踝,踩出去便是刺骨的凉,雪水还会悄无声息地沾湿鞋袜,浸润整个靴子。 停灵三日后,葛氏的棺木还是要下葬。接了虞老爷子的休书,她竟连虞家人都不是,孤零零没有祖坟。只得重新选处新坟,将她厚葬。 出殡那日,虞老爷子悄悄来了,躲在远处,被姜管家搀扶着偷偷望着棺木从前方路过,手里攥着柳荷苒派人递来的葛氏留给他的遗物,是定亲时长辈们交换的信物,不值什么钱,就一块刻着虞潜大名的木牌。她却视若珍宝地藏了这么多年。 陪了自己三十余年的人就这么走了。 心脏骤缩,一阵阵地疼。 疼得脚下没有勇气挪动半分,更无力气冲到送葬的队伍中,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他剧烈呼吸着:“是我,是我害了她…… 我不该给她休书,我该救重阳的。” 若是早知如此,他真的不会给休书吗? 姜管家擦一把老泪,默默垂下头。 若是重来一遍,您也会的。 下葬的时候,道士在墓穴边做了法。这座新挖的坟在山上,墓穴两边题着新刻上去的墓联:一生心性厚,百世子孙贤。 道士指挥着抬棺人将棺木塞进墓穴之中,而后高念着风**、万葆洞的流程。 “子孙后人,一拜叩养恩!” 虞七跪在冰凉不平的土地上,僵硬地以头触地。 “子孙后人,二拜祈生福!” 尖锐的小石子抵在额前,不肯闭上眼。 “子孙后人,三拜——拜别——先人——” 道士的声音拉得老长老高,尾音一路靡靡,像是刺破梦醒与现实的利器。虞七头抵在石子上,肩膀抽动,久久无法起身。 鼻尖是泥土的气味,她十指扣进泥土中,咬牙:“祖母,对不起。 是因为我非要攀附第五胤,才会牵扯进朝堂争斗。父亲才会遭此劫难,您才会离开虞家,才会……离开。 是我错了。 是我…… 不自量力,心比天高。 第五胤是何身份,我又是何身份。 对不起。 您放心,我虞七对天发誓,一定将父亲救出来,再不会肖想不切实际的东西。如有违背,千、刀、万、剐。” 此誓言,她声音极低,却重。只有长眠于地下的葛氏方能听见。 其余人只看见虞七长跪俯首于地,一直到道士安排人用青砖一块块地垒起来封好墓穴,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这道青砖墙后再不会有人打搅,将是葛氏的长眠之地。 虞七扶住僵硬的双膝,缓缓直起身。眼角犹带泪痕,但躯壳里却似乎换了个一般,目光坚毅冷冽,满是料峭风雪。 答应了葛氏,又有着救父亲出狱的重担。 虞七没有太多时间悲伤,将自己整个人无限投入赚钱之中。赚钱,赚钱,成了她唯一想要做的事。目标明确,其余旁的事似乎便不那么重要了。忙起来连吃饭饮水都顾不上,偶尔听人谈及山西匪寇,言语之内也不过是胤王初露锋芒,有北朔朔鸣公主相帮,两人所向披靡。 初时,春苓一心提防着这种流言蜚语传到她耳朵里,生怕她再受打击。可没想到,自家姑娘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闻及此淡淡抬眸,看不清眸中神色便复垂下,埋首于账册之中沉溺其中。 窗外飞回的阿不一个劲儿地啄着窗檐,咚咚,咚咚咚。 虞七头也不抬:“放它走罢,我没有东西让它带了。” “好。” 春苓正打算推门出去,将阿不抱走,听见身后的姑娘低低补了一句:“日后来了也不必再拘着它。” 春苓回望虞七的眸色心疼,抿唇应道:“知道了。” 然后她推门出去,很快窗子外边没有了翅膀扑腾上蹿下跳的声音。 虞七心口扎疼了一下,强迫自己收回恍惚的思绪,重新钻进账册之中。现如今,只有重新开铺子方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凑齐这么多的银子。而且一定不能是传统买卖的铺子,但凡是传统买卖的铺子,利润太低,来钱太慢,要凑够一百万两需要数十年的时间。她必须剑走偏锋,另辟蹊径。 自从得知葛氏驾鹤之后,虞七常在不同场合偶然瞥见柳天宁的身影。 才盘下城西一处转租的铺子,隔日铺子里的人手便配齐了,从账房到伙计到伺候的丫鬟一应俱全,直接到铺子报道,省去了她再去招工的麻烦。 虞七打量过面前几人,确认他们背景清白手脚干净,便将他们安排下去,监督店铺重装,迎接即将到来的开业。 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往街上熙熙攘攘的另一头望去,隐约瞧见一道身影飞快隐入集市,消失于人海中。 她撇开眼,擒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 可葛氏上下唇瓣仍及无意识地上下开阖,如同蹦上岸边被阳光暴晒濒死的鱼,无意识的开合腮片不过是出于本能。 凑近了能从她口中听到只言片语。 嘴里依稀泄露出:“荷苒……虞七……锦平……” 张麽麽捂住嘴眼泪奔涌。锦平是她的名。 然而,葛氏口中念叨最多的,还是虞重阳,和虞潜。 她就这么用尽全力地念着,对周围所有人的哭喊和呼唤充耳不闻,了无生趣地躺在床榻,闭着眼无意识地动嘴。 大家心中已经有了预感。 直到,葛氏的声音渐渐消弭,喘气渐渐停下,胸口不再起伏,手指连轻微地跳动也不再有。 静悄悄的,没有撕心裂肺的悲恸,她在这世上的一切存在的证明便都消失殆尽。 在这个寒冷至极的风雪夜里,葛氏走了。 没有流一滴泪,混沌地来混沌地走。 众人跪在地上哭做一团。 “老夫人,您怎么能丢下锦平呢……” “老夫人……” 可虞七跪在前面,呆愣楞地坐在自己小腿之上,何时腿上麻木到没有知觉也不知。四周吵吵嚷嚷的,哭喊声嗡嗡地在她耳边炸开。她只顾盯着床榻之上的葛氏,鼻子忍不住酸,嘴角控制不住地下撇,明明没有眨眼,眼泪却簌簌落下。 然后倏地再也控制不住,她张开嘴,哭出了声音,音量不管不顾地放到极大。 像是回到了幼时被大人冤枉百口莫辩之时,像是回到十年前离开栾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一路上黄沙漫漫连口干净水都没有的无力与窘迫。 都被这音量释放出来。 任凭泪水模糊满眼,什么都看不见,世界糊成一团,随时崩塌。 如今这屋子里主心骨只有柳荷苒。 她默默拭去眼泪,喑哑着嗓子:“春苓,扶张麽麽回去休息罢。我和玉锦玉兰一起帮娘换上寿衣。” 张麽麽年纪和葛氏差不多,如今几乎差点晕厥过去。 相伴走了几十年的主仆情分甚至比得上夫君在各自心中的位置。所以她坚决摇头,要在这里陪着老夫人走完这最后一程。 柳荷苒的目光落到虞七身上,然后心痛地挪开,伸手将她揽进怀中。自己宝儿嚎啕大哭的模样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可宝儿明明还没嫁人,明明还是个依偎在母亲跟前的孩子,又还要跟自己一块承受如今的苦…… “别哭了乖,站到一边去,娘要给祖母换衣裳。” “……” 虞七充耳未闻,哭到声嘶力竭仍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已经没有半分力气起身。直到她被春苓和玉兰架着胳膊扶起来,整个人沉甸甸地靠在她们身上,眼睁睁地看着祖母被摆弄着换上提前备好的寿衣,想挣扎却无能为力。 她想冲上去制止,明明明明祖母还在,怎么能在她身上胡作非为呢! 可清楚悲哀地知道,祖母再也不会睁眼。 她打着嗝,抽着肩膀,滑落在地,抱着自己的肩膀缩成一团,将脸埋在膝盖间大哭。 期间房门开了又关,来来回回凌乱的脚步从她身边经过,带来刺骨的寒风,呼呼咧咧,雪花也顺着开门的间隙如同倒灌一般涌进屋内,浸湿虞七的后背。 透心凉。 这个世界满是冰凉。 ------------ 第106章 聚艺坊 十二月初,聚艺坊终于得以开张。 今日宜乔迁,宜婚嫁,是个好日子。就连连绵了一日的雪也在昨夜里停了。 一大早,伙计们便来店里,将店门前和接连几个铺子门前的雪都一并扫除,清理出干干净净的一片地方,然后伴随着敲锣声和切烧猪,点燃了挂在柱子上的一串鞭炮。 噼里啪啦的一连串响声中,红色的鞭炮壳子向四面八方炸开。素白之中洋溢着一片喜气洋洋。 “各位客官,我们今日聚艺坊开张!小店主要采取寄卖东西,您可以随时将您家中的刺绣、珍品拿到店里来寄卖,我们店铺将会提供给妥善的保管,为您卖出给有缘人。不需要您操任何心,并且我们聚艺坊承诺,绝不收取任何佣金和抽成,纯免费! 感兴趣的客官请随意进店参观挑选,如今店中已有佳品坐镇,欢迎选购。” 裹着厚厚长及脚踝的大氅,将玲珑的身材统统掩盖其下,可即使如此也遮不住虞七姣好的面容,小脸蛋露在外边,不知是冻得还是激动得泛起一层红晕,行事说话却不见半分女人家的拖泥带水。她笑脸盈盈,对每个客人都亲自相迎,看不出半分不熟稔之处。 驻足的客官一是对店铺里的东西感兴趣,二是对老板娘感兴趣。一个还未梳起妇人髻的姑娘抛头露面,无论如何都值得瞧上一瞧。 聚艺坊和曾经的翠微坊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专精于精品手艺,不同的是,翠微坊专精于自己生产独门一绝——墨绣,而聚艺坊并不只做刺绣,甚至包括点翠、镶金、镂刻、书画等等手艺品,且自己不生产这些高质量的产品,相反是鼓励各位都可以将自己的作品拿到店中寄卖,提供一个作品卖家和买家的沟通渠道。最重要的是,聚艺坊不收取任何寄卖费用,无论是卖方还是买方都无需为作品的成交而支付任何额外多余的费用! 这个构想在虞七心中存在许多年了,一直都没有机会将其付诸现实,灵感说来惭愧,其实来源于虞家自己。 在大漠通商七年,可以说半个虞家是被他们用独家通商商品养活的,再到后来的翠微坊,都是做的垄断生意。翠微坊更是一项传奇,从一个小创意发展成家喻户晓的技艺,甚至还得了圣上亲笔御赐的“天下第一墨绣”招牌。 虽然现在,一切归零,化为乌有。 但她自己身在局中,更希望能够跳出局中。 一个不以自家独有技艺为中心的店铺,让更多的买方和卖方能够一起加入进来。 铺子有两层楼,但目前的商品只不过零零散散摆了第一层罢了,都是别人听说不收取中间费用还能免费帮忙看管、洽谈,为了省时省力摆来的罢了。 结果,随着其中一件极其稀有的作品被人瞧中买走。其实论价值而言,那幅作品在当铺和书斋里能卖上高出两成的价格,但在聚艺坊,由于聚艺坊并不赚取中间费用,反而另得卖家收到了自己的心仪价位,买家也无需为此多花钱财。 这一件作品,便使得聚艺坊崭露头角,大获好评。水涨船高,更多人愿意将作品放到聚艺坊中来售卖,后续作品频频卖出高价。 谁也不知道,那幅聚艺坊拍出的首幅佳作,最终被送到了柳家。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不过也有人表示不满,不满的就是那位卖出作品的卖家二麻子,上门来找聚艺坊要求立刻给钱。二麻子这位爷是个市井流氓,坊市里不少人都认识他,吃喝嫖赌样样行,就是整日里不干正事,仗着家中薄有资产偷奸耍滑数第一。 他在店铺里吵嚷起来,坐在地上干脆不走: “我的仙居图都已经卖出去了,你们聚艺坊还不肯给我银子,是不是存心想要坑我的银子!表面上说不收寄卖费用,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诸位过路的大哥大姐快来给小弟评评理,这聚艺坊坑人啊!” 他嗓门大,不出半柱香,半条街的人都被他嚷嚷过来,看热闹的居多。大多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的话,虽说二麻子平日里为人不厚道,但这种事可不敢胡说。再说了,从聚艺坊开业他们便对这家店抱有强烈的不信任感。一家标榜自己“不赚钱”的店,天上哪来掉馅饼的好事! 听闻聚艺坊出了这档子事,这几日许多新增把东西放到聚艺坊出售的人纷纷跑来要求取回属于自个儿的东西。一群人堵在门口乌泱泱的,拦都拦不住。 “哎呀,没想到是家黑店!卖的钱不给,这不是明抢麽!” “报官报官!” “黑店!” 店里负责招待客人的小丫鬟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虞七却施施然不紧不慢仪态优雅地从二楼下来,众人看到她后,群情更加激愤,纷纷冲她叫嚣要求取回宝贝,交付应得货款。 虞七却不紧不慢似乎毫不畏惧的走到二麻子和众人跟前,露出一抹惊艳的笑:“这么热闹。诸位都是想来我聚艺坊退货的?” “没错,退货!退货!” “还钱还钱!” 群情激奋,振臂齐呼。 “好,没问题。” 虞七面容带笑,声音竟比他们的还响亮。 “慢着,掌柜的,你当真同意我们退货?”有人发出疑问。 “自然。我柒娘打开门做生意,行得正坐得端,一切按白纸黑字办事。”说着,她从春苓手中接过契约,抖擞开来,“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的明白,但凡将货物放在我聚艺坊寄卖,在货物未出售前随时可以提走货物,终止合约。所以,诸位货位还未卖出的,可以排个队,挨个找账房先生终止拿回属于你们的东西。” 会这么好? 众人议论纷纷,但明显声浪小了许多,没想到这聚艺坊的老板娘竟然这么好说话。 “但是——” 众人屏气竖耳,看吧,果然有条件的。 “根据契约上写的,已经卖出的货物,货款将在十五日后交给诸位。二麻子,这可是你亲手按的指印,怎地现在想不认账?你的仙居图才卖不过八日,还有七日时限,到时自然会将银子悉数奉上,你现在来我聚艺坊撒什么泼!” 虞七柳眉一竖,美艳笑容中霎时带上不可抗拒的逼人之势。 老板娘美是美,但驾驭不住啊。 二麻子脸上一阵青白,咬着牙梗脖子:“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万一你诓我该如何?” “嗬。”虞七唇中发出一声不屑轻嘶,“我柒娘在这儿,就是招牌。七日之后,你该得的银两我叫人敲锣打鼓地送到你家,若有半分拖延,你尽管来聚艺坊找我,柒娘我敞开了大门等你!” 她叱咤风云的模样与一般未出阁的姑娘着实大相径庭,一番表现征服了在场诸多围观人群,纷纷应道:“柒娘威武!” 二麻子自知理亏,见也没人帮他说话,便咬着牙撂下狠话:“好,我王麻子等你们的银子!若有拖延,我们官府见! 看你到时候还能不能像今天一样伶牙俐齿!” 虞七毫不畏惧,笑弯了眼:“没问题,您慢走。” 二麻子冷哼一声,郁结了满肚子火气推开围观的众人后离开。 原本还打算拿走货物的人们也是人精,转了转眼珠子,便决定一并再等七日,看二麻子究竟拿得到钱不,再做打算。于是,便也打着哈哈缓缓散去。 果然七日之后,一队人敲锣打鼓地从聚艺坊出发,往二麻子家中而去,吸引了一众看热闹跟随之人。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将一箱一千两银子一一点算清楚后扬长而去,留下一堆艳羡不已之人。 王二麻子笑得脸上开了花,整个人抱紧箱子,老母鸡护食般驱逐围观人群。 “快走别看了,别看了,都是我二麻子的,谁敢乱动,我官府可有人啊!” 这么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对聚艺坊放下了心,也不再去找麻烦。聚艺坊的生意彻底步上正轨。 一晃便到了过大年。 节前聚艺坊生意不错,买来送礼的客官陡然增多。虞七和柳荷苒便放了伙计们三日的假期和多出一倍的月银,让大家好好过个年。 城西小院里也备好了一桌丰盛年夜饭。离开虞家后的首个大年,人未齐整,但也还是要笑着过不是? 往年按照惯例除夕会有宫宴,邀请朝廷三品以上文武百官赴守岁宴,欣赏歌舞,共同守岁至第二日凌晨。只是今年,由于康帝一直未转醒,国内正逢流寇作乱,外敌虎视眈眈,宫宴便也简化不少,省去诸多繁文缛节,请诸位大人吃顿饭,便放他们自行回去无需守岁。 身为七品翰林院编修的柳天宁本不在受邀重臣之列,不过由于难得一见天才之名,被特许参加。 其实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宫宴是个折磨。 上菜大多数都已凉透,味道自然大打折扣,更没人会在暂代皇权的东宫太子面前,让自己吃得满腹饱胀,基本都是恪守着规矩,随口夹几筷子罢了。 从宫门出来,拜别同僚,怀中抱着叫人艳羡由太子殿下亲口上次给自己的贡酒,柳天宁登上马车。 “公子,可是回府?” 手中摩挲着光滑的酒坛,柳天宁不自觉便透过散发而出的酒香想到一个人,浅笑道:“先去城西,再回府。” “是。” 车夫才不多问,驾起马便往城西而去。 下了马车,他严格整理好自己的着装,确认没有一丝褶皱之后,才鼓起勇气敲响小院的门。 “来了来了,玉兰,肯定是宝儿回来了,快去开门。” 里面隐约传来柳氏的声音,很快,门便被打开了。站在门内的玉兰脸上还挂着笑容,眼睛里却带上错愕:“表少爷?” “玉兰,谁呀?” 柳荷苒的身影出现在后面,当她看见门口站着的柳天宁时,也感到错愕。不过只一瞬便被喜悦替代:“天宁,快进来快进来,这天寒地冻的,外边凉。” 柳天宁略感不好意思:“姑母。” 除夕夜来叨扰,好像失策了,鬼使神差地忍不住。 虞七好像还没回来,他被热情安排坐在庭院里已经摆好碗筷的桌前,对众人的好意有些应接不暇,便提出帮忙上菜的请求,目光却忍不住频频往大门晃荡。 虞七裹着一身厚大氅,只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一路走回来,她正巧在心中盘算完开业一月的账目,略有所盈,而后伸手推开了自家地院门。 院子里已经升起了庭燎,明晃晃的火堆上燃烧着摇曳的火苗,给清冷的夜添了几分暖色。 她垂下眸,轻轻掀起唇角:“娘,我回来了。” 可是一抬头却对上一双浅笑的眸,愣了片刻,迟疑道:“你来了。” “我刚从宫里出来,想着今日是除夕,把宫里赏赐的贡酒带来赠与姑母。”柳天宁有着一双漂亮的眸,温和说话的时候眸里总是有潋滟水光。 “……”虞七点头,不再与他说话,麻利地挽起袖子帮忙上菜。 一桌人围在一张桌旁用年夜饭,桌子不大,显得有点拥挤。 柳荷苒、虞七、柳天宁、春苓、玉锦玉兰、张麽麽。还是七人,只是有人已经永远离开。 柳荷苒打破沉默:“从我们搬到这里之后,就都是一家人,别客气了,大家动筷子罢。”她率先夹了一筷子鸡丝到柳天宁碗里,“招呼不周,天宁多包涵。” 柳天宁连道:“姑母,是我叨扰了才对。” “瞧你,这么拘束作甚,到姑母这儿来了就放轻松。”柳荷苒唇边带笑,眼神似是不经意地往虞七那儿斜了一下,见虞七只顾低头吃菜半分反应都无,她心里轻叹口气。 饭吃完后,玉锦玉兰收拾碗筷,剩下的人围在庭燎旁,一边烤火一边说着话绣起了花。 借着火苗的掩映,柳天宁悄悄抬眸打量她的眉眼。这是他这一个月来难得能找到机会这般近距离地与她坐在一处,仔细端详于她。当她今日撩起袖子上菜之时,他分明瞧见她向来莹白如玉的手指关节处生了红肿的冻疮。但她表情却始终淡淡的,仿佛不痛也不痒,眼里的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正如她此时静静凝望着摇曳的火苗。 火光在她脸上洒下摇动的红光,也没能烤融眼眸里筑起的寒冰。 虞七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偷偷落在自己身上,不用对望过去她也知道是谁。 只是…… “夜深了,表兄不回去家中可会担心?不如我送表兄一程。” “……啊,好。” 柳天宁跟在她身后起身,向柳氏和诸位一一告别后,两人一块走出院门。 两人都穿着大氅,远远看去像两只毛茸茸的貂。 虞七转过身,目光澄澈地看着他,然后无比郑重地朝他行大礼,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两手交叠,深躬弯腰:“表兄对我们的帮忙,宝儿铭记于心,此大礼是为了表达谢意,是表兄应当受的。” “我……没做什么的。”柳天宁立刻手忙脚乱地去虚扶她。 虞七缓缓起身:“其实,你做的我都看在眼里。如果没有你,我们无法进天牢看望父亲,不会有银钱资本能开聚艺坊,也不会有这么多客人。柳家的当铺最近生意少了许多,你却依旧执意抬高了保管费,这是刻意在将客人往聚艺坊赶,我知道的。” “没有。”他涨着脸否认,怕虞七知道后便不再同意他这么做。 “……只是,请你以后别再这么做了。若是我娘知道你情愿做有损柳家的事来帮我们,她也会受之有愧的。” “……”柳天宁低下头。 “其实我娘呀,最希望看到柳家繁荣昌盛,表兄可要多多努力,赶快为我找个嫂子呀。” “……”柳天宁怔怔地盯着她蓦然璨如夏花的笑靥,心中苦涩泛滥而出。他动了动唇,却不知说什么好。手在身侧攥紧成拳,指节发白,快步越过她往马车走去。 在登车前,他轻轻松开手,侧头轻声道: “除夕快乐。守岁别太累。” 而后没有等待虞七给反应,登上了马车。马车向城南驶去,穿过一路上满巷子人家院中升起的庭燎升烟,向夜深之处而去。 留下虞七在原地抿紧唇,转身回院,阖上院门。 大年过,栾京里又回到往日的正常生活。 虞七和柳荷苒一同去寺庙中求签,祈愿能够顺利救出虞重阳,她们真的不能再失去任何亲人了。平安符一人一个,虞七多拿了一个。 等回到家中,平安符在掌中捏得死紧,她才恍若回神。 一声不响地关上房门,将多出的这个平安符扔进炭盆之中,眼睁睁地看着黄纸慢慢染上焦黄之色,一簇火苗陡然升起,无声地将黄纸烧成了黢黑的碎屑。她用钳子将碎屑拨弄到炭底下盖住,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然后理好衣裙重新出去。 二月二龙抬头,以往将由钦天监主持,由圣上亲自向上天祈福,祈祷老天爷保佑大霖今年风调雨顺,收成丰盛。今年则由太子殿下亲自操持。 老百姓们对谁来祈福并不关心,反正都是皇室血脉真龙天子一裔。只是,今年钦天监的卦象,似乎格外凶险,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连虞七她们关起门来经商的都听到各种流言微辞。 庚子年,地火明夷卦。 上坤下离。 上方为地,下方为火。寓意火在炙烤大地,光明隐于地下,会有流连不利之象。至于不利是出自天灾还是人祸,则没有定论。 ------------ 第107章 第五胤归来 时间继续平稳地流逝,一晃已至三月初。 钱财依旧困扰着虞七。 这两月只有这一件事常让她伤神,其余不重要的好像都已经从她生命中消失,不提也罢,包括某人。 偶然望向天上的飞鸟时,回想起阿不那个小崽子,也会顺带想起某人。但虞七心中已是古井无波。她想,自己是放下了。 以后再见也一定是如此刻一般的平静。 寺庙里师傅说的对,心内安宁最是难得,莫要为无谓之人伤神动心,更不要去奢求这世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长此以往定能收获新境界。 虞七整理好自己的衣着,只戴一根珠花,素雅简单,穿的衣服仍是素色。自从葛氏过世之后,衣匣里色彩艳丽的衣裳她再没碰过。现在的她,是街坊四邻人人口中精明能干的柒娘。 走到铺子里。 “柒娘。” “柒娘。” 伙计们见到她纷纷哈腰行礼。虞七微微点头,走到账房先生旁,翻看昨日的账册。聚艺坊的每一笔开销和每一笔进账她都要烂熟于心。 店里的丫头们见到熟客立刻笑脸盈盈迎上去:“王夫人,李夫人,您来了。正巧我们店里又多了一批新货,那可是由朱大师亲手制作的点翠钗环,您可一定要看看。昨天到货我就想着给你们留着,因为实在是太衬您啦!” “真是嘴甜。我呀,就喜欢你们聚艺坊的小丫头,走,带我们看看。” “好嘞,王夫人,李夫人,楼上请。” 二楼现如今已经开放,是比一楼摆放物品更加珍贵,面向贵客的区域。这种大客,绝不会喜欢同三教九流的人一同混在一楼挑选。 一边上楼,脚步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两位夫人一边低声交流。 “你听说了山西那边的事了吗?” “略有耳闻。我听我夫君说,山西剿匪失败,胤王爷都被生擒了,目前下落不明。跟胤王爷一块去的朔鸣公主死里逃生,从贼寇手中逃了出来。” “天,我还以为是我的消息除了差错,没想到你也知道。探子应该是昨日进的城,朝廷里已经传遍了,胤王被擒起码已有十日……” “你们说什么?” 两位夫人疑惑地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向下俯视打断她们谈话之人,而后笑道:“是柒娘啊!我们没说什么,要是有空,陪我们一块挑选首……” “我说,你们刚刚在说胤王什么。” 两位夫人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柒娘见着任何客人向来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样,何时会像如今一样紧张,直愣愣地站着,满脸愕然,抖着唇瓣。似乎若从她们嘴里听到不好的消息,顷刻便会落下泪来。 “胤王他……生死未卜。” 轰地一声有什么在脑子炸开,嗡嗡地叫。虞七整个人如坠冰窟,双手止不住地发抖,无边无际的恐慌从远方涌来,将她整个人拍打在岸上,冻得瑟瑟发抖。 她挪动僵直的腿,踉跄着推开过来扶她的伙计:“我去找他。” “柒娘!” 奔霄被寄养在离铺子不远的马厩中,她疯了一般冲到马厩中。这里马匹数量太多,没有时间一匹一匹来找。 蓦然想起曾经第五胤交过她吹哨呼唤奔霄的方法。双手合拢,掌心相对,嘴巴贴在虎口处猛地往里吹,奔霄听见声音便会奔来。 只是,她太久没吹过了,往手心里呼了不知几口,也没能出正经声。掌心却被口水濡湿了。 终于,短促断断续续的声音发出。 虞七焦急地继续,在她已失了章法乱了分寸之时,听到一阵熟悉的踏蹄之声。 “奔霄——” 她蓦地回头,瞧见那匹顶着暗红色火焰,头顶一蹙白芒,许久未见的奔霄撒蹄而来。 眼眶一热。 那火焰像是撞进了她眼眶里,横冲直撞地生疼。 对不起,我不该丢你在此几个月。 来不及感伤怀念,奔霄奔到她身边,半步未停。她立刻攥住缰绳,飞身上马。从来没有用过如此惊险的姿势,可她心里却没有半分后怕。 她俯低身子,抱住马脖:“奔霄,我们出城,去救你主人!驾!” “嘶——” 奔霄似乎给了她回应。 栾京百姓只见一道赤红暗影从身边嗖地飞驰而过,只闻其音,快到只剩残影,甚至看不清马背上究竟是何人。 从最近的城西出了城,沿着官道虞七和奔霄一路往东南方而去。沿着东南方一直走,应该便是往山西而去。 可走到没多久,便见一人一马,一身戎装的驿差,手中高举这卷轴往栾京奔去,一边疾驰一边高呼:“喜报喜报,胤王爷反败为胜,只身入虎穴,诛杀黄巾军首领,降得战俘两千多人,不日即将凯旋!” 虞七连忙驾马追上他,大声喊:“这位兄弟,可是千真万确,胤王爷无碍?” 那驿差满脸喜色:“何止无碍,胤王爷可是立了大功凯旋啊!” 说完,驿差便提速往栾京奔去,他负责送信到皇宫之中,半点耽搁不得。 虞七目送他离开,直到一人一马的身影化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线之中,她才勒住缰绳,一屁股沉沉坐下落在马鞍之上,浑身如同脱力一般,酸胀蜂拥而至。 “呵呵……” 手里拿着缰绳,捂住眼睛。 一边笑着,一边从手里蜿蜒落下泪水。 抽动着肩膀,整条胳膊和腿,是竭力之后的麻痹。 好久没有这般爽快地发泄过情绪了,被淤堵了太久的情绪此刻都一并迸发出来,将她整个人湮没。 终于,感受到手指尖恢复灵活的轻微颤动之后,虞七放下手。 遍布泪痕的略微红肿的眼睛暴露在外,而她的嘴却始终弯起弧度。 “平安就好。你主人没事了,奔霄。你不用担心了。 奔霄,我们回去吧。” 手指在奔霄脖颈背后的鬃毛上轻轻抚摸,像是贪恋这种熟悉的触感。虞七别开眼,轻轻喊声“驾”。奔霄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迈着平稳的步子,一人一马拖着寒阳下的影子重新往栾京而去。 这叫什么事呢? 一个小道消息,便令她丢下聚艺坊丢下栾京里等待的家人,失魂落魄地冲出来。 虞七啊虞七,你到底是怎么了! 不是已经不会再想他了吗,凭什么还要继续被他牵扯! 冷静下来之后,虞七恨不得扇一个时辰之前的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将自己打醒才好。 从城南进城,整个栾京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百姓们围在一块纷纷惊喜议论着胤王这位大功臣。虞七不想招摇,下了马牵着缰绳拉着奔霄往城西而去。 她没走大路,从小巷子穿过去会更近一些。 离城门还未走出二十丈,便听闻城楼之上传来一阵骚动。 城楼之上的士兵们迅速跑动起来,撤掉门口的检验关口,大开城门。由戍城卫军统领向城内百姓高呼:“胤王爷得胜归来啦!” “啊——” 这一嗓子,如同给这壶半开水加了个盖儿,瞬间便如烧开了般,咕噜咕噜嘶嘶地往外冒着尖嗓子叫唤的热气儿。 一传十,十传百。 顿时人群便纷纷朝南城门涌来,在城卫军的严令下站在定南道两端,兴奋地透过大开的城门往外瞅。 虞七身子僵住,无数人从她和奔霄身边挤过,由于占地太大,数次被奔涌的人群推搡撞到。 可她充耳不闻,血涌入大脑。 他……要回来了! 砰咚,砰咚,砰咚。 心脏猛烈跳动。 沉寂了数月的搏动之声,终于再次出现在她的身体之中,一点点将她面前的世界压成黑白灰色。 时隔数月,重回栾京,第五胤与离开时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离开时,带了五千精卫,回来时,轻兵减卒,寥寥一百人率先归程,大部队垫后。几个月里,吃过地形人势的亏,也诱敌深入,深入虎穴,佯装死亡,目的都是为了让如今稳坐庙堂之人放下戒心。 如果没料错,驿差已经将他身亡消息上报。 是时候,给第五胥一个天大的惊喜了。 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一身戎装的第五胤抬眼望向近在咫尺的栾京城门。城楼之上插着大霖军旗和城卫军旗,迎风猎猎翻飞。 城楼上的士兵们乱成一团,来回奔跑,挥动旗子朝城内传递着消息。依稀可见,城门之内的百姓们开始自发聚集,迎接他们这小队的是攒动的人头和夹道相迎。 栾京啊栾京,我第五胤回来了。 他压下心头难以言明蠢蠢欲动的兴奋:“容庇,扬旗。” “是。” 容庇心中亦是格外激动,一扬手,顷刻便有士兵将一面大大写着“胤”字的旗子扬起,闪花了百姓们的眼。 朔鸣公主没有带面纱,高傲地昂起头颅,伸长脖颈。她也是一身戎装,但似乎却又有些地方与以往不同。她歪头对第五胤道:“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承诺。” “……”第五胤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满眼都往城里瞄,恨不得立刻飞进去。 离城门越近,他心中愈发激动。 及至城门之下,阴影投下,遮住所有打在身上的寒阳。 老百姓们的欢呼声充斥在整个狭小的通道—— “胤王殿下威武!” “胤王胤王,匪寇霸主!” “胤王殿下看过来,奴家尚未婚配……欸,别挤我!” 一行人,列队两列,缓缓通过城门。 这是第五胤第一次得到百姓如此爱戴,一时之间他竟怔忪地有些不知所措。姑娘们热情的告白,男人们崇拜的眼神,叫他心下热血沸腾。 这么多人都知道他回来了,那…… 重新被阳光洒满全身,已入城内,第五胤便开始迫不及待地用眼神四处在人群堆中搜索自己想要寻找的人。 边激动边忐忑着,他手中紧紧捏住缰绳,目光四处游离,疯狂寻找他日思夜想了不知多久的人! 虞七,虞七,虞七! 他从来没有这般想要见一个人。 当时他离开时走得干脆,怕说明白了会应付不过来小姑娘的情绪,所以像是逃避一般。只是这数月,不知为何他却时常想起虞七,每当瞧见月光星辰,就会有“如果她此刻在身边就好了”的念头不听使唤地冒出。 如果虞七听到他要回来的消息,想必一定会第一时间不顾一切地骑着奔霄冲过来。 想着,第五胤唇边笑意不自觉地加深。 “容庇,看到虞七立刻提醒我。” 一个人眼力有限,发动贴身侍从帮忙一块。他要在最短时间里,见到她! 隔着厚厚的人群,往角落瞥的瞬间,第五胤的眼眸倏地一亮。 虞七的感受:恍若隔世。 满目黑白灰,拥挤的人群,推搡着她弱小的身子。所有人都在为胜利狂欢,对胤王顶礼膜拜。 虞七定定站在原地,前方围了十几层人群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她黑白一般的世界,终于在那道戎装身影骑着马缓缓步出城墙通道,被寒阳的光迎面洒下时,有了变化。那个人带着满身的彩色与光亮重归,没有任何准备地踏入她的眼帘,重燃她眼中晦涩的世界。 眼睫轻颤,呼吸急促。 心口有个小人在叫嚣:快冲上去,到他面前! 可脚下如同被楔子钉住一般,浑身血液逆流,动弹不得。 她张了张嘴,想喊。可当目光落到第五胤身边之人身上时,哑口。 她一眼便能看出朔鸣身上发生了何种变化。那道蜿蜒在朔鸣右眼上的疤痕如今奇迹般地消失不见,露出原本便姣好但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面容。 “这,这是北朔公主?不对吧,我以前见到过公主的模样,不是说公主容颜有损嫁不出去嘛,这分明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啊!” “朔鸣公主和胤王好配……” “秦晋之好,天作之合……” “公主好飒!” “……” 耳边传来一阵阵隐藏在围观人群中的艳羡之声,将虞七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一用榔头敲得粉碎。 此时被他一眼扫过。 虞七来不及多想,仓皇垂下头,牵着奔霄快步从人群往外挤去。 等到第五胤再定睛细看时,方才小姑娘的身影已经从人群中消失不见。 他咧开一口白牙,笑弯了眼,剑眉斜飞入鬓,一身戎装衬得他英伟无比。这一笑,叫无数将心思放在他身上的未出阁姑娘们有了浮想联翩的资本。 “我看见她了。”第五胤得意道。 音量只恰好容庇能听见。容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皱眉:“那里没人啊爷。” 第五胤挑眉:“害羞,藏起来了。 我确定刚才看见她,还牵着奔霄。 知道本王要回来了,迫不及待便来相迎,啧啧。” 口是心非的女人。 “……”容庇拧着眉,很想伸手探探自己爷的额头。为什么他总觉得爷看到的是幻觉?“要不,属下去将二姑娘带过来?” 第五胤没睨他,目光仍旧死死地盯着虞七方才出现的地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几个月自己在山西苦苦等待她传消息的经历,皱了皱鼻间哼一声:“不用。 难不成还要本王去请她不成。 她总会自己来找本王的。” 第五胤对自己这个想法实在忍不住赞绝。尽管心中仍有异动,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与身侧的朔鸣笑谈几句,而后昂起头在众百姓的簇拥之中催马前行。 人群随着他的移动而缓缓挪动。 谁能想到是向来纨绔、风流成性的胤王爷打赢了连三皇子都神消身殁的剿匪之战,巴不得多多瞻仰他的容颜才好呐! 虞七悄悄从房后的阴影处露出面,似是凉薄地扯动唇角。 目送他的身影离开后,她抬头,眯起眼望向这照不进此处的寒阳,心里像被扣了一个大洞,呼呼地泄光漏风,有些麻木。 嗬。 想必朔鸣脸上的伤也是被他治好的。 堂堂未来胤王妃,怎么能不受尽偏爱呢? 总不至于像自己一样,送出去无数封低声下气的信,也不会得到半分回复。 虞七长长舒口气,忽略送气之时抽痛的肋骨下方。 眨眨眼,敛去润湿眼睫的湿意,而后沉默地低下头,执起缰绳。 奔霄似乎不想离开,被她硬是拖着拽着扯入无人问津的黑暗小巷子,消失。 这一次,就当是诀别吧,以后别再见了。 不知如何回到的铺子,虞七将奔霄的缰绳拴在店门前的柱子上,失魂落魄地走进店中。 “柒娘。” “您还好,发生何事了?” 小丫头和伙计们纷纷担忧地围拢上来。 虞七轻扯嘴角,露出难看到极点的弧度,她轻轻摆手,谢绝一切以关心为名的问题。聚艺坊中所有伙计没有一人知道她曾经的身份。那是她打算彻底忘记,再不记起的身份。 “我没事,快去干活罢。” 将旁人的担忧堵在拒绝的手掌之外,不理会他们的欲言又止。 虞七站在柜台前,继续看起账册。账册里的进项、收项密密麻麻,小字如同蚊蚁一般爬满整页,撑得眼睛又酸又胀。 她明明盯着页面,却一个字也入不了眼。 她的心,已经被搅成了一汪浑水。 ------------ 第108章 寻人 从皇宫述职归来,将兵符上交,第五胥坐在高位恨得牙痒痒的表情落在第五胤眼中分外醒目,他目光冰冷唇边泛起冷笑。得了吧,如今殿中只有他们二人,还有何可装兄友弟恭?自己没如三皇兄一样的下场,才是太子心中难以磨平的愤恨。 第五胤抽身离开,径直去看望康帝。只可惜康帝仍旧没有清醒,每日靠着二两药度日。还好药师是第五胤的人,即使在外御敌他也能清楚知道康帝的状况。 回到胤王府,已是申时末。 府中下人数月未曾见过自家王爷,如今抢着表现精神头足的模样,希望能落到爷眼里。 只是第五胤视若无睹,一回府便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似是漫不经心地走到偏院。丫鬟见了他立刻恭敬行礼,他扫了一眼偏院的陈设微微蹙眉:“本王走的这几个月,可有人来住过?” “回爷的话,没有。” 莫名其妙,小丫鬟完全拿不准这位爷心里在想什么,喏喏地道。 第五胤眉间簇成一团,一言不发又坐回院子中央。 眼看着等啊等,时间消磨,天光将尽,院子里仍旧静悄悄的,除了来往侍奉茶点的小厮没有旁人,他心中愈发焦躁。 “容庇,容庇。” 连容庇也不知去了何处。 “人呢?” 第五胤心中更是烦闷。 说曹操曹操到。容庇在院外驻足,拿不准主意该不该进去。若是进去,爷大概会将他生吞活剥了。因为他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这个错,任谁来都没法帮他。 他握拳沉眉,走到第五胤面前跪下,双手奉上原本系于腰间的佩剑。 “王爷,属下容庇,前来请罪。” 他甚至没敢叫“爷”,特意用上了更加生疏的称谓。 第五胤本就心烦着,见他进来不得不耐住火气:“跪着作甚?你犯了何错。” 第五胤压根没将他所说的请罪放在心上。容庇跟了他这么久,容庇是个何种人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为人忠诚,武艺高强,守口如瓶,忠心护主。这样的属下打着灯笼难找,就算他犯点芝麻绿豆大小的错又有何妨,难不成自己还会真罚他不成? “还不快起来,本王要去一趟南市,你随本王一道,有什么错回来再说。” 说完他转身便欲走,却被容庇沉沉磕头的声响绊住脚步。 “王爷。”容庇顶着额头上的血迹悲沉声,“虞二姑娘她不住城南了。” “不住是何意?搬家?” 第五胤终于停下,心中忽地有了不好的预感。 容庇再次叩首:“属下方得知,二姑娘的父亲因通敌叛国罪被收监,如今人在天牢之中,三月后问斩。虞家被抄家,家产被尽数没收,翠微坊和老宅也一并被封。虞家大房和二房分家,如今二房落脚之处,暂未查明——” 什么! “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何本王不知!” 第五胤片刻也坐不住,立刻便想冲出去找到她。 他不在的数月之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却一次也没同他提过。是因为……怪他麽…… 这个念头一入脑海便疯狂扎根一发不可收拾。 让第五胤握紧拳,被恐惧和怯懦滋生。 容庇死死将头抵在地面,血迹渗出皮肤,刮在地面:“是……属下。数月前您决定和朔鸣公主一同出征,三皇子被叛军所杀,属下担忧您的安危,将原本护在二姑娘身边的暗卫全部调到了您身边。所以……二姑娘身边发生的事,属下也不知。” 石桌砰地囫囵倒在地,轱辘碾过地面。 第五胤喘着气双目瞪圆收回踹出去的脚。 “所以她这么久没有消息!” “……” “容庇!我问过你的,你当时是怎么回复我的! 你说,一切安好,她安好吗,安好吗?” “属下无言以对。但,即使重来一次,属下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二姑娘的安危与您的,不值一提。”容庇下巴抿成倔强的线条,眸中一片清明坚定。 第五胤的愤怒忽地不知该对谁发。深呼吸,尽力稳住情绪:“她如今在何处?” “……暗卫正在全城查找,有消息会立刻回来复命。” “……”喉头滚动。 胸口起伏。 第五胤阖上眼底不甘的情绪。 一闭上眼,他脑海中便会想到虞家被抄家的景象。手无寸铁的一家人在兵将寒刀逼迫下无能为力。虞七性子直,习惯了直来直往,最不喜人间不平事,又是怎么面对这一切的。 更甚,被冤枉的是她的父亲虞重阳。 第五胤咬牙:“是第五胥干的?” “……是太子的人。” 果然,除了第五胥谁还敢对他的人下手。恐怕第五胥这暂代圣上一职当得还真舒心,不仅将三皇子麾下势力拔掉一半收入囊中,还将爪子伸到他这里! 早知如此,他出征之时就该将她牢牢捆在身边。 也不会,将她弄丢,找不见。 “明日本王要知道所有关于本王不在京中发生的一切,还有虞重阳身上子虚乌有的罪名原委。 容庇,五十刑棍,刑堂领罚。本王不需要任何人代本王做决定,明白吗?” 容庇深深叩首。 敛目垂眸。 起身行礼退下,退出院外之时,酉酒从树上蹦下,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将一罐药塞进他怀中:“不服?” 容庇垂头不语,额前渗着血的伤口格外刺目:“……” “主子生死固然重要,但或许有的人还并未认识到这世上有比他生死更重要的让人或事。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不配替他做抉择,是好是坏,只能他自己来。” “……” 容庇抬眸看他,眉间轻蹙,似是在认真思考他话中含义。 没想到酉酒怪叫一声推开他:“哇你别看我了,像二郎神。快走快走,刑堂可等着你呢哈哈!”说完一脚蹬在容庇屁股上,哈哈大笑。 “……”容庇抿唇,满脸黑线。 院子里的石桌滚啊滚,陷到草地里终于滚不动了。 第五胤想要拍桌子,空空如也。 就跟他心里丢失了什么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一样,空旷和恐惧塞满心头。 有的人就这样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从他身边离开,音讯全无,他却一概不知。等回头发现只是,才恐惧,不知所措。像个孩童在原地打转,茫然懵懂。 虞七,你在哪儿! 挨了五十刑棍的容庇本爬不起来,没有任何一个人从亥堂手中讨得半分好,哪怕是一直随侍在主子身边的得力下属。 可容庇却偏执拗地敷上酉酒给的止痛药,撑着去向第五胤禀告虞七的下落。他惹出的祸,给二姑娘带来的灾难,无论如何都该他亲自解决! 得知虞七的下落,第五胤蓦地冲出房门。 他停下皱眉思索片刻,转身返回房中,对着铜镜整理妥帖衣裳后,这才随容庇从匆匆出府。 胤王府门前,提着一大堆吃食的朔鸣和丫鬟正巧撞到第五胤。朔鸣匆匆喊道:“王爷。” 可第五胤脚下飞快,丝毫未曾对她转身停留,身影便匆匆消失在熙熙攘攘的百姓人群之中。 “……” 朔鸣蹙眉,轻轻眯眼。 手抚上左眼曾经疤痕的位置,如今那处已是光洁如玉,显露出她整个英美的脸庞。只是,为何这张脸,仍旧留不住他? 城西小院。 炊烟缓缓消散。 用过早膳之后,虞七照例向柳氏告辞。柳氏主内,她主外。 “阿娘,我们去铺子里了。” “慢些,注意安全。” “好的知道了。” 虞七轻轻掩上院门,与春苓互看一眼。主仆二人眼中是无可奈何。不过天公不作美,似是突然飘起来水滴子。春苓呀地一声:“姑娘你等等,看样子要下雨,我回去拿把伞。” 说完,她便提起裙角匆匆跑进去。 “欸……” 虞七刚想说,这毛毛细雨,自己不打伞也无甚关系的。春雨贵如油,偶尔感受下也挺好。不过阻拦的话还没说出口,春苓便风风火火地消失在院门里,当真越来越冒失了。 虞七摇摇头,转过身,视线中却蓦地出现一双锦靴,玉白的衣角轻轻晃动,一只油纸伞垂在身旁,握住伞柄的手指节分明,根根修长。另一只手撑着一把打开的伞。 清风拂动,将细雨丝吹得倾斜,点在伞面之上。 少年的发丝也随风轻轻飘动,蹭过直挺的鼻尖,掠过带笑的眼眸。 “……” 春苓动作极快,不消片刻便抱了一把雨具,一个斗笠出来:“咱们没多余的伞了,您打伞,我用斗笠便行……表少爷?” 看清门外撑伞的少年,她惊讶道。不过一瞬便也了然,嘿嘿笑道:“正好我们伞不够,姑娘,您就用表少爷的罢,我用这个。” “不是有斗笠?” “斗笠不顶用的,您舍得我被雨淋吗?”她扁嘴眨巴眨巴眼,可怜坏了。 虞七看看她,再望望一脸期待的柳天宁,几不可察地叹口气,从柳天宁手中接过油纸伞,轻声道:“多谢。” 没有拒绝,在柳天宁看来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摇头,抬步,刻意放小自己的步量,与虞七保持一致。 三人并肩而行,往聚艺坊而去。 只是没人注意到侧方照不进光的小巷子里有道被蒙上暗色的黑影,看不清表情,手却紧握成拳,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目送着三人一路行到聚艺坊,第五胤依旧没有暴露自己的行踪。他亲眼看着柳天宁将虞七送到聚艺坊门口,还讨了口茶喝,更与虞七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后,才重新撑伞离开。和柳天宁说话之时的虞七乖巧极了,安安稳稳站在面前,虽听不见两人究竟交谈了些什么,但她脸上噙着的浅淡笑意却扎在第五胤眼里,仿佛是在嘲讽他。 待柳天宁走后,第五胤立马便想快步上前走到她面前,低头睨她好好质问,懂不懂什么叫安分守己。 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可天天扒在自己身边,嚷嚷着想要做胤王妃。现在亲已定,聘礼已收,难不成想反悔!? 一时之间气上心头。 “这是她开的铺子?”第五胤沉声道。 “是。这铺子是二姑娘离开虞家后独力开起来的,想必是为了赚钱救虞二爷。柳天宁应当只是偶尔帮手。” 第五胤怒极反笑,连容庇都察觉出自己心中症结,也是自嘲多虑。不过才区区数月,况且以虞七的执着,怎么可能在临门一脚转慕他人? 他心稍安,脸色稍霁:“找几个人到店里,告诉她本王回府之事。她知道后,定会来寻本王。” “……是。” “记住,是悄悄的,莫让她察觉是本王所为。” “……属下明白。可,您不是说昨日入城之时,见到二姑娘了吗?” 第五胤喉咙干涩:“大概是本王眼花看错了罢。城南与城西相隔甚远,本王回京一路行踪甚密,她远在城西怎会知晓?” 这番解释让他心下稍安。是了,她一定是还不知道自己回府的消息,否则怎会如今还在店里忙活。只要透露给她,她一定会到胤王府来寻自己的。 没错,一定会的。 毕竟是圣上赐婚过了三书六礼的。说到聘礼…… 他眸光转冷:“虞家被抄家,本王的聘礼何在?” 这个问题正中靶心。容庇硬着头皮:“一并被户部收归。虞家大房二房分家之时,二姑娘身上并无甚银两。太子殿下说要一百万两才能洗清虞二爷的罪名免去死罪,这几个月以来,二姑娘过得确实辛苦,拼死拼活就是为了赚够一百万两,能撑起这个铺子实在……” 不容易。 第五胤接他的话如是想道:“一百万两?第五胥怕是疯了。” 他满心一半是愤怒,在第五胥的罪状簿上又毫不留情地添了一笔,罄竹难书,另一半是钝痛。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么多…… 第五胤忽地没胆再听容庇细说下去。越听心脏越紧,如同被一只大手攥住一点点攫取身体内的气息。 呼。 第五胤调整好呼吸的频率,重新掀开眼皮,眸内复归为一片冰凉: “好啊,随本王去户部刑部走一趟。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本王一分一毫的聘礼,谁敢在本王岳丈头上乱安罪名!” 至于虞七。 他深深望聚艺坊一眼,似乎能透过那扇狭小的门看见里面之人垂眸做事的模样。 心疼,又期待。 正式相见之时,会是何种模样呢? 心头怦然。 ------------ 第109章 筹钱 送走柳天宁,虞七重新回到铺子里忙活。 春苓一把抱过柳天宁送来的食盒,兴奋地冲着周围的伙计们挤眉弄眼:“柒娘,是不还是老规矩?” 得到虞七淡漠的首肯后,几个伙计们涌上来将食盒里精致的糕点瓜分干净。春苓嘴里含着版块,手里捏着半块,凑到虞七身边。凡是在店里,她都跟着大家叫柒娘,而不叫姑娘。 “柒娘,这桃花糕一吃便知道是桃花寺出品,这个时节的早春桃只有桃花寺山顶上的开了。你真的不尝尝看吗,这可需要每日凌晨上山排队才买得到呢。” 虞七头未抬,目光焦灼在手心的毫笔上:“你吃罢。” 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即使这等美食放在面前她也不会有半分心动。 “表少爷这么好,柒娘你真的不心动吗?”春苓纠结道。 “……”虞七手一顿。以为自家姑娘终于开窍的春苓喜不自禁,没想到虞七将笔搁回笔架,阖上账簿,转头睨她。 “何为心动?表兄妹关系,还不够清楚?”她眸中清冷一片,丝毫不见半分情动。 春苓哑口:“……” “以后莫要再说这些胡话,被人听去会污了柳天宁的名声。他一个探花郎,有大好前程,不该被滥用在我们身上。可明?” “知道了,柒娘。” 春苓低头应下,心头为柳天宁掬把汗。唉,任重而道远啊。虽然她明明觉得表少爷才是最配她家姑娘的人,体贴温和又钟情,可姑娘……从虞家没落以来,一直都是表少爷在明里暗里支撑二房。反观那位高高在上的胤王爷呢,人影可曾见过半个。哪怕最近已经回到栾京,不也没来找姑娘?从来都是姑娘心心念念地想着爱着担忧着,追在后面跑。若是见到胤王,春苓很想一脚踹飞他,好好替姑娘消气,再扬头甩发丢下一句:你不配! 想到这儿,春苓突然开始犹豫,是否要将自己听到关于胤王回京的传闻告诉姑娘。 可下一刻,虞七开始说正事。 “今日三月初三,按照如今账目推断,到三月底,我们账面上最多有八十万两银子。离一百万两还差二十万两……我们的模式已经到极限了。” 手指按在太阳穴和额前,虞七有些头疼。 这一下便将春苓的思绪勾回来,紧张起来:“那怎么办?” “我们现在使的招数不过是滚雪球。买方的银子寄放在我们这里,创造一个时间差再给到卖方,时间差拿去放贷或做买卖。在规定时间内填不过来的银子,用下一波客人的款项填补。只要后面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进来,我们的店铺便能一直运作下去。但每个月银子的增速是有极限的。除非…… 再做一些变通。” 春苓跟在虞七身边,多多少少也耳濡目染一些:“柒娘你是指,我们提高钱生钱的速度?” 虞七摇头:“太慢了。除非,让客人主动将未来几个月在聚艺坊花费的银子统统存进来,我们给予他们未来几月的折扣,才有机会填补二十万两的空缺。” 春苓头如捣蒜:“柒娘聪慧。” “别急着高兴,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等于是在银号嘴里抢饭吃,与银号一衣带水藤瓜相连的朝廷可不会坐视不理。 看来,是时候该去拜拜码头了。” 五日后由西市丞大人办的春日宴,非去不可。 东西二市向来没有南北两市热闹,连带着掌管东西二市的市令市丞大人,都似乎要比南北的市令市丞矮上一截。但对于在他们手底下讨生活的生意人来说,奉承是唯一的选择。 西市丞大人是个大腹便便之人,听闻最喜酒色,爱饮酒作乐,但凡西市的生意人想要巴结他,除了要定时给他孝敬之外,赠些美酒美人往往能起到奇效。 是以,整个春日宴,名字倒是雅致,但与虞七曾在南市参加过的相比,要混乱俗艳得多。 诸位她不熟悉的老板商贾们,身边或多或少都围着美貌的少女,服侍饮酒用膳,场地中间还有从烟波阁请来的娇俏舞姬们,穿着暴露,勾人欲胜。 虞七早有耳闻,于是刻意没有带春苓前往。春苓如今好不容易与姜生有所进展,也算是张麽麽内定的儿媳妇,再出入这种场合实在不妥。 她不施脂粉,刻意将年纪往大了去打扮。身边跟着两个聚艺坊的伙计,专程从人牙子手中花大价钱买了一位美貌的干净姑娘,打算献予西市丞。 当一行人到宴之时,有不少目光频频往她们身上瞅去,上下打量,似乎还伴随有低低的笑声,不知是在看美貌姑娘,还是在看她。 虞七忍住心下的种种不适,握紧拳,下巴绷成倨傲的线条,挺直背脊。将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都想象成泥巴,每一脚都将其碾得稀碎。 众人议论纷纷。 “老兄,你可知这位是……?” “不认识,什么时候我们西市来了这么年轻貌美的老板娘桀桀。” “你们真是孤陋寡闻,这位你们都还不知道?聚艺坊知道了吧,一个月十几万两纹银的流水啊!这就是聚艺坊的老板柒娘。” “真,真的?” 一些人的眼光由贪婪变为敬佩,甚至嫉妒。 聚艺坊,一匹在西市悄然崛起的黑马!多少人曾经在其开张前赌它活不过一个月,没想到却一再将他们的脸打得啪啪作响聚艺坊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有滋有味,极其滋润。 完全颠覆了他们一贯生产-进货-交易的核心逻辑。只能说幕后老板是个神人! 可同样挡不住有些人愈发贪婪到毫不掩饰不屑一顾的目光。 区区一个女子罢了,能翻出什么浪来!除了这脸蛋长得标致些,咦……莫不是……桀桀。 西市丞已然喝得有些晕醉,迷迷糊糊中看见一美貌女子朝自己走来,立时便抛下自己怀中两个百依百顺千娇百媚的姑娘,歪歪倒倒地站起身来,朝虞七伸手:“美人儿,美人儿……” 虞七侧身避开,起皮疙瘩起了一身,脸上却不得不保持僵硬笑容:“市丞大人,在下聚艺坊的老板柒娘,特来拜见市丞大人。” “柒娘,柒娘……这名字好。”西市丞憨笑两声,肚子挺起来像塞了两个西瓜,一张脸只剩下圆盘形状,两只眼睛镶嵌在圆盘里,被挤得只剩下两道缝:“不对……你说你是聚艺坊的老板?” “是的大人。”虞七真是佩服自己,这样了都还能从西市丞芝麻大小的眼中看到一丝惊讶。 西市丞更热情了,上来便想抓她的手。 聚艺坊如今可是他们西市的纳税大户啊,就连南北市的市丞都向他恭喜过。 “咳。”虞七连忙退后一步,眼神往旁边瞟去。 接收到老板的目光,那位方才从人牙子手中被买来的小姑娘立刻笑盈盈地上前,将自己冰肌玉骨的手塞进西市丞肥厚的大掌中:“大人……” “欸欸,哎哟,又是个小美人儿……” 西市丞来者不拒,双眼放光,抱着姑娘便不肯撒手。 虞七悄悄呼出口气,重新扯开抹笑:“西市丞大人,其实柒娘今日来是有笔稳赚不赔的生意想和您商量下,保证是咱们双方共赢,您要是感兴趣的话,不如我现在跟您细细道来?” “说!钱,本官最爱!” “我们聚艺坊您大概也知道,是做中介生意的,不从买家和卖家手里赚钱。这开了几个月,口碑和信誉想必大人您也有所耳闻。光是税我们每个月都交几千两银子。如今我们有个更好的点子,能让每个月交到您手里的税多一倍,还能给您额外再分一成。” “快继续说!” “只要客人能将银子提前存到我们聚艺坊,不仅客人以后买东西的时候可以享受折扣,我们也能有更多流水不是。只是,这个点子还得要市丞大人您首肯才行啊。” “嘿嘿。这个嘛,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西市丞眼珠子一转便知道虞七心中大的什么算盘,“既然柒娘你求过来了,我怎么能不给你这个面子呢?” “……” “不如柒娘跟本官到后院寻个僻静角落好好商量一下?这里人多口杂,那边是顾氏银号,那边是裕隆银号,叫他们知道恐怕柒娘你这生意就做不成咯。” “……”虞七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手指攥紧,腰带里藏着一排防身的辣椒粉。 她深吸口气,僵笑:“好啊。” 西市丞喜上眉梢,一双手搂着虞七方才送给他的小美人,另一只手虚请,顺便拦住想要跟上虞七的聚艺坊伙计:“下人就不必跟来了。” 虞七深吸口气,手臂颤抖:“好。” 随后跟在西市丞身后七拐八拐地往僻静处走去。 其他人离得远,听不见柒娘究竟跟市丞在说些什么。但见虞七笑靥如花,孤男寡女往后院走去,啧啧,或多或少心中了然。 难怪聚艺坊能在短短数月时间里崛起,人家可是老板娘亲自上场! 啧啧,也不知柒娘功夫如何,配上西市丞这个老色鬼,还真是暴殄天物! 众人不忿有之,不屑有之,嘲讽有之,艳羡有之。 若虞七在场,必深深讳莫,这些一览无余统统是对女子的偏见。 ------------ 第110章 第五胤急了 “大人,我刚才说的您看如何呢?您有什么可以尽管提,咱们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四下无人,市丞府上地形自然是主人家最清楚。 如今戌时,正是点灯擎烛之时,小路边上的灯柱最多也就照亮一丈范围之内,除此之外,都是被夜色弥漫的草木和建筑,安静幽深得过分。 虞七已经动脑子记住了绕过来的路线,其实没走多远,最多一条回廊。她警惕地笑睨着市丞,身子处于紧绷状态,只要他乱来,她立刻便能沿着来时路往外跑。 “哈哈,柒娘上道。本官就喜欢你这种明白人。” “大人过奖了,那分成这块大人怎么看?” “两成!” 呼。 还好。 虞七心中半松口气,只要是跟钱有关,都好商量。况且两成本就在她预料之内。她旋即笑道:“没问题。两成来孝敬大人是应该的!那柒娘我回去便可以开始着手准备,每月的分成月初就能……” 西市丞却根本没听她在说些什么,肥掌上下摩挲着小美人儿的腰,脸也凑过去嗅香。 虞七识趣地打算退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谈成了那就尽快撤。 谁知—— 西市丞却猛地朝她扑过来! “柒娘怎地这么快就走,还没陪本官尽兴呢! 本官更想要尝尝柒娘的滋味,麽麽……” 虞七躲闪不及,一把被他抓住袖子。她惊恐地甩动,拽着袖子往后拉。 “柒娘别躲啊,你陪本官一晚,本官连这两成也不要了如何!”西市丞身体肥胖,光是拄在那儿便像尊石佛,推不动!反而他双脚不动,一点一点拖拽袖子便能将虞七带往他怀中。 “大人冷静!别这样! 阿瑶,快来帮忙!” 被虞七带来的姑娘连忙将整个身体挂在西市丞身上,柔若无骨的小手覆上市丞的肥猪爪,去帮忙掰开:“大人,你不看看奴家吗?有了奴家还不够吗?柒娘她哪里比得上奴家?大人……” 不愧是受过训练的。 一开口的媚音能叫人骨头都酥软。 西市丞也不例外,不自觉地松了虞七的袖子,反手在阿瑶脸上偷个香:“乖,等我回来。今天晚上咱们三个一块爽!”说完他便快跑几步,继续去追虞七。 跑赢肥猪对虞七来说不困难。但可恨的是肥猪直接飞扑上来将她整个人压倒在地! 手肘和背后的蝴蝶骨重重撞击在厚石板上,痛得瞬间飙泪。 身上还头猪跪在她身上,试图剪住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再反抗。 “放开我!混蛋!滚开!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双脚扑腾,没被擒住的手来回拍打,被擒住的手就用指甲在猪爪上划下血痕。 虞七从来未曾用几欲怒裂泣血的双眸盯人嘶吼,恨不得眼刀当真能将人射穿,哪怕射得血肉横飞,她也认! 尤其是当肥猪的嘴唇凑近,几欲闻到从他口中喷洒出来的臭味之时,虞七紧紧闭上眼,呜咽着泪水如串从眼角侧边滑落。 “去死吧你!” “啊!” 辣椒面突如其来洒满西市丞的脸,塞了他满口满眼。 噗! 西市丞捂住喉咙和眼睛,蓦地滚到一边,来回翻动,像只在锅里气数将未尽来回扑腾的鱼。 虞七屈膝,猛地顶在他裤裆之间,顿时听到更加凄厉的声音。 辣椒面一洒出来,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虞七自己的眼睛和嘴里也落入了辣椒面。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惊慌到极致的泪水和被呛到的难受。 虞七趴在地上,辛辣的模糊眼中,蓦地迷迷糊糊钻进一双男人的锦靴,金线修边。 她听见四周处传来跪地之声:“爷。” 心跳漏了一拍。 不知不觉眼泪愈发夺眶而出,辣椒面的辛辣钻进肺里,有些窒息。 头顶上方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杀了。别让他好过,慢慢来……” 虞七终于确认,一直强憋着的泪大朵大朵,悉数落出,蚁穴溃堤,一发不可收拾。 她爬起来,低着头仓惶往外跑。 后面传来阿瑶惊惧的喊声:“柒娘,别把我留下……” 阿瑶惊恐地在角落缩成一团。从天而降的贵气男人周身散发着逼人的气势,一身玄色点金衣衫,紧锁着满是厌恶的眉头,咬牙切齿地命令三个黑衣人杀人! 柒娘跑了,她看见那男人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一方面担忧柒娘,另一方面更担忧自己。很快,她便亲眼所见西市丞如何在她眼前被倒着提起来一刀一刀划开身体,让血流的速度更快。 天…… 她两眼一翻,靠墙倒地。 虞七边跑边喘气。方才来时大路被那人堵着,她只能慌不择路随便沿着小路跑。不过她运气不错,撞见通往府外的侧门。 没人把守,她匆匆推开门,回头望一眼,似乎没人跟上来,心中稍安。 但她不敢放松,踉跄着跑下台阶,紧紧攥住胸前的衣裳。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腿软呼吸急促,她才停下来。 这一路她一直尽量往七拐八绕的小巷子里钻,越是狭小的越是岔路多的,越选择。 对不起,实在太怕被追上,认出。 眼里的辛辣已然褪去,又干又涩,是流泪后的后遗症。 重新整理好腰带和凌乱的衣裳,手指触摸到袖子时,发现外衫裂了一道口子,想必是与西市丞撕扯时弄破的。她抿了抿唇,将袖子折起,双手抱胸,用另一只手挡住这道口子,免得待会走出巷子叫人看笑话。 她刚抬步欲离开—— “想去哪儿?” 背后男声的响起,让她整个身子绷紧。 还是没能躲开…… “……”她一言不发快步走。 第五胤双眸淬了火一般,大步上前去拉她的手臂。 虞七不说话,伸手去掰他的手指,打在他坚实的臂膀,逼迫他放手。 似乎是她的反抗愈发激怒了第五胤,他五指用力,猛地将她扯过来摔在墙壁上,整个人压上去,封住她所有的退路:“闹够了没!你还想装不认识本王到几时,柒、娘!” 后背的骨头磕在墙砖上生疼,听见他喊此处这个名字。 虞七猛地抬起头,双眸直视他,眼里盛满愤怒:“不需要装!柒娘本就不识得这位爷,跟您更是毫无关系。” 第五胤被她眼里的疏离和愤怒烫得手指跳动一下。 他幻想过很多次二人重逢的场面,最常出现在脑海中的场景,便是小姑娘穿着一身白芨红的衣衫,璨笑着向他扑过来,紧紧搂着自己的腰身,用甜甜的嗓音唤:爷。亦或者是小姑娘生气几日,买个礼物带她出去转转便能哄好,然后两个人能继续如以往一般,继续完成未完成的约定。不论是何种情形,最后结局都不曾变过:定是她着一身青翠礼服,喜帕遮面,手执摇扇,在众宾客的见证喧哗中,缓缓向他步来。 一拜叩天地。 二拜叩高堂。 三拜夫妻执手,比翼连理…… 可每一种想象中都没有如今这样。 “虞七,你可以啊,翅膀硬了?重新换个身份你就不是本王的人了,还敢到人渣府上,你知不知道这叫送羊入虎口!你看看你的衣服,若是本王晚点到,你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是,我愿意。您又是何人,管得着吗?放手,我要回家。” “虞七!” 似是被吓到,虞七挣扎的动作渐渐停歇。胸口里的心脏急促跳动着反抗,硬是撑起她的身子抬头不退不避地与他相望。他加诸在胳膊上的力道时时刻刻提醒她。 眼前此人,不值得她再为其付出半分。 “第五胤,我恨你。” “……” “我恨你,唔……” 这句话才是点燃第五胤神智的导火线。他蓦地低下头,用力啃噬少女的唇瓣,动作绝对称不上理智,反而处处透着粗鲁。他用牙齿在她唇瓣上碾磨,留下牙印,将对方唇瓣咬破,想要用痛觉让她认识到她方才说的话有多么错误。听见从她嘴里吐出这些话语,他就恨不得用嘴堵住,将她还要说的字句一并吞吃入腹。听不见为好! 虞七挣扎着,反咬他。 第五胤明明感受到了也绝不松开。反而双手由禁锢住她的手臂改为环住细腰,用力往身体里按。 两个人都像小兽一般,唇上都留下了对方撕咬过的痕迹。 喘息着分开。第五胤抬眸,撞进虞七盈满怒气倔强的眼眸。 他倏地心跳漏掉一拍,抬手遮住她的眼,另一只手制住她的反抗。 这种眼神是让他感到脱离控制的无力感。 “虞七,我回来了。” “……”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我……” 虞七偏过头,被他一句话弄湿了眼眶。用力将水光憋回去,她用力挣脱:“有用吗? 你自己做的选择,既然决定了就别后悔。 况且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我父亲能回来吗?我祖母能回来吗?我说过,我恨你,不想再看见你。”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虞七不想再做那个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狠狠擦掉唇上的痕迹:“胤王爷自重。我们今日就当没见过,您还是继续回去做您高高在上的胤王爷,北朔的驸马,我不稀罕! 还有,奔霄在城西马厩,聘礼也退到户部了,您有空叫人去搬便是。这些东西还是留给朔鸣公主比较合适。” “你……果然还是在吃醋。”第五胤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 “嗬。” “我派人去聚艺坊当着你的面说我回到胤王府,但我等了三日你都未曾来找我。我以为你不在乎我,现在看来你心里还有我不是吗?”他重新将她圈入怀中,“我还看到你和柳天宁相交甚密,他是不是还对你未曾死心!” “嗬。”虞七嗤笑一声,瞳孔中倒映出夜色中他不甚明朗的面容。 这个人,她曾经这么心悦。 如果之前听到他这番话,恐怕她做梦都能笑醒。 可现在…… 他不爱她。 否则不会视她那么多封的求助信于无物。不会舍得丢下她一个人,一句解释都无,便叫容庇将她拦在山路上。不会在她每次想要追上时,都行得更远。 今日被他瞧见的狼狈,昨日种种他知或不知的委屈,是真的。祖母走时,她跪下发的誓更是真的。 所以…… “王爷想多了。放我走可好?” …… 第五胤一脚将巷子里堆放的杂物踹得四分五裂。 清脆的断裂声在静谧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从来没有在虞七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恐惧。就好像……那个一直围在他身边打转的小姑娘终于长成了大人,然后淡漠地告诉他要过一个人的生活,拒绝他靠近身边几十丈内。短短数月,为何一切都变了。 发泄不掉的怒火积压在手心里:“那头肥猪呢,弄死了吗?” “回爷的话,还剩一口气,申二正在活刮。” “留着一口气,等本王来。” 这种觊觎他女人的,该死。 ------------ 第111章 第五胤急了(二) 西市丞的尸体三日后在相思河道旁被人发现。发现时,他身体已经泡得发胀,身上统共几十个刀口,全是生前伤。面目全非,家属来认领都差点认不出来。 当日春日宴便是西市丞最后一次露面。不少人的口供都提到柒娘和西市丞单独离开。于是也有衙役来找虞七问话,她心中紧张,将想出来的借口告知衙役后,竟奇迹般地没有遭遇更多为难。 也对,第五胤指使人下的手,调查自然是走走过场。 得知阿瑶被妥善安置后,虞七总算心中稍安。 只是西市丞一死,她的计划全部泡汤。那二十万两,又该从何处去筹得? 脑子里浮现出男人的脸,那晚夜色太暗,他身上浓烈甘兰花的气息比他的脸更让她的身体记忆深刻。求他? 虞七嘲笑这个在脑海中蹦出来不切实际的想法,摇头。 她提起裙摆打算下楼。 春苓正在楼下帮忙招待客人,突地瞥见一条长腿跨进来。她立时背过身去,六神无主。 是胤王! 而且他并非孤身一身,朔鸣公主还陪在他身旁。一男一女,容颜俱佳。男的五官飞扬,嚣张惯了,女的容颜绝丽,线条优越,都着一身华服。一红一蓝,尽显张扬,连身上所戴之配饰都是极显贵的。 店中伙计眼睛倏地一亮,这一瞧就知道是大客人,连忙迎上去:“这位公子,夫人,可有小的能为二位服务的?” 公子?夫人? 春苓背着身咬碎一口银牙。这怕不是存心来埋汰她家姑娘的罢! 第五胤剑眉斜飞入鬓,挑眉之时,眼角上扬,漫不经心地开口:“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货。为我家夫人选支钗。” “哦哦,客人那您可来对地方了,我们聚艺坊别的不敢说,样样都是精品好货,尤其是点翠独家传人亲手制作的钗环,京中一绝!要不二位请移步,跟小的上二楼过目?” “咳咳咳咳。”伙计还没说完,春苓剧烈咳嗽起来,扯着喉咙压低声音道,“抱歉身子不太舒服,我先上楼。” 听见楼上传来关门和绣花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吱呀声,她心中大急赶忙上前拦着,生怕姑娘这时候下楼,瞧见这一幕! 第五胤刻意提高音量:“本王只要好的贵的,把你们店最贵的钗环统统摆出来给未来王妃挑选,对了,叫你们老板亲自出来招待。” 本,本王? 伙计们吓一大跳。旋即立刻猜想出他的身份,跪下高呼:“胤王爷安!” 楼上的地板声消失。 第五胤勾唇。 朔鸣高扬起脖颈,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她微微侧头望向第五胤,心中暖流涌动。从他口中说出未来胤王妃几字,好听得让人骨头都酥了。归根到底,他还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笔交易不是。她有信心,能代替某人在他心中的位置。 “老板呢?!” “不在!” “在楼上。” 迥然不同的答案,出自春苓和小伙计之口。 春苓真恨不得此时冲上去缝住伙计的嘴巴。平日里会讨好客人有什么用,关键时刻乱开腔! “哦?”第五胤颇感兴趣地挑眉,“那到底在还是不在?本王亲自驾临,区区一个聚艺坊也想给本王甩脸子?” 似是知道人就在楼上,他愈发张狂。 只要想到那日巷子里,自己将她按在墙上,两人体温已经交缠至斯—— “虞七,你还在意本王吗?” 虞七漠然回睨他,唇上伤口刺目:“不在意了。” 第五胤就几欲抓狂。等了数月,又等了这么几日,就是此番回复? 而他甚至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就算他曾丢下她,就算她家中遭逢变故,可他认识的虞七就应该是望着自己的眼神永远充满敬仰,水汪汪晶亮亮的不是?所有苦难都还有他,他能帮她一一解决,只要…… 春苓恨不得握紧拳头转身冲上去将两人推出店门,关门放狗:“你……” 楼上先她一步传来女子的声线:“不知道胤王爷胤王妃驾到,有失远迎,柒娘这就来招待二位。” 蹬。 蹬。 不紧不慢,绣花鞋踩在木质楼梯的声音。 楼梯的最上端露出姑娘家素色的衣角,随着下楼之时的脚步,轻轻漾起波纹。 朔鸣脸色突变,看身边第五胤攥紧的双拳,需要尽力克制住的激动,突然有种自嘲的冲动。但她仍旧昂起下巴,伸手挽住第五胤的胳膊。 “柒娘!” 春苓连忙跑上去站在她身后。 虞七脸上始终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一身素白,衣袖和领口绣着简单精致的祥云团,略施粉黛,看起来更温和沉静了。 第五胤眉眼幽深。那夜太深,没有仔细看清她的容貌,如今一看周身气质都已然不同:“柒娘,架子倒不小,将本王和王妃晾在此处。” 虞七屈膝行礼:“柒娘不敢,还请王爷王妃恕罪。” 第五胤没开口让她起来,她便一直维持请罪的姿势。 倒是朔鸣先开了口:“愣着作甚,不是说店里有全京城最佳的点翠钗环?还不快拿上来给本公主过目?” “是。”虞七微楞,抬头正好和朔鸣的目光撞上。 熟悉,又复杂。 她匆匆移开,亲自去取了钗环来,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手指轻轻颤动泄露出主人不安的情绪。 她为朔鸣亲手带上钗环,强颜欢笑着说着赞美她的话。离得这么近,曾经几乎成为闺中密友的两姊妹,如今却形同陌路。虞七终于有机会近近打量朔鸣曾经的疤痕位置。那里的皮肤焕然一新,就如同曾经自己脸上的疤痕一般。 果然,自己从来都是活在自己想象中的第五胤唯一。 旁人盛赞艳羡的虞家二姑娘飞上枝头变凤凰,归根到底扒了一身的羽毛,也不过还是只从小在山林里长大的山雉。 第五胤蓦地揽过朔鸣的腰身,紧贴在自己身侧,喷气在她耳旁低声道:“公主美艳,叫本王心动。柒娘是吧,凡是公主试过的这几只都给本王包起来!” 虞七心里裂开一道缝,酸楚从其中蔓延而过。 “好。” 两万两银子成交。虞七目送二人相拥着离开,一红一蓝的身影,张扬又相配。 她脸上明明方才还挂着的笑意,蓦地冷去。 春苓上前拥住她的身子,顺着她的背脊来回抚摸:“姑娘……” 虞七突然委屈涌上来,咬着牙尽量绷住,只是下巴颤抖泄露出主人的毫不平静的内心:“春苓……下次我不要做他们生意了……” “好好好,我们不做了不做了,乖……” 说到底,还是小姑娘性子。即使虞七已经刻意隐藏情绪,让自己变得雷厉风行,成为众人眼中待人接物都挑不出半点毛病的柒娘,可还是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虞七不明白,她已经尽力躲着那位爷了。那位爷也摆明了不爱她,为什么却还是不肯放过她,非要带着朔鸣在她眼前晃悠。 当她虞七是没脾气的纸老虎不成。 行,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嘛! 当即便命令聚艺坊日后不接待胤王。但凡看见胤王上门,立刻关门休铺。 连吃了几次闭门羹的第五胤,脸终于无法控制地黑了。 “容庇,本王是不是太给她脸了。蹬鼻子上脸了还!” “……” “本王日日来,不就是在给她台阶下,她倒好,呵呵。” “……” “是,她对柳天宁倒是和颜悦色,对本王就摆出一副臭脸。本王欠她的不是在还麽,只要她乖乖来求本王,虞重阳的罪名是事吗?” “……” “容庇,你哑巴了?” “额,爷。容庇今儿请假换药去了,我是酉酒,您忘了?” 第五胤睨他一眼,胸中起伏不平:“那你说,本王该如何做?” 酉酒仔细斟酌用词用句:“那爷,您可有想过,二姑娘是真的想与您划清界限?” “她想得美! 本王一日不同意,她就休想逃开。” 啪啪啪。 酉酒鼓掌:“要的就是您的这份笃定。 您想,若是您将虞二爷从牢中救出来,那二姑娘就算为了父亲也不会再同您置气不是。其实,您和朔鸣公主之事做的确实不太地道。哪有女子能忍受被全京城的人耻笑,笑她痴心妄想,笑她是被拔了毛的野山雉。更别提后来她家中又发生如此变故,您却不告而别。换做是属下,也会对您死心。” 第五胤喉头一紧:“我以为,她会等我。” “……” 酉酒不知该说什么。以主子的身份,从小被圣上捧在掌心里长大,虽然遭逢变故失去母妃,可一路仍旧有圣上护着,从来未曾将心交给过旁人。全天下围着他转似乎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当放到二姑娘身上之时,才会无所适从。 他太过倨傲张扬,所以不知道真心难得,切莫蹉跎。 “只要本王救出虞重阳,她便会重新回到本王身边?” 第五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落寞,无能为力。在得到酉酒的点头赞同之后,他轻声道:“本王知晓了。” 让虞七头疼慌乱的事发生了。刑部要求提前缴纳一百万两。三月中旬必须见到银子才能放人,否则就等着给虞重阳收尸。 扒完聚艺坊账面上所有的银子也不过才看看七十五万两。 剩下二十五万两的空档,让人咬碎了一口的牙,也无能为力。 “宝儿,咱们该怎么办?” “没事的娘,你女儿我有办法的。还有三日不是,放心,到时一定凑够二十五万两救父亲出来。”虞七笑着揽过柳氏的肩膀。背过身的神色,并不轻松。 三日,二十五万两。 只有一条路可走。 地下钱庄。 这里是整个栾京地下银钱流通的必经渠道。对于上层人而言,是洗钱销赃之处,对于下等人而言,是坑人却无力反抗的高利贷,能关键时刻救人一命,却往往后来是一命抵一命。 虞七揣着聚艺坊的房契、账簿,来到这乌烟瘴气之所。 门口的小喽啰朝她吹口哨,流着哈喇子:“老大,有漂亮姑娘来借钱了。” 虞七抿唇不语,走进去:“谁是罗老大?我来借钱。” “哈哈,让我看看,是哪家的小娘子。”一身金灿灿,镶着一颗大金牙的壮硕男人从内堂走出来,身边跟着几个提着刀斧的跟班。见到虞七,眼睛一亮,“标致!” 一群跟班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这种程度的目光她已经习惯,笑道:“罗老大,初次见面,认识一下,我是聚艺坊的柒娘。” “哦?有所耳闻,比烟波阁的姑娘们还艳的柒娘。” 虞七也不恼:“谬赞谬赞。听闻罗老大最是乐于助人,最近柒娘手头有点紧,想跟罗老大打个商量,看能否借点银子周转一下。” “借银子啊,没问题啊,规矩知道吗?” “知道的。七日还清,三成利息,每过七日,都增加三成利息。” “不错啊,知道得很清楚,看来柒老板是做了功课的。我罗老大名号在京城里也是响当当的,不跟你墨迹。借多少,抵押物带了吗?” 虞七将聚艺坊的地契和账册递给他:“带了,您看看。我想借二十五万两。” 罗老大接过账册,翻了翻,皱着眉:“不可能。 你这聚艺坊不过个开张没几个月的新店,二十五万两不值。” “那您能借多少?”虞七料到会有这番讨价还价,沉静道。 “最多十万两。” “十五万。” “成交!不过柒娘你若是七日之后还不上,往后每日利息我要再加三厘。” “好,三厘就三厘。”虞七握拳,微笑。 只要能救父亲,区区每日三厘又如何。走投无路之时,再苛刻的条件也只能按照旁人定好的规矩办事。 “老板娘爽快!来人,备纸笔墨,上酒!” “上酒?罗老大,这是何意?” “欸。既然达成交易,自然是要喝酒庆祝的,就当我罗老大交了柒娘你这个朋友,有来有往,多照顾照顾生意嘛不是!哈哈!” 一个有脸那么大的海碗被塞进虞七手中。满满一碗清澈透亮散发着醇香的烈酒。她心中有半瞬的挣扎,不过下一刻便笑着,爽朗地一干而尽。 “柒娘爽快!这是契约,你看看,没问题就签个名儿按个手印!” 虞七不是个酒量非常好之人,但也不差。可这一碗酒下肚,喉咙被烧着了,脑子也有些晕乎乎的。她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肉,含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柒娘!柒娘!你快出来去看看夫人罢,夫人在娘家受委屈了。” 春苓这一声叫喊,将虞七正要落于契约上的拇指叫停在空中。她甩甩晕乎乎的脑袋:“罗老大,等等。 我家有事,待我回去看看,这契约帮我留着!等我回来再签!” 她轻笑两声,推开想要阻拦她的喽啰,奔出钱庄。 “我娘怎么了?” “柒娘!你……他们还逼你喝酒了?” “傻丫头,这叫正常应酬知道吗?感情深不深,侍寝成不成,全看一口闷不闷。”虞七伸手抹去春苓脸上的水痕,“别哭啊,你这丫头。” “我没哭。是天上的雨点……” 虞七喃喃仰头:“这老天爷没下马尿水啊……” “别管这了,柒娘你快跟我去柳府。夫人一个人去柳府借银子去了,谁知柳府不借,夫人正求他们呢!” 虞七被春苓拖着匆匆往柳府而去。 凉风一路扑面,吹散她脸上升腾起的红扑扑的酒晕,唤醒神智。 到了柳府,远远地便瞧见人群错落间,一个身着单薄的妇人跪在柳府门前。赫然是柳荷苒! 柳府的下人吆喝着将围观人群统统赶开:“别看了别看了,快快快回家去。” 柳荷苒沉着肩膀,双手捏拳置于双膝之上,跪于阶下。这条她来拜访了无数次的路,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以此种方式与其再次接触。 “荷苒,你快起来,有什么话我们起来好好说。”杨氏拧着眉半蹲在她面前,去扶她。 柳荷苒抿着唇艰难开口:“对不起嫂子,我只想救重阳。只要能救重阳,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你和兄长,再借我些银两可好?” “你知道的,我们之前给了你二十万,至于多的……除了维持铺子日常所需,我们实在也……” “娘!” 天阴沉沉的,虞七拉着春苓从柳府的侍卫中穿进来。她连忙去扶柳荷苒,茫然道:“娘,你这是做什么,不必如此的。不是说了叫您一切都交给我吗?” 让自己的娘亲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娘家门前,外人会对柳荷苒说三道四些什么鬼话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柳荷苒反抓住她的胳膊,近乎悲伤地摇着头:“宝儿,就算你去抵押,又能借到多少呢?不够的不够的,你爹等不了那么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然我怎么会好意思来求嫂子和兄长。” “您……原来知道。” “从你拿账房和地契我便知晓,难为你了,还喝了酒。” “不碍事。”虞七一个劲儿地摇头,笑道。面对柳氏愧疚的神情,她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又忙对杨氏道,“抱歉,舅娘。母亲她着急,求助无门,给您添麻烦了,这剩下的二十五万两我们会自己想办法的,我们这就走,您别生气。” 她很愧疚,对于柳家来说,其实算是无妄之灾。即使已经被家丁拦住,但最开始的时候一定有不少百姓围观,让人平白看了笑话,影响柳家声誉。况且,比起同根生的虞家大房,柳家没有半分对不起她们的地方,反而处处伸出援手。无论是阿爹在天牢之中,亦或聚艺坊开店都离不开柳天宁。她们这样一闹,说不好听的,其实算恩将仇报罢。 “唉,走吧走吧。” “好。”听出舅娘言语中的无力,虞七愧疚不已。 别过眼去,去扶柳氏。 “别走!” 忽地,身后传来一声急喝,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消失在她耳边。温热的手掌搭上她的胳膊,“别走虞七。” 虞七转头抬眸,撞上柳天宁乌黑的眼眸,喉咙发痒,摆动胳膊从他掌中挣开:“你来了。抱歉,给你们造成麻烦了,我们离开。” 柳天宁胸口起伏,呼吸不匀,下了朝一路跑回来,这阴凉凉的天里竟出了一头薄汗:“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对我们造成半分麻烦,是我,想要帮你。可以给我个机会吗?” “你说笑了。” “不可以吗?” “不可以。” 虞七眸光轻潋。 “为何?” 柳天宁受伤。 “你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翰林院正七品编修,日后是要做大霖栋梁,造福百姓的,我们家长里短这些小事,还是别让你伤神了。你放心,等阿爹出来,我们一家人一定亲自上门致谢。”她扯唇笑道。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去抵押聚艺坊,然后陪人喝酒吗?” “你……我通过何种方式都好,无需你费心。”一丝怒气悄然飘上心头,怎么,把她当烟波阁里的姑娘?陪人喝酒?虞七不再逗留,和春苓虞七搀扶着柳氏离开。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虞七。”柳天宁再次追上去,抿唇诚恳道歉。 “我没生气,但咱们还是保持距离吧。” “不,不要。你相信吗虞七,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不需要。” “抱歉,唐突了。” “……”虞七怔忪望他,柳天宁明明笑着,可语气中却没有半分玩笑之意,一身来不及更换的绿色朝服时刻在提醒众人。这位对她祈求的男子如今已是朝廷命官。 柳天宁拉过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身边,力度恰好不容挣脱半分。 他恭敬地朝柳氏躬身,淡笑:“姑母,借虞七一用,待结束后我会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回去,到时再亲自向您请罪。” 说完,他朝虞七微微一笑,拖住她的手往柳府之内而去。 虞七被他拉得踉跄,双手坠住他的前臂,匆匆望他的脸色急道:“柳天宁,你想做什么,别乱来,柳天宁……” ------------ 第112章 柳天宁再求亲 春苓在后面不安的呼喊被隔绝在柳府之外,虞七不安地往后张望。 “放心,我会派人将姑母她们安全送回家,你无需担心。” “你到底要做什么!放我回去罢,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的……”她慌乱道,不可控的情绪蔓延在心底。 柳天宁抿唇,轻笑:“可是我想。” 声音淡淡的,风打个转就能将声吹走,吹进虞七的耳廓中,又钻进心里。 “天宁,你这是做什么。”柳长河立于前厅阶上,沉目锁眉目视二人从院门口走近。 原来舅舅是在家的。看到母亲方才跪在外面只有杨氏出来扶她,虞七还以为舅舅在店铺里忙活,不知家中发生的事,没想到……原来柳长河一直都在。 虞七敛下眼睫,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任何立场责怪任何人。这是虞家私事,旁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没什么可置喙的。只是母亲唯一的亲兄长,为了避开她而躲在家中拒绝相见,这个真相让人心里有些发堵:“舅舅,舅娘。” “爹娘,天宁有重要的事想同你们说。” “无论何事都晚些再说,为父现在没空。还有宝儿既然来了,正好和你舅娘聊聊天罢,她平日里闲得唠叨得紧。” “父亲莫走,此事,很重要。” “再重要能有生意重要?” “父亲!”柳天宁蓦地提高音量,“方才姑母来了。” “哦,是吗?她许久不曾来了。宝儿该带你娘进来的,她身子可还好?” “还好的。”虞七应道。脑海里却浮现出柳氏日夜操劳累得日渐消瘦的模样,她抿唇预告辞:“娘亲一个人我不放心,我还是亲自陪她回去罢,不打扰你们……柳天宁……” 她无奈,因为柳天宁攥住她手腕的手格外用力,像是生怕她从身边逃走一般。 “我想请求爹娘一事,事关姑父的性命安危,天宁恳请爹娘卖掉绣坊,筹齐二十五万两,助姑母和宝儿一臂之力罢。” “柳天宁,你疯了!绣坊是我们家的命脉,卖掉了我们还怎么活!”杨氏冲上前来怒,“你只想着帮虞七,可你想过我们吗!” 连柳长河也用惊怒的眼神看他,可他毫不在意:“人命更重要不是麽!” “我不接受。”虞七摇头,反射性地后退,“如果是为了我而非要这么做,大可不必。我若是接受了,那跟自私自利的小人有何区别?你们是在危难关头拉我们一把的救命恩人,你这是让我恩将仇报!” “……” “你,笑什么?” 虞七不明白,为何这般严肃的场景柳天宁还能对自己扬起温和的笑,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她心中百味陈杂。 “谢谢你为我着想,我很开心。但若你愿意,现在整个柳家便能都是你的。” “什,什么意……” “嫁给我,虞七,成为柳家名正言顺的少夫人。” “……” 虞七浑身僵直,呆在原地,对面的柳天宁字字掷地,目光灼灼,脚下如同被钉住一般,千算万算未曾料到他竟会在长辈面前直言不讳,坦荡提出。 “不行!” 向来端庄得体的探花郎母亲大人杨氏,倏地尖利出声,手指着两人微微颤抖:“一无长辈同意,二无媒妁之言,你们绝不可能,我不同意!” “天宁,莫说胡话!” “爹娘,孩儿是认真的,您莫要再为我找亲事了,这普天之下,我想娶的从始至终就只有虞七一人。恳请爹娘成全!” 双膝落地,柳天宁翠绿的朝服被猛地掀起,直挺挺地跪于二老面前。咚地磕地之声,砸断了虞七的神智,惊得她后退一步,抽手欲退。 柳天宁的手从她的腕间下滑,穿过她的指缝,扣住手指,强硬留下她。 “柳天宁,你真的疯了。”虞七喃喃。 可柳天宁从头上的玉冠到挺直的背脊到膝盖,几乎绷成一条直线,透出不容劝说的倔强:“我柳天宁对天起誓,愿用整个柳家护虞七安,至死不悔。如违此誓,不入轮回。” “老爷啊,你看看你儿子,疯了疯了,一切都乱套了。你们柳家到底上辈子欠了柳荷苒多少,你还还不够,如今还要把儿子搭上!她根本不是你的亲妹啊!” “杨氏,你!” 天阴沉沉地,一滴水砸在虞七额间,烫醒了她。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不是亲妹。我娘她不是柳家人吗?” “你娘她不过是从小被天宁祖父祖母抱养来的孩子,一直将她视若己出。她出嫁时,长河几乎给了她半个柳家做嫁妆,十年前帮她藏祸乱京城的簪子,如今还出整整二十万两银子救你爹!我们还不够仁至义尽吗?柳天宁是我唯一的儿子,虞七,你放过他好不好?”杨氏摇着虞七的肩膀慢慢蹲下。虞七满脑子被塞满了她的哭声和真相,反复在想娘是否知道自己身世,承了柳家这么多情又该如何还? 杨氏甩开柳长河的手:“莫怪舅娘狠心,但你的名声,你们虞家的处境,你父亲的罪名,倘若天宁真的跟你沾上关系,他的仕途他的一切就都毁了!我和你舅舅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无所谓,天宁不行!” “我,我没有……”嗓子干涩,她也只能蹲下身。说出来的话苍白无力。 “娘!”柳天宁惊怒地跪过来拦在虞七面前。 “你个不孝子!她是胤王爷的人,胤王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难道你还天真地以为她是完璧?!” 眼前的舅娘从以往仁慈宽厚的模样到哭诉再到如今跃起大骂,都在虞七心中掀不起半分波澜。这种话她听得多了,没人会相信被第五胤退婚的女人会是干净的。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柳天宁会为了她张开双臂,捂住她的耳朵—— “娘,请注意你的言辞!虞七绝不会做出有违礼教之事,就算她违了又如何。她就是孩儿这辈子想共度朝暮的人。 从我十三岁再遇她起,就发过誓,护她一世周全。若旁人无法带给她幸福,我便娶她。我也曾以为是碍于誓言,可后来我慢慢知道,那就是因为我心悦她。您给我的挑选的闺中姑娘,琴棋书画样样都好,可她们统统都不是第二个虞七。不识音律,不够娴静,但她有孩儿没有过的坚韧。 胤王爷离开栾京的时候,我心里只想着她。 既然没人懂得珍惜她,那么我来。所以爹娘,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 虞七望着他敞开的袖摆,跪跌在地。 忽地忆起十二岁那年,从大漠归来,在柳家庆贺公子考上裕隆书院的家宴上,被他扯掉了面纱—— “……如若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与姑娘定下婚约,只要姑娘需要,在下绝不反悔。”在满院子嫌弃鄙夷的目光中,他抬起头。 目光灼灼,忽然间山花盛开。 —— 脸上的疤痕在他眼里极其清澈。 如今身形变了,身份变了,少年还是那个少年。 又忆起那年七夕,他穿过丛丛宾客到翠微坊寻她,塞给她两罐让她不耐受的药膏。偷偷藏起来的袖子下方,似乎有什么痕迹横亘在手臂上。 “我会想办法把你治好,恢复你的名声。若是,若是治不好,我上次说过的话也绝不是戏言。”柳天宁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松柏巍如海,君子言凿凿。上次我的提议,只要你需要,我绝不会推脱半字。” 记忆幕幕翻过,跟第五胤有关的也蹦出来。第五胤送她出宫,一眼未交待便率军离京之事。柳天宁仍旧远远陪在她身边,出人出力。 同样的求娶,她已经拒绝过两次。 这一次,她还能说出口吗? 虞七魂不守舍。 杨氏怒极:“你,你简直冥顽不灵!这婚事我和你爹绝不同意,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只要我和你爹在一天,就绝不可能!” “夫人!”杨氏差点气背过去,多亏柳长河一把揽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回房中去,对柳天宁冷道:“你给我好好想清楚。” 三月的雨在天老爷酝酿了许久之后,终于沥沥淅淅地落下。 无声地落在地面,浸出一朵朵湿润的痕迹。 两个人的身影跪在庭院中,一个人背脊挺直,另一人垂头。 下人往院子里丢了套蓑衣。柳天宁全部将其拴在虞七身上,将她整个人拢得严严实实,可惜没有兜帽,他便跪起身子,抬起胳膊肘,挡在她头上。 “柳天宁,别对我这么好。” “放心,我爹和娘最后会同意的,他们拗不过我。”他张开一口白牙浅笑,刺得虞七轻轻眨眼,声音干涩。 “没想到一晃我们都长大了,想想以前差点都要不认识自己了,但没想到原来牵绊住我的居然是银子这种东西。”她轻轻扯动嘴角,“但是我不能为了银子和你在一起你明白吗,我虞七虽然名声不好,又自私又不懂事,但最起码不能害人。” “不,你不是害我,是成全我。拜托,这次别再拒绝我了好吗?我用整个柳家下聘,只希望你能给一个机会同我一起尝尝埋在树下的桃花酒!” “好……” 淋漓的雨中,他像一堵墙,立在她前面,温柔地笑着。不惧世事,遮风挡雨。 用整个柳家下聘。 虞七心肝儿颤,难以启齿的是她竟然心动了。答应吧,答应了就能够救出父亲,如同洪水中抓到了一捆浮木。这种卑劣的想法一经冒出,连她自己都被吓到了。 多么下作的念头! 虞七咽下冒出口的“好”字,猛地将他推到在地,往柳家大门跑去。触碰到他的衣裳,才发现他的朝服早已被雨水打湿,而天上的雨势竟变得如此凶猛。 跑出柳家,街上全是雨落下的水洼,没一个人。她跑到树下,环抱住自己蹲下缩成一团,难受地哭起来。 反正跟雨水混在一块,也分不出来。 虞七,你真是太龌龊了! 一把纸伞悄悄伸在她头顶,为她挡掉从树叶间滚落混着灰尘的豆大雨滴。 虞七哭着哭着慢慢止住,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单纯的难受,不吐不快。哭过了也就回了理智,她慢慢站起身,视线终于挪到身后之人身上。还没看清那人的脸,双眼发黑,蓦地栽倒:“是你……” 那人双手接住她,吹响了熟悉的口哨。 远远有蹄音奔来,踏碎满街的水洼。 ------------ 第113章 抢人 酉酒正准备今晚早些歇息呢,打着哈欠吹熄蜡烛,代了容庇几日的跟班,他已经深刻认识到主子的变态与闷骚。 真的是太,太,太骚了。 跟踪,听墙角,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得,自己也甭劝,吃力不讨好,省得最后还被埋怨。 他刚躺下盖上被子,便被一道从窗户闯进来混着咸湿雨水的劲风从被窝里揪出来:“快穿上衣服去主院,爷让你救人。” “诶诶诶,容庇你轻点,真当我打不过你啊!亏得我还在你屁股开花的时候送上了救命的伤药,还帮你代班,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容庇头突突地疼,觉得酉酒碎碎念的功力与日俱增。他懒得废话,直接上手帮他套外衣栓腰带穿鞋子。 “还有啊,大门不走,你非要翻窗,吓我一跳!对了,爷又带了什么伤患回来?不会是虞七吧!” “……” “完蛋,这好端端地怎么又将人搞伤了带回来,真是真是……欸!容庇你轻点,我衣裳承不住……” “闭嘴!” 酉酒只感觉自己被提着腰带一路在雨中急奔,然后扔在寝殿地上,咕噜噜翻了个个儿。 “来了?快帮她看看,她在发热。” 酉酒来不及叫痛,扶着腰赶紧走到床边。他家主子这满脸满眼的担心不用看,他也知道床上之人是谁。 “您让让。” 把个脉,虞七的情况他便一清二楚:“确实很烫,超出一般发热症状。不顾问题不大,只要今晚能将热度褪些下去便会好很多。她是忧思成疾,再加上近日天气变化大寒风入体,又淋了雨,这才晕了发热。今晚必须得好生看顾,不然还是会有危险。” “……”第五胤握拳深吸气。 “还有,我劝爷还是别在她面前晃荡,等她醒了看到心里会更不舒服。” “为、何?” “爷您可别气我,这可是虞二姑娘她自己说的,不信您过来听。” 难得能看见主子吃瘪,酉酒挑眉道。 第五胤皱着眉,上前俯身在虞七耳边,听见她口中极低音的呢喃。这姑娘已经脸色潮红,像只从滚水里捞出来的鱼,发出来的也都是模糊不清的气音。 “祖母……祖母……阿爹…… 别走……恨他……” 俯身听了半晌,第五胤再次变了脸色,眸中情绪锁死。若没听错,她口中说的是,恨第五胤。 身侧的拳头攥紧,第五胤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滚下去煎药,治不好她你就提头来见。” “知道了。” 寝殿中只剩下第五胤和虞七二人。一个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人事不省,一个手忙脚乱抱出两床被子一起盖在她身上,拢得严严实实:“乖,会难受一些,过完今晚出一身汗就好了。你别想着从我身边逃开,只要你不走,一切我都不计较。我会帮你救出你父亲,还你虞家名声与尊荣,好吗?” 这些柳天宁给不了你的。 他抿紧唇张开手臂将裹着三床被子的人护在怀中,低声道。 不过酉酒煎好药的去而复返将他打断。两人在殿中一块陪着虞七。第五胤索性上床躺在外侧,一整晚都紧紧将她像个蚕茧一般裹在怀中,每隔一个时辰便惊醒,为她用凉水擦拭额头与手心。 天方亮,第五胤猛地睁眼,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去试探她的体温:“酉酒酉酒,快过来诊脉。” 一个圆枕蓦地砸在酉酒面部,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腰酸背痛。 该死的,那俩主子睡在软乎乎的大床上,他就偏偏只能睡地上,除了一床被施舍的铺盖,简直不把他当人看。呜呜。突然间很想容庇怎么办。 酉酒垂着头诊脉,一做正事立刻恢复正经模样,顺便伸手去触碰虞七的额头,被第五胤伸手挡住:“爷,您这样我没法看诊。” “……”第五胤撇嘴,收回手。 “呼,还好。总算比昨晚褪了些,没那么烫了。接下来三天都持续服药,应该便能好全。” “好,你快去煎药,我来照顾她。” 见过上心的,没见过这么上心的。他这个用完就丢的神医有这样的主子可真是……三生不幸。不过……酉酒歪头道:“爷我真的很好奇,您心中是如何想的。当初狠心留下虞二姑娘离开,绝口不提半字解释。在山西又命我用那么珍贵的药材治好了北朔公主脸上的刀疤,跟公主也算出生入死过。所以其实您是想要坐享齐人之福?” 可惜了,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第五胤一脚踢出寝殿,撞在容庇身上,哎呀呀地叫唤连连。 “叫你乱说话。”容庇冷漠施舍给他半个眼神。 “我怎么知道……” 第五胤气结,回头望着依旧被裹成粽子,头发被汗湿凌乱的虞七,渐渐温和平复下来,起身离开去洗漱。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床上的粽子动了动,没睁眼,但有讨厌的水花从眼角滑下。 “爷,朔鸣公主来府上找您,您要不要去见见?” “……”第五胤看了眼床上仍旧昏迷不醒在高烧之中的虞七,对容庇的禀告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她有何事分非要到我府上说?飞鹰传说飞鸽传说样样都可,派个人来也可啊。罢了,我去看看,很快回来,你找人看着虞七。” 等他去而复返之时,酉酒正巧从寝殿中出来。第五胤快步上前:“怎么了?” “醒了,爷您好自为之。” 酉酒走后,第五胤双脚僵硬,缓缓挪进殿中,手上攥成拳头,推门而入:“你终于醒了。” 他本以为会像往日一样,看见虞七冷漠带着憎恶的表情拒他于千里之外,但是这一次她看起来似乎很平淡。缩在床上抱着碗喝药,喝完之后便平静地回望他。旁边的侍女收拾好一切出去。 “这是胤王府?” “是,这就是你当时监制的主院,不过不是偏殿,这里是我的主殿。” “……”虞七点头。 难怪……有些熟悉又陌生。 看到第五胤的脸,她便难以控制情绪。过往种种浮上心头,难以平静。 可这样不行!她必须忍住。因为她有事要做。 “还好吗?可还有哪里觉得难受?我叫人给你弄点粥喝,发热是会吃不下东西的。” “我身体好着呢,哪有那么弱,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整头牛!”让第五胤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虞七竟然笑道。他立时欣喜:“好,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酱卤红烧清蒸统统来一遍!” “可真是太感谢啦,王爷。”虞七笑得眉眼弯弯。 “你……不生气了?” “生气?为什么生气?每天都是新鲜的日子拿来生气做什么。过去的不就是用来遗忘的嘛,干嘛一直抓着念念不忘徒增烦恼呢,我虞七才不是那样的人!”虞七摇头晃脑,满不在乎。 第五胤听见自己胸腔里翻起的激动:“对,虞七,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重新开始好吗!” 他温热的手掌覆上虞七的,她的掌心也很热,不过是生病导致。 突如其来的触动让心脏失了一拍,鼻间酸意涌上。她梗着脖子,反正生病也有浓重鼻音:“唉,已经很晚了,我今日还约了人,不适合在胤王府继续待下去,我还是先走罢。” 重新开始,很诱人。 但越诱人的往往越带刺。 第五胤就是个最带刺的,靠得太近哪有好下场。 “你要去哪儿!去找柳天宁,同意他的提亲?” 手腕被猛地抓住,心跳得极快。虞七眼神闪躲:“你都知道了?” “所以若不是本王听到,你会打算瞒着我和他定亲,等到出嫁入了洞房才告诉我!?虞七,你变心了。” 变心? 谁才是食言的人? 虞七嗤笑一声,眼里的冷意弥漫又被掩盖。她缩着脖子扭动手腕:“怎么会呢,王爷莫不是再说自己。柳天宁是对我说过不假,但我并未想要接受。我一个‘罪人’,凭什么拖累旁人下水。就凭我现在的名声,胤王爷扔掉不要的破鞋,凭什么去祸害别人呢。”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可吐出来的字眼却始终忍不住扎上刺,想品尝第五胤被刺扎中的快感。这些可不足她所承受的千分之一…… “不是这样的。”第五胤喉头滚动。 “无论王爷信或不信都好,还是放我先走吧。”虞七平静下来,嫣然一笑,“我今日要去钱庄签字画押。” “不许去!”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存心玩我!” “地下钱庄那种肮脏的地方你都肯去,为什么就不能来求求我?我可以帮你的啊!” “你会吗?” 兜兜转转一大圈,虞七终于听到了她想听的话。从第五胤口中主动提出帮忙。 从睁开眼后,她便在脑海中模拟出了两人见面后的种种场景。听到酉酒和第五胤的对话,侍女在耳旁碎碎念第五胤衣不解带照顾她的好,满是艳羡地说从来没见过王爷对任何一个女子如此上心。 嗬,可她不会再信了。 秋水盈盈的眼眸里一碰即碎的希冀,满是对他小心翼翼的卑微渴求。第五胤喉中干涩,也终于对她说出憋了多日的话:“当然会。只要你说,我就会去做。” 嗬,男人。 “所以你能将我爹救出来?”她祈求道。 “是,我已经吩咐下去,再有五日,朝廷便会释放一批冤假错案的重刑犯,你爹就会在其中,不需要一百万两银子。”你也无需如此辛苦。 “你没骗我?” 虞七笑着笑着,眼泪涌出来。 她成功了,没想到这么容易。 兜兜转转这么大一圈,没想到第五胤已经提前做了。 说不出是感觉,心中迷茫。自己又一次依靠了这个在祖母面前发过誓再也不痴迷的男人。纠缠愈来愈深,愈来愈扯不清。 眼泪涌出来脸上皱巴巴的,第五胤心里万般涌上心头。好像,他的小貂又回来了。 他将人揽进怀中,感受着人儿更咽的身子,低声开口:“我不会再骗你。我们重新开始吧虞七。你应得的聘礼我会统统返还给你,你们的罪名我会洗刷干净,你所遭受一切,我来为你报仇。 我们回到像以前一样好吗?” “……” 嗬。虞七靠在他的肩头,在他看不见之处掀起嘲弄的笑,将眼泪统统绷回去。手指缩紧,目光冷硬。但她还是听见自己如是用柔软的音调说:“好。” 如她所愿,两只手臂将她的身子箍得愈发用力,恨不得将她按进体内。 “好,好,我们会好好的。所有的一切我都会补偿给你,我们会好好的,虞七…… 会好好的……” 第五胤,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会信吗? 柳府。 有道人影从柳长河的书房内出来,妥帖地掩上门。 藏在暗处偷看的两夫妇并未出声,等人影稍微走远一些,柳长河才忍不住将自己的胳膊从杨氏手中扯出来,不动声色地揉揉。 杨氏立马冲进书房之中,翻箱倒柜: “看到没有,你儿子疯了,疯了疯了,真的疯了!他真的把绣房的地契和产契都拿走了,铁了心地被贱人迷了眼,连我们自家都不顾。 呜呜。” 唉。柳长河叹气:“我们一直想让天宁更有主见,能够自己决定种种大事,将来不至于在官场上吃亏,任人拿捏。 如今他也算自己做了抉择。” “你这个当爹的说的什么话!是为了儿子好吗!我辛辛苦苦将他养大,一路高官拜俸,终于成了个探花郎,怎么能眼睁睁地看他为了一个女人葬送仕途。我真不明白,你们柳家到底欠了柳荷苒什么,一个二个都是来讨债的!我怎地如此命苦!” 柳长河摩挲着杨氏的背脊,小声地哄着她:“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方才你不也看着天宁拿走地契未加阻拦吗,算是默许了。” “我,默许?! 他跪了整整三日,我个当娘的还能怎么办,难不成拿根绳子将他捆在家里不准他出门去见那个女人?呜呜。” “是啊。不能。” 柳长河眯起双眸,叹了口气。 想到院中挺直了三日的少年单薄身影,老眸中只剩下妥协:“那就随他去吧。” 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他不撞南墙不回头,铁了心要和虞七在一起,那便勇敢一次。反正男未婚女未嫁。自己这把老骨头从来没见过儿子如此执着,谁又能说不是一次蜕变呢? 无论对柳天宁还是对他自己而言。 所以就连书房的地契也是柳长河亲手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未来的一切就交给小辈自己去拼罢。 他将杨氏揽进怀中,如是想。 ------------ 第114章 虞重阳出狱 柳天宁去了一趟当铺,已经将怀中的地契和产契换成了叁拾万两银子。整整三十张一万两的银票揣在怀中,像搁了个火炉在胸口,烫得他心口都是暖的。 虞七定还在等他的银子,必须赶紧将银子送到刑部,交给尚书大人。只要钱够了,便能将姑父救出来。 是的没错! 来到刑部外,远远地便瞧见少女窈窕的身影,还是一袭素白,索性连发饰都不带,亭亭地立在那儿。 “虞七。” “柳天宁……”听见声音,虞七转过头来。虽然笑着,可心虚地想要躲开他炙热的视线。 完蛋,怎么会碰上他。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只要今日交够银子,姑父一定能够平安出来。所以我……胤王。”柳天宁脸色倏地变化,眼神在走近的第五胤和虞七身上来回交叠。 第五胤眯起眼:“原来是翰林院柳编修,怎地到刑部来了,莫非擅离职守?” 他走近虞七,强势地揽过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贴在自己身前。 “柳编修,见到本王怎地还不请安?” “……”柳天宁脸色发白,视线牢牢锁住锢住虞七肩膀的手掌上,两耳恍若未闻。 虞七沉默地垂下眼:“王爷,让我和表哥单独说几句话罢。” “不可。” “……”虞七沉默地抬眸望着他。她知道,他会同意的。 果然,第五胤在她的视线中败下阵来,咬牙狠道:“十句,只有十句。”说罢,放开她的肩膀,转身走到十丈之外,恶狠狠地盯着二人。 “好久不见,柳天宁。” “明明才三日,哪里称得上好久不见,我们不是三日前才在我家……”柳天宁白着脸勉强笑着。 “是啊多亏你一心为我父亲着想,为我想办法找门路,你的恩情我虞七记在心里,没齿难忘。 但现在不用了,一会儿我爹就会出来。 也不需要一百万两银子,其实不过是胤王爷一句话的事。” “……”柳天宁想说的话全被堵在喉间,怀中揣的叁拾万两银子滚烫滚烫,仿佛在嘲笑他的一厢情愿。他还是笑着:“可你不是答应我说‘好’,我以为……” 以为你同意嫁给我了。 “我用整个柳家下聘,只希望你能给一个机会同我一起尝尝埋在树下的桃花酒!” “好……” 淋漓的雨中,他像一堵墙,立在她前面,温柔地笑着。不惧世事,遮风挡雨。 现在他也笑着,虞七却不敢看他,打着哈哈:“以为什么? 那天风雨那么大,听不清话很正常。” “原来是我听错了……那你和胤王爷……” “嗯。是我误会了胤王,他从回京之后便开始想办法救我爹出来。他没有扔下我不管。至于婚约一事,也是误会。呵呵,说起来也是好笑,误会这种东西可真是害人不浅……” 她的笑声如悦耳脆铃,柳天宁附和:“是啊。害人不浅。” 说完,他双手环胸,将胸口处的东西藏得更深了。 “那你和他,会重修旧好?” “呵呵,这种事哪里说得准。也许,可能,大概罢。王爷说婚约从未作废,我全听他安排。” “那挺好啊,挺好的。” 他一退再退,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落在虞七眼中。她恨不得抽正在说瞎话的自己几个耳光。一点能耐都没有,只知道欺负在乎自己的人! 可她,除此之外,毫无办法。 “说够了没!” 第五胤的声音插进来,满脸不悦。 虞七微笑:“说完了。不过是聊些家常罢了。” 望着面前二人的互动,柳天宁眼眸定定地望着第五胤,蓦地攥紧双拳,扬声道:“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柳天宁!” 虞七一下慌了,生怕他想不开往狮子头上撞。 “可以。”第五胤眯起眼,走到柳天宁面前。 两人个子差不多,只不过一个身上已经染上沙场的张狂霸道,另一个身上依旧是儒雅的书生意气,哪怕进了官场,也只是愈发沉稳。 第五胤越看他越觉得气上心头。 就是这么一个一无家世,二无显赫地位的人,大言不惭教唆虞七改嫁,光明正大撬自己墙角!真该一掌将他捏死,还跟他废什么话! “王爷,下官身为虞七的表兄,有一事想问王爷。您,可是真心待她?” “本王真心待她如何,不真心又如何?柳编修,你一个七品小官,也配站在本王面前质问本王?” 柳天宁目不斜视:“如果王爷并非真心对待虞七,我不会放弃的。但如果王爷和虞七彼此真心,我甘愿离开。再不打搅。” 第五胤并不吃这套:“无论你做什么本王都不会在意,虞七的心不在你身上,你做任何事都影响不到她。本王何惧。 但你若一定要讨个明白,本王也可以痛快与你说明。曾经从虞七身上拿走的尊荣,本王会一点不落地为她讨回来!她依然会是本王的妃,这一点生死不变。” “我知道了。多谢王爷。” 柳天宁笑了,柔和的视线落在远处的强装镇定的虞七身上,“我会遵守诺言保持距离,也请王爷记得您今日所说之言。 她性情敏感,其实并不如外表看起来一般什么都不计较。王爷离开栾京剿匪之后,她关在府中闷了好几日。然后姑父被污蔑治罪,她给你写的信,你也一封未回。我一个外人,不知王爷有怎样的苦衷,也不想置评,我只希望从今以后王爷能真心待她好。她一个姑娘家,扛起了分崩离析的虞家,料理了葛祖母的后事,开了聚艺坊。台前幕后人人都叫她‘柒娘’,艳羡柒娘的貌美玲珑。但或许她心中并不喜欢在栾京做柒娘。 若说亏欠,天宁私以为,王爷您亏欠虞七太多。 今后,望您珍重。” “慢着,你说的是什么信?” “……”柳天宁笑笑,摇头,“兴许王爷忘了,仔细想想罢。” 第五胤惊怒交加,一抹恐惧慢慢爬上他的身子。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这么多事从柳天宁嘴里串起说出来,他才感到不安。在他离开的数月之中,虞七究竟是靠什么熬过来的。他素来知她坚韧,从不喜欢叫苦连迭。大多数事容庇都曾禀告过,他大致了解。 但没想到,有另一个在这数月之中一直虎视眈眈地陪在虞七身边,知晓她所有的一切,将她所有的脆弱和坚韧尽收眼底。 若再晚半月一月归京,是不是虞七便已然嫁作他人妇。 从此再不复相见。 光是想想便觉得呼吸紧窒。 柳天宁端端正正地朝他行个大礼,躬身:“王爷,该说的下官都已说清。 祝愿您与未来王妃情比金坚,此生不负。” 朝第五胤行完礼后,他转向虞七的方向,目光流连在她身上,满是层层笑意。他遥遥朝虞七虚行一礼,轻声道:“祝你幸福。” 眼眸晶亮,遥遥再拜。 然后不再贪恋地转身离去:“姑父那边就麻烦王爷了,告辞。” 闲云野鹤,青竹出尘。 背脊挺直,笑意一点一点从眼角剥离。 虞七望着他的背影,忽地眼角一热,心中被什么攥住攫取了一下。她匆匆别过眼去。在心头无声念道:抱歉。 他走之后,刑部的门开了。 衙役押着几个尚穿着囚服的犯人,走了出来。犯人蓬头垢面,凌乱油腻的长发垂在面前,手上还带着镣铐。走在中间的两人,只消一眼,虞七便认出他们是谁。 她捂住嘴,身子前倾,立时便想飞奔过去。 但腿却立在原地,挪不动步。 “要过去吗?” 第五胤揽住她的肩膀。 “不用了不用了。”她又哭又笑,摇头,“我爹和椿木他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放心,他们在牢里没有受太多严刑逼供,尚算好的,无需担心。我会叫酉酒去为他们诊治,你放宽心。” “谢谢。”虞七哽咽。 “虞七,这回你欠本王的还不清了。你答应本王的事,也别忘了。” “好。” “喂,那边的,说你们俩呢!麻利地,快滚出来。” 暗无天日牢房里,只有高高的石壁上凿开的一个木窗,洒下些许光亮。 椿木连滚带爬地跪到虞重阳身边:“二爷,他们好像说的是我们俩。呜呜,是不是我们刑期到了,要被砍头了。” “生死有命,各安于天。”虞重阳张嘴,声音有些粗粝。他拍拍椿木的手背,宠辱不惊地互相扶着站起身来。 小伙子吸了吸鼻子,嗯嗯点头,扶着虞重阳在衙役的催促下走过昏暗无比的走廊,走出牢狱。 出去的那一瞬间,他们方才知道原来外面的味道有多新鲜。在牢狱中住了数月,连腐臭味都当做理所应当。 他们头上没有被套上黑布,反而一路押着他们从天牢来到公堂之上。 云里雾里地听完大老爷说话,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似乎不是要砍头,而是要释放他们,快速被逼着按了手印之后,又被衙役推搡着出了刑部公堂。 如今身着囚服站在大街上,被除去镣铐,依然有种不真实之感。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脸上,虞重阳眯起眼。 很快便有一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奉命将他们送回虞家。 椿木痛哭流涕:“二,二爷,我们终于能回家了!一定是夫人和姑娘,咱们快回去见她们罢。” “好,好。”纵然心中隐隐觉得蹊跷,虞重阳还是来不及多想,踩上马车,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终于能见到阔别了数月的妻女。 可渐渐他发现,这根本不是去往城南的路,马车反而停在了他在城西小巷拥有的小宅。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院中。 柳氏与他紧紧相拥在一块,哭泣着为他讲述这几个月来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所有事情。当虞重阳得知葛氏的死讯之时,他跪朝南方葛氏坟墓的方向涕泗横流。 “母亲,儿子不孝!” 虞重阳前脚刚到,后脚从胤王府送来的一长溜聘礼也到了,不仅将从虞家没收的尽数奉还,还新增了八担,共计七十二担。胤王府的管家亲自上门宣读胤王旨意,为虞重阳平冤昭雪。而旨意中的虞七,则成为胤王府侧妃,两月后同正妃一并大婚。 而正妃,不用说也知道是朔鸣公主。 七十二担聘礼,羡煞旁人。纵然是妾,也无人敢小觑。 试问大霖众人,谁见过给做妾的聘礼? 自古以来,媒妁之言,名门正娶,都是为正室而设。说好听些叫侧妃,不好听就是个妾,只配从王府侧门被抬进去,没有拜天地,没有合卺酒,没有闹洞房。 可胤王爷竟然给一个妾整整下了七十二担的聘礼! 想必是放在手心里疼极了,才不舍的让人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可只有做父母的才心疼…… 才从天牢中死里逃生的虞重阳一口气没上来,哽出一口鲜血,歪歪地栽倒在地。 老天爷啊,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 第115章 皇上崩天 接下来的日子,胤王府匆匆置办起嫁娶物资来。 整个王府在得力管家的看顾下,耗费了半个栾京的红绸子,将整个胤王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挂满了喜庆的红色。从府门到前厅的主路上也被盖满了毡毯。喜服、喜被、喜帕统统一应俱全。 王爷和朔鸣公主大婚的礼服被送进府中,按照皇族正一品的待遇置办。虞七这个同日记上胤王府名册的侧妃也没被遗忘,只不过按照她的品级是无法穿上正青色的嫁衣,只能退而取其次穿淡绯的宫装。 下人们虽然知道成婚当日王爷定是不会来侧妃房中的,但谁都知王爷对虞七的宠爱,谁也不敢在她的装束上偷半分懒。 侍女们的夸赞,虞七一笑置之。满府的喜庆,漂亮气派极了,但于她而言,并非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虞七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 胤王府的喜事,黄了! 宫中传出来的流言,一直以来卧床不起的康帝,不行了! 第五胤当晚便匆匆忙忙进宫,一整日未归。虞七披衣坐在梳妆镜前,窗外夜色迷蒙,忍不住为他的安危担忧。 “娘娘,夜已深您还不就寝吗?” “你叫我什么?” “很快您就是我们胤王府的侧妃娘娘了,奴婢提前喊向您道喜,嘻嘻。” “这样啊……还是叫我柒娘罢,毕竟还没成亲不是。”从虞七的话语中听不出喜怒,“爷还没从宫里回来?” “没有。” 好吧。若是真如容庇所说,康帝面临生死大关,只身进宫的第五胤会面对怎样的险象环生?如今稳坐朝堂手握大权的东宫太子第五胥会轻易放过这个瓮中捉鳖的好机会吗?虞七咬紧唇瓣,眸色挣扎。 十数位御医在乾龙殿中手忙脚乱,医童们直接在殿中便升起了炉灶武火急煎,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出汤药,再喂到圣上口中,用最短时间方能吊住康帝一口气。 皇后伏在龙床边,呜咽垂泪。第五胥和第五胤均长跪于殿中,为康帝祈福。其余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们甚至不配出现在殿中,只能带领大臣们跪于乾龙殿外,顶着担忧默不作声。 “咳……咳……” 突然龙床之上想起一阵低低的咳嗽,原本躺在床上死气沉沉之人蓦地睁开眼。 “父皇!” “圣上醒了圣上醒了!” 尧公公喜极而泣的声音划破整个乾龙殿的颓丧。 “圣上,您终于醒了,臣妾,臣妾都要被吓死了!” 康帝被尧公公撑住后背,浑浊的老眸从床边依次往下扫去,从皇后到第五胥再到第五胤,嘴巴一张一翕似有话想表达但极其吃力。 “你们……辛苦了。朕的好皇后,好太子,好儿子……咳咳。” 御医忙接道:“微臣用了极其冒险的药材吊命,才将圣上的精神气儿补足回来一点,恕微臣直言,圣上恐怕……时日无多。请娘娘皇子们好好珍惜。” “爱,爱卿所言甚是,朕心中皆明……咳咳。朕的传位昭书早已备好,如今安放在朕的御书房之内,胥儿,你且去随尧公公取出来罢。朕一手建起来的大霖江山,可就要交到尼恩小辈手里了!咳咳……” “遵命,儿臣这就去请诏。” 一听到传位昭书,第五胥眼睛发亮,他立刻行礼出去,往御书房奔去。 剩下的人,康帝目光瞥了瞥:“其他人都退下罢,胤儿留下。朕有话要跟胤儿说。” 道道目光,或嫉妒或羡慕,或恨或牙咬切齿。等到殿中只剩下夫子二人之时,第五胤崩了许久的神智终于溃散。 “父皇,您终于醒了。您不知道您卧床数月,是因为有人对您下了药……” “是胥儿罢。” “您知道?!”康帝含笑,似乎早已知悉的模样,落在第五胤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人老了,睡着,但耳朵还没死,心也还没死。这几月,为父躺在此处,恍惚听到过。倒是你,如今也是做大将军的人了,为我大霖清剿贼寇胜利凯旋,也为你三哥,报仇……好样的。” “不,我还没有报仇! 母亲的仇我还未报!您知道,当年害死母亲之人是谁吗!是您的好儿子,第五胥!” 第五胤已被仇恨填满,整个身子抑制不住抖动。 这个秘闻连康帝也是首次听闻,枯朽的手握住第五胤的手腕,无声地张着嘴,不敢置信:“咳咳……” “所以,我要他偿命!” “……胤儿,不要……” “事到如今,您还在包庇他。”唇角的凉薄浸入心底。第五胤冷道,“这么多年,天下人皆知您偏爱于我,事事万物珍贵的皆放到我面前任由我挑选。但是,太子、三皇子他们统统都可以习武入仕,掌控朝中一方命脉。唯独我,武功是容庇教的,性命安全也是娘留下来的暗卫护的。您给了我疼爱,却从未给我一份公平。 您知道有多少次,我都在生死边缘徘徊,无数次地脑子里闪过可能再也无法赶回宫中见您的念头吗? 您知道的,罪魁祸首一直是手握朝政大权的东宫!” “……” “您摇头做什么呢?难道儿臣说的有何不对? 您的身子,我母妃的死,统统都是他一手策划!这种弑父篡位,狼子野心之徒,他也配登上万人之上的位子,受天下臣民爱戴?他、不、配!”第五胤冷笑。 “胤儿,活着……最重要。” “不,父皇,这天下更重要。”第五胤斩钉截铁。他眼中决绝之色似乎终于打动康帝。康帝阖上老目,浊泪从干瘪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似乎堆满苦涩。 身为一个帝王,坐拥江山数十年,自以为算好了每一步,为每一个儿子铺好了路,就是为了防止出现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局面。没想到,没想到啊,终究是躲不过! 这个他最疼爱的儿子,由他此生最爱的女人所生之子,已然成长为了手握重兵平叛定乱的将领。自己为第五胤规划的路,真的还是他所期待的嘛? 康帝颤抖着嘴唇,伸出干瘪的手:“给朕,纸笔。” 一封潦草的,笔锋散乱,透着将尽气数的圣诏在他颤抖的笔下浮现。 朕气数将尽,病中常感天命召唤。吾儿老五,胤王才德兼备,仁孝至义,堪当大任。待朕百年后,继承大统,护我大霖,千秋万世! 没有圣印,沾了咳出的鲜血,便是一个指印落下。 “朕欠你和你母亲的,一并归还。 这些年,朕自以为的保护,没想到也是害了你。如此也好,朕重写遗诏,你想活成何种样子便尽管去活罢! 咳咳。 这一生,朕没对不起谁,除了母亲和你。 当年把你母亲从大漠带回来之时的承诺,负了…… 如此也好,如此甚好,让朕能有脸面下去见她。 胤儿。 今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记得莫被仇恨和欲望冲昏头,分不清自己真正想要……” 被塞进怀中的圣诏,和康帝颓然垂下的枯瘦胳膊。 康帝的话还没说完,便溘然长逝。 立在暗处的禄事史官,大男人也忍不住稀里哗啦哭出声,在自己记录册上记下这悲怆一幕: 康帝,崩天! 传位于胤王! 胤王府。 侍女悄然进来报。 “柒娘,有人在府外想要见你。” “这么晚了,是谁?” “管家说,是翰林院编修柳大人。” 虞七倏地起身,放下手中的簪子:“他怎么来了。”她在房中踱步,心中来回争斗,不知该不该去见他。她是觉得再去见柳天宁,实在愧对于他,不知该做何表情。可夜上三更,想必定是有紧急之事,才能让向来守礼的柳天宁破例前来。 “将他请到院中罢,我这便过去。” 虞七带着一个贴身侍女便前去赴约。若是以前她还会顾及男女大防,可对柳天宁,她心中情绪纷杂。 柳天宁被管家带到院中时,虞七和侍女已然等在那处。 幽幽两盏路边灯旁,披着斗篷手中提着灯笼的女子亭亭而立。跟记忆中十三岁时复见相比,长高了足有一个头那么高,从以前的小豆芽,变成了风姿绰约玲珑有致的女子。 柳天宁向她行礼:“宝儿,我要离开栾京了,今晚特来向你请辞。” “……”虞七愣了片刻,缓缓道,“你,要去哪儿?” “官职调动,朝廷派我去一个南方县城做县令。” “可遥远?要去多久?” “一月之程罢,时间我也不知,最少三年,长的话或许……一辈子。” “一辈子?”虞七喃喃念道。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为好。她心里是舍不得的,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若是经此一别,恐怕就真的是再难相见。 不过如此也好。难道将柳天宁长久地困在京中便是好事? 她轻笑:“那我这个做表妹的应当恭喜你才是。有此机会去下放历练,待有了功绩,岂不是就要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以后再见着你,恐怕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柳大人。” “呵呵。”柳天宁喉头干涩,“你,快要成亲了罢,我看府中张灯结彩。” 虞七脸上笑容微僵:“是呀,快了罢。” “怎地,第五胤让你不开心?” “他哪有本事呀。只是突然想起这一年,像是做了一场梦。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有些不真实。” “所以你现在是喜的,对吗?” 虞七隔着斗篷的檐望着柳天宁,明白他言下之意。都要走了,何必还挂念着呢。是以她斩钉截铁:“是,我是欢喜的。” 她的回答,让柳天宁笑了。 两人间隔着一丈的距离,也能看清烛火在他星眸里掩映的光。他羞涩地轻抿唇角:“那就好。 那我走了,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他便背着包袱转身离开,毫不留恋地。 虞七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祝你平安,后会无期罢。” 如果我带给你的都是无法达成的奢望与竭力,那就千万莫要再为我疲于奔命,过你自己的人生,成为你一直以来梦想中想要成为的清流砥柱。希望日后从旁人口中听到你的名字时皆是盛赞与荣耀。 虞七在院中站了一会儿,轻笑一声,才准备回房。 突然—— 府中骚乱四起。 训练有素的兵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排着队操练着将胤王府团团围住。 “誓死守护胤王府!” “誓死守护胤王府!” 暗卫出现在虞七面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请娘娘回房,我等将誓死守护娘娘安危!” “慢着,发生什么了!是不是宫里出事了,王爷呢!”虞七蓦地慌乱起来,冲上去用素白的指甲紧紧攥住暗卫的衣领,将人提起来。 “属下不知!冒犯了,属下这就带娘娘回房!” “放开,放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第五胤安全吗安全吗!”她踢打着叫喊着被丢回房中,外面站了一排的暗卫将房间守护得如同铁桶。 “请娘娘见谅,属下奉王爷的命令,誓死保护您。您在我们在,您若有事,我们自刎谢罪愧对王爷。” “……”虞七拍累了,喊够了。 靠着门板慢慢蹲下,喃喃道,“一定出大事了,一定是。” 柳天宁一路南驰,拿着出城的令牌,与随行小厮一同破例在半夜三更出了栾京。 马车一路往前,穿过浓重的夜色。他掀开帘子,回望身后越来越小的栾京城门和连绵的城墙。这座名叫栾京的城里,困住了他爱的女子,斩断了彼此的缘分。 没得再回头了。 他不知道在他放下帘子收回目光之时,栾京四大城门均接到京师戒严封锁城门的密令。城墙之上所有火把点亮,严阵以待。 ------------ 第116章 争夺 “圣上宾天——” 太监尖利悲怆的声音从乾龙殿发出。 阶下跪着的所有皇子公主,匆匆赶来的重臣统统哀哭。 洞开的乾龙殿大门,殿内跪地长磕头后站起的第五胤缓缓走出来,高高举起那封凌乱不堪的遗诏:“父皇遗诏,众人听令—— 父皇于弥留之际,令本王登基!” 什么! 众人惊诧。太子尚在,怎会不声不响就越过太子,让一个基本没打理过政事的闲散王爷接替皇位呢? 皇后跪不住了,被人搀扶着站起身来:“信口雌黄!真正的圣上遗诏存放于御书房,方才太子已随尧公公前去取回,待得拿回便会真相大白。” “母后说的是,父皇真正的遗诏在此,有太傅与大学士做见证,加盖圣印,容不得半分掺假! 朕深感大限将至,为佑我大霖江山,欲将皇位传于太子第五胥。太子年少有成,处事干练,上达政策,下听民意,勤勉治国,励精图治,实乃真龙之相。大霖交于其手,朕心甚慰! 吾儿老五,性情纯良。待得诸卿辅佐太子登基,老五可堪重用。朕百年之后,新皇务必保其百岁无忧,无论所犯何罪,必保其性命!” 两封遗诏,两个新皇。 众人跪在中间,遥遥两位皇子已通过眼神厮杀了数百回合。 究竟孰真孰假,一时难辨啊! “第五胥,我手中这份乃是父皇方才亲笔所写,且有父皇以鲜血为印的指印,更有史官提笔见证。而你,弑父篡位,来人给本王将他拿下!” 顿时呼啦啦便涌出一队御林军,护在第五胤身前,将第五胥团团围住。 “荒唐!胤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拿下!” 另一队人也涌出来,双方人数不相上下,互相对峙。 “造孽啊,圣上尸骨未寒,你们便手足相残!”老臣子哭呛着,以头捶地。 然而事实是,谁掌握了兵权,谁就有话语权。 说起来第五胤还应该感谢第五胥的构陷,若不是远赴山西剿匪让他得到将士们的爱戴,他也不会如此轻易地便将原本三皇子麾下的众位将领收归己用,更不会现在有实力与第五胥在皇城之中分庭抗礼。 第五胥绝对未曾想到,原本三皇子的众多部下如今都已转投他第五胤。逼得太狠了,兔子也会咬人的。 第五胥不懂得放生,一味赶尽杀绝,三皇子一派人人自危,恨他入骨。第五胤自然成了最好的投诚对象。此时一齐高声齐呼:“吾等谨遵圣上遗诏,拥护胤王爷为新君!” 两方人马泾渭分明。恸哭之后的史官高高举起手中禄册,高呼:“我以性命起誓,圣上临终前的确将皇位传于胤王,如有半分假话,噗……”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直长羽箭便从对面射来,穿透了史官的胸膛。带着死不瞑目的眼,砰地砸地倒下。 “冲啊!” “冲啊!” 今夜的皇宫,血流成河。双方厮杀,胜负难分。 宫外也行动起来,京师戒严。所有护城军皆听命行动起来,把守住城中重要街道据点。朔鸣公主直接带领她麾下几位将领率第五胤三千精锐,将东南二市牢牢占据,与第五胥派兵占领的西北二市泾渭分明,分庭抗礼。 京中百姓在惶惶不安中醒来,便发现整个栾京已经一分为二,肃杀弥漫。 所有妄图飞出栾京的信鸽信鹰一律射下来,烤来吃。 朔鸣直接带兵入住胤王府,整个胤王府如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虞七听闻第五胤负伤归来时,终于有了能踏出房门的自由。 在房间里蹲了一整夜,夙夜未睡,她就像个被保护得极周到的瓷娃娃,什么忙也帮不上,却依旧要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来保。 不顾腿上的酸软,她还未跑到主院门口,便见朔鸣搀扶着第五胤进来。两人身着硬邦邦的铠甲,第五胤整个人挂在朔鸣身上,面容失了血色,可以看见胸甲部分正在往外渗着血。他抬眼看到了虞七,竟还有余力朝她露出一个放宽心的笑容。 酉酒被容庇提溜着飞来,一落地便连忙搀着第五胤,严肃道:“快,扶回房,先止血要紧。” 说完,他和朔鸣一人一边将第五胤扶回房间。 虞七咬唇,匆匆跟上。 “还好没有伤及内脏,多亏了这身铠甲,挡掉了刺过来的大部分,只留有箭头尖端刺入肌肤,血流得比较夸张而已。爷啊,你可真是好命!” 他指的‘好命’,可不仅仅是指这个。酉酒朝两个姑娘的方向努努嘴,换来第五胤冷漠至极的眼神冰刀。 “得得得,我闭嘴还不行麽! 那您,慢慢享受咯。” “想死是吧!” 最后一句说得极小声,说完便提上箱子脚底抹油,叫第五胤抓不住。 从大军凯旋后,这是虞七第二次见到朔鸣。第一次在聚艺坊里,匆匆一瞥,未来得及说上半句。如今又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好似再开口谈论过去的儿女私情是件多么不识时务的事。 再开口,是该叫她朔鸣,公主,还是王妃? 还是朔鸣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我们出去谈谈?” “好。” 胸口上裹着纱布的第五胤抬起手:“欸,你们……”完全把本王抛诸脑后了? “公主,好久不见。” “上次才见过。本来一直都想找你解释之前的事,没想到现如今的情况更不适合说了。抱歉,我从第一次见王爷便心悦于他,之后接近你,种种皆是刻意为之……” “公主,不,王妃。”虞七深呼吸打断她,“您现在已经是王妃了不是吗?恭喜您,得偿所愿。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她曾经以为的闺中密友,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花里胡哨算盘的狐狸。就她一个人在朔鸣和第五胤设的局中付出了真情实感,被哄得团团转。 “好,不提。”朔鸣是个飒爽的性子,“那就说正事。从今日起,本公主会搬到王府中住下,方便训练军队,操持大小事宜。” 虞七眸光闪烁:“好啊。 这里本也就是属于王妃的,您自然有权力决定。” 她低着头,低着声。 其实,圣上宾天,私心里她是有些庆幸的。 适逢国丧,天下一切嫁娶事宜将不得不暂停,等到国丧期过,才会恢复。如此一来,第五胤就无法如期迎娶朔鸣…… 这想法,拙劣得紧。连她自己都暗自嘲笑自己。 只是没想到,朔鸣公主还是住了进来。 并且,让整个胤王府大变样。 “咿呀!” “哈!” “嚯!” 朔鸣亲自带兵,日夜盯着将士们勤学苦练,从基础体能到武艺训练。连容庇都忍不住夸赞北朔果然治军有道,连姑娘家都如此厉害。 没养几天伤便好了,第五胤又重新换上一身戎装,和朔鸣早出晚归,同进同出。两人站在高台上比肩而立,清晨的阳光反射在铠甲上,炫目地挪不开眼。绛红的披风猎猎作响,随着下面士兵的吼声翻飞得愈加张扬。 虞七的身影隐在众多士兵之后的角落,一并将面上的神情隐去。 “柒娘,王爷是公务需要,如今京中局势不稳,奴婢听说我们镇守的东南二市被迫同太子的西北二市爆发了不少冲突。所以近日王爷可能没空来看您。” “我并不在意他来不来。只是突然发现王爷和公主格外相衬。”虞七轻声道,她说的是实话。 其实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亲眼所见之时,更被他的锋芒毕露所震撼。也没想到,原来他的身边更适合站一位能够一直辅佐他不逊于他的女子。纵然他再夺目,朔鸣身上的光也依旧熠熠。 “您千万别这么想,别的奴婢不知道,但您才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 “是吗?回头给我也弄一身铠甲试试罢。”虞七看看自己的衣衫,如是说道。 虞七连想要同他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她知道现如今正在关键时刻,她不该拖后腿。只是看看朔鸣的飒爽英姿,再看看自己的,她从来未曾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竟如此之大。 若是,她也能做到,是否…… 也能分得一分半分的关注? 侍女动作很麻利,次日便给她弄来了一身军中女将的铠甲,除了胸有些勒之外,其余尺寸正好合适。原来近日似乎又长大了。虞七从没完整穿过戎装,用铜制成的盔甲贴在肩膀和胸膛处,既厚重也闷得紧。肩口处的两只铜狮子高高鼓起,恍若正在长啸。 最难受的是大腿处的铁片,随着走动的幅度,撞在腿根上,不消一天,同一个地方便被撞出了淤青。 她是个不服输的,拜托容庇替她请了个军中女将做师傅,骑着奔霄在院子里操练起来。 好多兵器太重,例如枪、戟、钺等她根本拿不起来,最终还是选择了三尺青锋剑。在马背上能使的招数并不多,但重在保持平衡。 数日下来,师傅夸她有天分,只要多加练习,日后也能一起上阵杀敌。 虞七笑了,总算辛苦未曾白费。每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侍女都要在她身上各处抹上一层药膏。胳膊上臂撞在铠甲棱角之处,手腕,大腿内侧撞在马鞍之处…… 每晚痛着痛着便累趴睡了,日日夜里都似乎感受到房间有异样。那异样还似乎就在自己身侧,但她疲惫得睁不开眼。 她实在太想知道是否是错觉,便去问侍女。可侍女却一口咬定自己每日守在门外,绝对没有放过任何人进来。 所以大概是错觉罢。 挥动三尺青锋剑之时,虞七脑海里却在想,第五胤在山西剿匪之时,面对的是何等凶险的景象。战场厮杀招招致命,出生入死才有了后来的凯旋。他的身上可曾也添了这么多伤痕?自己却一概不知。 最后一招,剑锋直指院门口。 顺着剑锋的方向望去,两道极般配的人影向里而来。 虞七收了剑,坐在奔霄上望着两人并肩而行向她走来。 她笑了,眼睛泛酸。 果然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多么般配的两人,何必要因为自己而凭空拆散呢? “爷,朔鸣公主。” “下来罢。”第五胤走到奔霄面前,对虞七伸出手。虞七迟疑一下,将手搭在他的的大手上,翻身下马。 落地的瞬间,姿势有些不协调,但她挺直了背脊,不让其展露分毫。 “累了吗?” 鬓边残留着第五胤手指拂过温度,虞七摇头:“不累。” “练得可有进步?” “师傅说略有进步,还需勤加练习,也许以后也能随你们一块上阵杀敌,至少可以保护自己,免得时刻需要旁人分心。” “那好,正巧朔鸣来了,你们便简单过几招看看罢。” 虞七的笑僵在脸上。看看不远处英气逼人剑眉微挑的朔鸣,再看看似是不像说笑的第五胤,慢慢敛去眸里的温度。 握住青锋剑的手紧了又紧:“所以,你带公主来就是特意来向我挑战的?” “只是比试,别多想。” 第五胤不赞同地蹙起眉。 “好啊,我接受。我一个闲人有的是大把时间,只是不知道朔鸣公主这么忙,有没有时间同我玩一场。” 虞七别开眼,昂起脖颈。 朔鸣唇角勾起,特意朝第五胤丢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再对虞七伸出手:“请——” 朔鸣没带马,两人自然也不用骑在马上比试,而是采用平地过招的方式。朔鸣祭出她那对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圆月弯刀,朝虞七勾了勾手指。 虞七拎起青锋剑,手心捏出了汗。 她抿紧唇,直接朝朔鸣刺过去。 她从师傅那里学到的劈砍刺,在朔鸣面前仿佛都失了效一般,被朔鸣轻轻松松的侧身闪避便躲了过去,连想要靠近她的半分衣角都做不到。 “既然你没招了,那就该我了。” 话音刚落,手掌发麻,她的青锋剑已然被劈落在地,发出清脆的金铁磕碰之声。一柄弯刀已然架在虞七白嫩的脖颈上。闪着寒光淬着冷凛的刀刃,正牢牢贴在温热的脖颈上。虞七毫不怀疑,若此时是生死战场,此时她的脖颈肯定已经彪出一汩一汩的鲜血。 “……” “你输了。” “是。公主武功高强,我技不如人。” 这话虞七确实直勾勾看着第五胤而言。 看吧,如果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下场,现在总该满意了罢。 明明知道朔鸣威名赫赫,战功卓绝,却让她来与我比试,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牝鸡司晨?让朔鸣出马来打她的脸,真是条好计谋啊。 第五胤眉头蹙得更深:“事实证明,你并不适合练武,不必勉强自己,每日的练习还是算了罢。” 嗬,原来这才是目的。 虞七歪头看他,笑了:“爷觉得我一定学不成是吗? 那我还就偏要学成给您看看。真是可惜了,朔鸣公主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我虞七自愧弗如。但我虞七也从不屑于跟旁人相比,我就是我。” 明明想要做一个能衬得上你的人,没想到在你眼里仍旧是不堪一击。 忽地好像觉得,这么多天的劳累突然也就没了奔头,像大梦一场,留下一地的渣滓。 “你……怎么不听话?” “听话?如果王爷想要一个绝对听话的人,相信烟波阁里的姑娘都符合您的要求。” “你! 无、理。” “是谁更无理!” “虞七,王爷也是一番好意……” “不劳公主费心,我们走,祝您和王爷马到功成。” 虞七牵过奔霄的缰绳,带着侍女头也不回地离开。转身的瞬间,眼眸黯下。 第五胤立在原地,蹙着眉,下巴抿唇倨傲的弧度。眸色变得深黯:“固执的女人!” 酉酒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凑上跟前来低声道:“您既然当真心疼二姑娘,不愿看她受伤,为何不好好说呢,用这种方式……” “有问题?!” “没,没问题。” 容庇将后半截没说完的统统咽回肚子。得,您还是准备好孤独终老罢! ------------ 第117章 离开 胤王阵营和太子阵营之间的冲突愈发频繁。栾京被全天下,不止大霖,还包括北朔、西漠、南疆等接壤大国盯着,一举一动都将牵涉到国与国之间的形势。 像京师戒严这种操作最多支撑半月,后面便再也无法阻拦各种消息的传递。 当从栾京飞出数只信鹰信鸽,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之时,整个大霖的情势已完全变动,由一城之争,变为整个大霖的站队割裂,分属太子一营的州郡几乎蝉联了煌河以北,三分之二的国土面积,而拥护第五胤的,只有剩下三分之一。 战火开始蔓延,率先爆发在煌河的发源地。 为了争夺煌河的归属权,太子的军队和第五胤的军队发生了激烈冲突。 再接着慢慢向内陆蔓延。 黄巾军再度死灰复燃,趁乱重启。 第五胤麾下所有人全部撤离栾京,这个决定是傍晚才做的,要求即刻行动。 是夜。 虞七将将睡下,白日里被朔鸣砍掉青锋剑时震伤的虎口,已经被侍女缠上了一层纱布,连酉酒也没告诉。 她只是单纯感到失望至极。 每一次,在她拼尽全力,不管不顾地靠近第五胤时,他总会毫不留情将她推开。就好像她做再多,仍然是跳梁小丑般徒劳无功。 她不过是想着,也许将武功练好之后,有了自保之力,日后上阵杀敌也能挡在他面前。 所以,在他身边,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难道永远像只能由他豢养的金丝雀,受他庇佑? 虞七蜷成一团,捂住心口。 砰—— “快去给你主子收拾衣物,轻装简行。” “啊,是是,王爷。” 门被打开,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侍女脚步凌乱地走进来在房中穿梭。 虞七坐起身来:“发生何事了?” 侍女没有回答她,但床帘却被掀开,一道穿着厚厚铠甲的男人躯体挤了进来,带进来些许寒气。虞七只穿了单薄的寝衣,大半个肩膀留在外面,看得第五胤瞳孔收紧,眼眸幽深。 “你,怎么来了?” 她连忙用被子遮住往后缩。 谁知那人不知后退,反而欺身向前,裹着铁甲的手臂支在她身子两侧,他整个人几乎跪上床来。如狼般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虞七面前,像是忍不住要将她拆吃入腹。 然后,男人陡然歇力,温柔地环住她:“虞七,我们要退了。” “发生什么了?”虞七紧绷的身子慢慢软下来,男人埋在她肩头的呜咽,叫她原本已经冷硬的心肠又有了开始软化的迹象。 “东边的战火已经开始燃烧,我方处于劣势,若是我仍固守栾京不退,最后的结果就是外部被第五胥尽数拿下,然后瓮中捉鳖。所以我们必须得赶到东部战场去,亲自督战,解决完外面之后,再杀回栾京。” “要上战场了?会很危险是吗?” “嗯。” “没事,你会成功的。有容庇在,有朔鸣公主在,有这么多能人将士在你身边,你定能完成你的梦想。第五胤,你本就是天之骄子,这大霖终究会成为你的囊中之物。” “包括你吗?” “……” 虞七一愣,目光停滞一瞬,而后抿唇不语。 还能回到从前吗? 大抵是不能了。 父亲,祖母,朔鸣,就像两根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刺,永永远远明明白白地提醒她,曾经因为追逐一个人,对其他人造成过怎样的伤害。 察觉到虞七的迟疑,第五胤揽过她的双肩,用力抓着她:“我不管。我说过我救你父亲出来,你生生世世都不许离开我!” 然后,一个滚烫的唇用力印在虞七额间。 浅尝辄止。 在虞七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身子离开,拿过床头挂着的中衣外衫和铠甲,执拗地掰过她的身子,伺候她穿上中衣和外衫,然后又将铠甲为她套上。 穿戴整齐之后,将她拦腰抱起,匆匆走出房间。 “收拾好后就快点跟上。” “是是,奴婢这就好。”身后侍女忙不迭的脚步声一路跟着。 第五胤抱着她穿过整个王府,一路上都是脚步匆匆举着火把的士兵,见到他纷纷喊道:“王爷。” 虞七的脑袋贴在他的胸甲上,两人身上都是一堆铁片,撞在一块叮当作响。分明他抱着也很吃力,但就是固执地收紧手臂。 “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能走。” “……”从虞七的角度,只能看见第五胤绷紧的下颌线。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固执,认定了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 虞七抿紧唇,也不再提。 胸甲都被渐渐暖热,但她心里仍旧有着化不开的寒意,纵然耳边是他的心跳,四周是熊熊燃烧的火把,也不行。 一路疾行出府,府外大军已经集结。 朔鸣瞪大眼,心中无名之火猛烈燃烧,怒视着被第五胤横抱出来的虞七。 “第五胤,我们是行军,不是游山玩水过家家,你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是要干什么,她只能做个拖油瓶!” 第五胤充耳不闻,将虞七放在奔霄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朔鸣公主,注意你的言辞!本王决定之事,还容不得旁人置喙。” “你……!好啊,那你尽管带着,若是拖油瓶害得大家出了岔子,希望你也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番话。” “本王的人,本王负责到底!” 说完,他便拉动缰绳,刚想开拔,一只白嫩嫩的手覆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中一喜,“何事虞七?” “我爹娘他们……” 第五胤失落半分,安抚道:“放心,我已经派人从另外的路护送他们到我的属地上去,那里会相对安全,你无需担心。” 虞七点点头:“谢谢。” 软糯的嗓音,第五胤收紧臂膀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直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盈满怀抱,方才恋恋不舍开口:“坐稳了,我们要出发了。” 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方才能重回栾京。 或许一年半载,也可能永世不回。 还好,这回没有将她弄丢。 第五胤的军方才从栾京撤离,后脚来自第五胥的追兵便杀了上来,在后面穷追不舍。 他们选择的是难走的山路,从山顶上往下望去,能看见接天连映的火把伴随着嘶吼声窜进林子,好大一片阵仗! 奔霄一骑绝尘,遥遥领在最前面,率领着一众第五胤的士兵摆脱追捕。 一路上都能听见身后传来叫喊声,空气中灼热的气息火把味道飘上来,徒添紧张。 第五胤紧紧揽住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道:“别怕,我在。” “有什么好怕的。” “我的虞七最棒。对不起,我现在明白了,不该阻止你学武。你必须要能够保护自己,无论如何,你都要平安。” 虞七把头转到一边,忍住一刹那的感动:“别说了,能逃过追兵再说。 这里所有人都将身家性命赌在你身上,胤王爷。” “放心,有我在。” 好在经过一夜,虽然艰险总算逃过追兵。 第五胤将虞七抱下马,将她放在铺了干草的地上,又将干粮掰碎了塞进她手里。 朔鸣捧着干粮来找第五胤,看见这一步,捏扁了手中的馒头,昂起头转身离开。 虞七眼角余光瞥见,默默避开第五胤,低头不语。 一壶水递到她面前。 “可是累着了?一晚没睡。”大手将她散落下来的鬓发别到耳后,“定能够到了下个镇子我们便好好休息下。现在还在第五胥的势力范围,随时有可能遭遇拦截。只要到了我的属地,你便能安心无忧了。” 虞七接过水,终于问出了憋在心中很久的话:“你……不去看看朔鸣公主麽?” “为何要我去看她?” “她是个女子,肯定一路上也有诸多不便,况且,她是您未过门的王妃不是?” “虞七,我跟你解释过。我和朔鸣的关系是北朔与大霖的利益交换,各取所需。你为何不信?” “哦。” 虞七不再同他争辩,眸中浮现一丝嘲弄。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该如何行动全看他自己抉择。可她明明白白看在眼里,朔鸣心悦于他,又怎会舍得轻易放手? 比起这个,她心中此时更为挂念的是父母,还有柳天宁…… 如今动乱,不知柳天宁上任的县城可能免于战火流连,会不会在赴任的路上便遇到两兵相接,他不会一点武功,空有一身学问,该如何是好。 疾行了半月,再过不远便将抵达两军交战的战场。 第五胤对虞七的照顾,让一些属下其实颇有微词。 行军打仗,哪有带着宠妾,还让堂堂大将军亲自照料的道理!一个女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有什么用!当然,朔鸣公主这样的巾帼除外。 听完侍女将从议事帐里听来的话小声说出来之后,虞七笑了。 揉揉侍女的头,笑得没心没肺:“这样的情况,早预料到了。 或许,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离开!? 柒娘,你在说笑麽!王爷他怎么会舍得你一个人离开!” “他会的。”虞七笑,“你不够了解他。他心中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目标最重要,为了那个目标他可不计付出不计得失。与此相比,旁的都算不上什么。” 虞七站起身,看看还一头雾水的侍女,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走罢去议事帐,让你领教领教姐姐我的神机妙算。” 还没到议事帐,便听见四位中将中气十足的声音。 “王爷,我等强烈建议将虞姑娘送走!” “臣将附议!女子出现在军中,动摇军心,且会分走王爷的精力,得不偿失!” “没错,王爷首当其冲应当想如何拿下这场战的胜利才是!儿女私情烦请暂时抛诸脑后。” 里面传出第五胤含着愠怒的声音:“她不会干扰到本王,亦不会动摇军心。她若不在本王身边,在何处本王都不放心。此事莫要再提!” “王爷!” “若虞姑娘有朔鸣公主万分之一的勇猛,臣将也不至于来自找不痛快!” 朔鸣开口了,她在军中的威望已仅次于第五胤,她一说话,众人皆闭口:“王爷,我与诸位中将想的一样。 其实您在南方的属地属于山腹内陆,易守难攻,若是将虞七送过去,一来能保障安全,二来也能协助您主持那边的地方事务,安抚民心,岂不两全?” “不可……” “公主说的极对!我愿去往。” 帘子掀开,虞七缓步走进来。她一身姑娘家的素白罗衫,在行军了十几天后,竟仍然能保持这般得体的模样。 “虞七,你来凑什么热闹!回去!” “爷,我听闻诸位在为了虞七的事伤神烦忧,特来为诸位献上良策。”虞七淡然面对倏然暴起的第五胤,盈盈浅笑。 “哼。虞姑娘,我们讨论的可是战事机密,你一个姑娘家懂什么。” 虞七踱步到说话的中将面前:“这位大人此言差矣。若论起孙子兵法、行军布阵、波谲云诡来,我自然是不如诸位大人专业。若论起武功来,我甚至也远远比不过朔鸣公主。 但是,若论起银子—— 恐怕在座诸位没人比我更有发言权。” 众人唏嘘。 小姑娘家家吹牛的本事倒是不差。 “我们是缺银子,但是虞姑娘口气不小,莫非是会仙法,还能为我们凭空变银子出来不成!” “哈哈哈笑话……” 虞七笑:“小女不才。没什么别的本事,栾京的翠微坊和聚艺坊都是小女名下产业。聚艺坊三月不到赚了六十万两。也就这么点赚银子的本事拿得出手了!” 这回轮到诸位眼高于顶的大人大眼瞪小眼:“当,当真?” “自然!不信诸位可以问问王爷和朔鸣公主。” 六十万两,那可是一万人马接近三月的粮草钱啊! 但凡能够有这笔银子换成粮草,他们何愁一定要速战速决,大可以跟敌方以“拖”字诀慢慢周旋,挨个击破! 这回,众人的态度有了些微转变,小心翼翼:“那依虞姑娘看,要如何才能赚到六十万两银子?” 见时机成熟,虞七也不再卖弄关子,手叩在地图上:“如朔鸣公主所言,将我送到偏远平稳之处,我自可为诸位赚到两百万两银子!至于用何种方法,就不劳诸位费心。” 众人互相看看,小声点头议论。 虞七望向第五胤,真正拍板的人可还未曾发话。 果不其然,第五胤面沉如水—— “本王不同意。你不能离开。”他快步走到虞七面前,攥住她的胳膊,“没有我的允许,你哪儿都不准去。” “那爷是不打算顾及三军粮草和诸位将士的性命了?”虞七不慌不忙,淡然道。 “虞七。 你莫要拿此事来将本王的军。本王堂堂大霖王爷,七尺男儿,这些事自然会去解决。不需要你以身犯险。你只需要乖乖待在我目之所及之处。听到没?” 虞七沉静含笑地望着他,毫不怯懦。 “王爷,三思啊!那可是我们整个大军的口粮,您不能因小失大啊!” “闭嘴!本王做事还要你们教?” “王爷!” 众人在他耳边苦口婆心地劝谏,可他的双眸死死地锁住虞七,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眷念。 可是…… 没有。 虞七仅仅是含着笑,目光沉静。 即便将她握在手心,也抵不住她眼底为他散去的光。 第五胤慢慢松了手……视线未在旁人身上做一分一毫地停留。 “你当真要离开我?” “爷,大局为重。” “好,好。 本王应允。” 众人齐声行礼高呼:“王爷英明!” 虞七也笑了,明媚如昨,声音软糯:“王爷英明。” 第五胤松开她的胳膊,转身紧握成拳:“……好,我让你去。” ------------ 第118章 柳大人 收拾好行礼,翌日一早便出发。 第五胤为她安排好了随行的护送军和暗卫。虞七要操心的并不多。 侍女实在想不通为何她想要离开,在侍女看来,身为王爷的侧妃,虽然还未正式成婚,但聘礼已收,婚约已成,差的不过是个日子罢了。这一路上有王爷的庇佑,而且王爷对柒娘的好,任何人都看在眼里,为何柒娘却一门心思想要逃开? 虞七笑笑,不作答。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讲出来也不会有人能感同身受。 自己对第五胤究竟是何种感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还喜欢吗? 喜欢的。 只是已没有年少时的浓烈,她时常在想,或许再过段日子,便会淡去罢。 为他做剩下力所能及的事,助他完成心愿,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未来会走向何方,谁也算不准谁也不知道。就像当年在庙里求的那两支姻缘签,一个上吉,一个下吉。 “啊,柒娘,我先下去了。” “好。” 能让侍女如此惊慌失措的,也只有第五胤了。 虞七将整理好的包袱放在一旁,起身转过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被一坨重物猛地扑倒压在硬邦邦的榻上。 那黑影喷洒着灼热急促的呼吸,一口咬在她的脖颈。她颤着声:“第,五胤,你要干什么……” 濡湿的触感贴在脖颈,虞七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敏感得又痒又软。双手撑在胸前,抵挡住上方男人坚硬的胸膛。 “……” 第五胤没回她,胡乱地沿着脖颈线条向上,噙住她的双唇,用热烈霸道的气息堵住她抗议的声音。 “呜……” 虞七感受到唇上有只野兽在乱啃乱咬,有种自己成为猎物的错觉。唇瓣被吸吮,气息被吸走。可无论如何推拒,上面那人都不肯松口。突然,下巴被咬住,将虞七从被迫接受的缠绵中叫醒。 “这是惩罚,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想要离开?” “……”推不开,她放弃了,“是。” “为何?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已经对你说过数次,等到我杀了第五胥夺得江山之后,你便是我唯一的皇后,为何你总是不信?” “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不那么相信我自己。” 不相信自己的定力能够抵御住日日见你的诱惑,她曾跪在祖母坟前,一字一句地起誓。但日日受着他的补偿,还能坚持多久自己也说不准。 “可我不想让你走,为我留下来。” “……”虞七推拒的手很用力。 “虞七,你好狠心,你一定是上天派来折煞我的,明明知道我不会让你走,却还是想到这样的方法借他们的手来逼迫我。” “……到底是谁折煞谁,不一定吧。况且,最后不也是你亲口同意的吗?” “我是被你逼的。”第五胤克制着,“虞七,你真没心没肺,真想现在就破了你的身子,让你永远属于我,再也不能逃开。” “你敢!” “嗬,我有何不敢!一旦分开,我上战场,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虞七,我想让你给我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有错吗?” 虞七慌乱推拒,两人现在的距离实在令人恐惧。她知道第五胤不是一个会用强的人,但他此刻的状态…… 像只疯兽。 莫不是她今日利用那群中将们施压,彻底惹恼了他? 可第五胤却箍得越来越紧,将头埋在虞七颈窝,闷声道:“你真的在逼我,逼我放手,将你送到别人身边,一点情面都不留给我。” “别人?是谁?” 第五胤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虞七,无论如何,你是我的。记住,除了我谁你都不可以爱上。” 他声音缱绻,处处诱人泥足深陷。说的话却愈发离经叛道了。虞七实在受不了: “够了!我们还没成亲,我甚至还不是名正言顺的侧妃,你客制些!” 感受到怀中人的挣扎,第五胤孩子气地摇头:“不要。” “第五胤!”怒。 “欸,我在。” “在你心里究竟什么是最想要的?” “……杀了第五胥,报仇。” 虞七轻扯嘴角:“果然。” 你的第一要务始终是杀掉第五胥。 虞七攥住他衣裳的手指缩紧,“其实,信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信?” 察觉到第五胤猛然紧绷的身子和干涩的声音,虞七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我曾经写给你,后来全部被朔鸣拦截的信。其实……” “我当真不知,若我知晓绝不可能同意她做出这种事!” “嗯,朔鸣同我说了。”想起朔鸣说起时的神情,昂着头睨着冷笑,不屑一顾,毫无后悔。而自己听到时却满脸愕然,心凉,就连当时握在手心的青锋剑柄也恍若冰冷地如同握在剑刃之上。但事到如今,经过几日的沉淀,已经没有了当时那番心境,变得平和,“其实……你有无数次能选择说还是不说,但你终究没说,我明白,想必大概是怕我迁怒于她罢。” “我是担心你误会!与她无关!” 是吗? 虞七蹙起眉头,迷茫的看着他。 第五胤深吸口气,将她揉进怀中:“我以为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们变回以前的模样,这些都会过去,所以才没有说。” “可,你知道后,也并未责怪朔鸣。我不是想让你责怪于她,只是,我们之间的误会对你来说没有她重要,无论是因为爱情还是单纯因为她的身份。” “……”最后一句,让第五胤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来。 突然发现他在虞七面前,如同一只被扒光了皮毛的貂,内里的龃龉龌龊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看,我说对了。”虞七眨眨眼,笑了,眼角泛起晶莹的水光。 突地想起朔鸣对她说的话—— 若他当真在意你,哪怕排除万难也要与你联络,想尽办法也要知道你的境况。事实证明他并未如此做。所以接下来我也会让你知道,虞七你在他心中绝非重中之重。 “虞七,我想娶的人是你。” “……”可你该娶的人不是我。 虞七垂眸:“算了,别说这些了。我已当着大家的面承诺两百万两的军饷,财政对你们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我们谁都回不了头了。” 第五胤用力嗅着她身上的气味:“这天下这么乱,我若再也找不见你该怎么办,若我就此弄丢你该怎么办?”第五胤胡搅蛮缠起来就是个半大的孩子。 虞七淡笑:“不会的。 只要有心,便会相见。待你夺回大霖后,再来找我可好?” “好,等我,等我……” 第五胤的唇再度覆上,呢喃着。 他闭着眼未曾看到,虞七眉头轻蹙,眸中清明,眼角滑落一滴水痕。 南方的天亮得早。蒙蒙亮的时候两道身影便悄然离开了简帐,骑上奔霄,向远方奔驰而去,消失在与朝阳背道而驰的崇山峻岭之中。 朝晨的凉风刮进帐子里,第五胤沉默起身。已然失去温度的帐子空荡荡的。他的大军也该继续开拔了。 * 鄂中汉县。 与众多逃命流亡,躲避战乱灾祸的百姓们同行了十数日之后,终于路来到了汉城。此地并非鄂中府城,但相对而言汉县人民自给自足,安居乐业,远离纷争,是个避祸之地。 牵着奔霄对此地考察一番后,虞七得出结论:“好,我们就在此地落脚罢。” 侍女小芙道:“可王爷给您安排的是鄂中府城,不是此地啊。咱们中途停下来不走,这样合适吗?” “我倒觉得此处比府城更为合适。虽然鄂中整个都是王爷的属地,但越是中枢各方安插的势力一定越复杂,寻一个相对僻静的小县城,不声不响地赚银子不是更好?别想了,就这么决定罢。”虞七毫不意外,小芙是第五胤的人,从未变过。她的一举一动自然会由她向远处那位一一通报。但虞七并不喜欢受人摆布。 “先去找个能长久安顿下来的地方,一切后面再说。” “是,柒娘。” 两人牵着奔霄,头上皆带着斗笠,斗笠上垂下的白纱长至腰间,不至于叫人看清她们的容貌。甚至连奔霄额上那抹白色火焰状的印记也被虞七用泥巴糊住,免得被人认出这是匹难得一见的天马。 可她万万没想到,在这偏远小城,背靠青山,傍临汉水的,竟有人能仅凭背影便叫出她的名字。 “虞七。” 脚步停顿,立在原地。 大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不绝于耳。嘈杂中听得这声,虞七转身回头。 风轻轻拂动面纱。 人头攒动后,是男子惊诧然后转喜的脸。 见到他的脸,虞七终于明白第五胤口中的“别人”是何人,又为何要一遍遍地对自己强调,不能爱上旁人。 男子拨开人群,朝她快步而来,驻足在她面前,伸手想抓住她的胳膊,又不好意思地收回:“你怎么会来汉县?”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异口同声。 这是要怎样的运气,才能有缘重逢。明明一个半月之前才在胤王府中感怀伤春地别离,甚至做好了不复相见的打算。她曾想过,或许很多年后再见,那时他可能已经给成亲,儿女双全,官拜三品,朝中人人敬仰。那时她或许依旧是第五胤的侧妃,又或许已经离开他,自由地生活。 此时,望着柳天宁惊喜的脸,虞七心情复杂。 “我途经此地,打算逗留一段时间。” “我在汉县当差,是父母官。” 忍不住相视一笑。这一笑,便冲淡了诸多无需说出口的隔阂。 “走走?” “好啊,走走。” 两人并肩而行,柳天宁帮她牵过奔霄,一路上向她介绍起汉县的人文风俗,标致特色,哪家的酒菜最好,哪家的书说得最巧,哪家的布匹头面最妥当,都在他一一描绘中被具象。听闻两人还未找到落脚处,他便立刻寻了全县最好的客栈,先将虞七和小芙安顿好,事无巨细,妥帖周到,省了虞七很多功夫。 礼尚往来,应当请他吃饭才是。 走着走着,突然下起雨来,柳天宁似是早有准备,将一直拿在手里的油纸伞撑开,为虞七遮在头顶。两人挤在油纸伞下,外面是淅淅沥沥说下就下的雨。虞七干笑两声:“还好没有让小芙一道,不然一把伞还遮不住三个人。” 柳天宁笑笑,与她一道走到位于江边的酒楼。 “小二,雅间。” “柳大人,您快请。” 酒楼常有达官贵人出没,柳天宁县官的位置便是这个小县城里最大的了。小二一眼便认出柳天宁的身份,立马殷勤地将两人迎至靠窗雅间之后,又赶忙送来干帕子:“外边雨大,大人和夫人先用帕子擦擦,酒菜马上就来,一定手脚麻利。” “我不是他夫人……”虞七连忙道。 “这,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没事,你下去罢。” “等等,上两壶好酒来!” “上吧。”柳天宁挥退他,然后对虞七解释,“抱歉,他不知道。”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放心好了。”虞七笑笑,“话说回来这里的风景当真是极美的。这么一个小县城,旁边却临着如此奔流的汉江。这酒楼也是妙哉,坐在楼上竟然能够观赏到汉江的壮观!” 河面升腾起的白色雾气将整个酒楼环绕在内,宛如仙境。 她倒突然有些明白曾经诗仙、诗圣们咏叹的调子中所描绘的景色。 “是,这里很美,每到这个季节,便是当地人所说的雨季,比栾京潮湿多了。而且跟栾京也是全然不同的生活状态。更悠闲更舒适。” “看样子你很喜欢这里?想在这里一直做父母官?” 柳天宁笑笑,没说话。 “你把这里说的这么好,连我都想在此安家常住了呢。” 柳天宁指节发白,将手中的酒杯捏紧:“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虞七眼神恍惚,笑了:“哪里有不好。一切都很好,没什么不对之处。” “那你为何只身来此?近来东南边战事不断,栾京风云迭起,他是不是嫌你累赘,没有尽到当初对我的承诺!早知如此,我就……” “什么承诺?” “待你如珠如宝,此生不负。” 若是再不给他肯定的答案,恐怕这只无辜的酒杯就要在他掌中香消玉殒来了。 虞七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倒满酒:“杯子是用来饮酒的,不是用来锻炼手劲的。你一个拿笔杆子的人,练这么大力气作甚。来,干了,就当庆祝我们在这样的局面下都还还能够相见。” “……”她言笑晏晏的模样落在柳天宁眼里,心里发疼,也只能一杯酒下肚,满肚苦涩自己咽。 “我们今日不谈别的,只谈风月,嘘。” 若是按自己以前的性子,是决不许她饮酒的。可如今好像只有饮着酒,大家甚至都变得迷迷糊糊,才有得放开心心扉畅聊的机会。 “喝!柳天宁,我对不起你……” “你醉了。” “对不起,那日在柳家我是当真想不管不顾同意的,但是我不能那样做,会害了你的。” “……”柳天宁动了动唇,没说出来什么,半晌问道,“你来究竟是为何?” “嘘!” 虞七已然醉醺醺,双颊泛上通红,两只眼晶亮亮的,斗笠和面纱早被她掀起来随手扔到窗外,孤零零地挂在江边树枝上。 “不可说不可说。我偷偷告诉你……我是来帮第五胤赚银子的。 要有银子,他才能打仗;要打仗,他才能赢;要赢,他才能杀了太子;要杀了太子,他才能报仇……嘿嘿,我都知晓的,我可聪明了。” 她兴奋地拍拍胸脯,拿着酒壶站起来,一个没站稳,往前跌进柳天宁怀里。酒壶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遍。 鼻头正好抵住柳天宁的喉结。 喉结滚动。 蹭得鼻头痒痒得,虞七阖上眼嘟囔着打了个喷嚏。 柳天宁心脏蓦地跳动飞快。两只手僵在半空。 “虞七,虞七……” 怀里的重量沉甸甸的,一点没有要回应和挪窝的打算。 混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颈上,柳天宁僵着身子垂下目光,满是柔和:“是,你最聪慧了。” 手指情不自禁地为她将不听话的鬓发撩到耳后:“你想做的,我帮你呀。” 酒楼的店家此时正在楼下踌躇,来回走动拿不定主意:“你们说这打烊的时间都过了,柳大人怎地还不下来?要不要去催催?” 小二们挤作一团,面露为难:“掌柜的,人家可是父母官,而且今日特地带了一名女子上去,恐怕……咳咳,咱们还是不去打搅为好。” “这……” 几人正讨论着,柜台旁边的铃响了,一看,正是连通雅间那枚。 这回真是,不想去都得去了。 小二们之间猜丁壳选出一个前去。剩下的纷纷瞧热闹,甚至打赌究竟柳大人和那名女子在雅间里干什么。被选中的小二背负着众人的希望上了楼。 没多久,便一脸兴奋地跑下来。 他手上多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快看快看,柳大人出手可太大方了。” “快说快说,他们在上面干什么!” “害,你们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是那女子喝醉了,柳大人怕人家着凉,特地叫我们拿床被子上去。柳大人行得正做得直,好着呢!这不,还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说要包咱们店一晚。你们是没见,柳大人对那女子实在是太温柔了,他们之间一定是青梅竹马!” “好了好了,小声点。 这都是柳大人的私事,若是传出去,你们一个两个三个统统都别想在汉县混下去了,管好自己的嘴!”掌柜的一把抽过五十两银子,珍惜地叠好放进胸前,恶狠狠地嘱咐道。 “是,掌柜的。” ------------ 第119章 施粥 虞七缓缓睁开眼,宿醉之后头有些隐隐作痛。 她捶着脑袋缓缓坐起身,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迷蒙的眼扫过房间内的一切,忽然吓得往后一缩。 还是雅间,外面的天却都快蒙蒙亮了。她身上还裹着被子,而柳天宁却双手抱胸,靠着墙沉沉睡去。她连忙检查自己的衣服,还好还好。不过,天宁也不会是趁人之危的人。 这么想着,脑海中突然又多出了好些令人羞耻的记忆。 自己竟然挂在柳天宁身上,还跟他说了些什么鬼话! 天啊。 虞七,你个蠢蛋,没脸见人了都! 她连忙起身,拍拍身上,整理整理衣裳,踮着脚拉开门偷偷溜出去,往客栈而去。 她倒是不知,在她走后,靠在墙上双手抱胸之人,缓缓掀起眼皮,也起身整理好衣裳后,离开。 回到客栈,迎来小芙哭成泪滴子的关切,而客栈的房间里还站着几位装束她再熟悉不过的深衣男人,那是胤王府的暗卫。 果然,第五胤说派人保护她,自然不会放任她和小芙两个弱女子闯荡。想必昨晚她和柳天宁醉酒后的丑态都被这些人看得一清二楚。 “柒娘,你总算回来了!小芙好担心你啊!呜呜…… 小芙想去找你,但他们非说你无恙,叫我莫要担心。”小芙扑到她身上,嘤嘤地抹着眼泪。这个小姑娘比自己要小,是该哄着的。 拍拍小芙的手,虞七抬眼扫视一遍屋内的几个男人。几人纷纷抱拳行礼:“属下参见侧妃娘娘。” “这里没有侧妃娘娘,天下皆知,胤王爷至今尚未正式娶妻。这里只有柒娘。”虞七不躲也不避,给自己斟了杯茶,润喉。 “是。” “这次就算了,以后我私人的事,不希望你们在一旁监视我。你们只需要保护我的安危,让我能准时有银子送予你们王爷就好,其他的我希望你们守口如瓶。” 领头的是戌字组戌一:“恕难从命,王爷吩咐过,事关侧妃……柒娘的,要事无巨细地禀报。烦请体谅。” 虞七觉得好笑又好气,挥手令他们退出房间。 这究竟是派来保护她的人,还是安插到她身边来监视的? 她不担心别的,只是怕柳天宁被第五胤报复。因为自己,他已经从富庶的栾京被贬谪到了小小汉县,从翰林院的编修调到了无人可见的地方做县令。若是自己再害得柳天宁……嗬,那她虞七就是柳天宁生命中的灾星。 “小芙,下次柳天宁若是再来,你便说我不在,我还是少见他为好。” “是,小芙知道了。” 翌日,柳天宁果然登门。 小芙将他拦在门外,虞七趁机翻窗,踩在二楼的屋檐上,这样即使他闯进房间,不伸头往窗外望,就绝不会发现她的踪迹。 渐渐听到屋外的对话声歇了,小芙这才探头出来,朝虞七勾了勾手:“走了,慢点。” 好险。 虞七跨回房间,拍拍身上的尘土问道:“他没多问几句,当真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了?” 小芙不好意思道:“柒娘,柳大人说知道你在里面不愿见他。所以他留下了这几本书,和一封信,还说,若是你看了有兴趣,便去县衙找他。他在那儿等你。” 虞七动作一顿,小心思被看穿后的尴尬让情绪低落下来:“给我吧。” 她接过那几本书。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值得柳天宁这么说。 那哪儿是书啊! 分明是账册,是县衙数十年以来收税花销的账册! 账册上有一些人名被用朱砂圈出来,每一个都是当地富商大户。虞七心中隐约知道柳天宁的用意,匆匆拆开信封阅览之后,心脏砰砰跳动。 她若是说柳天宁跟她想到一块去了,可还行?! “我去找他。” 丢下这一句话,她便揣着这些匆匆推门而出,跑下楼梯,跑出客栈。 今日的日头猛烈,从阴暗的客栈迎着炙阳而出,与门外站着一人擦肩而过。 擦肩的刹那,她似乎隐约嗅到那人身上有些熟悉的气味:“抱歉,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是在找我吗?” 那人的声线也很熟悉。 若虞七再听不出来便是痴傻的。 她回过头,看见的正如她每一次回头瞥见的一样。 不一样的风景,一样的人。 “是,我在找你。” 这一次,她答得异常坚定,“原来你没走。” 柳天宁笑了,不知不觉已被雕琢成大人模样的五官清浅舒展开来,眸里仿佛盛了一瓢汉江的春水:“那看来我赌对了。聊聊?” 他决口不提她刻意骗他一事,仿佛一切都了然于心,却欣然接受。 越是如此,虞七越会觉得心中不安。 但怀中的这几本书,她更放不下。 “好。” 汉县的天气真是多变,方才还难得晴朗,一转眼便又风云密布。 豆大的雨滴落下来,砸在屋檐上,积蓄起一个个小水坑,蓄满了便沿着瓦砾的凹槽,向下流淌。洞开的窗门灌进来凉爽的风,和小雨丝儿。 “还好你没晚些看完,不然现在若是跑在去县衙的路上,你又没带伞,肯定全被淋湿了,免不得要受些罪。”柳天宁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可你已经算准了我会看完,并且一直等在下面不是?” 这话说出来,连虞七都觉得心惊。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如此卑劣地将柳天宁对自己的好当成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我猜的,运气好。”展颜一笑。 晃花了虞七的眼。她匆匆收回目光,摊开账册:“还是说说这个罢。你这是何意?” “你心里想的,便是我心里想的。” 虞七眯起眼:“想不到啊,你才上任不到一月罢,竟然这么快便摸清了整个汉县的底,还打算对这些乡绅动手。” “其实没有这么快,本来想再等个两月,但你来了。既然如此,提前也没什么不好。” “可你想清楚了吗?我想要银子,的确是打算对这些搜刮民脂民膏霸占田地的人渣动手,可我是为了胤王。你若是跟我一起,这银子我也会给第五胤,等于你也直接站在了胤王的船上,跟太子党彻底割席。现如今天下大势,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得清楚。 两虎相争,必有一死。” “嗯,我明白。”虞七说的都是实话。可柳天宁依旧笑着,面不改色,“这些人本就死有余辜。你来了不过才短短两日,看到的都是旁人呈现给你想要让你看到的。初来乍到的人会觉得此处生活安康,百姓富庶,然而,这里仅仅是汉县县城。在县城中心以外,有数以万计的平民窟,再往外有被大山大水围困住的村民。他们虽然紧靠山水,但田地却没有一亩是他们的。若你说这样的景象是大霖常态,那我觉得扭曲和恶心! 这天下,无论是何人来当家做主,总归是该变一变了!” “……”虞七被他坚定的模样怔住了。这样包含志气理想的柳天宁,是她从未见过的。 浑身像发着光,初入世俗的仙人。 “我明白了。”虞七鼻头有点泛酸,“但我得提前说清楚,若你仅仅是因为我,我不同意。这事你就别掺和,我自己来。” 柳天宁伸手揉揉她的发顶。掌心柔软的触感让他更为贪恋。 “你呀,就瞧好吧。” 窗外的雨还在下,一身青衫的柳天宁撑着伞消失在雨幕中。虞七趴在窗檐上,往外望着。他青色的身影和青葱的树木一块渐渐融为一体,消失在雨幕之中。 “谢谢你,天宁表兄。”她喃喃道。 * 战时令! 一份名叫战时令的小报一夜之间贴满了整个汉县的贫民窟和村庄。上面历数了种种所谓乡绅们与上一任官老爷勾结为非作歹目无王法的事迹,从侵占农民田地,迫使农民成为佃户,到强抢别人妻女,偷税漏税,事无巨细,一一刊登。 基本都不识字的农民、贫民们本来即使收到了也该一筹莫展,但——这份战时令竟然还有图画版! 一桩桩一件件,证据确凿,都跃然纸上。 一时之间,民众愤怒了! 被压抑许久的群情如同燎原星火一般,飞快蔓延。贫民们集结起来,从贫民窟往汉县城中扛着锄头、犁耙而去。 什么,我们父辈传下来的田地,竟然乡绅和官老爷勾结,一块从他们手里强取豪夺来的! 什么,我们辛辛苦苦为他们当佃户收到的那么一点点佣金,竟然不足十分之一! 什么,我们每年交整整三成的土地税,而那些坐享其成的老爷们,竟然每年总交不过一成! 什么,我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姑娘们,竟然要被这种人抢去,而我们的儿子们,竟然还要为了这种人上战场拼上性命! 天理何在? 这还是我们一直以来生活的大霖吗? 遮羞布一旦揭开,就再也盖不上了。 汉县新上任的柳大人以胤王授意的身份应对这日渐发酵的民意,率先站出来,披露了汉县的账册,其中,被乡绅富商贪走多少,亏空几何一目了然。 虞七派人混入百姓之中,以胤王的名义号召众人揭竿反抗,要为大家重建一个秩序井然的新大霖。 经过暗卫们多日的熏陶灌输,胤王心系百姓憎恶权贵的名声彻底传开。再加上今年庚子,雨水奇多,隐隐已有洪水泛滥之相。即使是远在大山边上以耕种为生的人们因为连日多雨,作物泡水,也纷纷集结起来,要进城讨个说法。 天时地利人和,统统站在他们这边。 大批的人们涌进城中,围困在平日里欺压他们的乡绅府门之前,高喊着“分田!分田!”,青壮年在前排撞门,要冲进去与乡绅们的家丁决一死战。 一把油纸伞从众人身后悄然路过。虞七低调走过。 天还是在下着雨,灰蒙蒙的。她身边这些叫喊着的人们,都是举着锄头,扛着犁耙,一直以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百姓。他们买不起一把油纸伞,一身草编的蓑笠便足够,甚至鞋子也是破的。连日下雨,鞋湿了没有干便又要继续套在脚上,否则便只能赤脚出行。 虞七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素白,只有鞋面上被黄泥沾上,突然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 她敛目,往城外贫民窟而去。出了城,果然就是另外一番景象。 茅草搭的房子,在这雨季里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房子沿着道一路都是,但每家房檐下都挤着四五个衣衫褴褛的妇孺孩童。她们就用木盆摆在地上,接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大家身上穿的都是破麻布,赤着脚走在地上,来回劳作。家里唯一的鞋被丈夫穿出去劳作,剩下在家的自然更没有了穿鞋的资格。 这里的生活和县城里的完全天壤之别,而其实不过是仅仅一墙之隔。 虞七的装束是个异类,蹲坐在家门前的妇孺们看着她目光中皆是艳羡,让虞七感到如芒在背,抿紧了唇。 “哇,胤王爷施粥了施粥了!” “快快,晚了就没了。” 几个孩童抱着残缺不全的碗叫嚷着从虞七身边窜过,赤着小脚在黄泥地里奔跑,溅起一串黄泥在虞七身上。 她举着伞连忙跟上去。 老远就见到人们将施粥摊子围得水泄不通,高高举着碗叫嚷着:“给我,给我!” 人头攒动间,她看见被围在最中间的柳天宁,不知为何,突然有一丝触动。 柳天宁正在亲自施粥,身边两个护卫都卸下身上的装备一起帮忙。他递出一碗粥,朝孩子们浅笑:“来,慢点。” 然后一把纸伞出现在他头顶,为他遮去冰凉的雨丝。 “我帮你。” “……好。”柳天宁望着身边挤进来的虞七卸下斗笠和面纱,收起纸伞,麻利地卷起袖子,露出洁白的腕臂,微微愣怔,然后漾起温暖的笑意。 两人搭配效率更快,也不在乎是否会被雨淋湿,一个人舀,一个人递。柳天宁私心地希望这时间能够永远停在这一刻。哪怕无暇关注到身边人的面容,只要能够看到她的衣角便足够了。 一桶粥见了底,孩子们捧着碗弯着眉眼大喊着“胤王爷万岁”,奔跑而散。 虞七笑笑,接过抹布将手指擦拭干净,蹲坐在柳天宁身边。柳天宁将护卫带来的换洗衣裳递给她,脸上爬上不易察觉的红晕:“我只带了这一身干净衣裳,你快去屋里换上罢,可能会有点不合身,但总比穿着湿衣裳好。” “谢谢。”虞七也不推辞,换了一身男装出来。 她本就不施脂粉了,换上这身青色的男装竟还有几分男子的俊秀,衣角垂地的地方被她系上疙瘩围在腰间,跟柳天宁并肩站在一块,像一对兄弟俩。 “怎么样,帅吗?” “好看。”柳天宁笑道。 “切,我问的明明是帅不帅,哪有用好看来形容公子哥儿,那都是形容姑娘家的词儿。” “好好好,我重新来,这天下没人比你穿这衣裳更帅了!” “哼哼,敷衍。” 虞七才不理他,撩开衣摆坐在门槛上。在茅草屋下贫民窟中静听雨声,跟在汉江边的酒楼雅间里又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她道: “我还以为你此时正在县衙里坐镇呢,没想到竟然在这儿碰见你。百姓们可都扛着锄头去找乡绅们算账了,你确定你不需要过去镇场子?” “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埋伏在四周,等着抄那些乡绅的家。下面的人自会办得妥当,用不着我去当个吉祥物。” “啧啧,若是以前,打死我也想不到那么守规矩知礼仪的柳天宁会干出这种先斩后奏,枉顾法典之事。”虞七伸手拍拍他湿漉漉的肩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若是法典不平,遵循有何道理?不过是让这世间更多的百姓受欺压。那这样的法典,不要也罢。” 虞七似乎突然惊觉自己再一次重新认识了柳天宁。 那个曾经面对自己便会红了脸的少年,一直都是一个心怀天下,心有鸿鹄之人。 这样的人,合该着便是该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更合该着成为朝廷栋梁。 “放心,第五胤若是以后敢亏待你,我必帮你讨回来!” “……”柳天宁哑然失笑,再次忍不住揉揉姑娘家柔软的发顶,“这话明明该是我对你说才是。” 知道掌下的温柔不能贪恋,他僵硬地收回手:“走吧,咱们也回城?” “好啊。” ------------ 第120章 两难 等他们回到县城,愤怒的百姓们已经将其中一个乡绅府邸占领。大户人家所供奉的家丁护卫,根本不足以跟人数众多的百姓相抗衡。所以这些乡绅们只能被绑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被抄了个干净。 官府适时入场,柳天宁带着虞七径直去了现场。 本以为见到救兵的乡绅们哭喊着:“柳大人,柳大人,快救救我们啊!这群贱民犯了法,快把他们抓起来关进大牢!” 柳天宁的衣角被这些人攥在手里,他礼貌地笑笑,将衣角从他们手中抽出来:“法律只保护守规矩的人,这些百姓都受害者,我为何要抓他们呢?” 他向后退一步,顷刻神色变漠然:“我奉胤王殿下之命,来此彻查官府与权贵勾结一案。这些权贵欺压百姓,侵占田产,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不配享受我大霖的大好政策。 本官即刻宣布,凡是所有欺压过无辜百姓之人,无论阶级无论财富,统统押入大牢,等候发落。所有从百姓手里抢夺来的财产,经由师爷核查后,全部物归原主!所有田产按人头分配。所有金银珠宝,全部收缴充公!” “不可!柳大人,这可是我们与上一任官府的盟约啊!你怎么能说废就废,没了我们你是不可能在汉县立足的!柳天宁,唔……” 众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实在难听,衙役上前直接将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抹布塞进乡绅嘴里。 而在场的所有百姓则群情激动,振臂高呼:“柳大人英明,胤王英明!” “柳大人英明!胤王英明!”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乡绅地库中多达几十箱的金银珠宝被一箱箱抬出来,送到县衙里堆放。而那上千亩的地契,则按照地域远近,就近分给了民众,算起来每家都得到了接近两亩地!千值钱万值钱,只有土地对于百姓们来说才是能守一辈子的宝,只要土地在自己手中,那他们便是自由的!而不用替别人的地耕种,拿着不到七成的粮食却还要交着高达三成的赋税。 “胤王有令,从此,汉县境内,凡耕种者税赋一律降至一成,凡经商者,商业税一律升至三成,可听明白了?”柳天宁俊眉上扬,眉目清俊。 “青天大老爷啊!上苍明鉴!” “胤王!胤王!胤王!胤王……” 高呼声萦绕在汉县上方,久久不散。 燎原之火,一触即燃。 整个汉县经历了整整七日的动荡,所有作乱的乡绅富豪都被扒了个底朝天。 而弹劾控诉的信件却如雪片一般往朝廷太子,往胤王手中飞去。 而通过抄家得来的赃款,已经绑上了车,趁着夜深由暗卫亲自运送往周边。所有抄家得来的钱财已经远远不止两百万两,接近三百万之巨。这笔银子很快将花在鄂中各个府县之内,以高于市面两成的价格大肆收购粮草。预计这批粮草收购齐后将足够第五胤的大军数月开销。 千万叮嘱定要好生看顾粮草和银子周,虞七目送着戌二戌四押送赃款走进黑蒙蒙的夜色之中,撑着伞转身回到客栈。 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比她想象中更迅速更顺利。若非有柳天宁帮忙,恐怕她还得伤不少神费不少力,更甚至直接被乡绅雇人追杀也说不准。 所以,他又一次帮了她。 唉,这人情,越欠越大。 容庇指挥着来往的将士们,在离长沪城不足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 自从虞姑娘带着侍女离开之后,他家王爷就好像变了个人,阴沉着脸,愈发沉默了。 容庇看着最中心那顶最大的帐篷,默默叹了口气。感情的事,他插不上什么嘴,爷既然应做了决定,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只是,他知道爷在担心何事。 前些日子收到戌一传来的消息,虞姑娘没有去鄂中府城,反而在汉县停驻,更与柳家的小子相遇,在酒楼喝了个酩酊大醉一整夜。 若不是他及时按着,爷当天便要骑上快马把人抓回来。 但换个角度想,虞姑娘身边有个相熟之人护着,应当会更加安全,总比跟着一大帮老爷们在战场打打杀杀赤身裸体要来得好吧。 容庇叹口气。王爷是被摁下了,诸位中将的嘴可半点不饶人。助威中将心心念念那两百万两银子何时能有消息,眼看着大军粮草还有不足一月分量。将这么大的重担放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身上,失策失策啊! “报——” “何事?” “朔鸣公主率军勘察长沪城敌情归来!” 随着报告声,朔鸣公主的坐骑扬起一阵风沙稳稳停在容庇面前,将缰绳扔给他,翻身下马:“本公主有事找王爷禀报,任何人不得打搅。” 说完,穿着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朔鸣便掀帘走进帐中。 剩下方才报告的士兵,睁着一双星星眼,迷恋地看着她的背影:“公主可真好看,王爷可真有福气。” “说什么呢!滚!让王爷听到,看他不扒了你们的皮!” 容庇一脚踹在这将士的屁股上,心里却叹了口气。 此时已是傍晚,营地巡逻的人已经开始行动。 又是一声“报——”传来。 “又是何事?” “容副将,鄂中那边来消息了!虞姑娘赚到银子和粮草了!” “什么,快给我看看!” 将短短几行的消息反复看了数遍,容庇这才相信自己的眼睛。足足三百万两,竟然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便凑到了,而且还用这批银两收购到了整整二十车粮草,不日便能抵达营帐! 他大喜过望,收好消息径直走到第五胤的营帐前,撩开帘子—— 惊呆! 里面传来一声暴怒的低喝:“滚!” “王爷,公主,属下失礼!” 帘子被撩开然后又被迅速放下,朔鸣眼中飞快闪过狠厉的羞色,匆匆拉好自己的衣领:“第五胤,你我此时本该是已成亲的夫妻,众人皆知我朔鸣就是你的胤王妃,但你这样避我如蛇蝎,可有半分为人夫君的责任?我肩膀上受的伤,你可有半分过问?我很失望。 我都这样了,你还是对我不闻不问。呵呵。” 她冷笑着,捡起洒了一地的盔甲,一件件抱在怀中。 “滚! 如果再有今日之事发生,不用你提,我亲自派人将你送回北朔!” “第五胤,你够狠。” 说完,帘子再度被狠狠撩开,抱着一身盔甲,穿着里面常服的朔鸣公主咬牙敛去眸里的水花愤而离去。 那湿淋淋的眼眸刓在容庇脸上,让他夹紧了大腿,感到一阵凉意。 听到帐子里传来唤他进去的声音,他这才松了口气赶忙进去。 “何事?”第五胤沉着一张脸,将领口拉松。 容庇咽了口唾沫,联想到方才看到朔鸣公主露出半个肩膀的模样。额…… “爷,戌一传消息来,虞姑娘在柳天宁的帮助下,已经筹到了三万百两银子,戌二已经将银子换成二十车粮草,不日就会运送到。” 跟随消息送达的,还有雪片般飞来的弹劾控诉函! 一封封一件件都在控诉柳天宁目无王法的行为。这些信件大多来自鄂中其余县城和府城的权贵名流。有一些信件甚至提到了虞七,要求胤王惩处此二人,否则他们便会转投太子阵营。 “想去第五胥那儿便去罢,都是些人人自危的过街老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们莫不是今日才明白!” 第五胤冷笑着将信件统统摔在地上。手里只留下戌一的回信,视线似乎要将上面虞七和柳天宁的名字盯穿。 “他们可真能造,居然动用了如此不留情面的方法,这是在跟整个大霖的权贵宣战。”但是,却让他第五胤的名字在众多平民百姓心中有了不可撼动的地位。 第五胤剧烈喘息,说不清是激动欣喜,还是嫉妒。看到纸面上二人的名字串连在一起,心口就会一窒。可他现在更无法将虞七拴在身边。 他没想到,一个商贾家的小姑娘和一个商贾出生的探花,竟有如此魄力,敢如此招摇! “容庇,把整个戌组都派到虞七身边,别让她有事。若有人敢对她动手,杀无赦! 传令下去,尽快对长沪城发起进攻,把焦点挪到我们身上!” “是。” 同样的信件,也如雪花一般飞进了第五胥的营帐。 作为当朝太子,他手下掌握着最精锐的军队,最好的情报系统。鄂中发生的事自然逃不过他的耳目。更别提这一封封信件都是权贵们向他发出的最好投名状。 “没想到啊,第五胤竟然自毁长城。这么多权贵名流,他这是打算统统扔下不要了。哈哈!他人在长沪攻城,却将自己的女人丢在鄂中,啧啧,太不怜香惜玉了。 诸位,我们去帮他接应一下他的女人可好?” “哈哈!都听太子吩咐,捉一个小娘们,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好!众将听令,即刻挥师鄂中!我倒是要看看,第五胤他是要长沪,还是美娇娘!” “末将领命!” “干了!” ------------ 第121章 誓言 第五胥的人马一部分在长沪城与第五胤的人马决战,另一部分人马包括他自己却悄悄绕到鄂中。其实若非鄂中最近闹出的事端太过捉人眼球,恐怕不至于遭到接下来的无妄之灾。 最新消息是虞七从逃难途径汉县的百姓口中得知,第五胥三万大军已经逼近府城,府城之中人心惶惶,百姓纷纷出走。凭鄂中如今的军事力量如何能与第五胥抗衡?不亚于以卵击石! 虞七闯进县衙,要将这个消息通知柳天宁,却没想他已经知晓。 “这传言是真的?” “嗯,大军压境,不是三万,是五万。太子将原本要去支援长沪的兵力,全部调往鄂中,如今军临府城。” 虞七失魂落魄地跌坐于桌案上:“那怎么办,我们鄂中的兵力应该总共不足一万,且分散于各个边境府县,临时调集也不够时间赶到府城。” “是,府城……要被弃了。” 柳天宁艰难开口。 “弃了?城中百姓怎么办?这里是第五胤的属地,若是此地都守不住,他长沪若是败了又该退到哪里?”虞七平日里都是在商场打转,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血淋淋的事实。 “若是府城被占,我们汉县恐怕就是下一个目标。” “!”虞七惊怒地看着他,攥紧成拳的手心颤抖着。 “大人,大人,不好了!” 县衙院子里传来衙役连滚带爬撞倒不少物体的声音,悲怆着用力大喊:“大人,府城失守啦!” 两人一同起身,震惊与恐惧裹挟全身。 “什么!” “是府城的富豪乡绅,他们联合官府集体替太子大军开了城门啊!现在大军已经全部进城,封锁城门,一个人都逃不出来! 而且,而且,所有参与过围困乡绅的百姓将被全部执以死刑!”边说,这个铁打的汉子已经悲怆苦出声来。 虞七拽住柳天宁的袖子,大脑一片空白,哆嗦着唇瓣:“……他们怎么敢这样做……” 眼泪倏地落下,她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悲怆,或者二者皆有。 那么多平民百姓,只因为受到乡绅压迫起来反抗,便要被统统处决,那那些罔顾人命无恶不作的权贵们呢!他们寥寥数语,害的便是成百上千条人命。 “这个世道人命如草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虞七喃喃。 柳天宁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沉着悲痛的目光:“虞七,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我们身后还有几万的汉县子民在等我们庇佑。若是大军攻占到汉县,不只是你我,那些所有才刚推翻乡绅暴行翻身做主的百姓们就都要死了!” 虞七的眼泪刷地落下,迷蒙地望着天宁:“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的主意会给大家带来这么大的灾祸,他们是不是都是我害的……” 好久没有落泪,她哭得打起了嗝。 柳天宁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将她的嚎啕统统埋进胸口:“听我说,虞七。现在还没到最坏的地步,我们还有得救。现在城中没有异己,只要没有里应外合之人,第五胥他就是想攻进来也需要些时日。若胤王殿下能率军快马加鞭赶回来,我们是有救的。你听到了吗!” 虞七打着嗝,拼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这就写信给他,求他派兵! 戌一——” 虞七颤抖着手写下求援信,她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危急,速来—— 信交到戌一手里之时,她心还在抖。曾经她也曾怀着这样的心情给第五胤写信,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等来。但如今,全城的人性命都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等等。” 她想从身上找个能让第五胤一眼看到便知晓事情危急的东西,可摸了半天不争气地发现,好像第五胤从来没送过她什么定情信物,更没开口说过爱这个字。虞七吸了吸鼻子,从袖子上撕下一块布料裹起来:“戌一,全靠你了。一定快马赶到长沪,务必,务必请王爷率兵前来。 大恩不言谢,请受我一拜。” “柒娘,快别这样。不如你跟属下一起走吧,你的安危最重要。” 虞七从他的手中抽出胳膊:“不,祸是我闯出来的。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这些百姓怎么办?你别管我,快去!这是命令。” 戌一蹙着眉,眼神几经为难变换,终于咬牙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两人视野之中。 虞七脱力般抓住门板,指甲在门框上扣出月牙印痕。 县衙当日便出了公告,如今的局面一五一十地刊载在公告上。第五胥大军压境,府城失守,血流成河。在此,面向全汉县征兵,保卫家园,共御外敌。 百姓们人心惶惶,乱作一团,还没等到大军围困汉县,便已经哭声连成一片。 虞七走出县衙,百姓们跪在地上哭泣着祈求柳大人帮帮大家,妇孺们抱成一团哭作一团,青壮年热血方刚,挣脱家人的手,忍着眼泪别开脸,便要去参军。 “我的儿啊,你不能这么自私,丢下娘和怀有身孕的妻子不管啊……” “我若不去,那又有谁来保护你们!” 还有匆匆收拾包袱,立刻便准备逃离的人们,满脸惊惧,连滚带爬。 “快,我们马上出城……” “可咱们家的铺子怎么办!咱们家的地怎么办!我们要是跑了,这些统统就都没了!” “别犯傻了,钱财身外物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虞七失魂落魄地游荡在街上,她就算再颓唐再反常,也不会有人再分给她半个眼神,因为所有人皆是如此。街上杂乱的哭喊声入耳不绝。这样的景象,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在内吧…… 这些才从泥泞中爬起来的百姓本以为等来了好日子,但却因为特立独行,反抗朝廷制度,将会遭受灭顶之灾。 虞七的眼角干涩,今日难得没有下雨,出了个艳阳天。 前面便是城楼,她鬼使神差地从楼梯缓缓登上城楼,出奇的是,镇守城楼的官兵竟然没有对她做出任何阻拦的行为。 于是她踉跄着,一路拾级而上,不知爬上了多少层台阶,终于来到了城墙之上。十步一戍兵。虞七慢慢走到城墙边缘,往下望。 从这个角度往下看去,可以将小半个汉县尽收眼底。 路上四散奔逃的人群,紧闭的家门,拽着丈夫不让其离开的妻子,拖着父亲大腿哇哇直叫的孩子……这些鲜活的生命,要在危机中抉择自己的人生。 虞七捏紧了拳,从旁边戍兵手中夺过号角,鼓足一口气,拼命吹响—— 号角之音扩散—— 这是只有战事发生方能紧急吹响的器具。而汉县已经几十年未曾响起号角气动山河之音。 路上含着热泪的青壮年们停下脚步,抬头向上望; 拽着亲人裤脚的妇人们抹了把朦胧的泪眼; 孩童们却被吓得哭得更大声了; 收拾好包袱准备跑路的一家老小愧疚地往上瞄。 巍峨的城楼上,是一名女子吹响了比她手臂还长的金号角。旁边的士兵对她的行径视若无睹。 号音渐歇。 女子的声音传来,要竖着耳朵方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虞七张开干涩的喉咙:“我,虞七,是圣上亲赐的胤王侧妃。”目光扫过一一下方,“我在汉县有一段时日了,奉胤王殿下的旨意,杀贪官、查豪绅。汉县如今抓豪绅就是我指使的。 但我,不认为这是错的!” 她用力吼出声,“相反,我认为这才是这个世道应有的样子。 读书人要能够凭真才实学出仕,农民要能够凭劳动赚钱养活家人,田地本就都是属于大家的东西,不应该被人用强取豪夺的手段夺走! 如果大家认为这是错的,或者甘于接受回到之前的日子,那么你们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离开了!” 听到这儿,收拾好包袱的人叹了口气,留下决绝的背影向着城门走去。天大地大都没有活着大! 虞七吸了下酸楚的鼻子,继续大声道:“但如果你们认为这是对的,请留下来!这是我们的汉县,更是你们的汉县。它需要你们! 我已经向胤王爷发了求援信。 我虞七在这里发誓,誓与你们共存亡——” 城楼之下依旧是嘈杂的,哭喊声听不真切。恍若没有一个人因为她的这番话而有所动容,没有想象中鼓舞人心的场景,虞七颓然地扯开嘲讽的弧度,脚下踉跄。 一只手连忙从后稳住她的胳膊。 “小心。” 虞七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嘴角下撇,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带着委委屈屈的哭腔:“天宁,他们没人听我的。” 柳天宁用拇指擦掉她不小心落出眼眶的晶莹:“宝儿,我永远与你站在一起。” 说罢,他郑重扣上官帽,一身青绿色的官服异常醒目,对着整座城大声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柳天宁身为汉县的父母官,在此对着江东父老起誓,愿与汉县共存亡!人在城在,城破人亡!在此恳请诸位停步,与我和侧妃娘娘一同守卫此城!” 说完他遥遥向城中施拜三礼,然后拉着浑浑噩噩的虞七一级一级走下城楼。 走得极慢极重,像是踩在誓言之上。 走下城楼,戍守的将士们目不斜视,但已有了悲鸣之音,似是目送二人的背影远去。 已经做好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准备,但没想到,他们走过之处,竟有百姓渐渐聚集起来,涌上来—— 阿婆噙着眼泪,颤巍巍地抖动脸上的皱纹:“柳大人、侧妃娘娘请留步,老身不才,愿与汉县共存亡!” “没错,汉县是我们的家,我们要留下来!” “没错,我们哪儿都不去!大人和娘娘大义,我们也不能怂了!”铁打的汉子们拥上来,握拳振臂高呼。 “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 原本不过寥寥数语,慢慢的,人越围越多,将柳天宁和虞七包围在中间,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抬高的胳膊遮住刺目的阳光,投射下晃动的阴影。 “谢谢……” 虞七捂住嘴,浑身血液几乎在声浪中沸腾,心脏也仿佛要跟着众人的呐喊跳出胸腔。那一刻,她只想跟着一并抬起胳膊融入其中。什么阴谋,什么身份,统统见鬼去罢! 她闯的祸,要头也不回地扛下去。 有福,一齐享,有祸,她来挡! 被众人同样簇拥在身边的柳天宁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大声道:“好!只要有人愿意留下来,我们就一起破了它!我柳天宁还就不信了,这天下只有贵族这一种王法!” “破了它,破了它,破了它!” ------------ 第122章 求助 城门洞开,柳天宁是个仁慈的父母官。对那些想要逃离的人不设关卡,不加阻拦,大大方方地敞开城门,任其携家带口裹着金银细软来去自如。只是越是如此大方的做派,偷偷想要离开的人反而愈加佝偻着背,掩面而逃。 却也不乏有不少城外贫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昂首挺胸大步进城。他们面黄肌瘦,眼窝凹陷,颧骨突出,甚至没有一双像样的布鞋,但却虎虎生风,潇洒至极。 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相向而行。错身之时,互相勾起嘴角鄙夷地嘲弄对方一句傻子!万物熙熙攘攘,潮来潮往,皆以为自己才是正道,旁人皆是浮云。 往外奔的脚步匆匆跌跌,往里行的双腿不卑不亢,哭喊着,微笑着,双方都没有再回头看对方一眼。 坚定地,往着各自的选择奔忙而去。 以县衙为首留下来的人们自发组成同盟,男人们换上戎装,拿起武器,日夜操练,城楼之上多了数倍日夜换班昼夜不休的人头。随着丈夫儿子留下的妇人们执起绣花针,细细密密缝制军装和软甲。无论这些是否被她们的亲人穿上,都好歹能多保住一个人的性命。 城中戍军乃是有火药储备的,但实在太少,一半已经提前埋在了城门前的空地之上,但凡有敌军妄图强行闯城,便让他们好好尝尝被火药炸上天的滋味! 城楼之之上还堆满了数不清的大石块,每日由男人们从城外的乱石滩上搬上来,预备给投石机使用。铁制的箭矢数量不够,于是便就地取材,从沿着汉江边上的树木上一条条砍下,缠上布条,浸入火油之中。 每过一日,众人的神经便更紧绷一分。 因为,鄂中府城距离汉县不过一日脚程,但凡大军开拔,汉县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奇袭,而时间越久,散布在空气中不安就愈发浓重。 三尺青锋剑日夜不离身,虞七提心吊胆,夜不褪衣裳,和衣浅眠,但凡有一丁点儿声响都能让她立刻惊醒,翻身下床。 屋外传来细碎的响动—— 她立刻惊坐而起,拿起枕边的青锋剑。 为了安全和方便,她和小芙已经搬到了衙门居住。是谁,大晚上的,竟然敢夜袭衙门? 她不敢出声,自己三脚猫一般的功夫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只能悄悄贴近门,从门纸往外瞄去。门外夜沉如水,滴滴答答的雨声敲打在台前阶上。 侧耳聆听,细细分辨雨声之中混杂的点点杂音。 果然,声音越靠越近。 一道暗影像是搬了个什么东西放在自己门前。 完蛋!虞七突然有了个不好的脑洞。这人不会是搬来了柴火,打算点火把自己烧死在房间里罢!若是她死了,这汉县便只有柳天宁一个主心骨,而她名义上还是胤王侧妃,这么个挂着头衔的人物若是挂了,汉县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民心还能完好如此? 不用想,这人一定是太子派来的! 天,看看,她猜中了!这人居然还随身带着火折子! 虽然火光一闪而灭,但依旧逃不过她这双火眼金睛。 现在该怎么办…… 虞七自认已经面对过不少生死危机,最差的办法就是坐以待毙。对方只来了一个人,但凡逮住机会,反、杀是唯一选择! 然而机会来了。 暗影竟然主动靠近门板。 虞七屏住呼吸,攥紧剑柄的手心被黏腻的汗水打湿。 啊—— 在黑影几乎贴上门板之时,一剑捅破门纸,刺了出去。噗嗤一声,液体飞溅上门板—— 原来,这就是杀人的触感…… 剑柄在手心滚烫滚烫,虞七蓦地松手,胸口起伏,呼吸凌乱。 “对不起,但若你不来杀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安息吧……” 阿弥陀佛。 她推开另外一扇门走出去。那扇门板上插着这柄尽根没入的青锋剑,被青锋剑钉在门板上的那人一身戎装,金属铠甲贴在他的身上,身后长长的披风被剑尖顶起来一大截。那人低着头望着从身体中穿过的青锋剑。 这身装扮……熟悉至极。 虞七心中忽地慌乱:“是你吗,第五……” 那人缓缓抬起头,不敢置信地转向她。清俊的容颜暴露在视野之中。火折子陡然亮起,虞七这才清清楚楚地认出来,大惊失色:“天宁……” “……”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痛不痛,我该怎么办……” 那把剑就这么直挺挺地穿过门板刺穿他的身体。天啊,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蠢事! 柳天宁白着一张脸,用力握住她的手臂,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小芙,戌三,快去找大夫!” “别,不用,我真的没事。你的剑法,呵呵,还好太差,不然我的下半辈子就要栽在你手里了。” 柳天宁边说边撑着虞七的胳膊,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一点一点退后到整个青锋剑长之外,才终于放松力道,长舒一口气。 而虞七圆滚滚地睁眼看着他的动作,泪痕还湿漉漉地挂着,脸颊却腾地红了。 因为,那把剑,好巧不巧,偏偏正中插在柳天宁胯下。再往上一寸便是…… 那可就真的是‘下半辈子’都栽了! 她羞愧地捂脸:“对不起。” “呼,无碍。”柳天宁擦一把额前冷汗,笑道,“你能有这个警觉性是极好的,何必道歉。若今日不是我,而当真是匪徒,你这一剑便能救了自己。我只希望,今后无论在何时候,你都千万莫要手软!哪怕隔着门板不知背后是谁,即便有可能是我,这柄剑你都要毫不犹豫地刺出去,往上一寸刺准! 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不瞒您说,虞七方才被吓干的眼眶,如今又湿润起来。 她猛地别过头,抽出手,掀起唇角。这汉县的雨真是下个没完没了,连眼睛都给熏潮湿了:“知道了,啰嗦。 还不都怪你,大晚上的,跑到我房间外面做什么,若不是那一剑刺歪了,现在你还能站着跟我说话?” 柳天宁笑笑:“感谢虞女侠手下留情,小生感激不尽。 你知道的,我们随时都有被太子派兵偷袭的可能性,躺在房间里也睡不着,我本想过来看看你的情况,没想到遇到此情况。纯属意外。” 虞七瞄了一眼地上的小木凳,刻意没拆穿他。 柳天宁缓缓收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咳,其实我收到了密函。太子在派人往长沪城送了封信后,已经率军出了府城,方向似乎是往汉县而来,又似不是。反正并非径直往我们这儿而来,我尚且没想明白是何意。” 听到第五胤的名字,虞七的手蓦地攥紧。 这个名字,是她一直刻意忽略抛诸脑后的。但他们唯一的希望全都赌在他身上。 “会不会,第五胥是想要将我们围起来,瓮中捉鳖?之前已经预演过这种情况,凭我们的粮食,整个县是能够自给自足数月的,第五胥这样做受益并不大呀。” “这也是我好奇的地方。其实若是想要对我们瓮中捉鳖,他们应当兵分两路绕汉县而行才对,但探子说,他们是一路大军径直往汉县东北方而行。” “东北方?那里不是只有崇山峻岭没有人烟?” “对。” “我怎么觉得不太对……”虞七皱着眉头,也想不出其中缘故。可她总觉得心中有股说不上来的危机感,如同一块巨石悬在胸上,更在喉间,尽是不安,却毫无头绪。 “我也是。会不会……同胤王有关?” 那封送往第五胤的信,又究竟是什么…… 不安如同跗骨藤蔓,越缠越紧,越理越乱。 “天宁,我们如今切莫不可再自乱阵脚了。第五胤……纵然曾经有过一些失误,但对待大是大非,他向来是拎得清的。鄂中是他的属地,府城、汉县都是他的子民,他一定不会丢下这么多人不管的。”虞七笑着如是安慰自己道。是了,他可以不在乎她,但总不会不在乎这天下,这么多条性命,他怎么会置自己的臣民、羽毛、名声不顾呢? 这么想着,她渐渐平复下慌乱的心情:“事到如今,我们只有让戍军加强巡逻,打起精神,一定要撑住!戌一应该很快便会将信送给第五胤,我们只要撑到他赶回来,就没问题,一定没问题的。你说是吧……” 柳天宁攥紧拳头,轻轻阖上目:“是。” 只能是如此。 “……”他的这声轻回答也不知是涨了自己的信心还是虞七的志气。她倔强地抿唇笑。 * 长沪之战已经打响,且僵持有数日之久。 长沪此地无论对于第五胥还是第五胤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地理位置优越,掌管江河下游,水域宽广,水系丰富。粮食作物年年产量极大,百姓尤为富庶,乃是整个大霖除了栾京外税收排名第一之地。但此地目前尚在第五胥势力范围之内,却也是第五胤无论如何绝不能放弃之地。攻下长沪,便有了丰厚的资金支持。为了打赢这场仗,付出再多都是值得的。 因此,面对这块如此难啃的骨头,骚扰、奇袭、强攻,招招都用上。他们已将长沪团团围住,并且没有了粮草的后顾之忧,更有充足的精力来与敌方周旋。于是,第五胤和朔鸣率军轮番上阵,每人率领一小支精兵强将,前去不断骚扰,本意是一直骚扰到让敌方精疲力竭,疲于应付,到时强攻定能事半功倍。 第五胤方率领一小队人马从战场回营,未折损一人。 戌一和第五胥送来信便几乎同时抵达。 一路上累死了两匹马,总算在最短的时间日夜兼程赶到主子身边。戌一从马背跌落,用干裂的嘴唇张合:“快带我见主子!” 被喂了水,戌一的精神好些了,径直被送进了第五胤营帐之中。 而此时,营帐之中不只有第五胤,还有朔鸣以及全体中将在场。第五胥派来送信的使者被五花大绑捆着跪伏在地,如筛糠般抖着身子。 第五胤手中捏着第五胥送来的信件,面沉如水: “不开口是吧,给我打,什么时候交代了什么时候免受皮肉之苦。本王要知道第五胥的计划!” 那侍者脸都吓白了,抖着嘴唇话都说不利索:“胤王爷,小的只是个送信的,不知道太子的计划。只知道,太子让我带话给您,说鄂中府城已经被他攻下,叫,叫您在汉县和长沪城中二选一,停止攻打长沪,否,否则太子便会挥军汉县,屠,屠尽全城,活,活捉您的侧妃…… 但太子殿下会如何动手,小,小的真不知道啊……” 信纸被揉成一团废纸! 第五胤指节发白,面色如同从阴曹地府中飞来的阎王。牙齿咬得死紧:“第五胥。 用虞七威、胁、我。 容庇,把此人拖下去,斩了!既然不知道第五胥的计划,那留着就无用。” “不要啊,王爷,请饶了小人罢!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您这样做会有损盛名的!”侍者吓得连连以头抢地,整个营帐中清晰听得他头狠狠磕在地面的声音。可惜,没有一个人同情他。 “嗬,盛名?”盛怒在齿缝间嘶磨,“本王不需要。” 他抽出腰间长剑,隔着数丈丢出去,将侍者钉在地上,扎了个透心凉。 汩汩的血从侍者合不拢的嘴里冒出来,他如同死鱼一般不瞑目地抽动着身子。 他看着濒死之人,脑海中浮现出的全是虞七的模样。恐惧挟持全身,身上脆弱的气息似乎一触便破:“快联系戌组,虞七有危险!” “王爷,戌一回来了!” 容庇扶着几乎累到虚脱的戌一焦急走进帐中。 “什么!” 第五胤倏地站起身,战袍扬起。他赶忙迎上去,攥住戌一的肩膀,怒极:“你为何回来了!本王将你派在虞七身边,叫你时时刻刻护着她的安危,你回来作甚!是她遇到危险了,她可还安好?” ------------ 第123章 救人还是攻城 朔鸣目沉如潭:“胤王爷,我才是你的王妃。” 第五胤恍若未闻:“戌一,回答我。” 戌一立刻单膝跪下,立剑于地:“属下有罪,不该弃虞姑娘于不顾。但属下奉虞姑娘之命,前来请王爷出兵鄂中,解汉县燃眉之困。 太子他,不仅占领了府城,并且屠戮了数万所有府城之中参与反抗贵族的平民!如今府城,已经血流成河,百姓们四散而逃。运气好的,逃出了城,运气差的,便成为了太子祭天刀下的一缕孤魂。太子的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便是虞姑娘啊!” 第五胤心慌了。 惴惴不安,空空如也。 茫然退后两步,手掌离开戌一肩膀,想要捏住什么东西,却无力地不知能抓住些什么。从戌一手中接过的虞七的求援书上裹着一条撕得歪歪扭扭素白色衣服带子。 若是这素白,染上血色…… 他狠狠攥拳,一想到虞七有可能在倒在第五胥刀下,浑身血液便伴随着冰冷和恐惧,从他的身体中飞快流失,叫喊着: “快,快,点兵备马。本王要过去。立刻!现在!马上! 立刻停止攻打长沪城,随我回鄂中!” 他一刻都等不及,恨不得下一瞬便能出现在虞七面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狠狠按入怀中,用镣铐拴住她,用最恶劣的语气噙住她的唇,辗转不分离,知道咬破为止!然后咬住她的耳朵:看看本王为你放弃了什么,放弃了长沪城来寻你!还敢不敢不听话,非要与本王分开?这世上,有且只有本王能护你安稳。其他人,统统不行! “不可以!” 朔鸣尖利出声,“第五胤你冷静一点!这消息是真是假都尚未可知,你便要为了一个女人,置我于不顾?你将我们北朔骁勇善战的战士们和跟随你的大霖将士们作何感想! 他们追随着你,一路从栾京打到长沪,眼看胜利近在咫尺,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 第五胤,你若如此,我朔鸣第一个看不起你!” 第五胤一把拎过朔鸣的领子:“公主看不看得起与我何干?” “……”朔鸣惊讶地张大嘴,满目受伤,“第五胤……” “王爷,您不能走!” 中将们倏地集体单膝跪地,高呼:“长沪对我们有多重要,您知道的!倘若放弃长沪,我们便满盘皆输,之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啊,王爷!” “吾等恳请王爷留下,为江山,为社稷!攻占长沪,刻不容缓!” “滚!” 无边无际的恐惧将第五胤裹挟,一想到虞七有可能落到第五胥手中,他忽地顿觉遍体生寒。是,自己已经对不起她一次,绝不可以再抛下她。 倘若这次,自己再次弄丢了她。他只知道,会后悔到无以复加。 “王爷,万万不可前功尽弃呀! 难道您忘了是太子害了昭妃娘娘吗!” 这一席话,让第五胤身子一僵。 “您若此刻放弃长沪,昭妃娘娘的仇将永世无法得报!况且就算我们现在从长沪撤兵,也不一定能赶到汉县。太子想对汉县下手只需一日脚程!您同样来不及救虞姑娘!相反,只要我们守在长沪外,便对太子是个桎梏,让他不敢贸然动手!否则,即便他拿下鄂中,我们便也能立刻拿下长沪。这样先僵持着,互有筹码,王爷再偷偷派人救出虞姑娘,岂非两全其美?” 对于中将们而言。 虞七的命不算命。若非胤王看重她的命,甚至连派人去保她也是多此一举。即使这个叫虞七的小姑娘,名义上的侧妃娘娘,在前不久才方为他们筹集了三百万两白银,够大军吃上三月的口粮。那又如何? 一个女人的命,和一处兵家必争之地,孰轻孰重,还需要比? 第五胤脑子里轰隆隆的,天雷响作一团。 一边家仇,一边亏欠。 一个他忍气吞声卧薪尝胆了这么多年用尽所有也想要实现的夙愿,一个是陪在他身边耗尽所有目光依旧坚韧的小姑娘。 戌一:“王爷,虞姑娘很危险。” “危险?难道所有将士的性命就不是命吗?我朔鸣带着北朔将士出生入死,为的是帮你争这江山,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权位,嗬!第五胤你若如此,我这便带我北朔儿郎离开!”朔鸣眯起眼,铿锵道。 第五胤视线一一扫过诸人。 这人心,是世上最难揣测的东西。离心离德,哪怕天时地利皆在,最后也会满盘皆输。 他深呼吸,胳膊微微颤抖,是大怒而不得倾泻的先兆:“容庇,你怎么看。” 容庇早摸清楚了第五胤心中所想,这一路走来,只有他是半步不离第五胤。从五殿下等到闲散胤王,再到和太子一争高下的储君,第五胤付出了多少,他点滴在心。忍辱负重这么多年,难道当真要为了虞七放弃? 容庇抿紧唇:“属下以为,中将大人所言有理。将士们已经将长沪戍军骚扰得军心大乱,只差临门一脚即可攻占长沪,不宜此时撤退。 虞姑娘那边就算我们不调兵帮忙,单凭戌组众人身手也定能保姑娘安全无事。待得我们大胜归来,也才能为姑娘永绝后患。” “王爷三思!” 众人异口同声,跪了一地。 唯一能说上话的戌一此时也闭紧了嘴,低头不语。 第五胤手心攥拳,手臂绷紧,下巴抿出愠怒的线条。眸中一丝羞愤之色闪过,他嗤笑一声,咬牙:“好。本王不退兵,如你们所愿。 戌一,带亥组一起,保护她。若她有半分闪失,你们提头来见! 这天下,本王全都要定了。” 第五胤不得不承认,他被说动了。 除此之外,他似乎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既能大败第五胥,又能平安保全虞七。他派了两组总共数十暗卫到她身边,又怎会还护不好一个她呢。 一定不会有意外,一定不会。 第五胤紧紧咬牙:“明日开始,奇袭长沪!五日之内,本王要拿下此地,听明白了吗!” 虞七,乖乖跟着戌一走。五日,只消五日,我必定拿下长沪向你赔罪! “末将、属下领命,必定乘胜归来!” 朔鸣口中边高喊着,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视线痴迷地落在第五胤身上,不舍移开。她看上的男人,怎么会轻易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理想呢?就算她得不到这个男人全部的目光和关注,也绝不会有旁人能得到。 * 汉县城楼之上,部署与筹备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平日里干惯了农活的汉子们有的是威武雄壮的体魄,但若要谈训练有素和临危不惧,确实差了些。可他们的孤注一掷,却让虞七深深动容。 “侧妃娘娘。” 几个正在往城墙之上安装弩机的汉子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局促地站起身。 虞七一身戎装,深绛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即使套上如此帅气的一身,仍然弥补不了她个子的差距。虞七抱拳微笑:“别别,战场之上没有侧妃,没有娘娘,叫我柒娘罢,跟你们一样,是为家效力的卒,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要做什么,我来帮你们罢!” 几个汉子连忙推拒,将弩机挡得严严实实。有个黝黑的汉子咧开一嘴白牙,傻兮兮地挠头:“柒,柒娘大义,您和柳大人对我们汉县的恩情,我们铭记于心,又怎么好意思让您亲自动手呢!放心罢,您瞧我们哥儿几个,干活可麻利着呢!” 乡下百姓淳朴的光都在他的眼中闪耀,即使肤色再黑,也遮不住。 虞七勉强道:“不。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不是我撺掇大家反抗权贵,汉县一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在府城的百姓,也不会贸然起义,更不会……成为刀下亡魂。 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才会让大家陷入此境地中。” 虞七深深鞠躬。 每当看到大家为了这座城而拼尽全力之时,虞七都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年少轻狂,想当然,自以为做了正确的事,可以轻狂得忽略后果。却不想,其实是在用这些最淳朴最底层的百姓生命做赌注。 这些其实并非是她本意。 但现如今,说一千道一万,也为时已晚。 那黝黑的汉子手足无措地想伸手去扶她,可看看自己手上黑成炭似的脏污,急成了结巴:“柒,柒娘,您别这样。”他也立刻弯下腰去,头比虞七埋得还要深,涨红着一张脸,“我们感激您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您呢! 若不是您和柳大人,我们家被侵占了十多年的两亩地这辈子也不可能回到我们手里。赋税年年攀高,乡绅们又不肯降半厘租金,因为没有钱治病,我爹前年便病死家中。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唯一的妹妹,也为了那一两银子的彩礼,嫁给了隔壁县的跛子。 我们其实这辈子没啥大愿望,只希望能够吃得饱饭,有地方住,不用为了生存卖儿卖女,与亲人受尽别离之苦。”汉子咧着一张嘴,大大咧咧地笑着说,但大大咧咧的背后,是堆积了数十年压抑在心头,对不公的控诉。 “……”虞七连忙扶起他,秀眉轻蹙,不知作何言语。 “所以其实您别瞧我们哥几个没文化,但我们心里都知道的,谁是为我们好的人,谁是做好事的好官,我们心里都有杆秤。只希望,这次拼过之后,若我大难不死,希望能娶上一房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伺候我娘享尽天伦。 若是没有从乡绅手中夺回土地,恐怕明年我们也就饿死了。”嘴上说着死啊死的,但这几个人却傻呵呵地笑着。 虞七鼻子一抽:“会的,我们一定会赢的。 胤王他,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你们的愿望也一定会实现。” 这话说出来,是在给大家鼓劲,虞七契税也是在对自己鼓劲。算算日子,戌一应该早已到达长沪才是,算上大军开拔前来,恐怕也快到了。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若是此战我们赢了,守住汉县,我必亲自为你寻一门亲事,选上一个好娘子,祝你们白头偕老,多子多福。” 黝黑的汉子受宠若惊:“多谢侧妃娘娘!小人贱民一个,名字不好听,您跟他们一样叫我狗蛋便是!” “狗蛋……”虞七抿唇轻笑,“好,我记住了。此番定要为狗蛋你寻一个体贴的好娘子!” “狗蛋,可以啊,你可走运啦!”其他几位汉子纷纷拿胳膊撞他,羡慕地打趣,弄得狗蛋黝黑的脸上如同火烧一般,深深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忸怩起来。 虞七别了他们,缓缓走到城墙边上,眺望这汉县城外的崇山峻岭。远山顶端是即将藏入地穴之中深眠的血红落日,汉江如同一条蜿蜒的玉带镶嵌在峡谷之中,满得似是快要溢出来。 她脸上方才被几人感染的真心笑意,缓缓敛去。 红彤彤的余光映在她的脸上,眼里的光渐渐转凉。 同样坐落在峡谷腹地中的汉县如同一颗被遗忘在尘世的蒙尘明珠,享受着与世隔绝的自给自足,却也受困于这艰险地势。不知今夜可会有人率领大军翻山越岭,出现在城外,叩响城门。又不知那人会是何人,为何人而来? 虞七已经在此等候数日。 第五胥仍然没听闻有任何动静,但不安却与日俱增。 越是静谧,越是诡谲,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城中所有临时被调做戍军的百姓们,第一日打了鸡血,第二日信心满满,第三日,第四日……一直到现在,虽然嘴上未说,但经过这些天日日紧绷,已濒临疲惫。倘若再过两日,第五胤仍然未到,而第五胥先至的话,这城中的众人真的还能有十足干劲与之对抗吗? 夜幕渐渐沉下来。 今日是这么久以来,难得的晴朗夜晚。 城墙之上已经燃起了篝火。火把将整个汉县围在其中,如同夜幕中永不熄灭的寥寥星火。 她已经习惯了即便晚上也不回县衙歇息的生活,围坐在篝火旁,与守夜的士兵侃天侃地,一同了望远方。 柳天宁着一身盔甲,带来了披风。 “夜里凉,小心御寒。” ------------ 第124章 戌一回来了 “柳大人,属下们告退。”跟虞七聊天的几个汉子见他来了,连忙起身抱拳告退。 “好,注意巡逻。”柳天宁微笑着点头,他身上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即便是套了一身坚硬的盔甲仍旧框不住。 虞七接过披风,抖开披在身上:“谢啦,今晚又忘了,要不是你带来,我又只能报团取暖了。” 柳天宁在她对面盘膝坐下。两人中间的火堆噼里啪啦烧得正响。火光将两人身上的金色盔甲映射出影影绰绰的光。 “你的性子,我可早有所领教。做生意你在行,生活琐事上一团糟。以前还好你有春苓,不然一准出不少岔子。” “柳天宁,你要翻旧账是不!本小姐可是独立自主新女子好不,你可别想冤枉我!” “难不成以前某人将我踹进池塘里都是假的?是我自己图凉快跳进去的不成?也不知道是谁养小貂,倒把自己脸上养出三道血痕来!你呀,便是该找个人能时时刻刻管束着你才好!” 虞七哇地一声怪叫起来:“哇,你还好意思说。也不知道是谁找来的药,差点没害得我彻底毁容,说,当时你是不是故意的!” 柳天宁楞了一下:“你不是因为我送的药才痊愈的吗?” 虞七斜睨他一眼,轻哼一声:“我严重怀疑你是嫉妒我当时的美貌,送来的药我不耐受,起了一脸的红疹子。哼。” 这事从她嘴里说出来,柳天宁才恍然知晓。 他愣愣轻声道:“原来,你的伤好,与我无关。” 他的左手不自觉地轻轻在右手臂上隔着腕带摩挲,似乎隔着厚厚的铁制腕带,也能够感受到那处肌肤有些微凹凸不平之感。“那你痊愈是因为……” 虞七的声调似是蓦地降了几度:“是第五胤赐的药。” “噢,原来如此。”柳天宁低下头,手抓紧腕带,轻笑,“他待你的确是极好的。” “……”虞七眸中的笑意淡下来,用树枝拨弄拨弄火堆,火星子噼里啪啦窜起来。 过往的故事浮现在眼前,整个人便会被牵扯上奇怪的情绪。 被火光照映的脸庞,看起来柔和而坚韧,不笑或浅笑都自有一番风情在。柳天宁还是不自觉被她迷了眼。他用手摸了摸胸前的位置,那里藏着一个硬邦邦的物什。 “十七生辰快乐!” 胳膊被一个盒子轻轻触碰,虞七惊愕地抬起头,用满是震惊的眸望着那只捏着盒子的手的主人。 连她自己都忘了,今日竟然是她十七岁的生辰。 五月廿四。 柳天宁眸里盛着浅浅的火光,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不躲不闪,大大方方,没有一丝矫揉造作,似乎合该着就是如此平和与平静。 虞七心微微颤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接过木盒,下意识地粉饰太平:“不是吧,你居然还记得,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今日是我的生辰,嗬嗬。 唉,其实没什么好过的,生辰这东西年年都有嘛。” 那木盒在她手里看似轻飘飘的,实则却沉甸甸的坠着。她甚至犹豫着要不要打开。以她现在的身份,还适合收柳天宁的礼物吗?若是打开是件极为贵重之物,那她又该作何反应? “你不打开看看?” “呵呵,多谢。晚些再打开罢,我怕磕了碰了,岂不是会浪费你的一片好心?” 柳天宁笑笑没说话,缓缓躺下,面朝着沉重如水的夜色轻轻敛去眸中的失落。 虞七将木盒收紧胸前的盔甲之中,拍拍笑道:“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等到了安全之处再看,不辜负你的心意。” 说着,她便也躺下,眼眸注视着天上隐隐约约闪烁的光亮。 城墙之上,夜风浸凉。 群山环绕之中,多有雾气。 若非两人中间这堆火光驱散阴冷,这里是待不下去的。 “要不要趁着生辰还没过,许个愿?” “这都多大人了,还兴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麽。”虞七虽然嘴里嘟囔着,但身体却无比诚实,阖目合掌,默念在心中徘徊了无数遍的愿望。 “许完了!”她睁开晶亮的眼眸,略显兴奋,“希望老天能保佑我愿望成真。” 不用问,柳天宁也知道她许的是什么愿望。他将手交叠在脑后轻声道:“一定会成真的。” “我也希望。” 虞七眨巴眨巴眼,高高的天幕落进她眼底的星河。除了希望汉县百姓能够平安渡过难关之外,她现在别无所求。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同样的天幕下。 天为被,地为床。 望着同样一片星空,两人祈愿着同样的愿望,却饱含不一样的心情。 对于虞七,时光像是倒流回多年前的五月二四的那个夜晚,在西林宫的房顶上,她也是如这般一样望着同样的星空,打着满是酒气的嗝,眼底氤氲着朦胧的雾气。那时,她的身边躺的是另一个人……恍恍惚惚,惊觉时过境迁。 摇曳的火光中,氤氲的雾气里。 青苔瓦砾,变为了冰冷坚硬的石块。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与她一起夜赏繁星之人,是柳天宁。 唇角不知不觉漾起一丝浅淡的弧度,虞七就这样缓缓睡去。 * 深夜,一行黑衣人叩响了汉县的城门,来人拿着胤王的腰牌,足以在整个鄂中行走畅通无阻。 柳天宁觉浅,被身边异常的响动陡然惊醒,蓦地坐起身来,见两个黑影背对着他蹲在虞七身边,目光倏地狠厉,腰间的剑顷刻出鞘。 “你们是谁,放开她! 离她远点,否则别怪我的剑不长眼!” 那两个蹲着的身影似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拉下黑色面罩,对柳天宁微微点头,不含半分感情:“柳大人,我是戌一。” 微弱的残存火光罩在戌一面无表情的脸上。 “戌一!?”柳天宁蓦地惊喜起身,“信可是已经送到王爷手中,大军呢,也快到了是吗! 宝儿,你快起来……” 声音渐渐弱下。柳天宁似是感受到了什么,眸里的光黯淡下,喉中发出艰难晦涩难以置信的嗓音:“没人来?!” “……”戌一闭口不言,抿紧的唇已经说明了一切。 此时,火堆最后一点光亮摇摇欲坠,啪地熄灭。 剑柄硌在手心生疼,柳天宁咬牙切齿:“什么意思!胤王这是要将我们放弃掉吗!我说过,他若是胆敢对不起宝儿,我绝不会再放手,必要他百倍偿还。现在他不肯派兵,连宝儿也不要了是麽!” 他挡在虞七前面,剑尖直指戌一。 “我就知道,不该相信他!” 他警惕地对着两人,满目愤然。 亏他和宝儿还在此傻傻地等了这么多日,满怀希望,将所有的期待都寄托在第五胤身上。他们的生死,百姓的生死,汉县的存亡。然而,这些似乎在第五胤眼中不值一提…… “宝儿,宝儿,你醒醒……” 柳天宁忽然清醒,怒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她醒不来!” 面对柳天宁颤抖的剑尖,戌一蹙起眉头:“柳大人,冷静。”就这等三脚猫的功夫,他还不放在眼里,但柳天宁对第五胤的质疑,让他格外反感。 一个七品小官,竟然也敢对主子的决策指手画脚。他瞳孔微眯,眨眼间柳天宁手中的长剑便飞到一旁,撞在城墙上然后叮当落下。 “吾等奉主子之命,前来护送虞姑娘远离汉县,免于卷入战乱,还请柳大人切莫阻拦。拦我者,杀无赦!” 柳天宁顿了片刻,剑尖垂下。 “那全镇的百姓……怎么办?王爷只打算带宝儿走,那……” “柳大人,下棋亦要衡量得失,不破不立。” “……”柳天宁明白了,第五胤是下定决心要将整个镇抛弃,一举攻下太子守卫薄弱的长沪。这些直到最后仍在相信他们封地守护神的百姓,才是真正的牺牲品。 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戌一于心不忍:“太子的军队估计明日便会攻来。柳大人,您跟我们一起走吧。” 柳天宁回头望向虞七。她静静地躺着,什么不知道。多好,不知道最好。 他下定决心般托起虞七的头,将她横抱起来,看了良久,终于别开眼,将她递出去。 他对戌一郑重道:“照顾好她。” “柳大人,那你……” “我留下来,你带她走。” 柳天宁回身拾起长剑,紧握在手。 夜色太浓,没人看得清他执剑的手在抖,没人看见他孤立挺直的背脊,犹如残风孤竹,摇摇欲坠。 戌一闭口不言,和其他人互看一眼,抱起虞七直跃下几丈高的城墙。 柳天宁奔到城墙边,往下望,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为止。 夜晚风大,吹得眼眶干涩。 一滴滚烫的泪滑下。 他抬起袖子,蒙住眼睛发出小声的呜咽。 他才不是英雄,只是走不掉,全镇的百姓都在等他做主,如若将领都逃了,那手无寸铁的百姓只有任人宰割了。 所以他要留下来守城,等第五胤攻下长沪,或许太子会自乱阵脚,领兵长沪。那样,汉县就安全了。 但,虞七不该在这里。 还好,第五胤没有丢下她。 这辈子,他可能真的输了,每一次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虞七就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动摇他本决绝的意志。可又一再地被验证,他根本没能力带给虞七幸福。 既然如此,便亲手送她到第五胤身边吧。 希望她能一切安好。 他只能护她到这儿了。 有什么东西,在柳天宁心里死去。